《当代人》2025年第5期|左惟微:暗袭
整个上午,宝罗都在设法从北屋红木抽屉偷出护照,但没能成功。父亲在院中大槐树下刻千手千眼观音,锤落叮当崩起烟尘,像一曲无限循环的十面埋伏,父亲手不停,他也不能停。母亲微信视频商定练太极具体时间,地点嘛,无处不可。热闹戛然而止。宝罗在肩膀上方感到母亲黏腻腻的目光,“我真担心你晚上会梦见这个抽屉,把它们拿走!”母亲说。
宝罗只好放弃,至少这一天,他放弃了这个想法。他们刚尝试定瓷与雕刻嫁接,宝罗正雕一批生肖龙。指间恰如其分的力度,引领骨刀在定瓷立体、柔软光素的胚体上勾勒行云流水的线条。直到上午的工作全部结束。
母亲在二楼晾床单,他第一次去景德镇带回的蓝印花布。她把一红一黑两条腰带并排系在衣架挂钩下方,挪到边缘,床单抻平。宝罗感到脖子一阵吃紧,忍不住咳嗽。母亲居高临下的目光暂时离开他,飞到街上。宝罗很熟悉那条十公里长的柏油路,两侧开着大大小小两千多家雕刻厂和定瓷工坊。白石城自秦置县,石雕、定瓷薪火传至今日。
楼下,两位女孩刚下播。他上前慰问才知,两人跟瑜老板喊过嗓子。难怪数小时连播依旧元气通畅。两人不忘你来我往完成复盘,无形中督促宝罗早日完成生肖龙。
午饭后,宝罗进院门时,双手甩水,水珠溅上红砖墙门牌:白石城中心街165号。母亲一生没出过白石城,却掌握头顶三尺外所有秘密。此刻,母亲头上裹着青莲色方巾,目光如探照灯,穿过石头追索宝罗藏身位置。母亲自然也有弱点,宝罗一直记得母亲对疼痛的描述,丝丝缕缕,忽远忽近:“就像你们正用锤子打我的头!”杏核一样好看的眼睛,忧伤地望着他们。母亲犯头痛的时候就会失去探测力。
父亲捏着一张熟宣纸走过来,纸上写满碑文。“你们在聊什么?”
“没聊什么。”母亲不露声色回答。
“老冯说客户要求释迦穿异色僧衣。要动用榫卯了。”
父亲绕过他们去了东厢房,宝罗盯着父亲的背影不说话,父亲写一手好毛笔字,定制墓碑的人送来碑文,父亲誊抄下来,再刻进大理石。远在天津口岸的冯先生,每次来都要唏嘘赞叹一番。
午饭后,宝罗和父亲去山上采石料,风一阵阵焐在脸上,憋闷。宝罗听父亲的指挥,在山腰打炮眼儿,放好炸药。父亲站在高处大喊:“山下注意,放炮喽!”
喊到第四遍,炮声震天动地炸出来,团团硝烟罩着石块横飞,一块块大石头从山上滚下。山腰破出一眼眼石窝,石窝里还是白石。父亲推绞车,宝罗和师兄师弟握着木杠,汗流浃背,石料堆一处,坐大柳树下休息。宝罗望着苍古巍峨的白石山,揉捏肩膀,木杠碾压肩背的疼痛在膨胀。“我恨北岳山神,把少荣姑娘压山下那么多年了。”
父亲目光躲闪,“传说而已。”
“那为什么白石山下有白石,穆山没有,嘉禾山也没有?”
父亲低头思考着什么。远处,群山绵延峻拔,在热风炙烤下,微微颤动。石料拉回家,卸院里,母亲从厢房退出来,眼如探照灯扫射院中石料。微甜像一根引线,带宝罗走进墙角或站或卧的大理石料当中,他喜欢用手指触碰石块,食指刚触到,风吹起一团烟尘,石头表面瞬间就变了色。出于顽皮,他又摸了另外几块,竟都变了:桃红、墨玉、孔雀绿、杏黄、豆青。他瞥见母亲揉了揉发红的眼睛,似乎在确定不是出现幻觉。
宝罗记事起,母亲就在吃药,宝罗从旁递上温开水,盯着花花绿绿的药片、胶囊,轻易就想到巧克力豆。
母亲问:“那种情况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知道躲不过:“刻千手千眼观音的时候,但只有遇见一阵风才会变色。”
“这是恋爱的预兆,”母亲子弹连发,“告诉我她是谁?”
宝罗托辞看书随父亲钻进书房。父亲收集了好多图册,《永乐宫壁画》《龙门石窟》《敦煌彩塑》,宝罗看飞天在流云中自由飞翔。完工城市园林雕塑项目,北京那边有意请父亲带石刻研究生,母亲将宝罗看得更紧。晚上,宝罗看直播间视频,手指无意滑动,又见湖远行单车闯北极,七百万粉丝评论区顶礼膜拜。腊月十五黄昏,当地时间十八点十五分,湖远行在第二十九个国家挪威,蹬单车骑行一百公里追到极光手舞足蹈。宝罗盯着苍茫雪野中少年冻红的脸,野性、自由、无畏。
夜深了,宝罗掖一掖被角,闭上眼睛。第六次翻身后,他猛然坐起。父亲的话在脑海盘桓:作品完成如走过一段旅程,若远渡重洋,远销海外,还差几分神韵呢。
母亲做了宝罗爱吃的手擀面,麦子、黄豆、绿豆磨粉。黑瓷盆和面,案板上擀薄,一刀刀切成面条,有那么点粗细不均。趁父子两人满头汗,她突然问:“杂面好吃吗?”
“我更喜欢吃米饭。”父亲整张脸都埋进碗里。
“没良心,”母亲腾出手轮番捶捏二人肩膀,“你呢?”
“我……都喜欢吃。”宝罗谁都得罪不起。
“鬼心眼儿多啊!”父亲看他一眼,撂下碗。宝罗趁机请教戏曲人物创想。父亲建议去观摩孩儿枕。无数次败走华容道,父亲融榫卯技艺完成了石材嫁接工艺。
风扬起沙尘,拍得窗户哗哗响。宝罗有些心不在焉。他正全心留意东厢房忙碌的父亲,冯先生电话过来了。透过玻璃窗,父亲应是蹲在门后。保险柜“哐哐”两声打开,喝半碗温水工夫,又“哐当”关上。他关注父亲时,母亲也在注视他:“你在想什么?”
“什么都没有,不信,你问我爸。”
父亲走过院子,进屋洗手,擦干。饭桌旁坐定,拿起薄脆烧饼咬一大口。
“你们是不是背着我商量过什么?”母亲问。
“什么都没有,不信,你问宝罗。”
父亲吃完一个又一个,“香啊,给座金山都不换呢。”饭后,父亲拿出《金刚经》诵读,一读就是半小时。这在母亲听来,不亚于紧箍咒。强撑十分钟,便嚷嚷头疼回卧室去了。
腊月二十三,生肖龙收工。宝罗去看孩儿枕,故宫博物院内,男孩儿肉嘟嘟眉目清秀,手拿璎珞绣球,双腿交叉,翘趴在椭圆形榻上嬉戏。观毕赶到剧院看戏。大红幔布徐徐拉开。中央挂一盏气灯,白得耀眼,靠近戏台的人群都看得清清楚楚。戏中女子莲步轻挪,如踩在云端,旋转跳跃,衣带如红云,裙裾翻飞,瞬间千里之外。她站定,一寸寸卧下去,一双丹凤眼住着星星,也含着愁云。
“好啊,太妙了!”宝罗大喊。十几双眼睛转过来,唰唰射向他。戏散,坐高铁、大巴回到白石城。到家要步行一段路。路上雪厚,白天晒化晚上结浮冰,路灯昏黄迷离。他裹紧羽绒服,快步往家赶。戏中女子奔跑旋转,抛拽水袖,衣裙翻飞。那画面霸住大脑不肯走,嗡嗡叫。天冷风大,冻得直哆嗦。他心一横离开大路,抄小道。胡同遮蔽灯光,宝罗完全忽略路边有一口水井,玉米高粱秆棚着井口,塑料布上盖了浅浅一层雪。他脚下一虚,“扑通”一声掉进水井里。刺骨的冰水没过胸口,扎醒他,世界瞬间安静下来。他挣扎,大喊救命,半天,才被工坊下夜班的人拉上来。
宝罗坐在一口枯井里,被石辘碾过的黄豆棵从井口落下,一层层压在他身上。宝罗醒了,但不是被豆棵压醒,而是被子。他睁眼之前,先闻到姜糖水的甜辣。他试着探出手,推开身上的重力,立刻被另一只手抓住了。
母亲一眼核的泪,说深更半夜,还看哪门子戏。宝罗张了张嘴,说想让雕像活过来。母亲哭着说,石像瓷人活了,活人差点儿死了。宝罗靠着枕头,捧着碗喝姜糖水,一股热流从肚子传遍全身,他晃一晃脖子,竟然睡在北屋炕上,胸中有团蓝火苗,腾一下又燃烧起来。母亲看他的眼神,威胁中多了一丝祈求,守着他一整夜。
元宵节后,戏曲人物雕成了。
转天破晓,他背起藏在铺盖下的背包,拎起褡裢,出屋,缓缓带上院门。他脚步轻松,越走越快,终于,母亲的唠叨和微弱呻唤,都消失在风里。天蒙蒙亮时,大巴车路过县城南园路十里观石长廊,拐上高速,越走越远。宝罗在定州上火车,直达天津口岸,登上了冯先生的送货船。
宝罗最初看见的大海是灰色的,海浪推海浪,越赶越远。海天之际,横一幅色彩由浓而淡的水墨画。海面由漆黑变浅灰,鱼肚白注一滴绯色,近海越亮。第二滴,第三滴,绯红变殷红。海水黏住太阳,一直向上,向上。终于挣脱牵绊离开海面。天明亮起来,海浪翻滚金光闪闪,一群银翼海鸥由远方飞来,在霞光海浪间挥翅翻飞,向下俯冲,在船舷劈开的波谷间抢啄鱼虾。太阳又升高一些,突然放出耀眼光芒,驱散了航道浮标上凝结的寒意,宝罗身上暖和了,像是多了一件披风。
甲板上热闹起来,说外国话的黑人,皮肤像眼镜蛇一样光滑的马来人。船舱里,印度人将整根象牙雕上多个小人儿。太阳还未升上中天,他就适应了这些。午餐时,冯先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坐对面微笑着。“宝罗,咱们说好的,不管你在哪儿,要随时报告位置。”
“保证做到。”宝罗举起左手。
“假如,我是说假如,你在某个港口贪玩,误了时间,整船人可不会等你一个。”
宝罗连连点头,笑了。
船泊在港口城市,这里到处都是海,很好逃,又到处是岛,很难找。
当第七只银色大鸟飞上云层隐于白昼,宝罗从背包里拿出为数不多的烧饼,一整面焦黄芝麻粒,薄而脆,几近透明。他一口咬下去,芝麻碎屑纷纷在阳光下一粒粒落在地图册某处,掉在脚下米白地砖上。
坦佩利奥基奥教堂,外看像巨石。山岩、碎石砌外墙,屋顶圆形铜盖,近二百多条钢梁连接。阳光洒下,飞船射出强烈光线,像踩在钢琴琴键上,光影闪现进入第三重空间。石穴内又围石头,出于惯性,宝罗伸出手指触碰。琴声呼唤呻吟又加人世喧嚣,经石面凹凸漫射绕梁如巨声天籁。他被音波罩护领受震颤,惊觉看不见的力量正以声音方式降临。
傍晚六点,宝罗在露天餐厅,一顿饭吃了七小时,凌晨十二点半才离开。落日缓缓下沉的漫天赤霞中,痴傻呆立,被母亲的视频电话惊醒。
从这天开始,宝罗刚踏上一处新城,手机马上跳出催他报平安的消息。甚至在饭桌旁、马桶上、车内,都会接到紧追而来的视频电话。
希腊一十五城街头,满眼数学符号希腊文,地铁里汗腺蒸腾,在浓稠的空气中发酵。广场上,他开始吃最后一个烧饼,直觉有什么溜出来。当他第一次注视青年石像,眼睛竟活了一样瞪他。他不安地挪动脚步,向左还是向右,皆死死跟随。接着,在哥特式建筑的门楣上,教堂廊柱山墙上,眼睛们似乎要织成一张网,困住他。晚上,他跌入一个又长又深的隧道,两边高墙上长出无数双眼睛,有的流泪,有的哭喊,母亲的声音有祈求,更多是威胁。
母亲说:“宝罗!放学马上回家,哪都不许去。”“宝罗!天黑以后不许出门!”“宝罗!你书本上不许乱画小人儿。”“宝罗,你数学又不及格!”“宝罗!别人都打石头,怎么就你闹着要画画?”“宝罗!快回来,你逃不掉的!”……
脑袋要炸了,眼前漆黑。他捂住耳朵,张开嘴巴,发出一声尖利叫喊。隧道内晦暗潮湿,黏着一股腐臭味,他浑身发冷,开始奔跑,一直跑,耗完体力,倒地。
回来,宝罗深入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骆驼驮着他沿天山山脉一路东行,在一个夯土堆砌的关隘放下他,踩着夕阳远去。他托起水袋喝水,吃完半个干馕。大漠人烟稀落,一堆堆沙丘,零零散散的骆驼刺、芨芨草,还有一场一场的风。黎明时分,他在一眼泉水中看见月亮的脸,恍惚间高僧指着砂砾岩上一眼眼参差错落的石窟。“洞内有等候失主的人。”
“洞里还有什么?”
“因缘和合,用心即见。”
“我逃不开那些眼……”
“切记,不可点睛。”
高僧骑白马远去,一路沙尘。
垛墙将阴凉一寸寸吸进去,阳光直直砸下来,清晨遗留的地气被蒸得颤颤巍巍,沙粒跟着抖动。他被蒸烤得头昏脑胀,酷热一寸寸吞噬他的记忆,他只得一遍遍默念:“不可点睛,不可点睛……”
宝罗像一个中世纪的苦行僧,爬上大山谷,双腿早已发麻。
石窟对面,几个人说说笑笑走进一座小院儿,不多时,一股久违的香气唤醒萎靡许久的味蕾,引得他身体轻颤。他守到几人尽数离去,才磨磨蹭蹭挪到门前,手扶门框往里看:四壁刷过一层白漆,四五张长条木桌,最里面一张桌子上,摆着三碗面。他抬腿刚想往里走,一只手“啪”一声搭上左肩膀。“兄弟,走远路来的?”他回头,一双眼睛亮闪闪,在镜片后面望着他。“不可点睛。”他小声咕哝,对方显然没听明白。宝罗刚要张嘴,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对方哈哈大笑,“原来是饿了。”伸手拽他进屋坐。
白瓷大碗里面条雪白,粗细匀称,镶着三四片碧绿的油菜,旁边半碗酱。面吃完,两人额头冒出细密汗珠。对方看着他的眼睛,伸出手,“叫我老杭就行。”宝罗也伸出手,“家里都叫我宝罗……”
“天保、地保,还有什么?”
宝罗低头,“爷爷说,那就靠山吃山。”
老杭问:“怎么吃?”
宝罗开始念:“上到九十九,下至不会走,人人有一手,都会打石头。谁还去画那些五颜六色的东西呢,捏一管笔涂涂画画,都觉得丢人害羞。”
“你怎么想?”老杭继续问。
“憋住一口气,画进美院。”
老杭哈哈大笑,说:“好啊,那就留下来。”
第一个七天,他跟着老杭攀着被积沙掩埋的崖壁,一个洞窟一个洞窟地看。狂放热烈的土红,辉煌灼目的经变画和青绿山水,斑斓的色彩驱走洞内寒气。
洞口细沙如帘。他转身仰望,蓝天清澈,一只白色鸽子正展翅腾空飞起。纤细小巧的粉色爪子,蹬在崖顶一块石头上,石块自流沙中滑落,带动更多流沙,挂成一帘瀑布,他看见细沙砸在砂岩洞壁上,跳跃、摩擦,如滴水穿石。危山起伏绵延,大大小小的洞窟,像银河散落的星辰,他摊开右手,几点油彩盖着细密紊乱的掌纹,仿如一座迷宫。甬道北壁与六道轮回图相对位置,有目连变相,壁画多有残损,残存处有坟墓,目连正为父母守墓。宝罗循着画面顺序看下去,目连尊者去地狱寻找母亲,喂母亲吃饭,食物刚到嘴里瞬间化成了火。宝罗盯着看,嗓子再次干痒,眼前恍现母亲犯头痛的样子。
夕阳鎏金,大漠罡风熏烤下,山颤颤巍巍。沙漠像一片橙色海,沙的火焰从洞口流进去。塑像,壁画,藻井上朱红、土黄、赭石、黑、金,先是变得鲜艳透润,接着厚重浓稠,流动,汇成油彩的溪流,沿塑像颧骨、下颌、肩膀、肚脐流下去,从额头开始,露出细白石胎,细腻、盈润、光泽,如冷玉、冰山,通体发蓝光,油彩混着沙浪翻卷着,冲过来。宝罗躺回车厢,闭上眼睛。
一场热病,宝罗险些葬身沙海。他从玉门关回到白石城。
从人群中挤出,他跳下车,坐在一块石头上,弯腰展开磨得发白的裤脚,掸完沙尘挽起,想了想又放下。他跺一跺脚,把鞋面上尘土震下去,没走几步,又吸附上更多尘土。深蓝牛仔夹克似夜色浓厚的星空,藏青色帆布双肩背包,一本《盂兰盆经》,一卷透出色彩的宣纸。
宝罗刚一进村,就被围住了。“宝罗,宝罗,这么长时间你去哪了?”“宝罗,你怎么才回来?”“你妈天天在路口等,都快变成‘站崖’了!”
宝罗回头看。崖被一刀劈开,东边那半不见了。山岩裸露着,崖顶一盘盘白草,紧紧抓着崖石壁间的缝隙。牧羊人赶着羊群,风一样掠过。碎石滚滚逃往山下,蹲在路边和“站崖”一起看守对面的沙河。
母亲,他本不想回来见她。
“宝哥,我问你话,你眼睛总看天做什么?”
宝罗把眼神拽下来,京戏姑娘好奇而明亮的眼睛望他。
“不可点睛!”
“宝哥,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看见我妈了吗?”他醒过神来。
“这个时候,应该在家里……”
他转身往家走。一些人在前面跑,跑到岔路口,转身上坡往西去了,坡顶一片高大敞亮的石头房子。房檐上贴着或白色或浅蓝色瓷砖,在阳光的照射下闪出点点亮星。
宝罗往东走,院门出现在眼前了。他轻轻推开门走进去,循着香灰的味道找到母亲所在的屋子,双腿像绑了千斤细沙,一步步挪。
推开屋门,戴青莲色头巾的灰色背影跪坐在蒲团上。一束阳光越过母亲的肩头,打在对面墙上。他看见香案上烟雾后千眼千手观音,顿时定在地上。观音眉下双眼、千手掌心里的千只眼,眼眼竖立,千万颗瞳眸,似金针,齐齐射来,穿过身体。一股酸麻从鼻腔涌起,“不可点睛”这句谶语,他念了多少遍都是逃避。逃避带来的伤痛彻心扉。他忽然感到无尽委屈:“妈啊!——”他倚着门框,一点点瘫坐在门槛上,再无力动弹。
母亲应声回头,看到他,从蒲团上爬起,奔过来抓住他。他太清楚,母亲已在他奔流不止的泪水里,嗅出截然相反的情绪。“妈总算把你囫囵盼回来了。”
……
“你这孩子,走那么久,还是这么爱哭呢!”
……
“妈保证,再不让你跑丢了!”说完回过头去,看一眼千手千眼观音。
他更呆了,呆成一尊石像。
“饿了吧,快起来。妈这就给你做饭。”
他被推出院子抱芦柴,烧火。母亲洗锅,填水,盖上锅盖。黑瓷盆里和面,案板放锅台上,擀面。案板有了年头,中间凹下去,母亲抱着擀面杖一下一下擀,面团变大,变薄,在擀面杖上卷起又摊开,到最后变成长短不一的面条,像在一条颠簸不平的路上来来回回走了好多趟。
晚饭后,宝罗一遍遍保证,再不逃了,这才劝走母亲。闭了灯,宝罗躺在床上,临行前老杭近似忏悔的话在耳边反复回响:我一遍遍修护洞窟,只是想跟另一个世界的母亲说说话。
【左惟微,生于河北保定,现居北京。老舍文学院第五届高研班学员,有作品被《小说月报》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