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瞭望塔上的眼睛
来源:文汇报 | 李青松  2025年04月29日08:00

在瞭望塔上看不见瞭望塔,在瞭望塔上看见的全是森林。

现代化的红外线监控设备能代替人工瞭望吗?这是一个很尖锐的问题。我想,对这个问题最有发言权的,应该是瞭望塔上的瞭望员吧。

这里是张广才岭双鸭山林区锅盔山瞭望塔。

“401,401,我是403,我是403。”

“401收到,401收到,403请讲。”

“今天天气晴朗,风力二三级,能见度很好,正南方向的空中有两只鹰盘旋,山崖下有一株红松树冠晃动猛烈,疑似有野猪在树干下端蹭痒痒,没有发现火情。403报告完毕。”

“好的,401知道了,请403继续瞭望。”

潘晓非摘下耳机,收起对讲机,站起身来说:“这样的情况报告,一天要有若干次。每隔一个小时上塔瞭望一次,一次半个小时。防火期内,天干物燥,加之雷击等因素,很容易出现火情。”

1979年,锅盔山顶峰上建立了瞭望塔,塔高十米,是八角形的塔楼。瞭望塔是用红砖砌成的,外侧被涂成了乳白色,共三层。一层是宿舍和厨房,一盘火炕占据了室内主要位置,角落里是锅灶、碗柜、柴堆等。二层是电台通讯室,无线电设备及中转通信设备都安装在这里。三层是瞭望平台,也是锅盔山的制高点,值守瞭望就在这里进行。三脚架上架着望远镜,方圆二十公里的情况都可以观望到。平台的顶端安设了避雷针,也安装了红外线遥控监控摄像头。摄像头可以360度旋转,锅盔山林区的整个情况一览无余。

潘晓非每天五点起床,吃完早餐,就开始检查通信设备,做上塔前准备工作,七点半上塔进行瞭望。正常情况下,上午九点向指挥中心报告情况。如有紧急情况,则即时呼叫即时报告。

某日,潘晓非用望远镜观察时,发现一群牛在白桦林里乱啃幼树。仔细数数,一共42头。他赶紧呼叫指挥中心,指挥中心接到报告后,迅速派两名护林员前往驱赶,才没有造成太大损失。

某日夜里,值班电话突然响了,指挥中心呼叫说,多个瞭望塔失去联系,各处电台没有信号,问是不是中转台出现故障了。潘晓非披衣起身,一一检查中转机有关设备,果然,电瓶出了问题,导致中转机无法正常工作。他心里急呀,万一夜里发生火情怎么办呢?他赶紧把电瓶拆下来,背到身上,打着手电筒连夜下山。那电瓶有七十多斤重,背在背上将他硌得生疼。他深一脚浅一脚,路上多次跌倒,但始终护着电瓶,爬起来继续前行。电瓶背到维修点修好后,他又背起来连夜上山。

谁知,糟糕的事情还没完呢。次日夜里一场大风,又让红外线监控摄像的控制器线路短路了,致使摄像头屏幕出现黑屏。监控设备出现黑屏,可不是小事,相当于一个人好好的一双眼睛,突然失明了。潘晓非把那东西卸下来,自己鼓捣半天也没修好。事不宜迟,他赶紧背起控制器又下山了。背到后背上才知道,这个大家伙比中转机电瓶重多了,压得他双腿打颤,大汗淋漓。当他把修好的控制器安装完毕,直起腰来,用抹布擦去手上油污的时候,东方一轮红日正冉冉升起,而他此时已经累得瘫倒了。

瞭望员值班,需要每天写值班日记,内容包括天气、风力,及瞭望时发现的可疑人员和野生动物活动等情况。33年的值班日记如果摞起来,有几米高了。

值班采取轮换制,两人一班,一班半个月。也就是值班半个月,休息半个月。他家住在七一林场,一条十二公里长的公路通往锅盔山山脚的路口,而从路口到山顶瞭望塔还有三公里,这段山路陡峭崎岖,宽不盈尺,两边荆棘横生,难走极了。即便摩托车也开不上去,只能靠脚力攀爬前行。林业局为每位瞭望员配备了一辆摩托车,潘晓非那辆是“钻豹125”。每次上山值班时,他就把摩托车骑到山脚下的路口,放在路边,一放半个月,休班时,从山上下来,再骑着摩托车回家。

附近的人都知道那辆路口旁边的摩托车是他的,心里对这位“森林卫士”充满敬意,也就从来没有发生过摩托车丢失的情况。倒是遇到大雨天,经常有好心人过来,用防雨布替他把摩托车罩上。

潘晓非,1971年7月27日出生于双鸭山林区三岔河林场,属猪的,小名叫小非,喜欢的动物是狗。从小的理想是当一名军人,背着冲锋枪,雄赳赳、气昂昂的那种。上学上到初中,没毕业就去报名当兵,结果体检不合格。没当上兵,成了他终生的遗憾。1984年,他就到林场参加工作了。在潘晓非看来,也许,瞭望员的工作,与他当兵的理想最接近了——穿迷彩服,戴迷彩帽,挎望远镜,手持对讲机,也是威武十足啊!于是,1991年,作为瞭望员的父亲退休后,他就顺理成章地接班成了瞭望员。

锅盔山瞭望塔的地位非常重要,它担负着双鸭山林业局施业区八成以上的瞭望任务,此处还是各个防火点电台通讯的连接点和中转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要睁大眼睛,春秋两季防火,夏季防汛,冬季防盗伐和偷猎。

潘晓非听父亲潘大光讲,某日,一位步履蹒跚的老人来到瞭望塔,她说她叫李敏,是当年的抗联战士,曾在锅盔山一带打游击,抗击日寇。她说,当时的抗联兵工厂、被服厂就建在锅盔山密林中的地窨子里,虽然相当隐蔽,但还是被敌人发现了。一天夜里,抗联密营被日寇包围,几十名战士英勇战斗,最后终因寡不敌众全部阵亡,只有住在山脚下炭窑里的小战士李敏,在夜幕掩护下冲出了日寇的包围圈。

李敏说,她是来寻找旧址和遗迹的。

听明来意,潘大光把瞭望值班安排妥当后,就带着李敏去寻找,终于在密林深处找到了当年的地窨子。具有传奇意味的是,他们在地窨子里还发现了老虎的卧迹、爪痕和虎毛、虎粪等东西。从爪痕新鲜程度来看,老虎刚刚离去。潘晓非的父亲对李敏说,老虎这是守护着英雄的魂儿呢!看着眼前的一切,抗联老战士李敏双手颤抖,老泪纵横。

潘晓非成为瞭望员,到锅盔山瞭望塔上班的头一天,父亲就叮嘱他,你要看好这片林子,不能有半点差池,锅盔山是绿色的山,也是英雄的山,有许多眼睛看着你呢!

潘晓非没有辜负父亲潘大光的嘱托,他兢兢业业,忠于职守,三十三年来,锅盔山林区没有发生一起森林火灾。

森林火灾,是指失去人为控制,在林地内自由蔓延和扩展,对森林、森林生态系统和人类带来一定危害和损失的林火事件。森林火灾是一种突发性强,破坏性大,处置救助较为困难的灾害。森林火灾不仅会烧死、烧伤林木,直接减少森林面积,而且还会导致森林生态系统失去平衡,森林生物量减少,生产力下降,危害野生动物栖息地,使生态保护和生态建设的成果前功尽弃。

森林火灾并非是随意发生的,它须具备三个必要的条件——可燃物、天气、火源。三个条件缺少一个,森林火灾就不会发生。可燃物和火源可以进行人为控制,而火险天气,也可以通过科学手段进行预测预报来防范。

林区大事,防火第一。

瞭望员的职责,是瞭望、观察森林是否有火情发生,实时报告有关信息,一旦发现火情,要迅速提出扑救建议。对于瞭望员来说,没有火情及火灾发生,就是最大的工作成绩。

瞭望的最高境界,不是追求“有”,而是追求“无”。

锅盔山瞭望塔上不通国电,所用的电,是若干块太阳能光伏板所发的电,主要供电台、中转机、红外摄像监控设备充电所需。电压仅有十二伏,根本无法满足冰箱冰柜用电。所以,瞭望塔里压根就没有冰箱,更不要说冰柜了。

米、面、油、盐、肉、蛋、蔬菜及生活用品,都是从山下背上来的。半个月背一次,一次吃半个月。也就是瞭望员当班的时候,用摩托车运到山脚下,然后自己背上山。由于没有冰箱,蔬菜无法保鲜,头五天还算新鲜,中间五天逐渐发黄发蔫,后五天基本就烂掉了。冬天大雪封山,根本无法通行。某年,头一场雪就下了两米多深,瞭望塔里的食物都吃光了,已经断食三天了。山上的人下不来,山下的人上不去。无奈,潘晓非将脚上穿的两双棉靰鞡的底部各绑一块板子,生生一步一步挪到山脚的路口。然后,林场的铲车开来,铲出了一条路,才把他接回家。

吃水呢,夏天吃的水是山泉水——离瞭望塔六十米远的山崖下,岩石底部缝隙里有一眼泉,每天用瓢舀一桶,一天的用水基本够了。可是,那眼泉是季节性的,深秋一过,要有四个多月的干枯期。也有把岩石撬开,深挖取水的想法,但最终没有实施。主要是潘晓非担心,撬开岩石向下深挖,万一破坏了“水线”,造成泉眼彻底干枯,那就后悔也来不及了。于是,就一直维持现状。

“冬天吃水怎么办?”

潘晓非笑嘻嘻地说:“吃的是天上的水。”

他说天上,我就往天上看,忽然明白了:“呃,雪水。”

潘晓非告诉我,森林里的雪并不纯净,往往雪里夹杂着腐叶残草。满满一桶雪在火炉上化成水,水是黄色的。起初,潘晓非就用纱布过滤一下,可是杂质过滤出来了,但水的颜色还是黄的,那水吃起来总有一种怪味。后来,他就改进了办法,搞来了河沙,把桶底弄出筛子眼,上面铺上半尺厚的河沙,再把雪水倒进桶里,经过三天的渗透,桶底下滤出的水就是清水,怪味也消失了。

“哈哈哈,你还真有办法呀!”

“都是逼出来的办法。”潘晓非说,“困难嘛不过是暂时的,听领导说,用水和用电问题很快就要解决了。”

“呃,应该尽快解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是的,上级正在想办法解决,前一段时间还派人来勘察打井的具体位置呢。”

“不过,吃的蔬菜何必从山下背上来呢,自己在山上种不可以吗?”

“嗯呐,头些年,我开垦了一小片地,种了白菜、萝卜、黄瓜、西红柿,还有青椒等几样蔬菜。可是蔬菜长出来,刚刚盖住田垄,就被野猪、獾子、狍子、野兔、野鸡盯上了,夜里轮番来吃,人根本抢不过它们,后来就索性不种了,倒也落得个省心。哈哈哈!”

潘晓非有两个儿子,老大叫潘旭,老二叫潘超。潘旭在双鸭山给“顺丰”打工,送快递;潘超在山东临沂一家餐馆当厨师。哥俩明确表示,在外面历练几年,将来回来也当瞭望员。他们说,爷爷是瞭望员,爸爸是瞭望员,到了他们这一代,不能断了。

某年春节哥俩回来,到瞭望塔来看爸爸,潘晓非对两个儿子说:“你们的爸爸也没什么本事,当瞭望员守望锅盔山上的林子,守望了一辈子。将来一口气没了,你们就把骨灰撒在锅盔山上的林子里,一方面当肥料喂树,另一方面我也继续瞭望,看着林子才踏实安心。”

两个儿子的眼眶湿润,眼睛故意看别处,不接他的话。

倏忽间,我想起一句话——“世界上一切饱含情感的东西,都是不可替代的”。我忘记这句话是谁说的了,如果不是某个哲人说的,那就是我说的了。

我想,在许多领域,“数字化”“智能化”将成为一种必然,而在瞭望塔上,当红外线监控设备及智能机器人代替人工值守瞭望,会是什么情况呢?

我终究还是没有提出这个问题。因为,我知道,已经不需要提出这个问题了。

潘晓非的视线掠过丛林山岗、白雪茫茫,“看到了山川的风貌,也听到大地在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