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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文学》2025年第4期|米兰:田野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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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福建文学》2025年第4期 | 米兰  2025年05月07日08:31

对未来的真正慷慨,是把一切献给现在。

——阿尔贝•加缪

播 种 者

节气接近秋分。玉米收获后,整地、造墒,冬小麦播种期到了。

这天早晨,省验收小组要来冯家村,对“高标准农田”建设项目进行验收。我们在这个村里安排了几百亩试验田,承担着几个国家级和省级试验项目,高标准农田建设项目是其中之一。

村级公路错综复杂,担心验收组找不到地方,局里安排老惠到村头路口等着接人。冯老四一家住在路口旁边,他家门口有一块圆溜溜的大石头,平日里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在阳光下闪着亮光,我们常坐在上面等车或等人,渴了的时候,也会跨进门去,找冯老四讨水喝。

这天,老惠就坐在那块石头上。

接上验收组,带他们来到地头,老惠一下车就跟我们说,冯老四家那块石头碎了。“突然,我听到屁股底下传来碎裂声,先是断断续续地、咝咝啦啦地开裂,最后咣当一声巨响,我瘫坐在地。没等我明白发生了什么,还以为是裤子破了,正不知如何是好,屁股一阵疼痛,我一下跳起来,就看到那块圆乎乎的大石头,竟一分为五,像一朵莲花似的裂开了。你们说奇怪不奇怪?”

“能让石头开花,你可真有本事啊老惠!”

“莲花?坐在莲花上的,那是观音菩萨!”

“莲花好啊,是个好兆头,看来咱这项目一准能过。”

不等老惠讲完,大家七嘴八舌开起了玩笑。

老惠从山农大农学系毕业,有足够的专业知识,也有丰富的一线工作经验,他能扶犁耕地,能开手扶拖拉机播种,也能开联合收割机收割玉米和小麦;他爱跟别人开玩笑,别人也爱跟他开玩笑。在一起工作时间久了,下乡次数多了,我得出的结论是:快乐是可以在阳光下成长的。

鲁中地区的9月,气温不高不低,太阳兀自在天上散发光和热。

我们坐在地头上闲聊。聊到工资问题,有时觉得委屈:“整天风吹日晒,也就那点工资。”老惠跟我们想的不一样,他认为比起农民,我们的收入不止高出一倍、两倍,应该知足,他郑重其事地说道:“咱不好好干活,咋对得起这份工资?”

这年元旦,我因身体有疾,在济南做手术,没能参加单位组织的新年晚会,听说老惠唱了一首《太阳底下》,博得满堂喝彩。当时还没有智能手机,一时找不到那首歌。后来在一台晚会上,当我听到孙燕姿欢快的歌声,想象老惠拿着话筒,一本正经地站在台上,粗声粗气地唱歌的样子,不由得笑出了眼泪。

手术后很长一段时间,我躺在病床上,觉得生活索然无趣。家人买来一堆杂志给我解闷。在一本画册上,大画家米勒的作品引起了我的注意,《拾穗》《种土豆的人》《嫁接树木的农夫》《晚祷》《扶锄的人》《播种者》……这些作品都与劳动群体密切相关,米勒把“劳动”这一关键词,倾注在他画笔下几乎每个男人和女人身上。他说,我的纲领就是劳动。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在春种秋收和春风秋雨的辩证关系里浸润有年,我却从未写过土地和阳光对我的滋养和启迪,似乎只有养人性命的粮食才是值得感恩的。与农民一起耕种和收获之时,头顶上哗哗流淌的阳光,脚底下黑黝黝的土壤和脸上的汗水,行进中的播种机和收割机,田野上如此这般的丰富和壮丽,原本都是“描绘无限”的机会,我却认为它们只是我的日常工作场景,而不是艺术。只有米勒敢说自己是“农民中的农民”。亦是因此,那么多的画家,我至今偏爱米勒并愿意向他致敬。

就在太阳底下

我们都被照射

发光发热

看得见谁在把握

做一件对的事

这一天会很快乐

……

躺在病房里,我写了一篇文章,让家人替我送到医院附近的济南人民广播电台。当天晚上,一位叫春暖的主持人,朗诵了那篇题为《播种者》的短稿。在她温暖的声音里,我默默地倾听着自己对“三农人”老惠的赞美。这么多年过去了,老惠一直不知道这件事,我从未对他提起过。

土壤的气味

早春,去南部山区采集土样,碰见一个给果树剪枝的人。他身上的衣服,是跟大山一样黄不拉几的颜色,脸上则是跟土壤一样的黑褐色,如果不是他手中那把大剪刀咔嚓咔嚓发出一些声音,我还以为那是一片陈年的枯叶挂在树上。

那年,我们承担了农业部一个测土配方施肥项目。一开春,我们从南部山区开始,对辖区内耕地地力展开测评。进山路上,经过一个叫由家河滩的村庄,连续三天看到那人在果园里忙活,咔嚓咔嚓、咔嚓咔嚓,清脆的声音在乍暖还寒的空气里回荡。

这里地处鲁中山区北麓、鲁西北黄泛平原叠交地带,辖区内100多万亩耕地,大体可分三类:一、南部低山丘陵上部,成土母质为残积物和坡积物,土层浅薄,主要为混杂裸岩石砾的褐土,适合发展旱作农业;近山阶地和沿河阶地为中厚层褐土,传统种植习惯以红薯为主,另有一些芝麻、谷子之类小杂粮。二、东部山前倾斜平原地带,土壤性质为褐土、潮褐土,土层深厚,土壤肥沃,农业开发历史悠久,生产力水平高,属于粮菜高产区和高产开发区。三、北部、西北部黄泛平原地带,受黄河历次改道、决溢等外力作用影响,河床沉积、河道漫溢沉积、静水沉积及决口歧流堆积,岗、坡、洼相间,地貌复杂,有沙、黏、壤多样土壤性质,以种植粮食作物小麦和玉米、经济作物棉花和瓜类为主。

节气刚过立春,气温还没有升起来,沟垄间仍可见残雪点点。在崎岖不平的山地间穿行,进入嗅觉的气息有时带着湿漉漉的咸腥味,有时带着一股腐烂的红薯、草叶和植物根茎混合在一起的有点酸臭又有点甜腻的气味。人的嗅觉与土壤和草一样,慢慢苏醒了。

山上多柿子树、桃树、杏树和苹果树。这时节,树底下残存的落果,多是干硬的涩果,鸟儿对它们早已失了兴趣,只有几只赶早醒来的蚂蚁,围着一只烂果忙碌着,一阵小旋风刮过来,一撮干草叶瞬间将其埋没。

山上更多的,是鸟儿的欢鸣。灰喜鹊、白头鹎、野雉、山雀、珠颈斑鸠、斑翅山鹑等,它们的叫声各不相同,生活习性也不完全一致,有的喜欢呼朋引类,呼啦啦一大群飞过来,又呼啦啦一个急转弯,倏忽隐身于一棵巨大的柿子树上;有的喜欢独来独往,比如珠颈斑鸠,山沟里传上来的那种咕咕咕的叫声,大多来自它们而不是我以为的林鸽。

在韦家坡取土的一个下午,我们收工有些晚,太阳一转眼落下山去。一时间,枯草丛里、树篱间、山沟深处,斑鸠咕咕咕、咕咕咕的叫声此伏彼起,满山坡回响。当落日余晖散尽,山野间只剩下一片灰蒙蒙的空阔,斑鸠的叫声戛然而止。月色朦胧,山野静谧,仿佛可以听到杏花花瓣儿一点一点打开的声音,还有芨芨草、小飞蓬、癞蛤蟆草、刺蓟、看麦娘、泥胡菜争先恐后破土而出的声音。

土样采集到平原地带,已是百花齐放的暖洋洋的仲春。

继续往北,海拔高度越来越低,像是缓缓行驶在下坡路上,除了几片速生林绿幽幽的影子和沉默的村庄,平原上的景物一概是平展展的,没有起伏,没有褶皱,也少有鸟语花香。到了黄河边的码头镇,田野上朦朦胧胧缭绕着一层水汽,就像一本书到了有人物、有情节、有悬念的章节。码头镇地处泰沂山区北部边缘、黄河下游南岸,唐人段成式《酉阳杂俎》、清人蒲松龄《聊斋志异》、清廪膳生李炳炎《东野轶闻》之类残丛逸事或稗官野史中记载的诸多故事,皆发端于此。20世纪初,“乡土作家”李广田,即出生在这里并在这里长大。李广田以故乡风物人情为题材的一系列散文篇目,一度让我感受到一种生的气息和死的气息杂糅在一起所集中释放出的、既令人迷醉又令人呕吐的烈酒的气味,而那正是一条大河的气味——黄河,在中华文明发展史上,始终被赋予宏大的文化意义和象征意义。面对这条大河,作为一个风尘仆仆的“三农人”,我其实没有多少余暇慨叹它的辉煌或悲壮。当我低头察看握在手里的一把掺杂着贝壳碎片的沙土时,我觉得这团沙土是深沉的;而当我准备写下它的前世今生、讲述它的古老与孤独时,它已不再是地表肤浅之物,它身上长出的麦子和麦子花,是一种与生活息息相关的真实的存在。

我们有意把东部山前平原的土壤测评,放在整个工程最后阶段进行,那片土壤深厚而肥沃,最有把握实现粮食高产。

孕穗、抽穗期过后,小麦到了开花、灌浆期,麦田里涌动着一股浓郁的乳香。因为刚刚浇过水,土壤是湿的,踩上去有些黏脚。蹲在垄脊上采集土样,忽然闻到一股与汽车尾气一样难闻的气味,那是土壤中过多施入的化学肥料,经风吹日晒蒸腾出来的气味。众所周知,土壤是可以改良的,也是可以变劣的,化学肥料容易造成土壤板结,导致土壤养分、特别是速效钾和微量元素含量的下降和矿物质养分的失衡,而这,正是我们进行“测土配方施肥”这项沃土工程的起因和目的所在。

历时三年,包括各种土壤化验数据在内的大量资料,在我们办公室堆积如山。经过整合、讨论和评价,我们形成两个报告:一个是耕地地力评价报告;一个是主要粮食作物科学施肥指标体系研究与应用报告。这项工作最终让我们实现了土壤测评、田间试验示范和耕地地力评价成果在多层面的资源共享。

疯狂的杂草

铁锹很锋利,一脚踩下去,再用力一蹬,尖头揳入土壤深处,往前一翻,一株假高粱被连根刨出。一片叶子也不能落下,全部捡拾干净,收入铁皮桶,然后浇上汽油点火烧掉。

有一年,一种俗称“假高粱”的美国杂草,突然出现在东范村一块豆田里,对其消杀、清除的过程,是我工作经历中比较特殊的一次。

周一刚上班,有位农民拿着一把杂草,急吼吼闯进我们办公室。老惠接过来一看,十分警觉,连忙从文件柜里找出一本《入侵物种植物名录》。两下里一对照,他手里的杂草正是赫然在列的“假高粱”。我们马上跟来人去了现场。果然,在东范村村民张振华的豆田里,这种杂草已经蔓延开来。我们赶紧拍照、取样,上报省厅。第二天,农业厅专家赶来现场,对这个外来物种做了进一步确认。

假高粱又叫石茅,繁殖迅速,具有超强的绞杀本土植物的能力,又是多种致病微生物和害虫的寄主,一经发现,必须立即处理,且须斩草除根。

鲁中地区的8月,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我们像搜索地雷似的,一字儿排开,在张振华的豆田里一点一点往前推进,进度十分缓慢。那块豆田大约6亩,我们已经干了5天,简直累坏了。同事建议到劳务市场找人代劳,我们主任不同意:“找人代劳得给人劳务费吧,劳务费从哪里支付?最主要的问题是,这个事不能马虎,咱必须一次性彻底清除以绝后患,找人代劳,能放心吗?”

找人代劳不行,机械作业更容易有闪失。当然也考虑过使用除草剂,“你们不用考虑除草剂,草除灵、草甘膦、草铵膦,我都用过,都杀不死它,更气人的是,”张振华懊恼地拍了一下脑袋,“我那五只羊全死在它手里,我哪知道这个草它咋就那么毒……”假高粱茎秆里聚积着大量氰化物,牛羊吃了会被毒死,其根部分泌物、地下茎、腐烂的叶片,甚至能抑制其他植物种子萌发和幼苗生长。对植物和动物来说,假高粱的存在都是隐患。

那么,这种疯狂的杂草,是怎么来的?

我们仔细询问了张振华使用过的化肥和农药,并一一排除,最后落实到豆种上。他买的豆种来自肖镇集市上一个摊贩,比种子站销售的豆种价格,每斤只便宜五角钱。

杂草如病毒,必须追根溯源,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必须找到那个摊贩,查清楚这批种子到底有多少、销往何处。但眼下首先要做的,是尽快清理掉这些疯狂生长的植株。

太阳高悬。豆田里每一株假高粱、四周茂密的玉米田、不远处生力源植物油厂的厂房和齐星电厂高大的烟囱,都像是要将人烧死的烈火,丝丝缕缕的热流和嗡嗡叫的蚊虫在头顶飞,简直糟糕透了。

张振华媳妇身体敦壮,干活不惜力气,嘴也不闲着,嘟嘟囔囔一个劲埋怨老张贪图便宜,购买来路不明的种子,“贪小便宜吃大亏,老是干蠢事,烦死个人!”老张皱着眉头一声不吭,许是当着外人不便发作,只能把力气用在翻地上,他一锨比一锨翻得快。

太阳升到中天,像一只大火球挂在天上,烤得人睁不开眼。老张媳妇擦了把汗,又开始抱怨天气:“老天爷呀,你是要把人晒死呀,该阴天的时候不阴,该下雨的时候不下,真是糊涂蛋啊……”

大地上的事在阳光的序列里,从来都是一刻不停、按部就班地运行,压根不在意谁的愤愤不平,何况,没有充足的光照和足够的热量,庄稼就长不好,籽粒就不会饱满,农作物产量就没有保证。老张媳妇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她只是觉得身为农民,一年到头风吹日晒忙忙活活,也挣不了几个钱,命运实在是不公平啊。可她没办法改变命运,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怨天尤人。

从工作单位到东范村,有40多华里的路程,为节约时间,我们中午不回单位,就在地头上凑合吃顿午饭。司机有时买来面包、火腿肠,有时买来油饼、烧鸡,我们躲在树荫下,就着榨菜,倒也吃得痛快。同事中有男有女,大家顾不了那么多,吃饱了就横七竖八躺下休息。草木茂盛的季节,树底下也长满杂草,草丛里少不了蚂蚁、草蛉、蝼蛄之类小虫子。小同事乃珍皮肤过敏,最怕虫子叮咬,她不敢躺地上,只能站着休息。那段时间她累得够呛,后来生了一场病。

在野外环境中,我其实是睡不着的。躺在地上看天、冥想,权当一种休息。我看到树干上悬挂着一只蝉蜕,身上似乎还带着新鲜的泥土。此情此景让我觉得充满寓意。那是一种怎样的寓意?浓密树叶间蝉鸣一阵紧似一阵,蝈蝈在豆田里欢叫,青虫在豆叶上蠕动,蚂蚱飞来飞去……我对自己与阳光、庄稼、花朵、昆虫、星辰、风雨、尘土相伴的命运从来不曾抱怨过。在一切都会流逝的这个世界上,所有生灵(包括人类)终有一死,我并不为此感到惋惜,万物终将消亡固然是一种不幸,然而它们的美,一部分正在于此。

卖给张振华豆种的摊贩,被我们找到了。他是生力源植物油厂的职工,该厂常年从美国进口大豆,有一天他鬼使神差,从厂里偷了一袋大豆,悄悄拿到集市上售卖,被张振华全部买了去,并未流落他处。这让我们大大松了一口气。

植物油厂对进口粮食管理不严,被严厉警告,按规定上缴了一笔罚款。

张振华的豆田里,后来陆陆续续仍有假高粱的身影,他别无选择,只能是看见一棵铲除一棵。再后来,生力源植物油厂扩大生产规模,建了好大一片车间,占用了包括张振华那块豆田在内的一大片耕地。至此,假高粱总算被彻底清除。

麦子的一生

“表姐,卫东让我打电话问问你,现在种麦可还来得及,是不是太晚了?”

在鲁中地区,“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当时。”冬小麦播种日期一般在秋分前后,以日均气温16℃—18℃为宜。表妹打电话那天,节气已过了寒露,气温也只在12℃左右徘徊,正常播种地块,麦苗已经出齐,有些麦株已生出两个分蘖。这个时期天气也不稳定,说不定哪天就会突然降温。表妹家在长山镇南关村,四口人,五亩二分地,秋季作物种了玉米,“利奇马”带来的超大降雨,让她家的秋粮全部泡了汤。村西的孝妇河虽说已归于平静,但她家玉米田里的积水刚渗漏下去不久,土壤含水量仍属最大值,强行下种的话,出苗问题不大,低气温和过多的土壤水分两个不利因素,肯定影响小麦冬前分蘖,继而影响产量。

不能眼睁睁看着好端端的吨粮田,再错过另一茬作物。表妹和表妹夫清理了烂在地里的玉米秸,施足了配方肥和有机肥,义无反顾地把麦种播了下去。

根据经验数据,每生产100公斤小麦籽粒,植株需要吸收纯氮3公斤、磷1—1.5公斤、钾2—4公斤。“基肥为主、追肥为辅”是麦田施肥原则之一,其中,磷肥全部作为基肥一次性施用,氮素肥作为基肥的用量,一般也要占到总使用量的一半以上。因此,基肥的选择和用量至为重要。表妹听从我的建议,购买的是适用于当地土壤的配方肥和有机肥,而不是农资市场上随处可见的所谓的复合肥。

立冬前,我们下乡查看小麦苗情。在明集镇一块麦田里,七八只花喜鹊像是突然冒出来的,带着一股冷飕飕的风自天而降,落在我眼前,让我感到一阵惊奇。

我们通常采用抽样调查法,以每平方米麦田的麦株数和每株麦苗茎蘖数,推算整块麦田的麦株数和茎蘖数——这两个指标是构成小麦产量的基本保证。明集镇这片麦田墒情良好,麦苗整齐茁壮,单株分蘖多,根系也发达,接下来如果管理得当,不发生大的雪灾、旱灾或风灾、涝灾的话,实现稳产甚至增产,应无问题。

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小麦进入越冬期,地上部分停止生长,麦田处于休眠状态。

然后是第二场雪、第三场雪。

这是我记忆中最寒冷的一个冬天。零下19℃的最低气温对小麦越冬将会产生怎样的影响,是我们必须考虑的一个问题。

小寒次日,我们就近找了块麦田,准备检查一下小麦根部情况。小麦主要根系一般分布在地下半米深的土层内,只要这个深度的温度不至于将初生根和节根冻坏、冻死,来年春季,小麦返青、起身直至拔节、抽穗,就不会遭受太大影响。

公路上结了厚厚的冰层,车窗上笼罩了一团雾气。就算坐在车内,也能感觉到外面的寒冷。出城后,我用手套擦了擦车窗玻璃,看到田野上一片洁白,世间好像没有了肮脏,没有了障碍和坎坷。

雪很厚,我们没往麦田深处走。在一垄地头上,老惠用铁锹将松软的雪层拨开,露出硬邦邦的土层,枯褐色的麦苗碎草叶似的,与泥土和冰碴黏在一起。老惠一下一下用力铲击,好不容易挖出几撮麦苗,连带着冰碴和泥巴,把几坨沉甸甸样本放进样本袋。

阳光普照,万物沉静。踩着厚厚的积雪往回走,满世界都是新鲜、清甜的空气。即使呼出的气体在眉毛上结了冰,令视线受阻,麻雀在雪地上留下枝杈一样的爪印,仍然让我感受到了天地间的盎然生机——湛蓝的天空,天空上的云朵,远处的山峦,掠过树梢的大鸟,被雪覆盖的麦苗,以及跋涉在雪地里的老惠和我,这些原生物的状态是缓慢、悠扬的,也是蓬勃、激昂的。

翌春,积雪融化,天气乍暖还寒。

小麦返青、起身,地上部分生长缓慢。但在地下,次生根生长迅速——落在一棵麦子身上的大雪,或许是一种灾难,土壤墒情却因此改善——每一棵麦子,都拥有坚定的向上生长的信念,灾难或许可以打败它们,但永远不能消灭它们。

不知不觉,春深了。除了施肥、浇水,麦田春季管理最重要的一环是病虫害防治。其中,小麦条锈病是一种分布广、传播快、危害大的病害,这种病害通过高空气流传播,不易控制。对此,定期检测、提早防治、“发现一点,防治一片”,是我们一贯采取的策略。这一时期,拔节、抽穗,茎秆迅速伸长,小麦株高到了最快的生长期;接下来,麦穗开花,露出花药,浑身上下蒸腾起一股难以自持的急欲孕育的力量,水泡似的麦粒沉积、变实,逐渐由清浆状变为清乳状;紧接着,籽粒变黄,粒重最大的蜡熟期到了。

这是我最喜欢待在乡间的一段时光。阳光照耀着田间小路,南风轻轻吹拂,地头上一排鲜嫩的杨树叶子轻轻摇动,布谷鸟动听的声音从天际传来……风越来越暖了,小麦籽粒开始变硬,麦浪的颜色由黄绿色逐渐变为金黄色。傍晚时分,麦田里总会传出叽叽、咕咕、啾啾的声音,也许是麦鸡,也许是斑鸠,也许是鹧鸪,也许还要加上各种草虫儿的和音——鸟鸣声和虫鸣声一起,越来越欢快、越来越激越地在天地间响起来了。

芒种前后,小麦进入收获期。

6月10日。明集镇解家村丰鑫家庭农场。种粮大户刘水波同时调来10台大型联合收割机,1500亩小麦只用了一天时间即收割完毕,1000多吨籽粒流水一般,缓缓进入农场自建的烘干塔。

至此,小麦完成了自身的成长。

麦田里只剩了光秃秃的麦茬。大地朴素的面貌重新呈现在阳光之下。

偶尔会看到遗落田间的麦粒。一场雨后,它们会发芽。“一粒麦子如果不落在地上死了,仍旧只是一粒;如果落进地里死了,就会结出许多籽粒来。”如果我是一粒麦子,就能从这句箴言中,获得更多有关生存的启示。

风 吹 田 野

在田野上待久了,会知道很多秘密。那些秘密大多是由风发现、并经由风传播开来的。

春寒料峭的一天,我们在麦田里查看墒情,走着走着走累了,便躲到一个背风的草坡下面休息。一阵风刮下来,吹走了草窝里一只破破烂烂的塑料袋,一个农药瓶子被塑料袋拖拽着,叽里咕噜翻了个个儿,草窝里露出一个绒球样的东西,侧身看过去,竟是一只蜷缩着的刺猬,它就那样猝不及防地被迫结束了冬眠。春天刚刚开始,麦苗还未返青,小草还没有探出头来,虫子们都还睡着,刺猬生生被惊醒却无以为食,容易被饿死。我顺手划拉了几把草叶盖在它身上,又抓了几把土将草叶压实——但愿它还能安稳地睡个回笼觉。

这些年,即使自以为走遍了辖区内858个村庄和围绕着它们的庄稼地,我仍然相信,一定还有无数个角落,守护着自己的秘密,它们一年一年不为人知地在风中滋生并长大,在逝去的事物中,唯有它们陪伴着广袤的原野,自始至终沉默不语。

那是一个尘土飞扬的春天。植棉季节到来之前,新晋单位负责人建议我们“走出去”,与某棉种公司合作,共同推广该公司主导的三个抗虫棉和一个抗虫杂交棉,共计四个品种。那些天里,一场大风接着一场大风,刮得昏天黑地。黄河滩集市上的妇女裹着花花绿绿的头巾,男人们抽着劣质香烟,将我们围得水泄不通。我们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为他们讲解四个棉花品种的品质、产量、抗虫性、抗逆性、生长期、关键管理技术之类问题,讲得口干舌燥。我们像是赶集卖货的小商贩,卖力推销着手中的棉种。大风在黄河滩上横冲直撞,带走了空气中的水分,干巴巴的沙尘打在脸上,生疼。彼时,整个社会正经历密集的经济增长,密集的思潮和思维混乱如影随形。我们拼尽全力所做的此次“农技推广+良种销售”模式的活动,最终以该棉种公司卷走全部款项告终,单位投入的人力、物力和财力,随风而去。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们经手的那些棉种不是假种子,没有给棉农造成损失。

在田野上待久了,也能听懂动物的语言,比如狐狸。老惠给我们讲过他的一次亲身经历。有天傍晚收工后,他因内急,在玉米地里耽搁了一会儿。等他七拐八拐从大田里走出来,东瞅西瞅,没看到与他一起收工的那三个村民。“他们干了一天活,又累又饿,许是等得不耐烦,先行回村去了。”老惠想。此时,黑夜像一张大幕笼盖了四野。老惠转身往东,拐上通往村口的那条小路。走着走着,他觉得哪里不对劲,路北应该有一块棉田,棉田那头有棵大杨树。现在,他没看到棉田,也没看到大杨树。他停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上。草丛里窸窸窣窣有个什么东西,他看了一眼,只看到一条白尾巴,“应该是狐狸。”常年下乡,在庄稼地里见过田鼠、蛇、黄鼬,也见过穿山甲、狐狸和獾。到了这个年纪,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那只白尾巴狐狸并没有因为遇见人而逃走,反而朝老惠嘤嘤呜呜叫了几声,好像在说:“朝这边走,跟我走。”老惠猛抽了一口烟,掉头跟着狐狸,往另一个方向走去。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是一会儿工夫,月亮升起来了,为他带路的狐狸不见了。老惠像是在梦中,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老惠!老惠!”一阵风刮过来,他听到前面传来喊叫声。那三位村民还在地头上等着他。“我一阵激动,狐狸把我引到正确的方向上来了,我眼睛滚烫,摸了摸,竟然是湿的,我可不记得自个儿啥时候流过泪……”

去年春三月,老惠年满60周岁,到了退休的年龄。在为他举办的欢送会上,我们局长说:“大家都说说吧,老同事在一起这么多年,酸甜苦辣咸,想说啥说啥,不用净说好听的,咱别把老惠的退休欢送会搞成那啥,是吧?”大家都明白“那啥”指的是啥,哄然笑起来。老惠说,兄弟姊妹们放心吧,这么好的日子,退休金拿着,有吃有喝,不会那啥,我准备向天再借50年,继续活……

一阵风吹来,会议室的门开了,老惠一头白发在风中飘啊飘啊,是风把他吹老的吗?

是的,风刮来刮去,能让庄稼一茬一茬成熟,也能把人吹老。也就是说,风并非毫无来由或无所事事,它是一位使者——不只是麦苗上的浮土,不只是玉米自体受粉孕育而出的纷纷扬扬的奇异乳香,也不只是冬日旷野上扬起的一股一股的雪道——它引导了自然万物的发展方向,改变了所有人的一生,它是田野上的另一种节气。

1888年6月,凡·高创作了《播种者》,以此向米勒致敬。他用厚涂法对那些现实的象征物——犁田的马、农舍和阿尔远处的天际线(包括工厂和烟囱)做了勾勒,画面中央正是米勒式的走向正前方而非侧向行进的播种者。与米勒不同的是,凡·高在播种者头顶上,画了一轮巨大的黄灿灿的太阳,形式、色彩和笔锋都用上了点彩法,“任由我心驰骋,直到心满意足”——与老惠同事十几年,我觉得他就是凡·高画笔下那位心满意足的劳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