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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2025年第1期|樊健军:莫尔德颂歌
来源:《湘江文艺》2025年第1期 | 樊健军  2025年05月12日08:15

樊健军,著有长篇小说《诛金记》《桃花痒》,小说集《冯玛丽的玫瑰花园》《向水生长》《遥远的妃子》《穿白衬衫的抹香鲸》等。曾获首届汪曾祺华语小说奖,第二十届百花文学奖,第二届林语堂文学奖,第四届《长江文艺》双年奖,江西省文艺创作奖,谷雨文学奖,第二届《飞天》文学奖,江西省优秀长篇小说奖,《星火》优秀小说奖,第二十九届、三十二届梁斌小说评选中篇小说奖,《青岛文学》第一届海鸥文学奖,江西省作协“天勤杯”2021年度优秀小说奖,作品入选加拿大列治文公共图书馆最受欢迎的中文小说名单。

  莫尔德颂歌  

文 | 樊健军

出租屋内一股抑郁而悲伤的情绪正在漫延。阿桑说,我要退租了。阿桑脸上阴霾密布,强大的回声给他的嗓音镀上了一层幽暗和空洞。三天前,那个叫赢春的女孩同他分手了,他同她交往了半年多,始终没有实质性的进展。赢春的身体偏胖,每次来出租屋做客时总是不肯进入阿桑的房间。她在客厅的沙发上落座,将半新不旧的沙发垫压瘪了。偶尔我也会打趣他们,以为这样能将他们的爱情往婚姻的方向推进那么一点点。事与愿违,当阿桑拎着一扎罐装啤酒回来时,我才清楚,他的爱情又一次遭受了现实的摧残,变成了蝴蝶状的飞飞扬扬的回忆。

阿桑说话时,好像有蝴蝶断翅一般的东西,像雪花一样细细簌簌落在我的肩头。

你要走了?我压抑着内心的失落问。

那时,我的内心正被一种不祥的预感撕扯着,女友快一周没有消息了。我给她发微信,不回,打她的电话,要么关机,要么无人接听。我们在一起快两年了,每个月总有那么几次,我会到她租住的单身公寓与她共度良宵。即便赌气,我们也很难超过三天不说话,像这次这么长时间不联系,已经非同寻常了。

我去哪里?阿桑反问。

我被他弄迷糊了。他要退租,又不打算离开,住到哪里去?这套三居室的出租屋里住着三个人,我,阿桑,加上阿川,早就一个萝卜一个坑,没有多余的房间。难道阿桑打算长期住到客厅里?客厅可是公共区域,平时我们把它当成了储物间,东西多的时候沙发上都堆满了。如果有客人要来,我们会抓紧时间收拾一下。客厅短时间将就还可以,长期待在这里,那可不行,我不答应,阿川更不会答应。阿川是后来的,一向独来独往,同我们粘不到一块儿,好像有类似铁栅栏一样的东西将他同我们隔开了。

这套三居室是我整体租下的,我们仨虽然同为租客,但阿桑和阿川是我招租进来的,在他们面前,我成了二房东。当初,我的想法很简单,将另外两个房间增加一点租金,转租出去,我负担的房租就相应减少了。虽然有闲置的风险,但计算下来,获得的收益还是多了一丢丢。出租屋里的生活,每个日子都是精打细算的,一只杯子,一把椅子,一张床,它们每个月分别占去多少租金,有过租房经历的人肯定计算得出来。

阿桑是我的第一个租客,同我合租快五年了。其间,他退租了两次,都没有搬出去。刚来那会儿,他住的是次卧,住了一年多,有一天,忽然提出要退租,并且立马将他的东西打包,搬到了客厅里。做这一切时,他一脸哀恸的表情,我当时并没有留意到。我考虑的是怎么应对这种突然的空置,怎样才能减少一些损失。即便他有些神经质,我也不能怪罪他,我和他之间是有合同的,住满半年后,他要退租,只需提前一周告诉我就行了。余下的那一周时间,他坚决不回次卧去睡,而是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期满后,我把押金退还给他,他不接受,也不搬走,而是继续睡在客厅里。我以为他还没有租到地方,或者遇到了什么困难,也就不以为意。住两天就住两天吧,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谁知好几天过去,他没有任何动静,每天上下班,我都见他躺在沙发上,将身体蜷缩成刺猬似的一团。

我不得不提醒他,该搬走了。他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好像不明白我说的意思。他那双眼睛让我产生了某种不适,表明态度后我赶紧躲进了主卧室。另天下班,我刚进门,他就从沙发上站起来招呼我,阿欢,来,咱们喝一杯。茶几上摆着几罐啤酒,他拿起一罐递给我。我们一起喝啤酒的次数真不少,特别是收看世界杯的那会儿,我们整夜泡在客厅里,地上,茶几上,到处都是喝空的啤酒罐。

一罐啤酒下肚后,阿桑沙哑着嗓子问我,阿欢,你能不能把主卧室让给我?

该多少租金就多少租金。他补充说。

他在我眼里变得有些滑稽,难道兜这么大个圈子就为了得到主卧室?他的这个要求让我有些犹豫,主卧室的空间大,且带有卫生间,住着比另外两个房间舒适多了。人这东西是个怪物,往好处走没觉得是上天堂,往坏处滑落,绝对是下地狱。阿桑若是走了,次卧室还要闲置多久,真说不定。下地狱没什么可怕的,银行卡上的余额减少,乃至清零,才是灭顶之灾。

虽说内心有种紧迫感,但我没有轻易答应阿桑。我寄希望于新的租客找上门来,也许就在这两天。如果那样,阿桑再没有留下来的道理,趁早滚他的蛋。我对他的这种行径有些生气,这不是纯粹没事找事么?后来,事情并没有如我所愿,我被阿桑说服了。他委婉地告诉我,他找了个女朋友,万一她来过夜,住在次卧室上洗手间可能不太方便,央求我帮他个忙。他瞅准了我仍是孤身一人,才敢提出这种荒唐的要求。我成全了他,祝他幸福,并且提醒他,他欠了我一个莫大的人情,这可不是两罐啤酒能解决的问题。

后来,我才知道,我被他骗了,事情正好同他说的相反,他在酒吧结识的女友刚刚离开了他。这个已然成为前任女友的女孩,跟随一位新认识的顾客去了东瀛岛国。她被拐走了,他用略带哭腔的嗓音告诉我,尔后又向我诉苦,说他不敢待在次卧,只要关上门,随便朝哪看,哪里都是女友的身影。闭上眼睛,女友就在眼皮上跳舞,就像她在酒吧跳舞时一样,通宵达旦地跳,一直跳到天光乍现。我不无同情地对他说,真要是放不下,完全可以离开这里。他瞥了我一眼,好像我不解风情似的。阿欢,我舍不得你呀。他说。

阿桑在主卧室住了一年多,故伎重演,又提出要退租。这一回,他没有急着搬到客厅来,好像是在给我一点时间。约定的期限到了,我搬回了主卧室,阿桑在客厅里睡了将近半个月,才挪到客卧。我意识到,他之前应该打听过,客卧的租客要搬走了。至于其中的原因,我大概揣摸到了。

这是第三次,依照阿桑的遭际,他肯定不愿意再住在客卧了。我不用脑子都猜得到他要说什么,必定是赢春在眼皮上跳舞之类的话。你可别打客厅的主意。我警告他。

我当然不会待在这里。他似乎成竹在胸,表情有点神秘,至少,还有一个地方。

你说哪里?!我很奇怪。

主卧室的卫生间呀。

我没想到阿桑会提出这种要求,这让我难以接受。在我看来,他的要求除了无理之外,还有些扭曲和变态。卫生间哪里能住人?他这不是典型的自虐吗?我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同时告诫自己,得重新审视一下这个同龄人。阿桑的个子瘦小,脸色苍白好像又稚气未脱,瞳孔中的忧郁就像水中的鹅卵石,忽隐忽现。乍一看他,很容易产生类似于怜悯状的情愫。闲暇的时间,我们聊过不少天,职场、所在的城市、对大学生活的回忆,我们的谈话由此展开,慢慢深入,说到各自的原生家庭、成长经历。阿桑在家里是独生子,父母的年纪不是很大,可也不小,他们希望他能留在身边。如果待在那种十八线的小县城,不被憋死,也会被闷死。阿桑的话有些激愤,也有些夸张,他不顾父母的阻挠,跑出来了。有一次,或许是我们啤酒喝多了,他红着眼圈看着我说,阿欢,你就像我哥。我比你大,当然是你哥。我同他碰了一下酒杯。你就是我哥呀!他固执地盯着我说。

阿桑的这声哥对我产生了一定的心理影响,有时看着他那羸弱的样子,仿佛我真有这么个需要照顾的弟弟。他说出他的希冀,触及到了我的底线,我却不敢一下子拒绝,生怕伤着他。我不太理解的是,他干嘛不从这里搬出去呢?这里已经是他的伤心之地,除了离他上班的公司近点,几乎找不到其他留下来的理由。我试图说服他,要么继续留在客卧,要么就只有搬走。我尽可能说得心平气和,但这种心平气和无异于外交辞令,藏着不近人情的冷漠。

我不会走的。阿桑瞄了我一眼,甚至握紧了拳头。

僵持期间,阿桑搬出了客卧,睡在了客厅里。他真的像个弟弟一样赖上了我,我还拿他没有办法。这档口,女友回了消息,我们在约定的地方见了面。女友解释说,公司搞团队建设,手机被统一保管了,活动结束才还回来。我悬着的心总算落地了,女友的兴致有点高,有说有笑的,团建时的一些花絮刷短视频似的,一幕接一幕从她嘴边飞出来。我勉强应和着女友,但情绪始终高涨不起来。一阵热烈过后,女友察觉我的神情有异,撅着嘴,嗔怪说,小气鬼!几天不见就不高兴了!我赶紧声明,不是这回事,话刚出口,又觉得不妥,女友脸上果真水波似的滑过一线阴影。我只好把阿桑的事细说了一遍,女友听后咦了一声,挺诧异地看着我,居然还有这种人,太抠了吧?我叹口气,替阿桑辩解,可能不是抠的问题。那是什么问题?女友有些摸不着头脑,顺嘴说,他想住就给他住,你不损失什么,再说也不是你逼迫他住的。说完,女友以一种耐人寻味的眼神斜睨了我一眼,反正我又不去你那儿。

我答应了阿桑的请求,在搬进去之前,同他约法三章,卫生间的设施不能改变,得保持原貌,如有损坏,照价赔偿。阿桑做了保证,并主动分担了主卧室的部分房租。

主卧室卫生间位置相对理想,在通道口的右侧,虽说同一扇门进出,但不会接触主卧室的核心部位。我在通道靠里的位置挂了块布帘子,站在通道里再也看不到卧室里的情状。阿桑将一些必需品搬进了新居,放不下的仍丢在客厅里。主卧室卫生间有将近四个平方米,不是很逼仄,但内里的空间怎么使用,的确很费脑筋。抽水马桶有些碍手碍脚,搬不走也挪不动。靠外墙的那边是淋浴区,上头悬着花洒,花洒对面是固定的瓷脸盆。外墙上开着窗,卫生间的光线充足,白天根本不需开灯。

我一度以为阿桑待不了几天,就会灰溜溜地搬走。整天绕着马桶转圈,叫人怎么活呀?!我显然预判错了,阿桑的生活很快有条不紊,他买了张折叠床,尺寸肯定是事先计算过的,刚巧容得下。他白天将床收拢,晚上打开。他将瓷脸盆当成了工作台,脸盆上搁块纸板,笔记本电脑就摆在纸板上,一点也不妨碍他干活,或者追剧。下班回来后,刚开始还有点响声,但很快就静寂了。周末也是如此,好像卫生间是空置的,里面没有住人。阿桑的收缩能力如此强悍,这令我很是吃惊,他就像只鼓气的河豚一样,气体外泄,身体一寸一寸变小,卫生间里悄无声息,仿佛他不存在了。

阿桑比我想象中要守规矩,他从不掀开布帘子,贸然进入我的空间半步。平常我同他的交流都在客厅进行,以前也是这样,我们彼此都不会进入对方的领地。但即便是这样,我的生活还是受到了干扰。刚开始,我忘记卫生间里有人,不自觉地会去推卫生间的门,等里面传出了响动,才记起阿桑住在里面。我洗漱、大小便,不得不改到公用卫生间。这种干扰是传导的,阿川估计也感到了不适,只是不会表露出来。过惯了租居生活的人,有些规则虽然不成文,但大家都会循规蹈矩,不会无缘无故去破坏。

没过多久,我就养成了惯性,轻易不会去敲卫生间的门了。进了主卧室,我就记起卫生间里住着一个人。虽然他悄无声息地待在里面,但给我的感觉依然不爽,他侵入了我的生活,好像一根楔子一样揳入了我的肉体,揳入了我的心脏。我和他只隔着一堵薄墙,他在墙那边,是作为监视者的存在。他的目光仿佛野草一般,会从墙缝里冒出来。刚开始的那段日子,我只要回到主卧室,就会不由自主去看那布帘子,去扫视卫生间的隔墙。我没发现什么异常,阿桑从不越雷池半步。我慢慢放松了戒备,也不得不麻痹自己,以适应他的存在。

阿桑搬进卫生间一周后,客卧迎来了它的新主人,他的名字叫阿燃。阿燃的扮相有点潮,两边太阳穴的头发剃光了,头顶扎着一根马尾辫。阿燃上的是晚班,晚出早归,碰见他的机会不多。某个周末,阿燃回来时,可能碰巧阿桑要出去,他们在客厅相遇了。我听见阿燃很热情地同阿桑打招呼,阿桑回应的声音很低,没有听清楚他说了什么。过后,阿燃问我,阿桑同你合住?他的眼神有点捉摸不定,似乎在怀疑我和阿桑是不是同性恋。不是,他住储物间。很多房东会把主卧室卫生间改造成储物间,我正好借此来搪塞阿燃。阿燃哦了一声,用他的小眼睛觑了我一眼,好像疑虑未消。他是不是有点不正常?我刚要走开时,阿燃忽然压低了声音问。没有吧?我的内心有些不悦,但还是回转了身,以为他发现了什么。对不起,可能是我感觉错了。阿燃抱歉似地笑了笑,趿拉着鞋,回了客卧。

阿燃的笑有些鬼魅,让我疑虑丛生。也许阿桑真有点什么不正常,是我太马虎大意了?或者是我太不敏感了?我的内心被阿燃丢进去一块石头,炸起了一波又一波涟漪。阿燃的疑心病感染了我,此后,我对阿桑开始冷眼旁观,格外留意起来。

除了搬进卫生间这件事有点怪异外,阿桑的表现还算正常。赢春的离开似乎没有给他带来太大的打击,也没有给他留下什么阴影。他照常工作,按时上下班,疲惫是有一点,但不见颓废。我有意同他交谈时,他的神态挺自然的,保持应有的热情,该说的说,该笑的笑。作为在都市里漂泊的打工族,我同他是一样的,与女朋友分手才多大点事,根本不可能击倒我们。或许我们已经变得五毒不侵,丧失了悲伤的能力,而残酷的现实也没有赐给我们悲伤的时间和空间。

有一天,或许是在我的诱导下,阿桑忽然说,我很害怕看见她们……又好想见到她们。他常把她们的名字挂在嘴边,赢春,芒儿,还有安寒。安寒是他的第一任女友,芒儿是第二任。安寒只来过出租屋一次,我早就没什么印象了。芒儿来过多回,好像挺爱笑的。她一张圆脸,未脱稚气,笑起来脸上多了两只小酒窝。我只要进了屋,就闻得到她们的气味,听得到她们的声音,她们仍在这里,她们在走动,或者坐在沙发上。陷入回忆的阿桑声音低缓,时断时续,可是,我一旦走出去,她们就不见了,好像被风吹散了,什么也没有留下。我离不开她们啊。说到后面,他的话听起来让人有些发酸,好像有什么东西按捺不住了,要倾巢而出。

阿桑的话让我产生了错觉,好像屋子里真有无数个背影在走动。她们就在我的身前身后,包围着我,围着我转动,可是我认不出她们是谁。我被一群陌生的面孔围困,被她们挟持,这让我很是不安,恐惧感油然而生。我想挣脱她们的包围圈,但好像被什么东西缚住了,怎么也挣不脱。阿桑带给我的仓皇和惊惧可不止这一次,我也不止一次萌生过搬走的想法,让我下不了决心的原因是,这里离公司近,也住习惯了。

阿桑搬进客卧前的那几天,他的情绪就有过一次失控。我听见主卧室里像有歌声,又不像是歌声。阿桑在用鼻子哼唱,低低吟吟的,没有歌词。当时,我还以为他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得意忘形,换了我也会有的。阿桑的歌声连续了几天,我渐渐捕捉到了某些不同寻常。每当歌声响起的时候,我就像被下了蛊一样,内心空空荡荡的,有着说不出的失落和伤感。我很奇怪,我好端端的,怎么会这样?阿桑的哼唱像有某种魔力,留得住时光,即使源头停止了,可余音仍旧在我耳边缭绕不散。我忍不住去敲阿桑的门,嘱咐他别哼哼唧唧的了。

阿桑一手扶住门板,机械似地站在门边。他的双眼红通通的,眼神有些惘然,好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朝他做了个暂停的手势,他似乎看懂了,默默地关上了门。

阿桑停止了歌唱。其实他的声音真的很细微,不靠近主卧室几乎听不到。没过多久,我就知道了自己的残忍。那天,我下班回来,阿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茶几上照例摆着几罐啤酒。阿桑招招手,示意我过去。他看上去喝了不少,已经有几只啤酒罐空了。他拉开一罐啤酒递给我,他的手在哆嗦。他肯定是遭遇了什么不痛快,但我没有问他,只是陪着他喝酒。他不想说的话,问他也不会说,以他的性格,他迟早会告诉我。

芒儿走了。他喷着酒气,眼神迷离地看着某个虚空处,好像那里有个背影正在离去。

去哪里了?

死了。阿桑几乎瘫软在沙发上。

芒儿是在返乡的途中遭遇不测的。芒儿的老家在赣西北,一个小山村,那里还没有通火车。芒儿乘坐的大巴在国道上侧翻了,掉到了峡谷里。车窗玻璃碎了,芒儿摔了出去,头颅砸在石头上,送到医院也没能抢救过来。阿桑得到消息时,芒儿已经下葬了,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我没有想到是这样的噩耗,一时找不到话来安慰阿桑。啤酒罐被我捏瘪了,啤酒花从罐口溢了出来。我放下啤酒罐,挽住阿桑的肩膀,用力搂住了他。他趁势伏在了我的膝盖上,像只受伤的小狗一样呜呜地哭了起来。

搬进客卧后,阿桑还哼哼过几回,但时间不长,很快便恢复了平静。我不知道他哼的是什么歌,几次想问他,话到嘴边又收住了。后来,我把听到的旋律哼给女友听,可能是我哼得不准确,女友皱起了眉头,什么乱七八糟的,这哪里是歌?!但阿桑的哼唱,加上芒儿的遭遇,还是伤到了我。接连好多天,我没有回出租屋,而是跑去了女友的单身公寓。我心里暗暗滋生了一种隐忧,很害怕发生什么。我曾试探过女友,想搬过去与她同住。女友用食指戳了一下我的额头,一脸嗔笑说,想得美!我可不收留你!

阿川退租了,好像要走远路似的,只带走了笔记本电脑和衣服。他的大部分物品原封不动滞留在次卧。我问阿川怎么处理,他扭头扫视了一眼房间说,让后面的人来决定吧,如果有用就留着,没用就当垃圾给扔了。阿川走后,我将次卧收拾了一遍,让房间保持该有的整洁。我没有立刻将出租的信息发布出去,暂且空着,或许阿桑能用得上。

有个晚上,我创造了一个同阿桑闲聊的机会。我们俩坐在小区绿化带边的长椅上。不时有晚归的人经过,脚步匆匆,也有闲散的,牵着宠物狗在溜达。我用戏谑的口吻问阿桑,是不是有新的女朋友了?阿桑定睛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这没有逃脱我的预判,我猜想他的身边暂时还空着。后来,我干脆不迂回了,直截了当地说,阿桑,你能不能搬出来,搬到次卧去?我说出了两条理由,阿桑,假如有个女孩想来你这里看看,该怎么接待她,你想过没有?还有就是,你知道的,我的女朋友总想过来瞧瞧,万一哪天她真的来了,晚上去洗手间可是个大问题。

我的顾虑只是托词,但我尽可能说得诚恳一些,希望能引起阿桑的重视。

安寒,阿桑说,安寒。

他伸展脖子望向远处,好像那个叫安寒的女孩正朝他走来。

我顺着他的方向看去,远处,更远处,皆是陌生的光怪陆离的灯火。

也许是我让阿桑想起了安寒,夜深回房之后,阿桑又哼起了那该死的歌谣。歌声细若虫鸣,一丝一缕,像水一样从卫生间里渗出来,如此清晰地进入我的耳朵。我的内心好像被什么掏空了,黑暗更加加深了这种虚空。我闭着眼忍受着。我以为他哼过几声后会很快停止,可事实上他没完没了。我从床上爬起来,赤着脚,气恼地掀开了布帘子。当我站在卫生间的门口时,阿桑的歌声忽然中断了,大概他听到了我的脚步声。

此后的几天,歌声时断时续,突如其来地开始,又出乎意料地结束。它好像跟你捉迷藏似的,总让你捉不到它。

有一天,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阿桑又在卫生间里哼唧哼唧。恰好阿燃从客卧里走出来,没走几步,突然停下来朝主卧室张望了两眼。莫尔德颂歌。阿燃点了点头,好像很是赞赏阿桑的歌唱。什么颂歌?我盯着阿燃问。阿燃挺起大拇指,朝主卧室的方向指了指,莫尔德颂歌。他唱得不赖,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的插曲,你看过这部电影吗?有兴趣可以看看。阿燃继而向我解释,他的职业是在夜场打架子鼓,对音乐自然不陌生。我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没必要在一个没有牵连的人跟前暴露我的态度。

阿桑已经深深刺疼我了。我得把他从卫生间里撵出来,像拔虫牙一样把这根楔子拔掉。我也想过,假如我是阿桑,我会怎么样。大概不会像他这么脆弱,不会像他这么折磨自己。这种假设是不成立的,毕竟事情没有发生在我身上。虽然几次同他商量未果,但我还是忍住了,没有让怒火爆发。如果那样做,我除了失去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外,不会收获别的。我的同情心告诉我,不能太粗暴了,得想个委婉的办法,把事情解决掉。

我苦思冥想了许多日子,始终没有灵光乍现,折磨我的问题仍旧如鲠在喉。阿桑的歌声时断时续,好像更漏一样,有一滴没一滴,每一滴都会掉落在你的心里。欢,怎么了?女友似乎窥见了我的苦恼,关切地问我。我把原委向她说了一遍,她握住我的手,带着些许遗憾对我说,欢,这事我帮不了你,解铃还得系铃人。

女友的话像是一道光亮,把我的思路给照亮了。解铃还得系铃人,没错,我不可能去找安寒和芒儿,但还有一个人——赢春,或许能帮得到我。我记得有一次赢春来出租屋做客时,我们几个人在客厅里说话,开些不着边际的玩笑。阿欢哥,你可要帮我看着他点。赢春的话似乎是认真的,她对我也有那么一点信任。我揣摸,她对阿桑应该是有感情的,至于后面为什么分手,我尚不知道,阿桑也从来没吐露过半个字。

该怎么同赢春说,是个大难题。按理说,我不能去找她,同人谈个恋爱,本是你情我愿,没理由让人家负责一辈子。思来想去,我还是不能太直白了,万一吓着赢春,她不愿意见我,那就麻烦了。之前,她来访时加过我的微信,后来偶尔还问过我,阿桑在不在?我不知她是不是在印证阿桑有没有说谎,每次我都如实相告,并没有欺骗她。我给赢春发了条微信,赢春姐,好久不见,有时间一块吃个饭吗?赢春的年龄比我们小,但她的脸为她赢得了姐姐的位置。就冲我这张脸,你们就得喊我姐姐。赢春自嘲说。总算有个弟弟惦记我这姐,我得狠狠宰你一顿,说吧,哪里见?赢春的性子是阿桑三个女友中最爽快的,这也是我们与她相处得较于融洽的原因。我问清楚赢春所在的位置后,挑选了一个离她比较近的地方,一家韩式烤肉店。我记得阿桑说过,赢春喜欢吃烤肉,喜欢烤肉店里的土豆泥。

我们如约见了面。就我们俩?赢春似乎有些失望,或者没有想到我会单独约她,虽然她脸上挂着笑,可眼神透露的信号是警觉的。你希望谁来?我的笑有点意味深长。阿欢,看不出你是个坏人啊。她给了我个白眼,很快变换了一种若无其事的姿态,嘻嘻笑着说,谁来都无所谓,烤肉才是我的最爱。我们边吃边说些闲话,我找了些轻松的话题来聊,特意提到了即将举行的一场演唱会。这挑起了赢春的兴趣,那个歌手恰恰是她喜欢的,她说一定要去现场观看,哪怕记旷工,扣掉一个月的奖金。我们的交谈正朝着我设定的路线走,她甚至以极低的歌喉哼起了那个歌手的代表作。我和着她的节拍,轻轻击掌,以示赞赏。她的脸庞兴奋得有些发红。

为了演唱会,我们干掉了两瓶啤酒。她摆摆手,表示不能再喝了。可能是酒劲的缘由,她的眼睛不再像刚才那样光芒四射了,而是有了些迷离。我趁机吟唱起阿桑无数次吟唱过的那首歌,那种低缓的旋律从嘴边飞离时,我被自己吓了一跳,不知不觉间,我竟然把它学会了。这是无法想象的,它深入了我的内心,并牢牢刻印在我记忆的硬盘上。赢春怔怔地看着我,不知是对我神经质似的哼唱产生了困惑,还是对我哼唱的歌词迷惑不解。这正是我要的效果,我想知道她在心理不设防时听到这首歌的反应。

好听吗?我看着她的眼睛问,莫尔德颂歌。

她做了个手势,估摸是想演绎她对这曲调的理解,但很快徒劳地将手放下了。怪怪的,让我有些心慌。她挑拣着字眼,试图把她的感觉告诉我,也许不是心慌,而是……。她又用手徒劳地划了一个圆圈,尔后,她沉静下来,用期望的眼神看着我。

阿桑一直在唱这首歌。我直言相告,并极力捕捉她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但她的脸被烤肉台上的排烟管挡住了,我只能见到半张脸,因为排烟管的金属反光落在上面,它像镀上了一层忧伤的寡白。

他怎么了?好半天,她才问,听声音好像很艰难。

我把阿桑的情况简单说了一遍,后来,我加重了语气,希望她能帮我一把,配合我,把阿桑从卫生间里拯救出来。我用“拯救”一词并非夸张,在我眼里,阿桑好像一件分量很轻的事物,看似在飘着,实则在慢慢坠落。

赢春哦了一声,陷入了沉默。临到告别,她才表明态度,恐怕我帮不了你。

阿桑将卫生间当成了最后的城堡,当成了护身的铠甲。他像某类软体动物一样,将自己完全收缩在贝壳之内,旷日持久地坚守。我好像充当了某类凶狠的猎食者,不把贝壳啄破,不把城堡攻陷,誓不罢休。在赢春拒绝提供帮助之后,我很是沮丧,甚至想过同阿桑直接摊牌,让他搬出去。如果不这样干,我根本无法熄灭心中的怒火,可事到临头又犹豫了,我干不了这种冷酷无情之举。让我纠结的是,除了几年友好相处结下的友谊之外,我似乎从阿桑身上看到了我的影子。即便我现在表现得比他正常,也难保有一天我不会像他那样。我目睹他的遭遇,心中泛起来的共情完全是不由自主的,不受我控制的。有时只是一个火星,眨眼可能就会大火冲天,有时只是一颗水珠,转瞬就会汪洋恣肆,泛滥成灾。

我渴望阿桑从卫生间里搬出来,到底是将他驱逐出去的成分多一点?还是拯救他的成分更多一些?这两者哪个才是我的真实意图,连我自己都很难区分清楚。

我和阿桑的关系如此奇特,如此微妙,我们俩是合租中的合租者,是大括号里的小括号。彼此隔着一堵墙,像是在对峙,又像是在倾听和陪伴。我不得不接受阿桑的存在,忍受他的沉默,忍受他偶尔发出来的如蚊蝇般的歌唱。

有一天,我忽然接到赢春的电话,她说话吞吞吐吐的,想说什么好像又下不了决心,最后才鼓足勇气问我什么时候有空。我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她才说出来电的目的,阿桑的事……我们再聊聊吧。我所在的公司附近有家港式茶餐厅,我们在那里见了面。可能是事先知道了见面的用意,赢春虽然假装若无其事,但坐下来后现场的气氛立马变得有些凝重了。我不知道她要说什么,静默着等她开口。她说了一些闲话来缓解她的紧张,甚至问我和女友的关系怎样了,打算什么时候发喜糖。我只能敷衍她,说事情的决定权不在我手上,而是由女友把持着,结不结婚,什么时候结婚,她说了算。看不出来啊,阿欢是这种人。她似乎在取笑我,笑过后沉默了小会儿,才换了一副表情,恳请我将阿桑的事再说一遍。这时候,我对阿桑的事不宜添油加醋了,只能简单地说两句。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在卫生间住的时间长了,会不会对阿桑产生不好的影响。我尽可能把事情说得轻松一些。这事……得怨我。赢春在自责。

后来,她说起了她同阿桑分手的经过,她和他分手时说好了,往后谁也不能影响谁,只能做朋友,不能再生别的非分之想。这些,阿桑可是亲口答应了的。他不适合我,他的固执,稚气,懦弱,对别人的过分依赖,都是我不喜欢的。我从赢春的话里听出来了,分手是她提出来的,阿桑是被动接受的一方。赢春说的没错,阿桑性格上存在许多缺陷,我早已感受到了。但这是阿桑个人的问题,谁也帮不了他,只能由他慢慢去改正。

阿欢,我能为他做点什么?赢春恳切地看着我,眼神里渗透出焦虑,我希望他能振作起来。

我找不到答案来回复她,在我看来,她也不需要我的回答了。她主动恢复了同阿桑的联系。每逢周末,阿桑不再待在卫生间,总是匆匆忙忙往外走。出租屋里极少能听到他的歌声,但他脸上流露出的神情并不见得有多快乐。有一天,我在出租屋附近的步行街遇见了阿桑和赢春,他们俩走在一块,彼此间隔着一线距离,就是那点空间透露出他们的关系不见得有多亲密。我正准备躲开去,不料被他们发现了,赢春朝我扬了扬手,伪装出来的笑意再自然不过了。倒是阿桑有些尴尬,好像说了谎话的孩子一样,脸上红一团白一块的,目光躲躲闪闪,不敢正眼瞧我。

后来,赢春不停地造访出租屋,每次她来,我们都在客厅里说话。如果阿燃碰巧在,也会加入谈话的队伍。阿燃属于易燃气体,总能掀起一个个小高潮。阿桑被感染了,常常咧开嘴傻笑。这中间,赢春暗示过阿桑,想去他房间看看。阿桑装傻充愣,没有一次答应了她的要求。有一次,在赢春走后,我劝告阿桑,你该干什么得抓紧干,可别让人家女孩子失望。

不可能的。阿桑摇晃着脑袋,好像要把粘在脑门上的什么东西甩掉一样。

我恨不得揪住阿桑的头发,扇他两个耳光。我被他惹毛了,不再搭理他。

赢春的热情持续一段时间后,慢慢冷却了。她来出租屋的次数越来越少,后来干脆不来了。阿桑似乎失去了留在客厅的理由,缩回了卫生间。我给赢春发了条微信,欢迎她有时间来玩。我尽力了。这是她给我的回复。

我已经穷途末路了,要想摆脱这种困境,只剩下唯一的一条路可走,就是搬离这儿。眼不见为净,耳不听为清。我把退租的想法告诉了阿燃和阿桑,好让他们早做准备。阿燃很快找到了新的居所,搬走了。阿桑却没有半点动静,我问他房子找到没有,他倒央求我同房东沟通一下,看能不能将房子整体转租给他。我没有立即答应,犹豫几天后,才决定充当这个无偿的掮客。我安排阿桑同房东见了面,不想房东很爽快,不出半个小时就把事情谈妥了,签了合同,相互留下了联系方式。阿桑恳请我留下来,但我还是决意要离开。我要搬到她那儿去。我不无谦意地告诉阿桑,这是我女友的意思。告别时,我们拥抱了一下,这是我第一次像拥抱恋人一样拥抱阿桑,他似乎比我看见的模样还要瘦小,以至于我不敢太用力,只是象征性地做了个拥抱的姿势。

我搬到了女友的单身公寓,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我把女友当成了生命中偶然划过的一抹光亮,紧紧捉住了。我同女友相处融洽,虽然婚期未定,但彼此明确了余生一起共度。后来,有一天,我同女友闲谈,不知怎么说起了阿桑。我还说到了赢春,说到赢春对阿桑的拯救。女友对我去向赢春求助很惊讶,批评我说,阿欢,你错了,我说的解铃还需系铃人,这系铃人不是别人,而是阿桑,是他自己。女友的话让我恍惚了一下,但我没有反驳,也许她说得没错,的确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