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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书“骗饭”
来源:北京晚报  | 王新禧  2025年05月06日08:20

“骗饭”?当您看到这个词时,脑袋上方也许会浮现出一个问号。从字面上直接看,难不成是用书去骗口饭吃?呀,那实在是有辱斯文。

其实不然。“骗饭”一词,是笔者家乡福州的一个方言词汇,其含义是指穷苦人家三餐无好菜下饭,只好用一些别的物事,权充下饭菜肴,把作为主食的米饭“骗一骗”,让它能落得下肚。这些伪装成下饭伴侣的物事,可以是一点虾油,也可以是一小勺腌菜,甚至于使劲嗅闻邻家菜肴的香气亦不无助益。但对于我而言,协助骗过舌尖挑剔的则是——书。

犹记得童年时,伴我最多的图书是连环画与评书,真是到了爱不释手的程度。俗称“小人书”的连环画,图文并茂、赏心悦目,将历史、传说、童话、神话等等,都连缀成精巧的花瓣,给予了童年足音一片翠绿的原野。那一本本长方形的小画册,真是我懵懂年代的好伙伴,所以吃饭时自然也要以之佐餐。尽管父母免不了呵斥,但我依旧屡教不改,连环画绝不离手。

彼时最下饭的连环画,当属上海人美版的《三国演义》。这套多达60册的大型连环画,因为价格昂贵,小时候的我只拥有其中的一小部分,但尽皆爱不释手,反复翻阅。尤其是其中的《反西凉》,每当看到曹操被马超杀得割须弃袍,总令我激动不已,不免多吞几口饭。人美版全30册的《水浒传》也是我的“骗饭”爱物,这是我最早具象化阅读的梁山好汉故事,拳打镇关西、风雪山神庙、智取生辰纲、三打祝家庄……好汉们荡气回肠的替天行道,硬是比难得吃到几回的卤味还香。此外,《三剑客》的英风侠气、《三毛流浪记》的悲喜交加、《十二寡妇凯归》的巾帼壮烈等等,也总能让我忘记碗中的寡淡。《西游》名家陈光镒、刘继卣、刘汉宗勾勒的猴王闹天宫,让腐乳咸菜都吃出了蟠桃宴的滋味;苏联题材的《柯楚别依》《卓娅和舒拉》则令我把微甜的地瓜粥喝出了伏特加的炽烈。其实,当时我也不知道什么画风、什么大师、什么技法,总之合眼缘就都是好的。后来回头看,这些连环画竟都是时代的精品,细腻典雅的画面,远胜后来泛滥的“跑马书”。

与评书的结缘,也是在儿时“骗饭”的过程中。刘兰芳的《赵匡胤演义》、黄佩珠的《少西唐演义》、张国良的《三国》,袍带书是名将忠臣们忠肝义胆的演绎,比猪肝鸡胆可有滋味得多。诸葛亮草船借箭的浪涛间浮着半片地瓜干,孙膑撒豆成兵的指掌中飞出了饭粒的千军万马。岳飞枪挑小梁王时,我手中筷子也生生将咸鸭蛋捅个对穿;赵子龙七进七出长坂坡,我看到痴迷,一碗饭怕也要七热七凉。再翻翻短打书,单田芳的《白眉大侠》、刘林仙的《英雄大八义》、袁阔成的《燕青打擂》等等,是剑侠义士们锄强扶弱、惩恶扬善的江湖传奇。徐良的飞镖在书中呼啸而过,碗里的花生米便一粒粒脱手飞出;燕青摔翻擎天柱的刹那,咬着的炸芋粿崩在瓷碗沿,权当是擂台木板的碎裂声。

每当手捧一部评书,刘兰芳的铿锵、单田芳的诙谐、袁阔成的沉稳,比任何调味料都更能激发食欲。名将的铠甲映着虾油的油花、侠客的剑锋挑着“鼎边糊”的葱花,那些栩栩如生的英雄人物,仿佛就坐在我身边,与我一同分享简单的饭菜。这时普通的青菜豆腐,竟也吃出了隋唐庆功宴、梁山大碗酒大块肉的美味。邻居一位大伯常笑我是“看书饱”。其实哪里是饱,分明是精神食粮撑起了物质世界的匮乏。评书也由此成了我热爱文学和历史的最初启蒙。

转眼到了少年时期,风靡全国的武侠小说、方兴未艾的科幻小说,成为我新的“骗饭佳肴”。初识金庸,是一位家里开小说出租店的初中同学借我一套《神雕侠侣》,杨过与小龙女缠绵悱恻的爱情,加上史诗级气势磅礴的时代背景,令我的心田蓦地掀起狂波巨澜,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射雕英雄传》《倚天屠龙记》《碧血剑》《天龙八部》……每部金庸小说我都或借或求或租,竭尽所能地弄到手。由于对它们不拥有“财产权”,所以必须争分夺秒地看,吃饭时自然也舍不得放下。一边将调羹茫然地放入口中,一边将目光紧紧锁在那风云变幻的铅字上。

比较庆幸的是,借我小说这位同学那开租书店的长辈,应该颇具文化视野和文学鉴赏力,进的小说虽然多为盗版,却绝不暴力低俗,武侠如金庸、梁羽生、还珠楼主,皆是前辈名家的如椽巨笔。通过这家租书店,我基本看完了金庸所有的作品。彼时尚无互联网,倘若起手不是接触到这些名家名作,而是充斥无聊打斗和低俗情节的作品,那我对通俗文学的热爱,只怕就无从谈起了。

于是乎,黄蓉巧手烹调的珍馐美馔,让我第一次爱上美食文字,哪怕眼前只是一个鸡爪,也像尝出了叫花鸡的味道;学着郭靖的降龙十八掌,能将碗底的荷包蛋轰碎;张无忌施展乾坤大挪移,我手中的瓷勺在白粥里也搅出了大挪移的气旋;凌波微步在段誉脚底飞转,筷子在我手中旋着汤碗,竟也旋出了八卦方位;韦小宝在御膳房偷吃冰糖燕窝,我碗里的稀饭竟也甜得能拉出丝来。它们都随着咀嚼化作了年少时对江湖最鲜活的想象。而“金庸”这两个大字,闪烁着熠爚的光芒,永远镌刻在了我的心里。

至于邂逅科幻小说,是在一个慵懒的午后。我在小书店里翻检时,一本1999年5月号的《科幻世界》跳入眼帘。这期杂志正好是创刊20周年纪念号,上面以专文形式叙述了《科幻世界》的二十年历史,引起了我的浓厚兴趣,便随手入了一本,没想到就此对科幻小说热爱到现在。在接下来的几期里,一个科幻巨人登场了,他就是刘慈欣。我仍然记得看完《宇宙坍缩》后激动震颤的心情。就这样,书页间银河倾泻,碗筷中星粒沉浮。科幻小说令我将饭桌变成了星际飞船的中控台,筷子扭曲成时空折叠的标尺。“黑暗森林”法则的惊悚,使熟鱼粉干嚼起来都带着末日口粮的苦味。

这般书香佐餐的日子,日复一日,年少时未觉其殊异,待到年长,方惊觉“骗饭”已升华为“骗魂”。那些被书页浸润的米饭、那些骗过肠胃的铅字,最终都化作了滋养灵魂的养分,让我在物质清贫的年代,收获了丰盛的精神飨宴。

年华如白驹过隙,倏忽两鬓已霜。今时今日,由于社会普遍小康乃至于富裕,知道“骗饭”这个方言词的福州年轻人越来越少了。电子书湮没了纸质香,人们也不再为饭菜的寡淡而发愁,反而为了养生刻意追求清淡饮食。但那些年用书“骗饭”的日子,却成了我珍贵的记忆之一。或许正如汪曾祺先生所说:“读书是最低门槛的高贵”,那些“书虫子吞了米虫子”、陪伴我度过长个头和嘴馋年龄的书籍,对我而言是最寻常也最神奇的“调味品”,它们不仅喂饱了我的精神世界,更在不经意间,塑造着我对人生、人性的认知——它们是用文字的火石在贫瘠的餐桌上凿出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