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木林鸱
阿国有一件事没想明白,他的哥哥阿业说,去牢里看过阿国两次。阿国知道阿业去看过他,但他只记得是一次,不是两次。一次和两次有什么区别吗?当然有,作为亲兄弟,如果说看一次是本分,那看两次就是情义。阿国坐牢十年,这点还是分得很清楚。
一个人坐牢会不会坐傻掉,阿国见过不少,有些进来时好好的,出去时就不太对劲了。阿国不至于,他头脑清楚得很,甚至在外混了二十年,都没有在牢里十年想得明白。他现在感觉把所有人和所有事都看透了,生活对他而言就像是一个四面玻璃的展柜,即便暌违多年,也自信能看得明明白白。在里面,他是学会不少东西,有必须学的也有主动学的,他甚至还看起了书,时间太多,除了吃饭干活睡觉,不做点别的,剩下的就只能盯着某处发呆。
阿国出来后的第一件事,是去找受害人家属道歉。多大的事,他也不应该伤人,哪怕是失手,原本只想吓唬吓唬人。阿国还记得他们一家住在西乡街,没翻脸时也曾称兄道弟,吃过几回酒,江湖上的事就那样,恩怨情仇,波诡云谲。十多年不见,西乡街早已拆除,阿国差点没认出来。受害人一家对阿国的突然造访明显很抵触,他们又善于抑制情绪,表现出虚假的大度,声称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人死不能复生,实则还是对眼前这个曾经名声显赫的狠人充满畏惧,尽管经过规训和教育,阿国早已改过自新。
阿国拎上门的一袋时令水果,最终还是拎了回来。
阿国只好把水果拎去哥哥家。阿业家住桃源居,但他在麻布村也有房子,是一整栋的出租楼,他是房东,平时就住顶层,天台还搞了个小花园。这是阿业在深圳奋斗几十年积累下来的家产。十年前阿业就靠收租过日子,至少在阿国的记忆里是这样,当然也有可能记错,毕竟他们兄弟俩交往并不密切。阿国没敢直接去桃源居,怕遇到嫂子,他问阿业,你在麻布村吗?
阿业说,你出来了也不跟我说,我好去接你,办个席过过运。
阿国说,哎,不搞那些。
那天,阿业坚持要请阿国出去外面吃,他开车回桃源居接了老婆和一对儿女,夫妻俩在前面商量了一会儿才敲定要去万丰酒楼,撇在后座的阿国和完全陌生的世侄,尴尬得一路不知说什么好。阿业包了一个大间,点了一桌子硬菜。阿国知道哥哥是大出手了,哥哥以前抠抠搜搜的,蛮计较的一个人。那时阿国和阿业一年也见不到几回,两人走的道不一样,一来深圳就岔开了路。偶尔见面,也是为老家的一些事,村里修老坟建祠堂,老母的电话会打到阿业这里,阿业就打给阿国,这份钱,两兄弟是得平摊。阿国无所谓,他那会儿不缺钱,身边跟着上百号马仔,每天都有钱收,他倒是愿意帮哥哥做点什么,比如遇到点社会上的麻烦。阿业却从不开口,没什么麻烦,或者有麻烦也不想让阿国插手;他有他的办法,他清楚弟弟干的都是些什么勾当。
阿国也清楚自己干的是什么,那又如何?难道要他去街角开个废品收购站,要么进厂打螺丝,像那些傻憨憨的外省仔,每天加班到十二点。阿国唯一能干的就是打架,来深圳不到一年,就打出了名,最狠的当数争夺五区市场生鲜档那次,他单枪匹马撂倒五个高大的北佬。英雄迟暮。阿国跟随哥哥一家走进装潢一新的万丰酒楼时,他还蛮感慨。是的,这儿曾经也是他和马仔混迹的地方,吃饱喝足,往汤水里丢一只死苍蝇,那餐不仅可以免单,还要找老板泵水(广东方言:要钱)。阿国有些不好意思,幸好老板和服务员不知道换了几茬,曾经远远看见都感觉麻烦的人,如今没人再认得他。
服务员进来添茶时,阿国还跟她说了声谢谢。阿业特意看阿国一眼,仿佛在怀疑自己的耳朵。嫂子则完全若无其事,他们本来就陌生,好像她还不知道阿国坐牢出来,以为只是离开的时间稍微长一些,就差没问,叔叔这些年都去哪儿发财……。侄子侄女对叔叔更不用说,阿国进去时,他们还是小孩,如今见到叔叔跟在大街上遇到路人没任何区别。一餐饭吃下来,阿国更是看着哥哥一家人在吃,他都不怎么敢伸手,担心残缺的手掌让世侄看了害怕。残缺的又刚好是右手,除了拇指和食指外,其余三个手指都只剩下一半,看起来像是他故意把手指屈起来。——如果说,十年的时间把阿国内心的戾气洗涤一遍,身体的残缺却怎么也无法修复,就像印章,永远烙着。
阿业问,怎么不吃啊?
阿国说,肚子不饿。
嫂子问,是不是还没吃惯?
阿国说,不是,都差不多。
所以,说是为阿国接风洗尘,其实更像是阿业一家人吃饭,顺带把弟弟叫上。这都没什么,阿国还是很高兴,毕竟那是亲哥哥一家,老母过世后,哥哥就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至亲。让阿国感到疑惑的是,阿业饭后闲聊,竟说他去看过阿国两次。阿国心想,不对呀。不过碍于嫂子他们在场,阿国没说什么,算是默认哥哥说的次数。只是事后,他越想越不对,觉得阿业不老实,不说实话,这让他心里像是结了个小疙瘩,老想找机会跟哥哥说说,到底是一次还是两次。同时,阿国又为自己的斤斤计较苦恼,他以为的看透一切,似乎也是错觉。
吃完饭,阿业送家人回桃源居。在车里,阿业当着老婆的面问阿国,下一步打算怎么办?有住的地方吗?如果没有,就先到麻布村住下,那里还有房间没租出去,收拾一下就可以。阿业这么说像是故意说给老婆听,嫂子也识相,随即附和说,是啊,如果没地方就过来,兄弟嘛别计较。阿国却揪住了他们话里的“如果”,是的,如果,那是一种假设,并非肯定。阿国不知道是不是误会了哥哥嫂子,但他确实不想寄宿在他们的屋檐下,不是感情有多坏,当然,也没好到那程度。
之所以有拒绝的底气,是因为阿国已经有了落脚处。一个几十年的朋友,刚到深圳时就认识了,他叫喜仔,最开始摆摊卖水果,后开了超市,如今竟经营起一家休闲会所,听说阿国出来了,立马就联系上了,要阿国无论如何得去找他,用他的话说,做人得知恩图报。出来的这些天,阿国就一直住在喜仔的会所里,需要时也干些杂活。喜仔说了,当着所有员工的面,只要阿国愿意,可以一直住下去,洗脚按摩一条龙,会所还开一天,阿国就有吃有住有玩乐的一天。阿国觉得喜仔这人还蛮讲义气,至少比他那上百号马仔讲义气,十年前,他们围着阿国转,要吃有吃、要喝有喝、要玩有玩,如今竟无一个有人影。
阿国没跟阿业说接下来的打算,他只是回答,不需要,他有办法。
哥哥和嫂子就此沉默,不再追问阿国有什么办法,能有什么办法,一个坐了十年牢的人,深圳一年变个样,路都不一定认识了吧。确实,以前阿国混的那条街,十年不见,就不太认得出来。喜仔的休闲会所那个位置,以前是一片棚寮夜市,他几乎每天都在那里喝得烂醉,如今唯一让他能认出来的,只有街边的一块巨石。巨石作为某种风水的“圣物”,估计得到本地人的信奉,周遭再怎么变,它都保持原样。阿国发现巨石还和当年一样,只是感觉小了许多,区别就是开始用不锈钢围护起来了。
送家人回桃源居后,阿业又带阿国到麻布村,上出租楼的天台喝茶。天台的茶室被阿业布置得很雅致,各种绿植和装饰,茶座后面还挂着“茶禅一味”的书法匾额,让人觉得茶室的主人就算不是个文艺青年,也应该是有文化的人。阿国没想到阿业还有时间搞这些,看来这些年他是彻底让自己闲了下来。
喝茶时,阿业跟阿国说了老家的一些事,主要是这十年来,哪些亲人过世了,除了母亲那次通知过阿国,其余一些亲戚,通知不到位的,得让阿国知道,他们已经不在了。阿国对此并无遗憾,老家的亲戚他都不熟,唯有母亲的死对他来说是难愈的伤痛,那时他还刚服刑不久,对未来渺然无望,也尝试申请能否出去送老母最后一程,阿业还托人找过关系,最终都没能搞掂(广东方言:解决)。阿国那时就知道,坐牢就得是坐牢的样,坐牢就是即便是死了亲妈也不能出去送,否则怎么叫坐牢呢?那就是他该付出的代价。阿国想明白了,心里也就释然,老母出殡当天,他一次次地想象着老母的尸体躺在棺木里,孤零零的,老人家守寡一辈子,到死还凑不齐一对儿子来脚尾磕头烧纸,实在可怜!阿国在牢房里放声大哭,狱友知情,没人责怪,也没人过来安慰,有几个甚至跟着偷偷啜泣。
阿业还说,老母去世后,村里的老厝(潮汕方言:老房子)倒了,他干脆推了重建,加上周边属于他们家的园地,一口气搞了三层,不过还是毛坯,没装修。阿业的意思是,厝地是两兄弟的,如今他一个人建了楼房,事先没跟阿国打招呼,是有点不周全,其实也不是不想打,就是太匆忙了,来不及。这些年,乡下的政策一年一个样,今时不同往日,农村人要起个房子比城里还麻烦,得及时钻政策的缝隙,该翻翻该建建,否则老厝一倒,宅基地就归了公家。为了建好房子,阿业也是搞得戚戚然,说起来一肚子火。
阿国听不大明白,他跟这个世界脱节十年,事情变得再怎么样都不奇怪。不过他明白阿业的意思,也知道哥哥在处理这些事情上比他懂、比他在行。他无所谓,他可以慷慨地让给哥哥,一分钱不要,反正也不值钱,反正他也没打算回去。
阿业给阿国递过来一支烟。那就好,他说,我就怕你有意见。
阿国摇摇头,把哥哥给的烟捏在手里。
阿业又问阿国,你真不需要在我这里住?
阿国说,不需要,我有地方。
这倒符合阿业对阿国的想象,阿国什么时候需要阿业帮忙啦?入狱之前,他哪一天不是过得前呼后拥,风风光光,像个电影里的人物。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什么时候需要照顾啊?这话嫂子可能都跟阿业说过,语气多少有些尖酸刻薄。
阿业又问,去哪儿?
阿国说,一个朋友那儿。
阿业这才做出放心的样子,又说,有事过来找我。
阿国点头。
回到石岩街时,天已经黑了,街上霓虹灯闪烁,阿国站在街头望街尾,那种感觉既熟悉又陌生,如若把脚下的水泥路板起掉,这街面曾经布满了他的脚印。从初踏上深圳开始,他就在石岩街上混,街上的每一家商铺、每一户档口、每一个街边的走摊,他都了如指掌;有视他如兄弟的,如喜仔,自然也有恨他恨得牙痒痒的,如那个伤了阿国三根手指的客家人。……如今这街上红红绿绿的年轻男女,在阿国看来仿佛是一个虚拟的梦境,而他还在梦中,一觉醒来,身体依然会躺在监狱的架子床上。
喜仔的休闲会所就位于石岩街中央,张扬的招牌站在街头就能清楚地看见,模拟一把火炬的样子,光芒四射,看着像是某个严肃的体育场所。阿国实际上很不适应,他习惯了安静,会所却是一个不夜城,永远声色闹热,永远气味浓郁。阿国几乎没有一夜能够安然入睡,按摩房的床虽然舒服,却怎么也不像是睡觉的地方。
阿国还真没想到,喜仔会改行干起会所,这行可不是谁想干就能干的,至少得两面通吃。印象中,喜仔和阿国一样,一开始就在石岩街上,喜仔在街边摆摊卖水果,阿国找他收陀地(广东方言:收“保护费”)。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他们还都是十七八岁的小黄毛。喜仔不仅要应付阿国他们,还得时刻提防治安队,治安队称他们为“走鬼”。后来喜仔开超市,还是在这条街上,那时他和阿国就很铁了,也不再害怕治安队。开会所是后来的事,阿国已经出事,就不知道了。不过作为曾经的“社会人”,阿国当然知道开超市和开会所的区别,换句话说,谁都可以开超市,但不是谁都可以开会所。这点阿国比谁都清楚,他缺席十年,但有些规则却不会轻易改变。
有一件事,喜仔一直念念不忘,他对阿国的所谓“知恩图报”,也是因为那件事。要不是喜仔老是提及,阿国实际上也不太记得,那些年他干过的大大小小的事还真不少,只要不关乎性命,在阿国看来都不是什么值得记住的大事。喜仔就不一样了,他之所以对阿国死心塌地,由衷地佩服,肯定不会是因为阿国要找他收陀地。
喜仔那时在街边摆摊卖西瓜,雨淋日晒的,每一分钱都来得不容易。阿国每次出来吃肠粉,隔着街,就能看见对面的喜仔。街上尘土飞扬,要是下雨,根本就走不了人,喜仔守着一辆三轮车,车斗上铺满稻草,上面放着十几个熟到发黑的江西西瓜,边上搁一块木板,一把西瓜刀,对着路人一声一声地吆喝。那时的江西西瓜又甜又脆,只能过西乡河去固戍码头零贩。阿国就免费吃过喜仔不少西瓜。现在想来,阿国有点对不住喜仔,至少当年的行径不怎么光彩。喜仔年纪轻轻也确实识做,是个灵精人,知道什么人得罪不起,遇到阿国他们,每次都是客客气气,递烟递瓜,没钱赚时,也会哭丧着脸,跟阿国求情。阿国本来就觉得喜仔这人不错,好几次跟他暗示,要拉上他一起干,总比在街边摆摊卖西瓜有派头。喜仔没同意,他就喜欢做生意,典型的潮汕人思维,哪怕赚回来的钱一半归了阿国他们。
往后,石岩街越来越热闹,喜仔的西瓜档也越摆越大,有时一天可以卖掉好几车。他还雇了一个小工,生意好时,他让小工看着摊位,自己踩三轮去固戍码头,往返一趟就要个把小时,身上的衣服没有一刻是干的。阿国答应喜仔,整条街就只允许他一个人卖西瓜,只要阿国发话,没人敢找喜仔麻烦;当然,除了治安队。
阿国只是觉得恍如隔世,他其实不太喜欢喜仔老拿他的过去说事,如今他早就不再是以前那个让人闻风丧胆的人物,他只是一个刑满释放人员,他不想在陌生人面前丢人。阿国转而又想,如果不谈及那点旧情,他和喜仔之间又有什么情义可讲呢?喜仔又不是他亲兄弟,有什么义务来救济现在落魄如狗的他呢?给他吃给他住给他穿,还第一时间给他钱和新手机。
只是喜仔一副大腹便便的暴发户形象,阿国看着有些陌生,有些隔膜,不再像以前那样可以亲近起来。他甚至害怕在会所里见到喜仔,当然,喜仔来的时候不多,每次来,却都要大张旗鼓,把所有员工都叫到跟前训话。阿国能躲就躲,有时喜仔满楼层找他,想躲也躲不了。喜仔笑嘻嘻的,一副和蔼的样子,员工们都叫他喜总,阿国一时不知道叫他什么,也跟着叫喜总。喜仔说,你就不要跟着他们叫了。阿国总不能还叫他喜仔吧?所以每次见面,怎么称呼他都是个难题,一般也就囫囵过去。关键是,阿国摸不清喜仔真实的想法,在他想来,喜仔没必要对他这么好,即便当年真有其事,在阿国看来,那也不是单单为了喜仔,不足以让他享受今天的优待。
阿国倒希望喜仔不要碍于情面,能给他安排一份工作,哪怕是安保,那样他反而会心安一些。问题是,会所并不缺人,真要说缺,缺的也是来消费的客人。一段时间下来,阿国算是看清了,生意真他妈的惨淡,跟以前相比,真是云泥之别。
阿国想约喜仔出来吃夜宵。从麻布回石岩街的路上,阿国就想清楚了,他得好好跟喜仔谈谈,不能这么下去。
喜仔在电话里说,等会儿。末了加一句,你用微信发给我位置。
阿国没玩过几天微信,不知道怎么发位置,直接把地址写给了喜仔。喜仔到烧烤店时,第一时间竟是手把手教阿国怎么用微信发位置,这看似简单但无人点拨就学不会的技能,让阿国一下子感觉沮丧。这沮丧来自喜仔的沾沾自喜,也来自新手机过于庞杂的功能。
阿国把手机撂放在桌面上,说,还是以前的手机方便。
喜仔说,都什么年代啦,还用傻瓜机,时代早翻篇了。
见阿国沉默,喜仔又问,今天去哪儿了?
阿国说,去麻布见我哥了。
喜仔问,怎么样?
阿国,我哥让我住他那儿,我没同意。
喜仔说,是的别客气,你就住我这儿。
阿国说,可我不能总这样,还是得找个事做。
喜仔说,你看你连位置都发不了,还能做什么?放心,缺钱就找前台要。
阿国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想找点事做,整天闲着也不是办法。
喜仔看着阿国,他现在说话倒是毫不客气。——你应该也看出来了,现在经济不景气,你这把年纪摆着,又坐过牢,就算真出去找工作,也没人敢要。
阿国觉得喜仔说的是实话。
这时服务员把烧烤和啤酒端上来,鸡翅、羊肉串和烤面筋都摆好盘,放在一个个造型精巧的瓷器里,啤酒也是矮樽的,似乎喝完还可以当摆设……。喜仔指着它们说,现在不一样了,吃个烧烤都这么讲究。我们那时吃烧烤,街边几个矮凳一坐,小桌脏兮兮的,烧烤架就在边上,刺刺啦啦,冒着烟,能把人呛哭。摇骰子喝酒,边吃边骂……你看看现在,斯斯文文的,烧烤都能吃出大餐的气氛……不说那些了,还是接着说你的事。我早就说过,等你出来,只要你需要我,我喜仔二话不说。
阿国举起啤酒与喜仔碰杯,两人都一口气喝了半瓶。
喜仔说,对了,我倒是为你操心起一件事,这几天我一直在考虑,就看你愿不愿意。
阿国抬眼看了一眼喜仔,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喜仔说,那个彩霞,就是那次……人不错的,丧偶,有个孩子,女孩儿。他们说她克夫什么的,我是不信这些,再说你阿国命大,她克你不着,你要是觉得行,我跟她说一下……要不我现在就把她叫过来,你们合伙过日子,彼此有个照应,没什么不好。
阿国问,她不嫌弃?
喜仔说,我现在就打电话。
喜仔在给彩霞打电话时,阿国迅速地在脑海里搜索彩霞的模样。那么多女员工,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都化了妆,其实也认不出谁是谁,但阿国却是记得彩霞的……
她陪过阿国一晚。阿国十年没碰女人,面对彩霞,他紧张得浑身发颤,是彩霞几次把他抱住,用身上丰腴的脂肪让他安静下来,并像个婴儿那样偎着她的胸口睡了个好觉。
彩霞刚好下钟,很快,她便穿过街道走了过来。阿国透过玻璃窗看着彩霞的身影,他终于确定是哪一个,有点胖,笑起来,门牙豁开一道缝。没错,阿国和她过夜之后,第二天就忘了是谁,他总不能在走廊里拦着她们一个个问吧。彩霞却每次遇到阿国都会打招呼,她有时提着一桶泡了中药的洗脚水,有时捧着一块热乎乎的毛巾,偶尔也会拎上一个精致的手提箱,里面放着精油。
彩霞倒是落落大方,一坐下就吃喝起来,问喜总有什么吩咐,似乎喜仔此刻提出任何要求,她都会爽快地答应。
喜仔向后仰了一下,吸了口烟说,你看我朋友怎么样?
彩霞一边嚼动着腮帮子一边看着阿国,把阿国都看红了脸。
很好啊,彩霞说,啥意思?
喜仔说,我想把你们撮合在一起,可以吗?
彩霞转头问阿国,你说可以吗?
阿国一愣,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点了下头。
彩霞说,那就成了,可以。
喜仔笑着说,那就这么说定了,我提议咱们为这个喜事干一杯。
糊里糊涂地,阿国举起酒瓶,跟喜仔和彩霞哐当碰了一下。三人又喝了不少,直至有点迷糊,才散。喜仔独自回家,让彩霞照顾阿国。彩霞和阿国回了会所,两人又抱在一起。清醒的阿国问彩霞,你不会后悔吧?彩霞依偎在阿国的胸口说,你对我好我就不后悔。阿国把彩霞抱紧说,我会对你好的,上次过后我就忘不了你。彩霞举拳捶了一下阿国。
好上后,阿国才知道彩霞不只结过一次婚,是结过两次婚。两个前夫还都死了,一个死于车祸,一个死于绝症。女儿是第一个前夫生的,已经读高中,平时就寄宿在校,偶尔也回来。彩霞在外面租了房子,从石岩街的巷子往里走,二里路,每天上下班走路半小时,骑单车十分钟。彩霞让阿国搬过去一起住,阿国同意,他也不想整天住在会所里,没有一天晚上能睡好觉。两人在同事中公开了关系,一起上班一起下班,走在街上,也是一对夫妻的模样。有一次,彩霞硬是把阿国拉进一家新开的服装店,买了一身新衣服,从帽子到鞋子。品牌店,不便宜,阿国事后才知道,那个牌子叫“耐克”。他问彩霞啥意思。彩霞笑着说,你浑身都穿上耐克,我就克你不死啦。阿国差点笑晕过去,谁跟你说这样可以的?彩霞说,同事阿芳说的。阿国说,她是逗你玩的你还当真。不过,阿国还是挺感动,他拉住彩霞的手说,就算命中注定要被你克死,我也认了。
彩霞捂住阿国的嘴巴,呸呸呸,乌鸦嘴。
彩霞敢于跟阿国坦白,阿国也没必要隐瞒,他也结过婚。坐牢之前,和阿国好过的女人不少,结了婚的却只有一个,就是那个广西妹。阿国和广西妹是在五区市场时认识的,他伙同几个马仔霸市,广西妹在档口卖蒜头姜,档口是她爸的,广西妹那会儿刚读书出来,过来帮忙,见阿国一伙,既害怕又讨厌,正眼都不看他们一下。阿国却很喜欢她,哥弟几个一喝酒,他就打赌,发誓要把广西妹追到手。一年后,阿国果真追到了她,正式拍拖(广东方言:谈恋爱)。结婚后,两人刚开始还好,后来只要阿国出去喝酒,广西妹就不高兴,出去打架更不高兴,搞得阿国在马仔面前都抬不起头。有一次大吵,阿国直接把一个发烫的高压锅按在了广西妹的大腿上。广西妹带着女儿出走,再也没回来过。几年后,阿国就犯事进去了。阿业去看他的那一次,实际上就是去跟阿国商量和广西妹离婚的事。广西妹求到了阿业那里,要阿业出面。阿国那会儿还很硬气,完全不给阿业面子,坚决不离。
彩霞问,那到底离了没有?
阿国说,肯定离啦,我还能耽误人家十年啊。
彩霞又问,出来后还有联系吗?
阿国说,哪有啊,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彩霞再问,那你女儿呢?
阿国说,应该跟你女儿差不多大了吧。
一个月后,阿国带彩霞去阿业家。
这事阿国之前没想过,他还不太愿意让阿业一家知道,况且他跟彩霞又没结婚,名不正言不顺,两人的关系顶多算是合伙过日子。彩霞却不这么想,她早已把阿国当丈夫看待,既然心里认定两人是夫妻,那伯母世侄就是亲人,何况还在一个城市,不多走动,怎么能亲呢?彩霞是那种大大方方、豁得出去的女人,只要她认为是对的事情,哪怕阿国不同意,或者说不情愿,她都会想办法说服他。阿国其实也没想太多,他只是有些意外,彩霞竟然还在乎这些,跟广西妹完全不一样,广西妹就不愿意和阿国的亲人过密往来。
两家人为此还弄得有些郑重其事。阿国提前两天通知阿业,彩霞则备好了烟茶酒,还给同媳带了一套化妆品。阿业位于桃源居的家,别说彩霞,就连阿国也是头一回去。和以往不同,身边有彩霞做伴,阿国感到从未有过的自在,甚至都不需要他开口,彩霞就可以帮他把任何场面都应付下去。可以看出,彩霞和大嫂还挺投缘,不像是初次见面,倒像是多年未见的老姐妹。大嫂对于两家人的这次相聚也倾注了热情、做足了准备,亲自下厨,家宴弄得很丰盛。阿业说,早在两天前你嫂子就开始准备了。吃完饭,一家人又客客气气地聊天,只是阿国和彩霞都心照不宣,对彩霞的工作只字不提。离开时,大嫂又回了礼,等于是把彩霞带过去的礼物又换了个样送回来。如此走个形式,也算是圆满地完成走亲戚的礼仪。
阿国以前很烦这些细细碎碎的礼路,如今他看着彩霞和大嫂熟悉地应对着,心里感觉到某种家庭才有的温馨,如一股暖流回荡在心间,让他倍受感动。他甚至有错觉,就像入狱之前他就和彩霞在一起了,又或者,彩霞其实就是成熟起来的广西妹……这么想时,阿国感觉很美满。偶尔,彩霞的女儿从学校回来,阿国待她也如对待亲生闺女一般。这些彩霞都看在眼里。
阿国还想过要和彩霞去领证,毕竟身为男人,他得为此负责。彩霞没同意,没同意不是不爱阿国,她就是爱阿国,比两任前夫都爱,正因如此,她才没同意领证。在彩霞的逻辑里,只要不领证,他们就不是正式夫妻,不是正式夫妻,她就不会把阿国克死。似乎这克夫命它还认证不认人。别看彩霞是社会中人,对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却很信,不信也不行,前面两个男人都死在她面前,跟她结婚之前就活生生的,她能不怕吗?阿国只当是笑话,但说归说,对领证这事,他也觉得可做可不做,只是他心里还是有些恍惚,似乎不太确定这一切的真实性,尤其是他和彩霞怎么就走到一起,如同潜伏在梦境里的孩子,不敢贸然伸手去触摸,怕瞬间破灭……又像他学会刷抖音后,刷到的一种叫林鸱的鸟,它的身体可以伪装成枯木,瞬间变成枯木的一部分,肉眼分辨不出来。阿国觉得他现在就是一只伪装成枯木的林鸱,看似无声无息,柴米油盐,实则他心里清楚,一切都是暂时的、凑合的,是赝品,是易碎品,只要他稍微动弹一下,扇动翅膀,就会显露原形。
让阿国没想到的是,有一次彩霞竟然跟他说起他老家的宅基地。
阿国忘了是自己跟她说过此事,还是在阿业家里时,大嫂和彩霞聊起过。总之,关于大哥占用全家的宅基地建别墅的事,彩霞是知道的,而且对此还颇有意见。彩霞说的也不无道理,阿国坐牢十年,阿业身为哥哥,其实做得并不够,如今弟弟出狱,阿业哪怕不帮他,就算是买地的钱,多少也要给他。彩霞情绪有些激动,她甚至鼓动阿国不能沉默,要找阿业讨要,不然不公平,父母要是在世,他们也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阿国看着彩霞因激动而涨红的脸,一下子不知说什么好,如若老母真的在世,这些话自然用不着彩霞来讲,老母知道该怎么做。如今,阿业沉默的背后其实是嫂子。阿国开不了口。
阿国说,我再想想。
彩霞说,你不用想,必须得这么做。
阿国说,那我该怎么做呢?
彩霞说,好办,你给大哥打个电话,说明意思,要回家一趟,看看他家的别墅,大哥大嫂要是会做人,他们就知道该怎么做。
阿国看着彩霞,他感觉彩霞说话做事比自己还果断,跟当年的他一样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彩霞说,亏你还是个混社会的,我看一点都不像,你比谁都老实。
阿国苦笑,我再想想。
彩霞说,这有什么好想的,现在就打,你不打我打。
说着,彩霞真的拿过阿国的手机,拨打了阿业的电话。这一举动瞬间让阿国愣住了,他觉得彩霞一下子变得陌生,不再是那个能和一家人和睦相处的女人。
电话通了,彩霞说,大哥,阿国有话要跟你说。说着就把手机递给阿国。
阿国吞吞吐吐。
阿业说,有话就直说。
阿国说,就是……关于老家宅基地的事。
阿业说,我明白了,这事我确实没做好……我会想办法的。
阿国说,不是这个意思。
阿业说,那是什么意思?
阿国说,我想回去看一下。
阿业说,好啊,你要回去我陪你回去,是该回去了。
挂了电话,阿国的心情很糟糕,即便是以前,他们兄弟之间是没怎么往来,但也不至于因某件事而产生冲突,彼此还是尊重的。如今他想做个正常人,却因为这么点小事跟哥哥产生抵牾,实在有点不应该。这不是他想要的样子。他看着彩霞,有迁怒于她的意思。他又做不到。彩霞是为他着想,真把他当丈夫才会这么干。这怨不得她。她只是想帮他拿回自己的东西。有错吗?一点也没错。
阿国觉得自己也没错,反倒是阿业有错在先,却弄得像个受害者。
阿国连抽了几根烟,心情才逐渐平复。他得坦然面对,回老家看看,即便不是因为这事,也应该回去,至少给老母的坟头上炷香。
几天后,阿业开车来石岩街接阿国。阿业给阿国打电话,阿国说你在街头红绿灯的公交站台等我。阿业说,我去接你啊,你住哪儿?阿国说不用,随即挂了电话。阿国给彩霞发了条微信语音,一路小跑到石岩街尾。看见阿业的车时,阿国满头大汗,他伸手胡乱抹了抹脸,才拉门上车。
阿业问,你到底是在干什么?
阿国窝在副驾驶座,不吭声。
阿业把车开到前面路口掉头,沿着国道一路直走,刚好能在鹤州上沈海高速。这是他们以前回家再熟悉不过的路径。后来阿国就回不了了。眼下,阿国不免有些激动,这是他暌违十多年后再度踏上回家的路,方向不变,道路不变,沿途的建筑甚至是山林湖海,却都是陌生的,像是他们正在去往一个异地他乡。尽管心中思潮涌动,阿国还是无声息地窝在座位上,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似乎阿业不先开口说话,他就永远不说,一路就这样,沉默不语。回家的路途,最快也要三个小时。阿业还是忍不住。
没有其他人在场,兄弟二人的聊天变得坦诚而直接。
是的,他们从小感情就不错,到深圳后,人各有志,各走各路,为此也不至于要以兄弟感情破裂为代价。阿国觉得,真正让他们变陌生的是外人的介入,甚至于十年来,阿业只去坪山监狱看望过阿国一次,他都认为那是大嫂的意思。这些无根据的猜忌,盘踞在阿国脑海里多时,像是经过验证的事实,如当年法官在法庭上定他的罪状时那般证据确凿。
阿国说,有一件事,不知道是我记错了,还是你说错了。
阿业问,什么事?
阿国说,就是,你去看过我几次?
阿业说,两次啊。
阿国说,不对,是一次。
阿业说,两次,这我还能记错。
阿国说,我也没记错,我坐牢呢哥,你去看过我几次,我天天没事就数着。
阿业被阿国说得有些疑惑,开始放软语气。不会吧,我明明记得是两次,第一次,我一个人去见你,说的是你和你老婆离婚的事。你进去后,她来找我,抱着女儿,要我帮她……我那时想,让人家等十年也不现实,就答应找你谈谈。你当时情绪很激动,坚决不同意,我们聊了很久。
阿国说,是的,这我记得。后来你就没去了。
阿业想了一下,不对,我还去过一次,那次带着广西妹和你女儿一起。我骗了她,说你很爽快就同意离婚,还祝她幸福,再找个好男人。我那么一说,广西妹有点感动,想带女儿去见你一面,过后她就要回广西。
阿国说,总之我没再见过我女儿。
阿业又想了一下,突然举手拍了一下方向盘,车子高速行驶,差点偏离方向。
阿业说,是的我忘了,那次本来我已经把她们母女送到坪山,临进去时,她突然反悔,她还是很怕你,她让我看她大腿上的伤疤,说是你拿高压锅烫的。她哭着说,她不敢再见到你……我当时也是吓一跳,没想到你还能干出那种事,简直不是人。
阿国没再说什么,他觉得阿业这样的解释说得通,他自认当年的做法禽兽不如。
阿国突然看见汽车的前风挡玻璃外,高速路的指示牌上提示,鲘门服务区快到了。这是整条回家之路唯一让他感到熟悉的地方,他立马坐直身子。那时往返老家和深圳,他们总习惯在鲘门服务区休息,吃饭抽烟上厕所,服务区里聚满潮汕人、海陆丰人,更远一些的还有梅州人和福建人,说着差不多的闽南话。早些年,鲘门服务区还活跃着不少骗子,用透明的杯子摇骰子,看得清清楚楚,边上站着几个“洗火炭”(潮汕方言:做托)的看客,引一些贪心的傻子入局,看似稳赢了,往往输得精光。阿业就上过一次当。为此还被阿国嘲笑好多年。
临近出口,阿国刚想提醒,阿业就把车拐了进去。
稀松平常的日子,服务区里显得很冷清,几辆车,几个人。阿业找到位置,停好车,两人一起下车小便,回来后也不急着走,坐在车上,抽起了烟。
阿国问,你还记得吧?我们第一次去深圳。
阿业说,当然记得,不过我比你早三年。
阿国说,是的,你一九九〇年,我一九九三年。
阿业说,你的记忆力还不错。
阿国说,我在里面没事老想这些。
阿业说,想这些干什么,人要往前看。
阿国说,哥,你就这点很讨厌,每次跟你说话,你都喜欢讲大道理,有时挺烦你的。
阿业笑,烦,我不说烦你,你还敢说烦我。
阿国从没有这么轻松过,无论是单独还是有其他人在,只要有阿业在场,他从来都是拘谨的,有时故作的开朗,别人看不太出来,但自己心里很清楚。倒不是他怕阿业什么,主要是老父死得早,阿业的不苟言笑和沉稳,让阿国觉得哥哥就是父亲,或者说,阿业的身体里一半住着哥哥,另一半住着父亲。这种感觉很微妙。
三十年前,那时阿国初中刚毕业,连县里最差的高中都没考上。阿业回家说要带阿国去深圳,阿国激动得一夜没睡好。第二天一大早,阿业带着阿国到县城汽车站,买了去深圳的长途车票。他们家离县城并不远,隔壁挨着,就几里路。兄弟两人在车站锈迹斑斑的铁椅上坐着,等车开,都很困,却不敢打盹,害怕客车悄然离开。从那时起,阿国就对哥哥有一种莫名的敬畏感,觉得哥哥是见过世面的人,是靠山,只有跟着哥哥走,才不会迷路,才不会没饭吃。那时客车走的是国道,深汕高速要等到三年之后也就是一九九六年底才建成通车,路途漫长,像是去往另一个世界。途经鲘门湾时,山路海崖,阿国都不敢往车窗外张望,害怕司机一个不小心,会连人带车栽下深险的海湾。事实上,确实有客车落海的事故发生。过了鲘门湾,就是鲘门服务区,其实国道上的不叫服务区,叫半路店,地理位置上看,跟后来高速上的服务区遥然相望,那时几乎所有的客车都会在鲘门半路店停歇,似乎是为了在鲘门湾逃过一劫而松口气。所以,在阿国的印象里,半路店的那个热闹,简直像是在赶集。阿国也真正见识了哥哥的灵敏,在嘈杂的人群里,他竟能准确地找到洗手间的位置,撒完尿,又悠闲得像个大爷,绕着阔大的广场看热闹,没一会儿,就和一些完全陌生的人说上了话,还凑一起抽烟。阿国那时看哥哥什么都是对的。直到哥哥返回车内,一脸铁青地问阿国,身上有钱吗?事后阿国才知道,阿业在鲘门半路店上了当,车费也输了精光。阿国都忘了,那天他们兄弟是怎么到的深圳。
阿国说,你还记得吧?你被骗的那次,在对面国道。
阿业没想到阿国会突然提这个,他笑着说,你还记得啊,那时的人真傻,边上几个“洗火炭”的一直在叫,押下去,赢定了,我还真信了,像是被洗脑,要是现在……
阿国抢着说,要是现在还是一样会上当,骗子的骗术更高级了。
阿业说,要是现在,我就不凑那样的热闹了。
阿国怀疑当年阿业凑热闹,有凑给弟弟看的意思。
阿国特意下车,仰头张望,确实能见到矮处的旧国道正从山脚蜿蜒而过,古旧的半路店还在,废弃的饭店招牌还高高地立着,只是人烟稀少,只有跑长途的货运车偶尔停靠。阿国对此完全没了印象,好长一段时间,他甚至误以为当年的半路店和后来的高速服务区是同一个地方。事实上,他只走过一次国道,那是唯一一次和哥哥一起上路的经历;如果不算眼下这次的话。
汽车驶离鲘门服务区,重上高速。阿国心里还挺期待,如果没记错,过了鲘门隧道,就是鲘门湾,只是国道的鲘门湾和高速的鲘门湾完全不一样。高速路像是巧妙地绕山而过,直接沿着海岸线奔走,给人的感觉,竟变戏法般把山崖抹平、隐藏了,平得一边是辽阔的稻田和散落的村庄,一边挨着近海沿岸,有远山立于海水之上,随着地势的起伏,偶尔能见壮观的浪头,如若不是有连绵不断的木麻黄树,似乎激昂的浪花还会直接拍打到车窗玻璃。
阿国一直觉得鲘门湾是整个往返路途最美的风光。
他想提醒哥哥慢点开,如果高速允许停车,他还想在路边停一会儿,再爬上那座多年前就存在的简陋的过路天桥,站上高处望一望,沿途若隐若现的海岸线,到底长什么样。
阿业默默开车,他对车窗外的景物完全无感,早已见惯不怪。又或者,此刻阿业心里想的跟阿国不一样。重上高速后,阿业又得接回刚才在高速上中断的话题,就好像服务区只是一个插曲,过了就过了,不能留恋。阿业突然提及自己的老婆,也就是阿国的嫂子。他说,你可能对你嫂子有怨言,你不说我也能看出来,说实话,这些年我没去看你,也是不知道见了该说些什么……我每年都有给你寄东西,这些你嫂子都知道的,她一句话也没说过……
阿国有些后悔,事情看破不说破,即便说破,它也不变,该怎么样还怎么样,问题是,他还得为此来应对。阿国是懒得应对的人,尤其是说话,现在是,以前更是。在所谓的江湖上,人们对他的传言就是人狠话不多,能动手绝不动口,要说阿国嘴笨吧,也不完全是,好多时候,他就是懒得说话。
如同此刻,阿国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哥哥的话。他其实最想说的是,他一点都没有责怪其他人的意思,任何人都不亏欠他,包括找他离婚的广西妹。他只是有些懊悔,在该做的时候没有做好,以至于陷入困境时,别人也没必要对他更好。就这么简单。现在事情已经过了,临近出狱时,他还在脑海里设想许多补救的办法,第一个跳上来的就是找当年的受害人家属道歉。事后他也很懊悔,觉得那么做太小孩子气,就算人家接受了,也没有必要那样,所有的伤害都已造成,而他也为此付出过代价。他完全没必要节外生枝,给自己和他人增添麻烦。因为开了个坏头,阿国接下来就有些泄气,像是一个小学生兴致勃勃地写满几页纸的计划,最终落实时才发现,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包括该怎么和哥哥一家和谐相处。
这一路上,阿国其实更想跟阿业说说老母,他明知自己有愧,是个不孝子,老母最后那几年,全靠哥哥一家在照顾。仅凭这点,阿国都没有任何理由责怪哥哥和嫂子。听阿业说,老母晚年患有老年痴呆症,像个小孩,什么都不记得了,谁也不认识,却唯独记得阿国,记得阿国是她的儿子,还把阿业当作阿国,说还是阿国孝顺,阿业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嫂子当然不高兴,但阿业无所谓,就像他做了实事,阿国得到虚名,两兄弟合在一起行孝,一个用身体,一个用名字。阿国觉得哥哥理应比他承担更多,现在他知道,阿业是吃亏的,不仅是老母需要他照料,家族里的大小事件,也是阿业一人在应付,就像人们想起他们家,想到的只有阿业,至于阿国,他们只当存在过,听说过他的一些传闻。如今,阿国却还要因为一块宅基地的事情跟哥哥较劲,实在有些不是人。
所以,当阿业再次提及那个突然的电话时,阿国默不作声,惭愧不已。
阿业也看出来了,他说,我知道那不是你的意思。
阿业又说,你们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阿国知道阿业指的是谁。听口气,阿业对彩霞不是很满意,至少,他觉得阿国一出来就和一个不明来历的女人生活在一起,确实有些草率。阿国的犹豫证实阿业的猜想是对的,越是这时候,他越不能把彩霞的真实情况说出来。他知道喜仔是出于好意,但在此之前,喜仔肯定也给别人表示过类似的好意……想到这儿,阿国心里就一阵难受,他本不该为此较真,难受却也是真实存在的,像是喉间搁着一根细软的鱼刺,不碍事,就是不舒服。
阿国撒了个谎,他说和彩霞十年前就认识,后来她结了婚,老公前几年死了。
阿业没再多说什么,这个话题他也不想深究。他松下语气说,兄弟间的事,你以后有事就直说。
阿国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这么多年了,想回家看看。
阿业说,我是想过给你一笔钱,但你也知道,钱都在你嫂子那里,不是不能动,就是很麻烦,女人都这样,一说到钱就要命了。我以后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在哪里挪一挪,你也别急,给我点时间……老家的房子还没弄好,现在只是毛坯,我是准备再过几年,孩子能接手了,就退休回去养老,到时再装修……你要是需要,我可以留一层给你,你嫂子不想回去,我一个人也住不了那么多。
阿国连忙摆手,免免免,我只是回去看看,不想回老家。
两个小时后,他们在霞湖下高速路,拐入东海城,路过几个路口后,阿国就完全不知道身处何处了。这地方陌生得像是从地里突然蹦出来的,他甚至怀疑是不是走错了。阿业却轻车熟路,这几年他回家建设,时不时得回来。老家以前就挨着县城,现在更是贴并在一起,分不出彼此。阿业说农村在发展,把楼都建到县城去了。阿国却觉得是乡村在消失,至少那个他曾经熟悉的村庄不见了,县城就像海水一样漫延,把它们都湮没。
算一下,阿国快二十年没回来了,他跟村里的联系几乎断绝。记忆里的村子,已经不复存在,街巷里是还有几栋老厝,也是废弃的祖屋。以前整齐划一的瓦厝,如今全换成形态各异的小洋楼,有的装修得比大城市还要豪奢,瓷砖上墙,蓝色断桥铝合金窗,门口有院子,天台有阳光房。
阿业把车停在巷口,下车走进一家超市,超市的老板和阿业打招呼,阿国看着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没一会儿,阿业提回几样礼包,说要先带阿国去叔伯家里坐坐。阿国没想到阿业会带他走亲戚,也只有阿业能想得这么周到。阿国没说什么,他像是不能自主的小孩,像三十年前那样,跟着哥哥走就是。叔伯们阿国当然记得,只是他们已经老了。他们得知一起回来的还有阿国后,难免表现出激动,他们看着阿国长大,几十年未见,是生是死也是个谜。阿国不像阿业,就算不坐牢,他也很少回家,似乎对老家有恨,又拎不出具体的缘由,倒像是故意要和哥哥对着干。——阿业不是跟村里的人都好吗?见面喊人,递烟请酒,阿国就偏不,甚至最后都断绝了回家的路头。阿国承认曾经有这样的想法,那时他也有任性的资本,神气跩跩的,在外人人敬畏。传回村里,大家也知道阿国在外面混,人狠话不多,干的自然不是什么好事,后来又听说他坐牢。慢慢就没人说起他了,仿佛他不存在,仿佛他们家就只有阿业一个男丁。
走完叔伯亲戚,阿业才带阿国去公墓山给母亲上坟。公墓山稀稀落落,真正把老人往山上安置的人家不多。阿业说,政府不让修坟,只好把老母安葬在公墓山,这样也好,有人照看,我们又不是常年在家。阿业又说,老母生前喜欢住村里,说村里有邻居,公墓山正合她意,你看,前后左右都是邻居……阿业当年把老母带到深圳时,要不是老母患有老年痴呆症,根本就待不住;老母去世后,阿业才匆匆忙忙带回家,为了掩人耳目,阿业还得请医院的救护车往回拉。村里人虽然都住了楼房,旧风俗却还在,他们信奉在外断了气的人不能回村,只能在外做孤魂野鬼。阿业觉得老母不应该做孤魂野鬼,她对村庄有感情,是被儿子骗出去的,要做孤魂野鬼,他们以后再做也不迟。
阿国依稀记得公墓山以前的模样,那时是村南边的一个山坡,小时候他和哥哥来放过牛,站在山坡上回望村子,能清楚地数出哪条巷子哪个厝顶是自己家,只要家里的烟囱冒出浓浓的烟雾——那种稻草烧起来的烟雾极好辨认,还带有未燃烧尽的火星呼呼往上冒——他们就可以赶牛回家了。如今,老母坐在山坡上,她回望村子时,就不是以前的样子了。
阿国在老母的坟前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阿业在边上大声喊,阿母,阿国回来看您啦。
兄弟俩在老母的坟头又待了一会儿,抽了支烟。他们现在已经不能准确地看出村庄的边界,以前不仅是村庄和县城,村与村之间也是隔开来的,他们要是进一次城,得骑上半小时单车。如今还是半小时,只是连接县城与村庄的道路被水泥和楼房一点点衔接起来,像是红绳上镶满大小不一的珠子;更远处是高山和乌坎码头,山上竖着不少白色的巨型风车,它们缓慢地旋转,如同大山手里把玩的玩具模型。这些对阿国而言,都是极其陌生的新事物。
阿国转身,走吧,回去吧。
阿业说,回哪儿?
阿国说,回深圳。
阿业说,还没去看新厝呢。
阿国这才想起他们此行的目的,此刻却变得一点都不重要。
他们走下公墓山,途中遇到一个人,跟阿业打招呼,阿业随手塞给那人一包烟,阿国还是不认识那人。阿业说,看山的,我交代过他看好老母的墓。
回村的路上,阿业忍不住吐槽,说这几年为了建房,还真费了不少劲,光买烟的钱就花了好几万。阿国纳闷,他以为买烟是给工人。阿业说不是。阿国看了阿业一眼,阿业说,你是不经事,哪里知道,从平厝地开始,就不断有人来找麻烦,什么一户一宅,面积还不能超标,多大多高都有限制;你积极申报吧,又拖着不批。各种问题,一等就是好几年,厝地都长了草,真正要开工时,卫星一照,图斑下来,触犯规定,说是林地园地耕地,总之就不是建设用地,倒霉时还被划为基本农田。这些年,大把真正的农田卖给了开发商,只能把村里的厝地拿去顶数,管你以前是老厝地,还是祖屋明明就在那上面立着,不动没人管,一动就完,就得破费,大大小小来的每人都得塞一条红中华,前前后后不知塞了多少条……这样还好,人家拿,至少我们还有缝隙做事,睁只眼闭只眼,等风头一过,皆大欢喜,百来万都舍得往下扔,也不差那几万块。你记得吧,我们小时候,村里要是有人家起厝,真是怕人不知道,夯墙工还故意把歌唱得很大声,嗨哟嗨哟嗨哟哟,我现在还会唱呢。如今不行啦,真怕被人知道,偷偷摸摸,跟做贼似的,连夜赶工,一不小心,就会有人打电话举报,一报一个准。
阿业是走过世面的人,还不至于被难住,知道该怎么做,该花的他一分不会少,该找的人也一个不落下。只是有些憋屈。阿国听着有些莫名其妙,他脱离社会十年,别的变化能理解,起个新房都这么麻烦还真是没想到。阿国没说什么,这些都超乎他的行为范畴,他没法发表意见,也不能给哥哥出什么好的主意。在为人处世、跟别人打交道上,阿业永远比阿国要在行。阿国可没有那样的耐心,但他以前那一套做法,现在早就过时啦。这点阿国比谁都清楚。
他们家的老厝本来就挨着公路,如今阿业的别墅就相当于起在大路边,三层洋楼,还建了围墙,显得尤为醒目。从分金水路看,位置还算不错,以后不仅可以住家,还能开铺做生意。阿国还记得,他小时候坐在门口数路过的摩托车的情景,那时他做梦都想拥有一辆黑色嘉陵,日产走私货,从乌坎港运来,半新半旧,一辆要卖上千块。许多年后阿国在深圳赚到钱,第一件事也是买一辆摩托车,感觉比女人还要金贵。
兄弟俩先是站在院子里观摩一会儿,阿业又领着阿国一层一层往上走,向阿国介绍每一层楼的布局和设计,像是销售人员带着客户看房。可以看出,阿业有些兴奋,对于这个费了不少劲弄起来的建筑,他充满爱意和自豪。楼房虽然还没装修,却能看出做足了功夫,应该花了不少钱。来到三楼露台时,阿业指着边上两个房间说,你要的话,这一层留给你。阿国说,我没这个意思,我不想回来,我不习惯这里,年轻时就不习惯。阿业说,那是年轻时,慢慢你就会喜欢的,我年轻时也讨厌家乡,现在年纪越大越想回来,你看,风景还是好的,就是人有些变了。
阿国看见楼下有一段围墙倒了几排红砖,看样子是人为的,问阿业那是怎么回事。
阿业犹疑了一下,才指着围墙外另一栋在建的楼房说,你还记得那是谁的地吗?
阿国想了一下,没想起来。
阿业说,是歪头家的。
阿国“哦”了一声。他记得歪头,很久以前当过他们村的村长,因为头有点歪,就一直被村里人叫歪头。歪头一家在村里很强势,和阿业、阿国这边房头祖上又有些恩怨,平时就少有往来。
阿国问,他怎么啦?
阿业说,我建房遇到那么多麻烦,就是他在背后搞鬼,前后打了三次举报电话。
阿国很惊讶,问,为什么?
阿业说,一开始我也想不通,没想到会是他,他家也在建设,后来托人一查,就是他。我分析啊,可能就是我挡住了他家,他家的门面靠不了路,觉得吃亏。
阿国看了一下周围,觉得阿业说得在理,阿业之所以花钱建围墙,估计也是为专门对付歪头,这样一来,高高的围墙几乎把歪头家的门口挡得严严实实,不留一点空隙。
阿业说,建围墙时,他来闹过,不让建,事情闹大了,还报了警。警察说人家的围墙建在自家的地上,没什么不可以,他没话说,夜里就来阴的,推倒了几排围墙,我懒得理他,真有本事就该请挖掘机来推掉。
阿国没说什么,这要是以前,他不可能这么冷静。
回到车上,阿业说,晚上再回深圳吧,我约了县里几个朋友,一起吃个饭,建房的事他们帮过一些忙,都是拜歪头所赐。
阿业点点头。
阿业直接把车开进东海城,到玉照公园时左拐上龙山桥,过了桥就是螺河北堤,沿着北堤直走到人民路,是县城里最热闹的街道。阿业找了一家最大的海鲜酒楼,停车后开始联系朋友,报上酒楼的名号。打完电话,阿业问阿国,有什么熟人没有?晚上叫一起。阿国还真想了一下,不过真想不起有什么朋友在县城。这地方无论是街容街貌,还是人际关系,都彻底翻了新。如果不是阿业带路,阿国都忘了路该怎么走,即便站在穿城而过的河边,他也搞不清楚河的这边是北堤还是南堤。
离吃饭的时间还早,阿业约朋友先过来聊天。阿国对此有些紧张,不是怕人,而是面对哥哥的朋友,他确实有些格格不入,以前是,现在也是。他们通常会用质疑的眼神看阿国,似乎在问,阿业,这真是你弟弟吗?仿佛他不配当阿业的弟弟,两人站一起,都不像是一样的人类,何况还是亲兄弟。
阿国便跟阿业说,我想出去逛逛。
离开酒楼,阿国一下子走入熙攘的街上,到处是行人和穿梭其间的电瓶车。在人群中,阿国产生一种被众人接纳的错觉,他一路走出人民路,来到螺河边。他记得以前螺河两岸种的都是低垂入水的柳树,斜躺的石阶上蹲满洗衣的嫲人(广东方言:老太太)。如今一看,柳树全没了,换上一层一层往上长像是雨遮一样的榄仁树;石阶也铲掉了,河水里不再漂着肥皂的泡沫,而是整片整片墨绿的水浮莲。阿国沿着河堤的石板路往来时的方向走,河里有青年人在操习扒龙舟;是的,端午快到了。每年五月,螺河都会举行隆重的龙舟赛。阿国记得有一年踩单车来看过,挤进人墙里,只能透过缝隙看到一点影子,出来时,却发现单车没了影子。
县城比以前要热闹很多,以至于狭小的道路时不时会因某个障碍而堵塞住,像是河里的水浮莲突然被一根树杈挡住,也会导致一整片水草久久滞留。阿国故意端详着所遇上的每一个陌生的面孔,他们或走,或坐在电瓶车上,有的戴头盔,有的没有。他们脸上的表情平静,对拥塞的现状早已稀松平常,只是偶尔探头看一下前方,又丧气地坐下来,想骂一句,又没骂出口。此刻,相对于他们,阿国像是那个坐在台下的观众,他由此获得一种莫名的自在感;不用担心人群中会有人认出他,更别说知悉他的过往和当下——是的,绝对不会有。他又想起那只伪装成枯木的林鸱,如果世界就如县城一般大小,他便完全没有必要伪装;他要是真是一只林鸱的话,大可以故意扇动翅膀,以此证明自己是一只活蹦乱跳的大鸟,而不是一截已经死去的枯木。
阿国随手拦下一辆三轮车。
师傅问,去哪儿?
阿国说,先去五金店,再去上陈村。
等阿国返回酒楼时,阿业和朋友们在包房里聊得正欢。见阿国进来,他们其实也没有表现出他想象中的诧异。阿业起身介绍,这是我弟阿国。阿国上前故意用残缺的右手和他们一一握手,这么正式可是头一回,以前他跟兄弟们见面不是拍肩膀就是爆粗口。阿业郑重向阿国介绍起他们,哪个是主任,哪个是所长,阿国其实一个也没记住,连他们姓什么都不知道。在随后的酒桌上,阿业由于要开车不能喝酒,阿国则把自己要喝的和哥哥该喝的都喝进了肚子里。即便这样,阿国还是很清醒,哥哥那些朋友则一个个都迷迷糊糊,纷纷向阿国竖起大拇指,其中一个还跟阿业说,这该不会是你请来挡酒的吧?我看一点也不像你,一点也不像,人不像,性格不像,连他妈的酒量都不像。
阿国把一个斟满的酒杯递到对方面前说,领导,您随意我干了。
滴酒未沾的阿业看着弟弟,脸上浮起关切的笑意。
从县城回深圳的路上,阿国睡了一路,他是真醉了。
阿国连他是怎么回家的都忘了,他只知道第二天醒来,就躺在按摩床上,睁开眼,房间灰暗,外面很安静。阿国知道,他在喜仔的会所里。他走出走廊,头还有些晕,到前台时,刚好遇到喜仔。喜仔说,哦,你在这儿啊,彩霞昨晚还找我要人呢,说你回来了却不见人,她都急死了。那一刻,阿国心头一热,他突然很想见到彩霞,马上,立刻。他第一次有这么强烈爱一个人的感受。
几天后,阿国接到阿业的电话。
阿业在电话里问阿国,那天你又回村里干了什么?
阿国说,我去五金店买了一罐喷漆,在歪头家的墙上喷了一个“拆”字。
阿业说,拜托,我真不用你插手我的事,你那套办法我不喜欢,我这辈子最讨厌背地里告密、恐吓人的把戏,你那么做和歪头有什么区别?还有,你喷字就喷字,怎么还留下姓名?
阿国说,不留姓名,他怎么知道是我喷的?
阿业被气笑了,好了好了,事情就这样吧,歪头也没直接找我,他找了管区书记,书记跟我联系,要我跟你说说。我也跟书记说了,阿国做的事,我可管不着,我要是管得着,他也不用坐十年牢。
阿国说,还是你会说话。
几个月后,阿业先是听到风声,说是老家的省道要扩修,两车道变四车道,沿途得拆迁不少房子。这事一下子让阿业茶饭不思,他找阿国商量,说他建房之前其实也想过,预留了距离,就是不知道到时路要扩多宽,早知道就留多一点。那段时间,阿业很忧虑,毕竟房子是他的心血,就算拆迁有赔偿,也不知道是什么标准,老家人说的,十赔九不足……他又庆幸没有急于去装修,庆幸之余是更大的失落和挫败,如果他的别墅真要拆掉,那不正好合了歪头一家的意?——感觉老天都在帮着仇家。阿业找县城的朋友四处打听修路的事,他们都含糊其词,说是听说过这样的计划,就是还没有最终定下来,也不知道以后会是什么情况,只能等消息。
阿国去麻布村,见阿业为房子的事忧愁。他趁机说,你也是自找苦吃,好端端的回去建什么别墅,深圳的房子都住不完,我要是你,绝不会干这样的傻事。阿业被阿国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后悔。但他还是心存侥幸,说不定路修不成呢?就算要修,也没修那么宽呢?阿国说,你就别再想这个事情了,拆也好不拆也好,到那时再说,没办法的事,你看你最近都瘦了。看阿国还关心起自己,阿业有些吃惊,他摸了把脸说,是哦,最近饭都吃不下,觉也睡不好,当初建的时阵(广东方言:有时候)是一出,现在拆又是一出,真是拖磨人哪。
过了一段时间,事情终于确定下来,阿业的别墅就在拆迁名单内,村委也联系了他,让他回去,谈赔偿的事。总算是尘埃落定,阿业死了那条心。回去之前,他跟阿国说,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辛辛苦苦弄了几年,说没就没,你说我傻我也认,我们一家住了几十年老厝,老母到死都不愿意离开,我这么做也是给人看,表面起的是房子,实际也是阮家的面子。阿国听了,心里有些伤感,他理解哥哥的想法,估计新房一拆,回老家的退路就此堵住,阿业也和阿国一样,断了回家的念想。阿国心里又稍稍有些慰藉,就好像他找到了在深圳继续活下去的伴。是的,跟以往不同,如今阿国的生活充满寂寥,他需要有这么一个亲人,在身边,在同一个城市,闲时可以走动,喝喝茶,吃吃饭,聊聊天,一家人,和和睦睦;他习惯每隔几天就去阿业那儿,也学着认识阿业的朋友,不一定能深交,也不一定有用,至少可以假装像个正常人那样子生活。
回去没几天,阿业给阿国发来一段视频。阿国点开一看,是钩机在拆别墅的画面。阿国不忍心看完,他突然有些恍惚,那天他偷偷溜回上陈村,到底是在歪头家的墙上喷了“拆”字,还是在哥哥家的墙上喷了“拆”字。这事突然有些诡异起来,阿国怀疑正是那个“拆”字一字成谶,导致后来的结果。
阿业又说,总算谈妥,赔了一百万,差不多回本吧,亏掉好几万吃喝打点的钱,等于回去瞎忙活几年,最后什么都没做成,一场空……对了,我跟你嫂子说是八十万,剩下二十万我会转给你,就当是属于你的赔偿,你跟谁都别说,自己烂在心里。
阿国听着心里不是滋味,就好像他讹了哥哥嫂子一笔钱。这笔钱确实也是飞来横财,让他一时之间不知怎么办才好。阿业把钱转给阿国时,阿国看着余额上多出来的几个零,感觉有些虚幻,以前再多的钱他也见过,但此刻,二十万对他而言确实又是巨款。他暂时不想动,让它在银行卡里躺着,就好像是别人打错的账。他需要足够的时间来证明已经没人在意,才有勇气面对。
不过有了钱,阿国心里也有了底,他准备找个机会跟喜仔谈谈,感谢喜仔这半年来的照顾,他得离开会所,出去找份正儿八经的工作。至于彩霞,当天夜里,阿国就跟她说,以后你上钟只洗脚,知道吗?彩霞听了一愣,明白阿国的意思,她笑着说,我听你的,如果你不喜欢,我脚也不洗,可以了吧?阿国随即把彩霞搂在怀里,他感觉自己残缺的手掌长出了鸟的毛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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