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文学》2025年第4期|马海:垭口饭店
马海,男,1976年生,丽江市作协副主席,鲁迅文学院民族研修班第九期学员。出版个人著作《味蕾上的云南》 《华坪风物志》等8部。在《边疆文学》 《四川文学》 《诗潮》 《北方文学》等刊物发表文章200多万字。获首届延安文学奖、第十届云南日报文学奖、滇西文学奖,首届泸沽湖诗歌节征文奖。
垭口饭店
马海
1
哎,卡车旧了,就像老牛,上坡喘得凶。油门轰得贼响,车子提不起速度,缓缓往上爬,吼声如潮,一段二十八公里的古家坡,足足开了两个小时。我脱光上衣,坐在驾驶室仍是汗如泉涌。高速路通了后,走古家坡的车急剧减少,一路上看见松鼠、麻雀在路中间逗留。闷热的天气,让人想打瞌睡,但是一点不敢马虎。看着路旁树林从阔叶逐渐变成针叶,任车窗外的风灌进来,气温明显转凉。海拔步步抬升,我知道离豹子垭口不远了,到那里,就可以吃晚饭,歇一脚了。翻过豹子垭口,就是邻省地界,还要再跑七十公里才有吃饭的地方。行进到一段直路上,我从反光镜看了一下后面,洪山的车还没有出现在视野里,看来他的车离我至少还有半公里远。我放慢车速,点开手机,放起亚东的歌《向往神鹰》,苍凉的喉音响起在林间公路上:“哦呵呵,遥遥远远的路;哦呵呵,迷迷茫茫的山……”
高中毕业那年,我考得不理想,就回到了广阔的农村,在老家赶着几头驴,到煤矿驮煤卖到小镇上,打发日子。一天遇到同乡——高中同班同学洪山,递过来一支“红塔山”,给我点燃。我挥了额头上一把汗水,问他在哪里混。他说,混啥,还不是在家待着,筹了点钱,准备去学开大车,然后去跑长途运输。又问我,你呢?就赶一辈子毛驴?我不知说啥,迷茫地看了看路的尽头,说走一步算一步吧。说完将红塔山烟一口吸了半截,狠狠地把烟雾吐向最近的一头驴,驴直甩头。洪山说,干脆我们一起去学车,结伴,有个照应。我怔住没有回答。洪山走远了回过头说,你好好考虑一下吧。晚上,我和父亲说了学车的想法。父亲缓缓蹲下结实的双腿,矮矮地坐在门槛上,闷了好半天,吐出一个字:行。这样,我和洪山去县城报名学了大车,那年我刚好二十岁。学完车,又东拼西凑,砸锅卖铁,买了一张东风车,与洪山到滇西跑长途,开启了大车司机的模式。好在那几年正值大车货运的黄金期,我和洪山经过几年打拼,还清了买车时的债务。但好景不长,货运黄金期一去不返,生意难做,车子跑一趟又停个十天半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找不到货源,养家糊口,只是勉强维持温饱,年届三十还没有找到媳妇。只好继续夹着尾巴,驾着这一张年迈的老货车,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奔走在这滇西北的大山里、长路上,混口饭吃。
车前方,林子逐渐稀疏,天光可见,路边出现了一片开阔地带,我知道,豹子垭口到了。随即,路边那家熟悉的饭店映入眼帘,我打了一个右转向灯,把车驶入空地,随着车停,震耳的刹车声响彻垭口,我也长出了一口气。已经三年多没有跑这条路了。
那些年,货运黄金期,我和洪山经常路过,途经豹子垭口,都要在这家打着“歇一脚”招牌的饭店歇一歇。那时候车多生意旺,这饭店热闹啊。一块竖挂的招牌上,“歇一脚”三个红色大字歪歪斜斜,旁边小字写着“餐饮、洗车、加水、住宿”。一栋非常陈旧的二层土木结构的房子,一长排分布在空地靠山坡的一边,一楼是餐厅,檐下放着一张台球桌,时常有人在那里架杆伏桌打台球;二楼有七八间供住宿的房间,上下楼的人将楼板踏得咚咚作响,房间也不会空着,里面的麻将机哗啦啦作响。空地上停满了各种车辆,洗车的妇女拖着水管闲不下来。房子角落处,一根大圆木上拴着一只大狼犬,对来人司空见惯,睡够了偶尔起来乱吠几声,宣布它的存在。饭店里六七张油腻的桌子难有空位,大都是开大车的司机,提着一个八寸高的大水瓶,在里面点一桌子菜山吃海喝。厨房里的青年胖厨师舞动锅铲,抖着炒菜的锅,挥汗如雨,烹饪着各种野味、山珍。附近山民不断将家中鸡鸭、山采菌菇用大背篓背了卖到饭店。身材微胖的老板娘徐孃,四十左右的年纪,穿着打扮很是得体,颇有几分风韵,发挥着上乘的口才,进进出出招呼着停车的客人。餐厅门口的一张躺椅上,总坐着精瘦的、五十多岁的很少说话的那个男人——“歇一脚”饭店的老板魏叔……
一晃三年多没有路过这里了。垭口还是那个垭口,饭店还是那个饭店。那块招牌也没有换过,朽木一块悬在那,有点摇摇欲坠,字体褪色,停车后细看才能看清上面的字,远没有几年前那样招摇过市,在百多米外的公路上就可以看到的气派。我“嘭”的一声关了车门,提着大水瓶,晃着疲惫的身躯,走到空地中央,打量着这个“老地方”。那时候,大凡关车门的那一声震响,老板娘必定出现在面前,一脸笑容,熟悉地叫出我们的名字,开几句半荤的玩笑,把来客迎接。而此时,饭店门可罗雀,檐下两个司机在那里斜躺着打瞌睡,半晌不见精瘦的老板和微胖的老板娘。空地边上,丢着一张被雨水淋坏的台球桌,附近乱草丛生。房角处仍然拴着一只狗,但不是原来那只威风的大狼犬,而是换成了一只瘦精精的土狗,一双惊恐的眼睛,望着我,喉咙发出低沉微弱的声音。我足足抽完一支烟,丢在地上踩熄,看到洪山的车也从转弯处出现,方才走进餐厅,找主人打招呼。餐厅里面没有人,往厨房里面一看,一个妇女在那里哗啦啦放着水洗菜。我喊了一声,老板娘。妇女转身,站起来答应,看着我。我一看,认出了眼前就是那个身材微胖、原本有几分风韵的老板娘徐孃。不同的是,眼前的老板娘已经风韵不存,比原来更胖,脸上皱纹也比较明显,头发染成黄色。我又说了句,徐孃你不认识我啦?徐孃还是觉得我“陌生”,说你们吃饭啊?吃哪样菜呢?说着走到餐厅,让我点菜。我给水瓶倒满开水,洪山也走进餐厅。我问洪山,你看我们吃哪样菜?洪山平时就话不多,点菜住宿什么的,一般都听我安排,就说你看着点吧。我说有点怀念“歇一脚”饭店的红烧肉和炒豆腐,就各上一盘大份的,再烧个三鲜汤,就行。徐孃听过,像是想起什么,这时候才仔细看了我和洪山的模样,脸上笑容逐渐绽开,语气肯定了,哦,洪山,还有,你是小马……
洪山哈哈哈笑了几声,说贵人多忘事。我说三年多了,没有路过豹子垭口,还以为你和魏叔发财搬走了呢。徐孃认出是熟人,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和当年那样,滔滔不绝。你们几年都不来吃饭了,发啥子鬼财哦,半天才有一张车路过,都往高速路那边跑了,这垭口像个阎王殿,狗不叫,鸡不飞,厨师都请不起,只得我自己慢工细火炖一把老骨头,找点零碎钱,填肚皮讨生活呢。
洪山说,赵公元帅哭穷。我说,谁不知道徐孃您家这“歇一脚”饭店,在这垭口开了二十多年,做独门生意,找的钱怕是花几辈子也花不完呢。徐孃神色落寞,转身进了厨房,说都是昨日黄粱梦,空镜子,败光了。然后不再言语,闭了口,收起了那挺“机关枪”,开始为我们做菜。洪山走到外面转了一圈,进来时手里攥着几串绿色花椒,几个两寸长的红辣子,说等会打个安逸的蘸水。我笑了,说几年了你还熟悉人家的菜园呢,看来当年不做人家女婿是可惜了。洪山面色微红,说去你的,你龟儿子才看上人家胖姑娘了呢。和洪山的几句打趣,让我记忆又穿回到了曾经的“歇一脚”饭店……
2
那时候,我和洪山都是二十出头,开着较新的东风车,运着满载的煤炭或是木头、矿石,在这条路上频繁经过,将货倒运到邻省的西昌、会理一带。路过豹子垭口,都要停下吃饭,或者住一晚,喝点酒,打个麻将,歇够了又上路。来豹子垭口“歇一脚”饭店吃饭的次数多了,我和洪山成了饭店老板魏叔一家眼里的“熟面孔”。在这些经常歇脚吃饭的人里面,以大车司机居多,而我和洪山又最年轻,差不多是大家眼里的菜鸟,青瓜黄枣十七八,成为老油子们打趣的对象。洪山高中时候是学校篮球校队的主力前锋,身材高挑,狼背蜂腰,一副寸头,帅气而显得精神,老板娘徐孃对他特别热情。徐孃那时候风姿绰约,身段性感,面容白皙,口齿伶俐,中年女人的韵味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很多大车司机来饭店吃饭、住宿,连我这种愣头青都看得出来,是冲着徐娘来的。大车司机们都是走四方见过世面的,普遍油嘴滑舌,生活的不良习惯也多。徐孃这种垭口开店多年的老江湖,也深知过路司机、来往吃客的心理世界,在饭店设了麻将窝子、卡拉OK、台球桌、烧烤摊子。厨房内,徐孃就交给那个宜宾来的青年胖厨师;外围采购物资,就交给丈夫老魏;餐厅里面收钱点菜,就交给二女儿魏小丫;台球桌和麻将桌,就由大儿子魏宝管理;还请了几个农村妹子在这里端茶倒水搞服务,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别看是个不起眼的山垭饭店,从早到晚门庭若市,尤其到了傍晚或晚上,饭店内外成了山中小王国,形形色色的面孔在这里展示各种表情。
徐孃作为一家之主,进进出出,运筹帷幄,当个指挥官。她歌唱得好,人多的时候,偶尔客串一首,甚至和那些干皮潦草的司机对唱一首情歌,掀起高潮。她打台球也有范儿,伏在台球桌上,圆圆的臀部翘起,低领的胸前又略有春光乍泄,最后果敢的一杆将球打进袋兜,手法十分帅气。她麻将经验丰富,和客人打麻将,偶尔叼一支烟在嘴里,在麻将桌上能说会道,一会儿将手搭在旁边男客肩膀上,一会儿抛过去一个妩媚的眼神,加上体态丰满,穿着时尚,小小的露点也恰到好处,打麻将的男人们哪能招架?聚力乏术,分心有余,徐孃经常赢钱。输了钱的男人似乎也不失落,下次来还慷慨往麻将桌上坐,享受这围城时光。吃完饭的司机,本来要上车点火启程赶往下一站,但往往经不住徐孃几句软绵绵的劝留,招不住她含笑的粉腮、留情的眼眉挽留,改了主意,决定再住一宿明早登前程。“三缺一”的时候,客人心里如千万个蚂蚁在爬,似万千双手在挠,只等玩伴闪亮登场。四人到齐,各砌各的墙,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生怕有半点闪失。和了“杠上花”的,拍案击节,啸叫一声,继而仰天浪笑,直觉得胯下生风,裆内溢彩,仿佛已经羽化而登仙;不慎点杠而“捅了蜂窝”的,直用麻将牌做砖头拍脑门,顿首击胸,哀号两声,脸上的一堆麻子要挤出水来。麻将的魅力就在于这局牌搞砸了,可以把希望寄托在下一局牌上,如此下去,乐此不疲。直打得手背青筋暴起,手心老茧皮厚长;直打得月亮圆了又弯,鸡歇了又叫;直打得肚皮饿兮兮口袋空空。这时候徐孃又善解人意,喊楼下厨师炒个菜端上来,给打输麻将的免费吃饭。来“歇一脚”饭店打麻将的,也有夫妻双双的。男人财大,女人气粗;男人冲锋陷阵,婆娘站在后面助阵抱膀子。男人包儿瘪了气儿焉了,被婆娘一脚踹起来,看河东狮来发威。麻将桌上忌讳多,“一女战三男,男的输烂盘”;“赢家怕吃饭,输家怕屙尿”;“和了十八学士,不死脱层皮。”输的要扳本,赢的难脱身,于是连日连夜恶战,一宿一宿苦斗。
倒是店老板老魏,瘦瘦精精,从不沾染这些。坐在檐下,笑呵呵和客人们打趣,像是作诗一首,用四川话大声诵出来:
一筒似落日,幺鸡飞边城。
四翻和八点,跳满不为赢。
闲过言牌事,失策破门清。
三翻吐怨气,献策劝君赢。
推牌拂衣去,望月似流星。
老板老魏,大家都叫他魏叔。他的性格和老婆完全不同,话不多,年纪比徐孃大了十岁左右,早早出山买回饭店所需物资,就完成了他的工作,就常常坐在餐厅门前的竹躺椅上——晒太阳,打瞌睡,喝茶。躺椅旁边的一个小而旧的独凳上,放了他一把旧壶、一个褐陶水杯。偶尔,也会倒了二两小酒,坐在那里独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很少主动搭话。听说他年轻时是个打猎的,祖传,枪法很准,入山基本不放空。据说认识徐孃,也是他一杆枪英雄救美,打猎时遇到年纪轻轻而貌美如花的徐孃,徐孃和一个同伴进山采菌子,被两个二杆子盯上,正打坏主意呢。魏叔持枪追击一头麂子,从林子中像支箭一样射出来,站在了事发现场,看到情形不对,立即喊一声“搞啥子名堂!”喝住了两个二杆子。两个二杆子年轻力壮,一瞅魏叔—— 一个身材瘦精干巴的三十来岁的男人,马上又变得有恃无恐,即便看到老魏手里拿着小口径步枪,也不虚,各持刀子,想教训魏叔。魏叔端住枪,扳机一扣,子弹打在一个的脚尖处,泥巴飞起来一块。两个人怔住了,魏叔火速又上了一颗子弹,警告说,下一颗子弹我会打大腿,相不相信?两个男人看魏叔来真的,面面相觑,灰溜溜消失在林子深处。徐孃和伙伴也吓傻了,跟在老魏身后,由魏叔护送回村。听说不久后魏叔就娶了徐孃,成为远近一桩美谈。九十年代末,两口子买了豹子垭口这块地和路边老房子,开起了“歇一脚”饭店。
魏叔大儿子魏宝,比我和洪山略小一点,听说初中毕业后就回家了,经常看见他在“歇一脚”饭店晃进晃出,穿着一件大格子衬衫,不扣纽扣,晾着胸膛肚子,随时叼一支烟在嘴上,一派社会小青年的模样。魏宝游手好闲,除了管理一张台球桌,随时骑上一辆摩托车,四处闲逛。次女魏小丫十七八岁的样子,据说也是初中毕业就回来饭店帮忙了,身材微胖,个子比徐孃还高不少,一副青春期发育得很充分的形态,拿着个菜单过来让我点菜,总是站得离我很近,我呼吸之间都能闻到她身上的少女气息。走过路过,她身上鼓鼓囊囊的部位,很难让人视而不见,不自觉放眼过去,扫上几眼。看得出来,魏小丫也喜欢在座的人看她的那种感觉,那是小公主的那种骄傲和自豪。来吃过几次饭后,我和洪山都发现厨房里面那个宜宾胖厨师显然在追魏小丫,魏小丫在厨房窗口端菜、报菜单,胖厨师总是找准时机逗一下她,偶尔还会喊一声“小媳妇”,魏小丫呢,显得对这个白白胖胖的四川厨师不感兴趣,板着一张脸,没有好声气。有一次魏小丫竟然对洪山说,哥哥听说你们要去会理,我还没有去过,我坐你的车嘛,回来你又把我拉回来。说完故意看看厨房窗口里面胖厨师的反应。我悄悄一看,厨房里面那正在挥汗炒菜的胖厨师异常紧张,白皙的脸上,红一道白一道,显然吃醋了。洪山是那种人帅话不多还很实沉的性格,说这要你爸妈同意呢,你一个小姑娘和我们单独出门,怕是不好。我也看得出来,魏小丫这种少女怀春很正常,谁会对洪山这种年轻帅气的高个子男人不动心呢?路过的这些油腻大叔、不修边幅的大车司机,加上单调乏味的豹子垭口的环境,更显得洪山像是一股清流。洪山每次在这里停车下地、步入“歇一脚”饭店的时候,就像古时候从骏马背上跳下来的佩剑侠客,翩翩风度,引人遐思。
3
好了!可以吃饭了。徐孃端着一个绿色掌盘,将我们点的红烧肉、炒豆腐和三鲜汤一并端了上来。我从刚才对饭店过往的片刻回忆,回到有点冷清的现实——此时的垭口饭店,门外依然还在打瞌睡的两个人,餐厅里面我和洪山仅有的两个吃客以及开始人老色衰的徐孃。刚才想起来的魏叔、魏宝、魏小丫、胖厨师以及饭店过往的热闹场景,此时都不再出现,时光都去哪儿了呢?
一路上的溽热、疲惫,都在这近两千米海拔的垭口饭店内消失了。门外的夕阳已经坠下山林,大片的山体阴影开始投下,公路上半天看不到一张车路过,门外两个斜躺着的陌生人的鼾声,竟然也清晰入耳,伴随着树梢零碎的几声鸟鸣,衬托出长途货运司机的旅途况味。
冒着热气和香气的几样菜,让人很有食欲。我和洪山显然都有点饿了,拿起筷子,等不得米饭上桌,就各自不停夹菜吃,频率速度和鸡啄米差不了多少。炒豆腐的麻辣,红烧肉的醇香,三鲜汤的鲜香可口,其实都不是当年宜宾胖厨师的手艺,而是出自当年那个风流一时的老板娘的手。现在,她已经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厨师。徐孃用白瓷大碗给我们端上来米饭,亲自为我们添上,说吃饱,吃好,一路辛苦。我和洪山添上米饭,用勺子舀了三鲜汤泡饭。这时洪山才想起刚才去菜园子里面摘的辣子和花椒来,对一旁的徐孃说,徐孃你帮我们打个蘸水来,新鲜花椒和辣子,我放在厨房门进去的案板上了,要辣要麻,才安逸呢!徐孃说,好的,我都忘了,你两个是麻辣大王。
蘸水打好,我和洪山两碗饭下肚,感觉稳当了许多,舒适了不少,我拿出烟散了一支给洪山,点燃后,又想起徐孃几年前也是抽烟的,于是走过去散一支给她。徐孃摆手说,不抽了。洪山说,徐孃当年抽烟也是风度翩翩,大姐大的样子,咋不抽了呢?徐孃说,当年也只是为了配合客人,偶尔抽一支玩玩,现在钱也没有了,抽烟没意思了。接着她又问,你两个好几年没有到我这垭口了,跑哪里发财去了?我说,发哪样混财!发财了也就不开这混蛋大车了,还不是将就将就混日子。徐孃说,你俩成家没有?我说,洪山倒是三岁娃娃的爹了,我呢,还是个穷单身狗。洪山这才慢悠悠说,徐孃难道你要给他介绍女朋友?徐孃默了一下,说,哎……欲言又止,转身进厨房去了。
徐孃拿了一瓶酒,转出来说,你看,好久不来了,我请你们两个喝一杯怎么样?我说,等会我们吃完饭还要继续开车赶路呢,就不喝了。徐孃说,今天晚了,酒喝了就不走了嘛,晚上睡二楼,二楼还开着旅馆呢。我看看洪山,意思是等他发话。洪山看看餐厅外面,我也跟着看出去,发现停车空地上已经暗下来,公路尽头已经略显灰暗,太阳已经翻下垭口那边的山坡了。洪山憨笑了一下说,你看,天晚了,徐孃又一片好心,干脆,我们就住一晚?
三个青瓷酒杯,倒满了53度的北京二锅头,翻着酒花。徐孃说,这就对了,我不是看在你们面上,也不会拿这套酒杯出来,我也好久没有喝酒了,陪你们喝二两。
一个多小时前,我和洪山刚到垭口饭店时,还略显溽热,这太阳落山后,垭口瞬间转凉,加上环境冷冷清清,刚才还在门外打瞌睡的那两个司机也不知啥时开车走人了,一时间,垭口饭店就还原到荒郊野岭的本来面目,清寂冷落。好在我们的注意力都转入这喝酒上了,酒气翻滚,体内热气蒸腾,倒有些小说上那种路旁野店遇故旧,举杯逐寒夜的感觉。喝酒的过程中,我和洪山都不约而同问起了这垭口饭店近三年多来的情况,尤其是对魏叔和魏宝,还有魏小丫,都不在饭店,不断向徐孃追根问底。
提起这些,徐孃显然不太开心,刚才的豪气和开心的表情顿时消失,竟然自己给自己倒满了酒,端起酒杯,和我们两个碰了一下,深深喝了一口,将酒杯放回桌上。这时,我看见徐孃脸上泛起了酒晕,眼神微微哀伤,像是翻出了心底那册陈年账本,看到了账本上的几笔欠账。她显得五味杂陈,眼眶似有泪花莹莹。哎,这几年,一个家像是灾星降临,前年几个公安突然来到饭店,说有人举报老魏私藏枪支,结果翻了个底朝天。老魏说早就禁枪了,以前那支小口径步枪不是早就上缴了嘛。公安走后,好像没事了。结果过了没几天,五六个外地人晚上来饭店,把我儿子魏宝打了,从山林逃之夭夭,报案后一直没有查到去向。我和老魏就在饭店四周都安了监控摄像头,以防再发生什么事。我和老魏分析,是不是结了什么仇家,一想,大概是多年前垭口发生一个抢劫案,嫌疑人从我们饭店旁边钻进山林,老魏那时候血气方刚,加上还没有禁枪,就配合公安追击,老魏一不说二不休,提枪就奔向山林。老魏熟悉周边环境,追上了嫌疑人,虽然没有开枪,但是震慑了对方,逃跑的嫌疑人被捉拿归案,老魏还立了功。分析下来,老魏一辈子都是老好人,从不与人结仇,唯有这件事才有引起别人报复的可能。那个抢劫犯当时判了十二年,从时间上推算也出狱了。
我和洪山听得不胜唏嘘,同时在烟灰缸里面灭了烟头,酒也好像醒了好几分。我确实有点没想到普通的垭口饭店,最近发生了这些故事。尤其是一直给人老好人印象的魏叔,竟然也不太平。我又接着问徐孃,后来呢?魏叔怎么样?还有,魏宝和魏小丫现在过得怎么样?
后来——徐孃话语有点哽咽,暂停了几秒钟,又说,魏宝这个不成器的,游手好闲一事无成也就算了,前年也惹上了官司,前年春,他的生日,从老魏手里拿了八千元出去混,请他的那些哥们弟兄去县城喝酒唱歌,一晚上就消费了三千块。大手大脚操了三千块也就算了,回来的路上,经人介绍,又去买了一头黄牛,拉回饭店来,要大操大办,杀了牛请客吃饭。那牛吧,牵回来,老魏一看,个头挺大的,老魏一问多少钱,魏宝说便宜得很,才四千八百块呢。老魏说哪有这样的好事,按那时牛价,少说也得七八千块呢,这卖主是不是脑壳有问题。魏宝说买东西哪有嫌买便宜了的?只听说嫌贵的。当天晚上魏宝就呼朋引伴,就杀了大黄牛,一顿山吃海喝,闹到半夜,不三不四的几大桌人,把饭店瓦盖都要抬翻天了。到了第二天,公安就来到饭店,还有几个农民。老魏还以为是自己又摊上啥事呢,说是不是又来搜我的枪?公安说不是枪的事,是牛的事。老魏说牛咋了?公安指着那几个农民,说他们的黄牛前几天在山上放着,被盗了。听说昨天你家在杀黄牛,他们来看看,是不是他们的牛。老魏说,杀黄牛不假,但是昨天我儿子花钱买回来的,不是偷的。公安说牛皮还在吗?谁可以证明在哪点买的?老魏一指饭店门外的停车空地上,那口铁锅旁边,说牛头还在那丢着呢,面目俱全,你们自己去看。几个农民走过去低头一看,其中一个老汉连声嚷嚷,说就是这头牛!被偷的就是这头牛,千真万确,全村人都认得我家这头黄牯子耕牛,旁边几个农民也随声附和,说是他家的牛。公安说,老魏你儿子呢?我们要带他到派出所做笔录。魏宝在屋里,前个晚上喝得大醉,还没起床呢,就昏昏绰绰被带走了。
我和洪山打断了徐孃的讲述,焦急地问,那后来呢?怎么处理了?真正的偷牛贼找到没有?徐孃讲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仿佛多少不堪回首的往事像潮水一样涌了过来,迅速淹没了垭口饭店此时已经来临的夜色。
徐孃稳定了一下情绪,看了门外笼罩而来的夜色。公路上经过的一辆大车轰油门的声响破门而来,灌入我们耳鼓,大灯在转弯处把灯光射到了饭店角落,那只瘦瘦的土狗爬起来一阵狂吠,吠声在空山回响。
洪山眼见徐孃又要倒酒,赶忙伸手稳住酒瓶,说徐孃您不能再喝了。说完拿过酒瓶,把瓶子里剩下的不足二两酒,全部倒进我的酒杯。
徐孃后来的讲述,让已经半醉的我也忍不住暗自流泪。一个好好的家庭,原来也三穷三富不到老啊。我和洪山不胜酒力,那53度的二锅头在腹中开始翻滚,不知是徐孃家庭的遭遇和不幸引起我们的难过,还是那两杯酒的力道巨大。听完徐孃的讲述,已经是晚上零点。我们劝说徐孃去休息后,我和洪山偏偏倒倒,踩着陈旧的木板楼梯,到了二楼边上最大的那间房间睡下。洪山开着电视,看了不到一刻钟就鼾声雷动。我久久难眠,又回想着刚才徐孃讲到的她家后来发生的更糟糕的事情——
魏宝,那个记忆中瘦瘦的,常穿一件花格子衬衫,嘴上时常叼着一杆红塔山烟的二逼青年,还是进去了。是的,那个卖牛给他的人就是偷牛贼。但魏宝买了一头销赃的牛,还把他杀了,这个事实就成为了案件中的配角,判了三年呐。不过也差不多要出来了吧。让人揪心的,还是那个看起来半懂事不懂事的魏小丫。就在去年,竟然怀上了那个胖厨师的孩子,草草办了婚事,和胖厨师回到四川老家过日子去了。那个一副善良长相、力助公安擒拿劫匪的魏叔,徐孃的老伴儿,终因心灰意冷,把积蓄拿去修缮了垭口东面山顶上一个旧庙,大部分时间一个人在那个庙里面修行,偶尔才会来饭店看看徐孃。这两年,饭店就靠徐孃一个人撑着。
我和洪山也只是这垭口饭店一过客,眼见耳闻了一家四口在这山垭口饭店里面所经历的一切,也只能深表同情和叹惋。又能帮上什么呢?看到洪山斜倒在床上打着鼾声,开着的电视放着一部老电影,窗外却安静得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关了电视,给洪山盖上被子,然后在另一张床上睡下。睡在这曾经夜宿过的垭口饭店,迷迷糊糊中,又把过去那些年每一次途经垭口饭店的一幕幕,像放电影一样,在脑海深处过了一遍。风韵犹存半老徐娘的徐孃,瘦瘦精精却身体硬朗的魏叔,微胖而个子高的魏小丫,穿着花格子衬衫永远叼着香烟的魏宝,面目越来越模糊,朝夜色里走远了……
梦里,我开着车,已经启程,一张老旧的东风车里面,拉着一头牛,牛旁边站着老魏和徐孃。徐孃抱着胖孙子喜笑颜开,老魏扛着枪被风吹得头发扬起。车子快速行进在弯弯曲曲的道路上,不一会儿,车子又转回到垭口饭店。饭店已经装修一新,那块破旧的写着“歇一脚”的招牌也换成镶了灯带的现代招牌。饭店门口,站着胖厨师和魏小丫。
“哐!”窗外楼下一声闷响,打断了我的梦。原来已经天色渐明,有人在劈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