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文学》2025年第4期|刘畅:安城往事
编者按
《安城往事》以90年代初期南方小城生活为背景,在舒缓忧愁的小城故事里将主人公少女安澜的情感、成长遭遇缓缓道来,细腻敏感的细节描写呈现了诸多小人物在时代潮流与个人命运中的飘零与自得,小城的时代影像如水墨画般静静流过小说家的笔端,有一种波澜不惊的美。
安城往事
//刘 畅
1
天黑下来,院子里的夜空露出破洞般的星光。安澜丢下碗筷,不理会爸妈的训斥,在大衣柜镜前收拾停当,骑着自行车出了门。夜晚的凉风吹着脑袋,她顿觉神清气爽。夜生活开始了。
安城有三家舞厅,工人文化宫的舞厅沿墙放一圈椅子。放音响的文化馆职工个子不高,胖胖的。体育场舞厅白天是篮球场。电影院边上的茶社靠墙放两排火车座,中间的长方形空地用来跳舞。工人文化宫舞厅离安澜家最近。到了工人文化宫舞厅,安澜走进音响室,掏出风衣口袋里的几盒录音带。放音响的文化馆职工将录音带塞进录音机卡口,录音带转动,舞厅里响起英国歌手洛·史都华演唱的《航行》。舞厅里的人不熟悉这样的音乐,他们观望了一会儿,终于找到节奏,跳起了慢四。一曲完毕,音响里响起平克·弗洛伊德的《迷墙》,接着换上崔健的摇滚乐《一无所有》《一块红布》。舞厅里播放的大都是港台流行歌曲:叶丽仪的《上海滩》、孟庭苇的《风中有朵雨做的云》《谁的眼泪在飞》。这些歌曲响在安城的大街上、商店里,安澜要显得与众不同。
安澜身穿风衣,长发挽成髻,总有人说安澜有气质,她也孤芳自赏。她坐在椅子上观看跳舞的人。灯光下的人时隐时现,男的头发三七开,穿夹克衫、喇叭裤,或穿西装、牛仔裤,女的头发烫成小碎花,刘海歪于额边向下垂挂,穿蝙蝠袖羊毛衫、黑呢长裙或踩脚裤。安澜穿黑色羊毛衫、绿格子灯笼裤,套米色带大口袋的长风衣,头发挽成髻。年轻人眼睛亮亮的,又有点不屑一顾,跳起舞来笨手笨脚,一不小心踩到对方的脚尖,说声“对不起,不好意思”。中年人持重,何时转身,何时迈步都有讲究。有眼缘的,合着拍子,在灯光下有点缠绵的意思。
这时,从对面走来一个粗胳膊男的。安澜知道他,他在安城博物馆工作。安城博物馆位于安城的钟楼,钟楼是安城的最高点,楼里放一座钟、几块石碑。爬上石阶,站在钟楼上看安城,南门大街向前延伸,街巷像一张蜘蛛网,网住矮小的房屋,网住百姓和生灵。站在钟楼上登高远望,视线里的风景依然熟悉、单调,没有新鲜和惊喜。男的走过来,伸手请安澜跳舞。安澜摇摇头。男的没想到会被拒绝,立马变了神情,嘴里骂骂咧咧的。安澜想,不会遇到麻烦了吧?经过80年代的严打,90年代初的安城社会秩序好了很多,但不时还会有小打小闹的事发生。正当安澜窘迫无助时,一个穿黑风衣的男子走过来,笑着向那男的抬了抬下巴:“哎——”接着递过去一支烟。那男的见是熟人,表情松动:“你认识?那就没事了。”
黑风衣男子身形秀挺,中长发披于脑后,风衣领口露出白衬衫尖领。音乐响起,他邀请一位女伴跳舞,黑风衣衣角随着他身体的转动掀来掀去,裤脚里探出黑皮鞋鞋尖。下一支舞曲响起,黑风衣男子向安澜走来。安澜想,他是要请她跳舞吗?安澜有点紧张,又暗自高兴。她突然明白,原来她也是期待着的。黑风衣男子拉着安澜的手,他的手指不算长,指关节不够灵秀。他让安澜和他靠近些。安澜悄悄抬头看他,他秀眉细眼,下巴略抬,风衣像一堵墙将安澜围拢住,将她和周围的人隔开,舞厅里的人虚化成背景,舞厅中仿佛只剩下他和安澜,又被灯光掩映住。安澜也挺直身子,她用身高量男子的身高,她的眼睛刚到他下巴位置,可以闻到他衣领里冒出来的热气。黑风衣男子手心发力,托住安澜的腰,安澜细数步伐,却又想不清楚该何时迈步,她仓促地跟随着音乐和惯性转过来转过去,希望能跟上他的步伐。跟得顺了,安澜熟练了,好似旋转成一朵缓缓开放的花,她想到“心花怒放”一词,体会到这一词语的准确和美妙。花开自心底的郁结,开出一丝涟漪、一丝光亮,直至灿烂。跳着跳着,黑风衣男子鼻尖上冒出细小的汗粒,几丝头发垂在额头,安澜的身上也冒出汗来,内衣粘在皮肤上,让她透不过气。
慢舞之后迪斯科音乐响起。此时,不会跳舞的人也蠢蠢欲动,他们踮着脚尖,扭动着腰胯,脚底踩弹簧似的,在舞厅里排成方阵,拍着手掌,喊着节拍。年轻人模仿迈克尔·杰克逊的太空舞步,你擦玻璃我拉绳索,上演舞林大赛。安澜走进跳舞的人群,她由拘谨变得放松,在舞池里跳动着、释放着。黑风衣男子看着安澜,脸上浮现出笑容。舞会结束,日光灯亮起,照得人脸上雪白。男的脸上流着汗渍,女的彩妆晕染开,睫毛膏弄脏眼睑,衣服显出褶皱和旧来。舞厅门打开,跳舞的人三三两两走向门外,在舞厅门口挤成一团。黑风衣男子经过安澜身边,他回过头看她,向她点点头。安澜无法找到语句描述此刻的心情。
2
一想到上班,安澜就提不起劲头。安澜的工作单位在城北。安城位于平原地带,一条大河经过安城,大河边有湖,湖原本是野湖,经人工挖掘后扩大面积,整修为景区。湖面宽阔、平静,湖边有柳树、桃树、枫树,一年四季都有美景。工作单位在湖边,环境好,工作轻松,安澜却感觉被关在了笼子里,不得自由飞翔。年轻的安澜不想早早地固定在某一地方,她想离开安城,去大城市,去看外面的世界,认识更多的人。安澜爸爸则认为,女孩子要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最好是铁饭碗。文化旅游单位是事业编,很多人艳羡。
刚进单位的安澜被安排在旅游服务部。旅游服务部柜台里放着印有安城钟楼图案的徽标、钥匙扣、笔记本、名片盒、笔,还有胶卷、电池、扇子、伞、旅游帽等。食品有安城的特色点心香酥麻花,这种口感酥脆的麻花只有安城人才能制作得香脆匀细。游客涌进旅游服务部,围着柜台叽叽喳喳,东看看西看看,买点小物品。如是团队来,则一买几十份;有时只一人,便有点尴尬。旅游服务部热闹一阵后,复又沉寂。安澜看着空空的湖,心也是空的。她得找点事干,她用签字笔在素描纸上临写王羲之的《乐毅论》,没写满页,心往外跑,索性拿起铅笔和速写本,对着湖画起速写,先画几根透视线,再画湖边的植物。有时画拍照的游客,安澜在纸上快速地画下线条,确定形体,她鼓励自己,相信眼睛和手。画了段时间,又觉无聊,她开始整理柜台里的商品。单位领导去外地参观回来,鼓励员工在商品陈列方面动脑筋,吸引游客购买。安澜将柜台里的商品拿出来重新排列,有的按色彩,有的按种类,有的按体积大小。她将相机胶卷叠成金字塔形状,将名片夹排列成扇形。
安澜想起童年时,爸妈上班,她被锁在家里。小小的她看着四周的墙壁、窗口的方桌、门背后的洗脸架,她忘记自己在想什么,只记得窗口和室内转暗的光线,还有家具隐隐约约的轮廓。大一点,安澜在院子里玩耍,蹲在墙角看蚂蚁,恶作剧地用水冲开蚂蚁的队伍,蚂蚁东倒西歪,溃不成军,又重新抖擞精神,再次聚集,重新找到一条可以通行的路,蚂蚁不停地劳动,甘愿终身为奴,供奉蚁王。安澜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看天空,天空被屋檐围成四方形,几根电线穿过,一只麻雀停在上面又飞走。安澜觉得自己还不如蚂蚁和麻雀,没有忙碌的兴致,没有目标,看不到未来。如果非要忙,则是没事找事,例如整理旅游服务部的柜台,她没想到自己会有耐心整理出兴味。单位领导经过旅游服务部,看到柜台里的商品排列得整齐有序,十分高兴,在会上表扬了她。领导的表扬并不能激励她,很多时候,安澜愤愤不平,她竟然站柜台。文化旅游单位环境好,工资不低,来单位工作的女孩子个个有背景。她们谈论的是吃喝打扮、男朋友家的背景。这样下去,安澜无非和她们一样,找对象、结婚,表面和气,暗中比较、嫉妒。另一方面,安澜的心智还没成熟,还没稳定到能把心收拢起,由少女变成妇人,去承担家庭的责任。她看不到方向,看不到未来,未免惆怅。安澜并不感谢爸爸的安排。她看着湖水,湖水在她眼中定格成镜子,她无法从中看到涟漪和活力,而她正是为那水之涟漪、那无穷的变化而活着。更让安澜感到不平和郁闷的是周围同学的变化。有次女同学来找她,骑自行车回家时,女同学看到路边算命的摊位,便停下来看手相。安澜也伸出手去,算命的看了看安澜的手心,说:“你围着三尺柜台。”安澜怀疑算命的去过她的单位,看见过她。安澜不甘心。女同学学习没安澜好,但父亲有门路,被安排到更好的岗位上班。这就是命吗?
3
每到傍晚,安澜的心尤其空洞。她骑自行车回家,感到心底深处有个需要填补的空洞,有段看不清距离的深渊,无法摆脱的虚无感没有来由地时时缠绕着她。她不知如何去填补,她想要喊出来,却缺少爆发的力点。她希望有人喊她的名字,她就可以回过头来。
安澜的自行车车轮笨重,她在商场里一眼看上这辆车,不顾妈妈的反对买回来,爸爸买给她的蓝色飞鸽牌二六自行车被搁置在院子里。安澜就要与众不同。安澜拿工资后,去布店买真丝面料,自己设计连衣裙。安澜的身材凹凸有致,真丝面料在身上滚动着绚丽耀目的光。她也会穿宽松肥大带大口袋的休闲服,戴着大围巾,把孤傲写在脸上。
安澜骑自行车经过老街。有一百多年历史的老街曾是安城历史上最繁华的街道。老街又窄又细,铺着旧石板,街两边立着砖木结构的老房子,木门木窗挨挨挤挤,一不小心就要磕碰到。老街有原居民居住,也有商贩来开设店铺,很是热闹。老街也是最先有外来信息进入的地方。有个从广州回来的安城女子在老街开首饰店。每次去首饰店,安澜边看柜台里款式新颖的首饰,边观察柜台后的女老板。女老板长发烫成钢丝卷,宽嘴唇涂着艳丽的口红,低V领月色针织衫勾勒出饱满的胸部,黑色哈伦裤更显身形妖艳。安澜对这位从广州回来的女老板充满了好奇和想象,暗自猜想她的经历。相比较,安澜生涩、朴素了些。安城有几大美女,安澜家巷子里李校长家的养女长得像日本电影里的真由美,两道平直的浓眉,黑直发。李校长有文化,有身份,“真由美”不爱学习,找的对象也没文化。对象家在老街,一家人看自行车营生,邻居们为“真由美”可惜。有次安澜看见“真由美”,她坐在男青年的自行车后座,他们经过安澜家门口,说去河里游泳,夜晚的河!安澜眼前浮现出黑曜石般的河面,河边黑黑的柳树,黑色的水纹铆住月色下穿泳衣的人。有次在浴室,安澜看见“真由美”,她脱掉棉毛衫,橄榄形的乳房垂在胸前,那是即将向下坠落的乳房。安澜浮想联翩,想象着“真由美”和男青年在河里漂浮着,嬉戏着。这样的画面越是模糊不清,越是吸引着安澜往诱惑的方面去想。关于男女之间,懵懂的安澜只在《写作词典》里读过相关的描写,她一遍遍读,读得面热心跳,为文字带来的躁动,却找不到缘由和出口。安澜想起“真由美”,便抬头寻找,果然看见她站在一排自行车旁,说话声音粗大。她对象中等个子,手里拿着一叠木头自行车牌。一个分神,安澜的自行车轮卡在了石头缝里,车身歪向一边,她赶紧伸脚撑向地面,这时,安澜感到脸上有点发热,她抬起头,黑风衣男子在她的左前方停住自行车,他脸上带着笑,脸红红的。他见安澜停下,将自行车调转方向,与安澜并肩骑车,骑向老街外的马路——在古代,相当于骑着两匹马。
他叫陈郡,之后安澜总和他不期而遇。有次,安澜在单位附近卖猪头肉的摊位看见他。他显然善于和社会上的各色人等打交道,他客客气气地和摊主打招呼,递上一支烟,坐在撑有油布伞的长凳上等她。两人在安城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骑车。到吃饭的点,去街边的小吃店吃面条或馄饨。面条有阳春面、肉丝面,在面条里放馄饨叫饺面,也有小炒。有天傍晚,陈郡掉头骑向城北方向,城北也有条老街,历史更为悠久。在水运鼎盛时期,城北的老街住的是商贾,如今都成了过眼烟云。新城区建起后,老街没落,只剩下原居民守着老屋,经济条件好的迁进了新城区。安城人说起城北的老街,大有看不上眼的意思,说那是不讲卫生的拖鼻涕虫的地方。安澜没想到干净时尚的陈郡住在城北的老街,却也想不了太多。两人骑至老街巷口,安澜看见有户人家敞着门,透着一股阴森之气。安澜害怕。陈郡说,办丧事。安澜仔细看,果然看见门内停着一口黑漆棺材。安澜大叫一声,两人赶紧踩自行车离开,接着哈哈大笑起来。
陈郡家在临街的三间老屋,堂屋门边搭着斜顶窝棚。陈郡妈妈的后背露在棚外。知道陈郡回来,他妈妈侧过身,手里捏着一支烟,吸一口,脸颊瘪进去。他妈妈大脸膛,两边脸颊上有冻疮愈合后的痕迹,二道眉毛灰白,额边的头发用黑铁丝夹夹住。陈郡的妈妈看见安澜,见怪不怪的样子,回头继续炒菜。堂屋里有八仙桌、椅子,东边屋里隐约看见一张红漆架子床。他妈妈房间里的架子床木色暗朽,床沿铺着布,床右边架着木楼梯。陈郡沿楼梯爬上阁楼。阁楼楼板上放着床垫、被褥,罩一顶旧纱帐。人在这里只能弯着腰。阁楼北墙上有扇小窗,窗口距离对面人家的屋顶尺余,一株多肉植物挤在瓦缝里。
4
安澜听陈郡说起李老太,说李老太会跳舞。安澜有点吃惊。李老太五十多岁,离异。在安城,离婚算是新闻,更何况还会跳舞。安城的大多数中老年妇女要么在工厂做工,要么打零工,她们回家后围着锅台转,神色疲倦,身形臃肿,标配是大围裙和护袖。李老太和安城的中老年妇女不同,身材苗条,打扮年轻。她退休前在照相馆工作,照相馆的橱窗里陈列过李老太女儿的黑白放大照片,照片上的女子面部线条柔和,淡眉毛细眼,五官像画在鸭蛋上。李老太的女儿也跳舞,有次在体育场舞厅跳舞,心脏病发作而死。李老太离了婚,失去了女儿,她依然爱美。20世纪80年代,安城人还不知什么是整容,李老太就做出样范,去上海做拉皮手术拉平皱纹,还文了眉毛和眼线,衣服也是有女人味显腰身的。李老太离婚后又结了婚。1988年,好些早年从安城离开出国的人回来探亲,寻根问祖。在体育场舞厅,李老太认识了一位回国探亲的老头。李老太风韵犹存,舞跳得出挑,一来二去,和老头谈起恋爱,领证结婚。老头给李老太买了套商品房,一年后又离了,将房子留给了李老太。至于为什么离婚,安城妇女道:“晚上在舞厅,灯光一照,显年轻,显白;白天看,就那回事,皱纹也出来,显老。老头新鲜感一过,哪还愿和她在一起?”“好歹落了套房子!”
有天晚上去体育场舞厅,陈郡说,看!安澜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舞池里有个正在跳舞的女人背影,扎高马尾,穿收腰裙子,踩高跟鞋,颇为年轻、娇俏。舞曲结束,陈郡走过去打招呼,原来是李老太。她转过身来露出一张柔媚的瓜子脸。陈郡脸上带着笑,和李老太聊了几句。《上海滩》响起,陈郡看了看安澜,说邀请李老太跳舞。李老太见陈郡向她走来,爽快答应。陈郡抬着下巴,颇为骄傲和自得。李老太个子不高,骨架小,她好为人师,不时歪过头说几句,向陈郡讲解动作要领,两人再把动作重复一遍。旋转时,陈郡架着李老太的胳膊,几乎要把她从地上拔起,穿收腰裙的背影像挂在黑风衣上。安澜忽然觉得有点怪异,原来他们早就熟悉。
李老太无疑是舞厅里的焦点人物,跳迪斯科时,李老太像通上电,张开双臂,浑身上下抖动,皱着眉头,脑袋一点一点。安澜看着跳迪斯科的李老太,说不上她的舞姿有多好看,但有一种忘我的陶醉,有着不管不顾的疯癫的神情。舞厅里的人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李老太的脸上、腰上,带着挑衅,像要挖出秘密,用来满足窥视欲和好奇心。在安城,人们需要敬重一个人,也需要鄙视一个人,需要爱——因为摆脱不了恨。八卦、嚼舌头根,是安城人平衡内心的需要。李老太或许以为投在她身上的目光是欣赏,而男人只不过想从她身上找点乐子,女人只不过想从她身上找点话题。迪斯科舞曲结束,李老太扭动的身体如同退潮后沙滩上的海星,人们便也像观看某种生物般冷眼旁观。
半月后,安澜跟着陈郡去西长街路口李老太的家。爬上三楼,陈郡敲门,门内传来细弱的声音。门打开,李老太不大的眼睛里聚着一束亮光。房子两室一厅,室内是流行的白色组合家具,像年轻人的住所。陈郡和安澜坐在窗口的凳子上。说到跳舞,李老太来了兴致。李老太说,她家客厅面积大,让陈郡找些小美男小美女来跳舞。李老太说起小美男的“男”和小美女的“女”,有长长的拖音,口音不像安城本地人。安城人发音重,音节短,有时说话像吵架似的。李老太的声音较为柔和。看得出,李老太喜欢和年轻人交往,和年轻人相处,是她这个年龄的妇女想要得到的接纳和认可。陈郡笑着说,好。李老太像沙龙女主人般想象着聚会时的欢乐场景,脸上是舒展、满足的神情。安澜的脑海里则浮现出家庭舞会的场景,陈郡就是这样学会跳舞的吗?
5
梦想是什么,安澜说不清,但梦确确实实存在。在梦中,安澜在另一个平行空间里,在水中浮游,在路上奔跑。与其说是追逐,不如说是在逃。安澜一次次地逃,却没有力气,摆脱不了身后追赶的士兵,她的脚沉沉的,腿软绵绵的,踩不动自行车轮。安澜像变了一个人,很少去舞厅了,她拿起画笔和颜料,沉浸在艺术中,利用周末画画,有时晚上也画,像真正的艺术家一样,沉浸于自己的事业中。陈郡也向往着去别处,说他爸让他去专科学校学习,但他不像安澜那般强烈。安澜从没想过在文化旅游单位工作一辈子,她不想重复爸妈的生活,不想像安城妇女那样,她总觉得有个远方在等着她,她想去大城市,去看更大的世界,认识更多的人。两人相互鼓励着。受安澜影响,陈郡开始做手工,他不够灵巧的指关节在做手工时却灵活自如。安澜的黑漆彩绘木手镯断开,陈郡自告奋勇拿去修复,他用胶水粘起手镯,再用胶水将两人姓氏的拼音字母“写”在手镯背面。安澜拿着修复后的手镯,赞叹他的用心和创意,为他在手镯上“写”下的字母而感动,仿佛这是一个约定。
一天下班,陈郡带安澜去他的单位。设备厂的维修间在厂里的一处老房子里,三张旧木桌,桌上零散放着维修的工具,拆下来的电机放在地上,角落里有机油的味道。安澜挪开桌上的扳手和螺丝刀,将她刚画的画作展开在桌面。陈郡收起画,关了灯,抱起安澜放在桌上,低下头。安澜的胯部在桌沿无法挪动,她肌肉绷紧,涌起强烈的羞耻感。她想起李老太。李老太和陈郡在房间里跳舞,李老太手把手地教穿白衬衫的少年如何舞动,两人转来转去,动作由快变慢,到后来纠缠不清。少年躺下来,衣服一件件脱下,露出白的皮肤,面部表情变得奇怪,额头流着汗。
年三十,陈郡喊安澜吃年夜饭,说他妈做了菜,他爸做了一锅鱼圆子。陈郡的爸妈长年分居,他爸回家做鱼圆子,家里人都很高兴。吃饭时,陈郡的爸爸和安澜聊起书法。吃过年夜饭后,陈郡在家门口燃鞭炮放烟花,那晚,安澜忘了夜空中有没有月亮。
6
春天来了,安澜和陈郡去安城附近的市里逛。她看到货架上有件浅蓝色牛仔衣,便让陈郡试,陈郡穿上后果然帅气。安澜头脑一热,买下牛仔衣。安澜看见一双姜黄色高帮磨砂鞋,试来试去。回到安城,两人再见面,都感到闷闷的。有天下午,安澜在旅游服务部柜台后发呆,陈郡来了,手里拿着纸袋,他拿出纸袋里的鞋盒放在柜台上。安澜打开,原来是她试过的磨砂鞋。安澜说,尺码有点大,当时没买。陈郡说,我知道,不买来不行。
终于,陈郡的爸妈托人来问。安澜妈妈神情严肃地问安澜,想不想和他继续谈,谈,就结婚;不谈,就断绝来往。他没学历,家庭关系复杂,你和他在一起,就住在“地窟子”里。安澜愣住,她没想过结婚,但也舍不得离开。
一条裂缝生长在安澜和陈郡之间,正是花开过埋在土里的根须的模样。“你知道我为什么和你谈吗?你气质好。”陈郡说。安澜为什么舍不得离开陈郡,因他的外表,还是她的虚荣?有天夜晚,安澜和陈郡推着自行车来到城墙下。古城墙只剩一截土墙,城墙列入维修计划,城楼将要重建,路对面还将建起一座塔,那是古代安城的面貌。这里也将成为一处旅游景点吗?城墙下的河塘发着光,像面镜子照见人的心思,却没有恰当的句子可以表述。风冷飕飕的,陈郡竖起黑风衣领子。安澜想了想,说:“要不,就结婚吧。”说了这句话,安澜松了口气。陈郡点起一支烟,抬头看了看夜空,说:“拿什么结婚?”陈郡送安澜回家,在巷子里,陈郡抬头看细长条的夜空:“假的,假的。”是的,既然在一起,为什么还要离开安城?
7
清宁寺做佛事。安澜来寺里,她想再看看安城熟悉的地方。她已办理好去南方的大学学习的手续,下个月就要离开安城。女同学给安澜带过消息,陈郡的爸爸到她家写对联,让她爸爸给陈郡介绍对象。关于李老太,安城的妇女说,她卖了商品房再租房住,还收养了个小女孩。
在清宁寺的山门外,一群善男信女中,安澜看见了李老太。李老太牵着养女走向寺院。李老太的瓜子脸有点枯了,米色连衣裙款风衣下摆处露出小腿,加厚肉色袜在脚踝处堆出褶皱,更显得小腿细瘦干枯,脚上套双半旧的黑色船形皮鞋。小女孩五六岁的样子,被李老太打扮成洋娃娃,头发染成金黄色,烫成卷,描眉,涂蓝色眼影,抹口红,穿带亮光的连衣裙和小皮鞋,像上台表演般,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女孩样。路人无不侧目。小女孩成了李老太晚年的装饰和舞蹈的延续。小女孩无忧无虑,金黄色卷发在太阳下发着光,眼皮上的蓝色眼影厚重,宝蓝色连衣裙缀着闪亮的白花边。小女孩抬起胳膊,阳光落在她的手指上。
安澜悄悄走近李老太,李老太皮肤松弛,文过的青色眼线鼓着黑疙瘩,一缕黄褐色发丝垂到下巴。风吹起李老太额边的头发,露出脸颊后一条长长的暗色疤痕。
【作者简介:刘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参加《诗刊》社第26届青春诗会。诗作发表于《诗刊》《钟山》等,入选《中国新诗百年》等国内外重要选本。获首届江苏省散文学会单篇散文“学会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