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欧玫瑰
你若登最高的楼俯瞰温州,便能看到这些为人世烟火隐去的景象。长河般宽阔的马路和溪道似纵横的巷弄,像极了书法中横竖的笔触。浓的一横,是走街串巷的人烟繁浓,晦涩的温州话是芝麻开门式的暗语,它是这座城市的通关门卡,掩着一座外乡人毕生不得见的地下城池。淡的一竖,是暗潮汹涌下的风轻云淡,这里的人谁没经历过些大喜大悲,喜要均分,悲也均分,蘸了墨一调和,各人各家均有一份。
当天光黯淡,路灯一片片亮起的时候,浓与淡会短暂交融,那是这座城市最包容的时刻。它包容了屋檐上逗点一般的麻雀,与屋檐下翻来覆去的口角,包容了广场上的歌舞升平,与对街超跑的轰鸣,包容了新区被哄抬的地价,与老城藏拙式的颓荣。这一刻,是温州的新旧交汇,旧传统全然接洽了新风尚,也是温州巨大贫富差距的和解,每一寸土地都欣欣向荣。
可惜这个时刻稍纵即逝,随着天光黯淡,路灯一片片亮起,浓与淡又迅速分离。原本包容着的一切,为人世烟火隐去的光怪陆离的一切,也阴沉沉地显露真容了。
1
江月环臂临窗,将暮色与夜色交替的一瞬收入眼底,这一瞬是无所适从的。茶水饮枯了,自有服务生添上,香槟却是半分未动。五十二层的玻璃窗不沾人气,将投来的灯光一股脑映射回去,那张被夹带着映射回来的脸,也是无所适从的。
已经过了通知的时刻,早知迟到是一种俗规,自己又何必准点得跟没见过世面似的?或许该把“似的”拿去,江月在心底暗嘲了自己一声。
服务生是皮笑肉不笑的,想必迎来送往的多是权贵,一眼便能看穿她的寒酸不自在。此刻,已是她们第三回蹲下身添茶,为此她深感抱歉。
电视屏幕上正播放一段外国影片,一个白人男子被巨大的滚球追赶着,在狭促的山洞内左闪右避。江月假装全神贯注地看,余光却在房间内四处扫荡。在此之前是听过总统套房的,从某张不相关的嘴,飞入一对不相关的耳朵。说的人没见过,听的人也当传奇故事一类的来听。谈是无从谈,猜也是没根据地猜,其实真正的总统套房,倒有点去芜存菁的意思。正门进来,是三个广阔相连的会客区。最外头的,是十人座的餐桌,铺一件亚麻印花桌旗,上头摆着玻璃茶具。中间是客厅,圆弧状的真皮沙发远看像一排鹅卵石,灰白有致。一壁的落地窗漠然地为房间布景,窗外是雾蒙蒙的。最里头的玻璃顶阳光房则一分为二,半边是茶室,半边摆着一排布艺沙发。卧房在沙发后头,此刻被一排服务生把守着,叫人透不过气来。
这个时代,人的欲望被放大得空前绝后,电梯间印着被亭台水榭环绕的城中豪宅,是不想见也躲不过的,十字路口总有几辆超跑或劳斯莱斯,是不打招呼就撞进你视野的,名牌手袋售价的狂飙猛进与薪水的踟蹰不前,是令人愈感遥远却又愈加贪恋的。晨曦微露,公交车已被填得密密实实,人的气味混合着早点的香味,浓得发腻。华灯初上,屋宇一片星光,外卖员提着食品袋在写字楼间穿梭冲刺,都拼着更迟下班。午夜十二点的街头,网约车交织出一片夜色繁荣,霓虹与归家路冰雪相映。身处这时代,要适应丰富与贫瘠,也要适应内心滔天的欲望。
时针已指向晚上六点,四下仍是静悄悄的。白人男子此刻纵身一跳,总算是避开了滚球,却跌在一汪深潭里。江月看得冷汗涔涔,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有一位摄影师蹲在玄关处,对着自己不断地按动快门。见她目光转来,摄影师微笑着解释,今晚的宴会需要抓拍一些花絮,请她放松即可。她极力摆出从容的姿态,哆嗦却沿着膝盖骨向上,一直传到牙关。
这晚的宴会,原是不属于她这样的人的。倒不是因为她是个外乡人——这座城市最鼎盛的繁荣本就是给外乡人看的。似她这般自卑兼着清高的女子,每座城市皆有大把,不见得只在温州。似今晚这般的宴会,却是城市中极少数的。一个令人瞠目、难以置信的价格,将它从人间推向了传闻。这个数字,于穷人是一年的生活费;于富人,则是一趟短途度假。穷人与寻常富人,决计不会为一顿饭而牺牲眼下与远方。也因此,这样的晚宴将他们一视同仁地拦在门外。
一个月前,江月无意间刷到了这则广告。“盛开在城市之巅的法式晚宴,特邀来自法国的一级主厨,甄选顶级食材,打造艺术菜单,仅宴三十客,共享绝妙体验。”鬼使神差地,她拨通了预订电话。她愿意为自己的欲望买单,挣钱的过程有多不体面,花钱时就要争回多大的体面。
关于这一点,肖随波是永远不会懂的。这个生于温州、长于温州的温室男孩儿,除了游戏和篮球,其他皆可划入不可理喻的范畴。当这顿晚宴的标价出现在眼皮底,他面上的悚然是令女人心灰意冷的。
是我买单,我付得起。我们五周年纪念日,我不想再吃快餐和排档了。江月委屈地说。
肖随波却别过脸,不吭气,半晌才不看她地说,快餐和排档怎么了,你哪次吃得不开心?
可我已经预订了,付了定金的,毕竟是我们的纪念日。江月已是哀求的口吻。
我不会去的,你找个朋友陪你去吧。肖随波说完便戴上耳机,继续对着屏幕。
落地窗照着江月身旁空落落的沙发,也照出她脸上的心酸与屈辱。忘记谁说的,女人的脸写着她历经的世事。脂粉可以掩盖斑点,却掩不了奔波生计的疲惫。她极讨厌自己这副样子,不得不转移注意力,去看玻璃反射的那一点光——颈上的玫瑰,足金花瓣上嵌有粒露珠似的碎钻。这条坠子是去年这时候肖随波给她戴上的,也是她拥有的最昂贵的饰品。
正看着,外头响起一串脚步,一对中年夫妇走了进来,服务生赶忙迎上前招呼。五分钟内,又陆续来了六七人,皆是五十开外,边走边谈笑着。房内立时热闹起来,他们一齐聚在餐桌前热烈地寒暄着,原是酒店的VIP客户。十几分钟后,第二波人潮涌入。这一回,是十多个年龄相仿的妇人,她们的声浪即刻盖过了前一桌。对白是普通话夹杂着温州话,偶尔还能听见一两句英文,气氛渐至沸腾。她们径直走向最里头的玻璃顶阳光房,一半率先落座,一半仍站着攀谈。不多时,妇人们便发觉了端相机的摄影师,如获至宝般要求他为她们每一个拍单人相片,完了又挽着要合影,于是闪光灯连成一片,空气里又夹了些“不要皱眉”“笑一笑”之类的话语。
江月仍是坐着,两旁的热闹衬得她愈发冷清。她开始观察天花板的灯带,细数吊灯的一圈有几粒水晶球,直到一个丰腴的女人摇曳着走了进来。这是今晚第一个与自己年纪相近的人,她立即打起精神。
女人脸蛋粉白,下巴尖尖,一半雪白的乳房在敞开的领口欢跃。她在门边停了停,旋即向真皮沙发区走来,倒一点儿也不避生,坐下的时候先冲江月笑了笑。这一笑,却将她的俗完整地暴露出来。粉白的脸蛋是俗的,顶尖的下巴是俗的,半露的乳房是俗得不能再俗的。待她坐定,江月才看见她十步后原还跟了一个人,是个四十上下、脸色不善的男子。墨黑的圆领短袖箍紧了健硕的上身,胸口位置则描着个大大的贴着水钻的虎头,此时他也拿一双眼看江月,阴鸷的目光很令人不适。
“我还怕迟到呢,早知道就慢慢来了。”她一坐下便挨近身旁的男人,半对乳房几乎要塞进他怀里。男人则抬起屁股,从口袋里摸出烟,正欲点上,身旁的服务生急急上前耳语,他只得面露不耐地将烟盒往茶几上啪地一扣。
“总统套房也不过如此嘛。”一阵尖利的女声传来,并排地走进来一对男女。女的人高马大,肌肤却是雪白,颈项上垂着一片鸡血红的四叶草,更衬得整个人白得透明。她的白与前一个的白又是两样,前一个是化妆品堆出的粉白,是腻腻地浮在人皮上的。而她的白却完全是天生的,站在墙边,几乎要陷进去的。奈何脸蛋减了分,眼睛是亮的,鼻梁却塌了一角,整副五官便失了衡,最后呈现出模糊的样子,倒有点留白的意思。她的男伴是个矮个儿,瘦小得可怜,偏又生了一副猥琐的眉眼,脑袋低着,不大敢正眼瞧人。他们在门边停留片刻,两边各涌来一片人声,女人皱了皱眉,被那两波声音推向了江月三人坐着的沙发。
才落座,她便摆好架势,一旁的男伴赶紧打开背包,端出台黑洞洞的单反相机。借这空档,江月瞧见她除了颈子上鸡血红的四叶草,无名指上还有颗硕大的火油钻,一闪一烁间,漾起涟漪似的火光。低头拨弄发丝之际,又露出了腕上的蓝宝石表和一排串的四叶坠。这时女人已接过相机,看了几眼,是有些埋怨的神色。男人立时紧张起来,低低地说:“我换个角度再试试。”他边说边要伸手夺那相机,女人却把身子一偏,存心叫他扑个空。这时,江月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突然向她说:“我帮你拍吧,我这角度,光照着你是正好的。”女人愣了愣,有些怀疑地递过相机:“好,谢了。”
这一头快门才按两下,那头却听“吱呀”一声,门再次打开,这回走进来的是个年轻男子。他给人初时最朦胧的印象,只是身形出众,有着南方人不多见的挺拔与匀称。在这个营养旺盛的年代,个头早已不成为奢侈品,中学校园里总有一拨男孩率先拔个儿,可他依旧是夺目的那个。众人皆或明或暗地打量,他似乎习以为常了,面上是理所应当地平淡。
男人向四周望了一圈,在沙发的边沿坐了下来。有女服务生上前斟香槟,他笑着摇了摇头,格外从容的样子。江月才意识到他也是孤身赴宴,心底一阵没来由的悸动,又不禁想,他若有女伴,怕是只有维密超模或小有名气的女演员,才算与之登对。
六点半了,服务生上前耳语,晚宴即将开始,请移步隔壁的宴会厅。江月慌乱地站起身,不忘检查一番是否有疏漏。一旁的高个女子也站了起来,踩着高跟鞋笃笃笃地抢在前头,她的男伴赶紧收好相机,小跑着追了上去。
经过那个男人时,江月瞥见他在低头看表。
或许,他也同她一样,等着一个不会到场的人?
2
温州这样的城市,新旧时常是割裂又交融的。说起西城路,眼前会出现狭长而拥挤的车道,两轮与四轮并驾齐驱,遇着红灯,喇叭声成片地响,较劲儿似的。傍晚时分,模糊不明的斑马线上总会穿行着一溜儿的行人与电瓶车,手里提的、车把上挂的,常是冒出头的小葱与陡然一蹦的活鱼。夹道的店铺历久弥新,店主多是有了岁数,称斤两时要捞上几句温州话,遇见讲普通话的,要多嘴问一句,不是本地人哦?
每个浸着薄雾的清晨,51路公交车踏着潮冷的露水,在挤满人的车站旋停即走。车里站着的,是冻红了脸的江月;边角坐着的,是半睡半醒的江月;站前等着的,是搓着手心发呆的江月;老远就摇着手臂疾跑的,是偶尔睡过头的江月。一小时零五分钟的车程,连接的是这座城市的过去与未来。车道向两旁拓宽,拥堵却是变本加厉,居民楼拔高了,铝板立面反射着耀眼的日光,卖零嘴儿干货的小店褪去了,咖啡馆与西餐厅藏头而露尾。这里也有一些老住户,与西城路同龄,他们是口袋里有些余钱的,得以踏上这班车,目睹这座城市的革新。
江月既不属于这里,也不属于西城路。几任房东迫使她一路西迁,倒是离肖随波住的广化桥越来越近。起初,他接送过她几回,开的是家中有了些年岁的老别克,后来堵得没了脾气,索性直接约在西城路的农贸市场,买点菜提回家,晚餐荤素搭配,比去街角的天天中餐厅实惠。
巷子照例是曲折蜿蜒,沿途的电线杆挂着谁家晾的酱油肉与内衣裤,滴在脸上不知是油是水。白日密密匝匝的人影,到了夜晚便没有半点儿动静。江月顶害怕这里的夜晚,它叫一切都成了未知,是一点也看不见前路的。租住的是有三十年楼龄的老房子,楼道的电灯没有罩子,一旦惊动了,便是十二万分的敞亮。这亮掀开了墙角的涂鸦与脚印子,使过道缝隙里陈年的污垢与浓痰无处躲藏,赤身裸体的,叫人无路可避。每当这时,江月总有几分难堪,伤疤给人揭开了似的。肖随波却很无所谓的样子,目不斜视地跨上楼去。
厨房的油烟味儿是经年累月的,与这栋楼相依存,三十年发酵的人烟,终于呈现出腐朽糜烂的面目。铁栅栏切割的窗外,送来楼下孩子的哭叫与妇人的怒骂,也是经年累月的。锅灶边的瓷砖早已发黄,江月曾试图擦去上面的油渍,只是徒劳,这些斑驳的痕迹是烙入砖缝里的。橱柜门脱落了几扇,散发着霉烂的木头气息,偶尔会有乌黑的蟑螂一闪而过,碰头后各奔东西。有一回,江月加班至深夜,一开灯满屋子黑影乱窜,吓得险些晕厥,闻讯赶来的肖随波抓着拖鞋拍扁几只,笑她是少见多怪。
二人有甜蜜的时候,是平淡里夹着温情的甜蜜。一个打游戏,另一个就盘着腿追剧,一个将锅碗瓢盆洗得叮当响,另一个就倚着门唠些同事间的琐碎。也有零星的拌嘴,不过是小儿女的情致,冷战半日,和好了便加倍甜蜜。日子是简陋的,五年的光阴细水流长。
江月缓缓地走过长廊,眼前跟放电影似的,一幕幕闪回逝去的五年。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她在心里发问。
第一次真正的争吵,大抵是在去年。二○二○年的温州,提到房价,许多人争着要发表看法。新楼盘的广告随处可见,老城区的旧宅一路水涨船高,瓯江路的夜色与江景,老富们挤破头也要托关系摇号,绿轴与CBD板块则是后起之秀,涌入的新富们凭着八百万验资得以直升机看房。土拍信息更是全城热切,一个又一个破新高的数字,将这份热切不断往前推进。江月是旁观者清,她知道这份热切不同于十年前抵押套利的疯狂,是温州人冷静的趋利避害。从房价全国第一的席位上退下来,如今的上涨,是实心实意的。她也留心观察了一众新开发的楼盘,探究着地段、配套、户型的差异,心里盘算着,卖了广化桥的老房子,很够一套新房的首付。剩下的,还可以添置辆新车,总不能坐一辈子公交车。可当她将这些打算和盘托出,肖随波却是不吭气的,逼了良久才吐露真言,房子能住就行,老房子挺好的。
那以后,人是给哄好了,房子却成了不能提的禁忌;一起成为禁忌的,还有换车的打算。再遇见脱落的柜门与四窜的蟑螂,江月也逐渐视若无睹,楼下的小孩照例是哭的,哭声里带了忧愁,妇人的怨愤一声高过一声,也是心如死灰的。
何时起,她学会了对着镜子懊丧,究竟懊丧什么,却是自己也说不清楚。往下坠的面颊令她意识到青春短暂,五年前的她可以穿着网购的碎花裙,抹着不知名的粉底与口红,走过高校的篮球馆,会有人误以为她还是高中生。可五年后的她,依旧在原地打转,时代广场巨幅海报里的红唇美人是触手可及的,可她与海报象征的那个世界,似乎愈发遥远了。
此时,江月停在宴会厅门前。厅里的灯光倾泻而出,稍未站稳,便会被裹挟着推入阴霾里去。她紧紧抓着手袋,仿佛抓着的是救生的泳圈。这时便看见有人朝她招手,是套房内那个顶俗气的女人。俗气也正是她的可贵之处,尤其当这俗气转化为热情与善意。
江月坐下后,二人关于这餐晚宴又兴奋地谈了几句。谈话之际,那个后到的男人出现在门边,未做多余的犹豫,径直坐在了江月的身边。他说自己叫林晋,未等江月开口,便听手机响了,他抱歉地以手势中断了对话。
六名着白衬衫的服务生上前,无声息地更换了果碟与餐器。另有一名服务生举着托盘挨个低语,询问随后切牛肉时所需的刀具。灯光暗了一片,白人主厨来到台前作介绍开场。一并登台的,还有个风骚的中年女人。主厨讲一段,她便翻译一段,末了,才自我介绍。她姓车,是韩国人,来中国管理酒店二十几年,如今是此间的总经理。有人起哄叫说几句韩语,车经理也不扭捏,张嘴便说了一串。众人笑着鼓掌,她也笑着再一次用中文说:“欢迎你们,我亲爱的贵宾们。今晚,让我们致敬法餐文化,致敬美丽的温州,致敬我们共同度过的这个迷人的夜晚!”
江月学着旁人的样子端起香槟,向着自己也看不清的方向致敬,耳畔闹哄哄的,所有的闹都托着她飘摇向上。在余光里观察整座宴会厅,这一份的精致是怎么也看不够的。原先在套房等候的宾客,此刻已分别落入三桌。第一波五十开外的男女是一桌,第二波相熟的妇人是一桌,至于自己这桌,则都是原先便打过照面的。初次见面的人不免都要彼此打个招呼做个介绍,于是江月记下了他们的名字,高个女人叫高盈,旁边的小个子是她的丈夫郑浩。另外那对,丰满女子和虎头男,分别是马倩倩和贺力。香槟甜中带辣,像灯光一点点穿透她的神经,空气中浮动着隐约的香气,众人逐渐卸下拘谨,在等待中消磨的耐性也一点点长了回来。落地窗投射的幽光暗影,是一种叫快乐的东西。暗去的天穹是快乐的,不求甚解的英文是快乐的,银刀银匙映出的是一张张快乐的脸。这个时代,快乐也分两种,一种是体表的,快捷酒店与苍蝇小馆最善于批发这种廉价的快乐,与其说快乐,不若说快感,来得快去得快,更无回味可言;另一种快乐是体面的,是面容上的庄重自持,心底却滋出一点蜜来,这蜜是浓到极致的快乐,可供往后许多岁月追忆与沉醉的。
在这成片的快乐里,江月悄悄用余光去瞟,林晋的衬衣光滑如水,波折处藏着迷路的月光。她是不懂品牌的,却也看得出衬衣的质地考究。又见他双手在桌前交扣,露出一截腕表的表带,照例是精巧。他何故也落单,一颗心是否也与她一致?太多的疑虑已悄然拉近了彼此的距离,连着他侧颈那粒小小的痣,也故意要挠人心痒似的。
“你一个女孩子,常在外吃吗?”
待江月意识到,说话的人是林晋,她倏忽一怔,猛然从先前的思绪中抽离,却觉得自己跟晃悠悠的红酒似的,整个儿晕眩了。下意识便答没有,心却鼓点似的躁动,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开胃酒是帕洛玛鸡尾酒,她只尝出橙的酸味,胳膊上细细地起了一层小疙瘩。服务生上前询问酒水是否不适口,她表示自己是不饮酒的。一旁有个声音懒洋洋地说:“我也不喝酒。”这回确凿无误。
高脚杯映出他侧脸一隅,一半在明一半在暗,是高不可攀的印象。她听见自己没话找话地说:“你为什么不喝?”问完即悔,这个问题傻得可以,不喝酒的缘故无非几种,要开车,戒酒精,抑或同她一样酒量太浅。林晋却答出了第四种:“年纪大了,不爱喝,也不爱出来玩。”
空气少许地安静,她听见外头的风撞击着玻璃窗,不可置信的样子,他为何要同自己说这些,不爱出来玩,倒像是表忠心似的。至少是很爱猜人心思的,于是有些被看穿的羞恼,故作轻松地道:“这话说的,你年纪又不大。”
林晋对着她的脸看了一阵儿道:“你看起来很小,还在读书?”
江月不答,只是掩嘴笑。
月亮露出来了,摇摇晃晃,一碰就碎。林晋一手挎在裤袋里,另一手搭着被月光烧糊的餐桌,指关节皱了起来,是起伏的山脉。江月突然情不自禁拿他与肖随波作比较,他们都是高个子,也都生得匀称,可他身上的衬衣是那么熨帖而轻柔,仿佛从头到尾披着的就只是一件月光。和他一比,总穿运动衫与连帽卫衣的肖随波就显得粗笨许多。他腕上是一块橙红的表,表盘嵌着玫瑰金的H,晃动间会溢出宝石般的光,江月不懂表,却也知道与肖随波常年佩戴的Apple Watch是云泥之别。肖随波是有钱也不愿来这种地方,心疼是有的,不自在也是真的,而林晋对宴会这一套东西大抵熟得发腻,是整个儿地松弛与习以为常。她越比越意识到,二人是不堪比较的,人与人的差距向来存在,只是在此之前,她从未如此清晰。
出神之际,林晋却突然欺身上前,手指在她眼前一晃说:“看什么呢,这么认真?”
蓦地闻见他领口的气味,是极淡的雪松,扎进心里头。待他坐回了,江月的面颊才缓慢升温,抬眼望去,对侧的高个女子正举着相机一顿拍,慌乱中便扯谎:“没看什么,我只觉得她美。”
林晋顺着她的视线瞥了一眼,回过头柔声道:“是吗?我比较喜欢你这样的。”
第二道是法国吉拉多生蚝配黑鱼子酱三文鱼。江月吃得心不在焉,余光里的林晋也是无聊极了的样子。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月色,成双成对的人里只有他俩形单影只,总要有些缘由才上赶着受罪。她心神一晃,却看玻璃窗里的自己,一双眼竟是出奇地亮。恰到好处的烛光帮忙遮掩,原先的疲惫已一并扫去,眼前的自己美得活色生香。她心底里一点点地滋生出了力量,去了外衣,将头发一拢至耳后,她侧身倾过脸,向服务生道:“可以帮我添一杯吗?”
林晋笑道:“不是不喝吗?”
江月也笑:“我想敬你一杯。”
3
高盈眼里的温州,就跟这晚的宴席似的,是再高的门槛也拦不住些三教九流的。打进门始,她便暗暗地失望。拿高仿香奈儿手袋的江月,是那种她顶看不起的女人,自以为有几分姿色,却不知虚荣也得讲排面。至于丰腴过度又喜穿紧身裙的马倩倩,则像一尾发腥臭的鱼。她自忖是社会的上流,与这些人坐在一块儿,是深感跌份儿的。由此生出几分悔,早知是这光景,倒也不必将压箱底的珠宝一应穿戴上身。
却说这些日子,高盈奔波在工地和建材市场,为着零碎差价与工头翻了天地吵。磨干了嘴皮子,终于争来几许实惠,便在餐桌上向公婆邀功。上周她在广州看中一张梳妆桌,每一寸都喜欢进了心底,晚餐时小心地将价格提了提,本以为有数不清的功绩傍身,多少有回旋的余地,想不到仍被婆婆一口拒绝。婆婆是典型的温州老太太,外一层的功夫做足了,唯有关上门才露出尖酸利己的本相。自家儿子的不成器看在眼里,也不妨碍挑剔儿媳。在她看来,这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女人最大的优点是人高马大,既有改善下一代基因的身高与皮肤,又有牲口的听话与耐劳。婚礼排面是给她的终生报酬,一半为着自家颜面,一半是要她操持家事和传宗接代,用整个下半生来偿还的。
高盈憋了满腹的怨,关上房门朝丈夫发作,也是压着嗓门,唯恐隔墙有耳。这怨一小半是对丈夫,三十好几的人了,父母跟前仍是唯唯诺诺;一大半则是对自己,婚后便辞了职,专升本的考试也耽搁了,如今只能每月问公婆要一点零花。按说这笔零花是不少的,搁寻常人家总可供个大半年的开支,可处在她这个位置,一切的花费又省不了。保姆请了两个,一个负责伙食家务,一个专职照顾宝宝;司机不是本地人,得额外管吃住。公公喜吃海鲜,养殖的黄鱼是端不上桌的;宝宝正是最娇弱的时候,一应得用最好最安全的。里里外外一算,一家人的开支大得惊人,却又是无处可省。身上的手表首饰皆是结婚时置办,下过重金,是用来撑门面的,至于裙子和高跟鞋,则俱是白云城的仿货,也是货比三家的。人后有多不如意,人前便要万倍地讨回来。看上去是她飞上枝头,内里却全是隐忍,一无所有中的那点颜面,能不争到底吗?
正想着,忽然上来两个服务生,端上生蚝与三文鱼。背景音乐也适时地换作了温柔的海风、奔涌的海潮与海鸟的鸣叫。她按了几十次快门,终于有几张称心如意的,这才敞开嘴皮去吃。生蚝太小,她倒有些意犹未尽,目光往右移,两个落单的竟已聊上了话。从她的视线看去,这两人几乎是脸贴着脸,江月的面颊红扑扑的,不知说到什么,放下刀叉,掩着嘴吃吃地笑。高盈太晓得这笑里的猫腻,初识郑浩,她也曾这般装痴卖傻过。他一句冷笑话,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一顿饭怎么也吃不完,她一再笑得伏在桌上。在她之前,他相过数不尽的亲,一次次拒绝令他彻底丧失对婚姻的信心。逢人做媒,便面如死灰,咬定女方是决计看不上自己的,直到遇见高盈,她的笑兵不血刃,那一顿饭后他便终生投降。头像与朋友圈背景很快换作二人合照,求婚仪式在瓯江路,对岸大厦电子屏滚动着誓言,漫天烟花的每一寸光都是扬眉吐气的。一年后,他们的世纪婚礼再次轰动了彼此的亲友圈。
二○一八年的温州,是拿婚礼当央视春晚来办的。舞台布置动辄花去一套房的首付,也不过是一晚风景。车队是一水儿的保时捷,红得发烫的地毯由街头一路滚至酒店门口。司仪得请电视台主持人,要用标准的新闻腔念祝福词。乐队得是俄罗斯或乌克兰的,最不济也得是从上海请来的。化妆师的报价直逼三线明星的秀场,即便如此,全城的新娘也争着请最贵的那位,提前一年全额预定,也不见得有档期。每场婚礼上会有三轮抽奖,奖品是眼花缭乱的家电与数码产品,如若手机不是最新款,是连着新郎、新娘两家一同倒霉的。酒桌上的茅台与野生黄鱼,是基本的待客之道,海参、鱼胶、血燕、帝王蟹则是多多益善。婆婆与丈母娘早已租赁好流光溢彩的晚礼服,要同台争个高下。赢了,鱼尾纹都夹着笑意;输了,是恨不得拉着对方同归于尽的。
三年前汤臣一品那场百万婚礼,让高盈毕生为傲。在她乏善可陈的人生里,似那样被花拥着,被光追着,被天大地大的光荣托着,可以说是大抵空前也绝后的。温州人输什么也不可以输面子,就连她那抠到邪门儿的婆婆也知道这一刻节俭不得。她带着郑浩走访了省内最知名的几家礼仪公司,先后换了数纸方案,终于敲定以这一年巴黎时装周的秀场为灵感,以上万片云母和羽毛打造出琉璃仙殿,再用数吨铁丝堆建一棵巨大的中央云树。虽是提前一年筹备,她仍是焦虑得无以复加,自觉是肩负起两家人往后几十年的颜面,小到一根螺丝钉儿,都是绝不能出错的。婚礼这晚,汤臣一品的酒店外车如流水,灼灼的光晕浇了一身。来宾在厅前排着长队缴纳份子钱,浑厚的红包争先恐后地跃进纸板箱。席间的鲜花竞相斗艳,争着诉说这一刻的人世繁华。舞台更是美轮美奂,这份美是沉入时光里的,凭着光阴渲染,成为一个女人一生一世的高光。当她披着大拖尾婚纱,走过三十个工人三十小时连夜赶制的三米高的云树,似乎听见了这座城市巨大的脉搏,一声一声,是她辉煌的今生。走过一席席堆满珍馐的酒席与一片片闪光灯,似乎听见了儿时巷子口馄饨摊的敲梆子,一声一声,已是她落幕的前世。
今时再看那一晚的轰动和浪漫,细节已然失了真,仿佛年迈妇人对着镜子回溯少女时的初恋,总要模糊一些不如意处,再将某些瞬间擦出十二分的光华。想到这里,便生出几分感伤来,她毕竟还未年迈,不如意的地方总归是瞒不过自己的。
餐布上幽幽的烛火映着郑浩的脸,热闹立时褪去半边,要说这场婚礼唯一的不尽如人意,便是新郎。当他站在梦幻的云树下,穿了内增高的个子仍是矮她半头,当他低头亲她罩着蕾丝网纱的手背,稀疏的头顶也一并跃入目中;当他挽着她的手磕磕巴巴地表白,巨资租赁的音箱一遍遍放大着他普通话里的平翘不分。他是整场婚礼唯一的败笔,却是藏也藏不住的,只能硬着头皮揭开给人看的。原本这一分委屈会随着婚礼而淡去,在日久天长的磨砺中,化作不动声色的嫌弃。可这一晚,无心插柳似的,却被人又将这分委屈整个儿唤醒了。
借着惨淡的光,高盈斜眼看自己女儿的父亲。他正对付那只生蚝,两颊绷得紧紧的,上嘴唇往外掀开一寸,全神贯注的样子。终于拿叉子挑出了生蚝肉,嘴皮子一翻,上下蠕动,几滴汁水顺着嘴角往下。他对于外形的疏懒是一以贯之,婚后在她的软磨硬泡下,终于脱去了起皱的格子衬衣,却也仅妥协于耐克或阿迪达斯的外套。穿运动衫本也没错,错在他偏与林晋并坐。一个将衬衣穿得挺括,一个将名牌穿成仿货,一个是恣意洒脱的风流,一个是低眉顺眼的猥琐。到底谁排的座次,好歹毒的用心,是存心叫她难堪的。她低头一口饮尽了葡萄酒,终于是咽下这口气,强扭出一个笑脸说:“好吃吗?我看是比咱们在澳门去的那家差些。”
郑浩慌忙咽下嘴巴里未及嚼碎的生蚝,呆一呆道:“你说什么?”
高盈只得没好气地重复了一回,郑浩顺着她的话说:“差多了,还比澳门的餐厅贵啊。”
马倩倩也听见了,忍不住扑哧一笑,这笑叫高盈听见了,脸立时冷了下来。她故意提高了嗓门:“要说米其林,自然是巴黎伦敦的好,可这是在温州,也就这么个水准了。”
郑浩哪里揣摩得明白她的委屈,嘴里嗫嚅着:“是啊,就是这样说。”
他的唯唯诺诺只叫她加倍地委屈,这委屈是一刻也耽搁不得的,必须立即找一个出口。她转过脸对了马倩倩道:“我们是不常在温州的,一张嘴也着实给那些什么米其林啊黑珍珠啊给喂刁了,你知道温州还有哪些环境好、味道也凑合的地方?”
马倩倩笑道:“瓯江路过去,临近曼哈顿的那条巷子里有家西餐厅,我很爱吃那儿的奶油芦笋海鲜面。”
高盈摇着头说:“这家我知道的,档次低了些,吃简餐还不错。”
马倩倩讪讪一笑,这时江月忍不住支起脸问:“你经常各地出差吗?”
高盈说:“也算是吧,我们在好几个城市有房子和店面,每隔一阵又要四处看看有没有好的项目。你知道的,现在政府管控房价,鸡蛋总不能都放一个篮子里。”话毕一转,却问道:“你是做什么的?”
江月有些不自在地回:“我们是做孵化的创业公司,运营这一块在省内排名前十,今年刚对接了一个香港的项目。你认识纪博鸿纪老师吗?他拿我当徒弟看的。”
高盈险些要笑出声,心想她倒真敢吹,这纪博鸿是温州大学有名的教授,她若当真是他的弟子,岂还需要惨兮兮地在私企打工?面上却故意装出信以为真的模样,一个劲往下追问。终于,江月迫不得已,只得说出自己在公司里负责对外招商宣传和对内文案策划。话未说完,冷不丁听贺力哼了一声:“就一打杂的呗。”江月一张脸霎时白了,只得装作听不见,强打起精神向高盈道:“真羡慕你呀,不用朝九晚五地上班,我实在很讨厌被束缚。”
高盈面有得色,江月的话再一次印证了她的猜想,这是个与自己毫不相关的另一个世界的女人,却不知因何缘由,下了血本出现在这里。停了一会儿,笑着说:“你是只看到光鲜的一面,整个家上上下下地操持,说不辛苦是假的。”紧接着,便诉苦一般数落起装修的种种不易来。设计请的是南京顶了尖儿的团队,本想能省点心,看见设计稿时差点没气昏过去。独栋别墅给设计得跟平层似的,没一点儿气势,更不提原本指名要进口某牌子地砖的,工人却说做不了,非得换成国产的,可不是闹心吗?言毕,又向江月道:“我倒羡慕你呢,没结婚一个人多自在,对了,你房子买了吗?我家好几套闲着呢,你要有兴趣,可以约上我去看看。”
贺力却插嘴说:“瞧你说的,她打工十年都买不起你一个厕所哟。”
江月眼睛里掠过羞愤的神情,一双手仿佛没处放似的,胡乱往三文鱼身上搅了几叉子。高盈看见了,强忍着笑意。她由此又快乐了起来,这快乐是有酒精助推的,叫人三分醉七分醒。她这一头已斩获战果,便有意将话头往另一边的贺力与马倩倩二人身上引,仿佛多年的老友一般,一会儿问他们相识的时间,一会儿问婚姻的打算。这本是犯忌的话题,过了本命年的温州女人是不堪一问的,问就是没好气,是揭伤疤的深仇大恨。马倩倩果然面露难色,连连摇头的同时,又忍不住去看贺力的脸色,对方却是一副与己无关的架势。
这热气腾腾的席间,江月的心却有些凉了,偶尔插进一句话,也是落落寡欢,最后索性安静地坐在一角。原本与她几乎是头对头的林晋,此刻只是低着头玩手机。他在女人间的交锋里摸透了她的底牌,于是在她最难堪也最需关怀的时刻,选择袖手旁观。也偏是这个时刻,她对他的态度由暗转明,急需一点肯定。一个疾进,一个后退,由此便僵住了。
转眼间,天彻底暗了下来。高盈隔着窗玻璃看自己无名指上的火油钻,有一些灯光罩着,钻石放着尖利的光。往日对婆婆的恨、对丈夫的嫌,这一刻皆化作泡影。她打心底里满意,自己是这里,不,是这个时代、这座城市的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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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针已指向了八点,紧接着又上了叫花小牛腿与云朵鳕鱼,前者是用叫花鸡的做法烹制细嫩的牛腿肉,后者则是以豆腐仿制云朵,托起一块鳕鱼肉。
高盈去洗手间补妆,对着镜子仔细涂抹唇膏,又在鼻翼与额头扑了点粉。收拾之际,却见江月快步从单间里走出,绷着一张脸,双眼却泛着红,莹莹有泪的样子。二人在镜中四目相对,一时都有些尴尬,高盈赶紧挪开视线,江月则趁机拭去了泪花。
怔了片刻,到底是没法装作没看见的样子,高盈先以关心的口吻问发生了什么。她知道江月对自己存着戒心,想必是为了席间的那些玩笑话。江月沉默了一会儿,有点勾起心事的样子,忽然开口说今天是她和男朋友相识五周年的日子。高盈立时明白了大半,心中感叹左不过是个为情所困。自打结婚后,自己便没了谈感情的心思,有了女儿,那些情啊爱啊更是前尘旧事,如今看对方这副样子,竟生出些过来人的感慨来,叹了口气,劝道:“既然是纪念日,他不愿意来,也已是个态度了。女人的时光宝贵,已经耽搁了五年,现下刹车还来得及。”
江月低着头,半天才挤出笑容说:“不是这样的,他没有不过纪念日的意思,只是不想来这里。”
高盈“哦”了一声,心里不免好奇,转念又想到方才还见她与林晋交头接耳,原来家里还候着一个,竟是个左右逢源的样子,倒显得自己自作多情了,便有些不屑地说:“我看你同旁边那大帅哥挺来电的,还以为你俩有点什么呢。”
江月眉心一皱,有些羞恼:“他算什么?要说长相,我男朋友也不比他差。”见高盈一脸的不相信,她也存了几分较劲的意思,从包里翻出手机,划拉了一会儿,定格在一张合照。高盈顺势看去,只见屏幕里是一对紧紧依偎的男女,女的毫无疑问是江月,男的足高出她两三个头,五官却是异乎寻常地端正,整个人乍一看是阳光极了,细看又有几分书卷气。二人俱是一脸浸了蜜的幸福,这种幸福是天知地明的,是只会出现在相爱的人的脸上的,也是施了魔法似的要感染每一个看见的人的。
突如其来的一阵心虚,洪水似的冲击而来,高盈赶紧闪开了目光,心像被什么刺了一下。她在这一个瞬间想起了自己与郑浩的结婚照。请的是全温州最好的摄影团队,宁愿加价也得请创始人亲自操刀。那一天二人穿着中式长衫旗袍,一片闪烁的灯光里,配合着摄影师摆出各式各样的动作。一整天下来,两条腿是酸疼的,两颊也笑得酸疼。后来看见照片,却有说不出的不满意,顶级团队自然有顶级的道理,拍摄的角度、颜色明暗的处理都是极好,可却总觉得缺了些什么。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缺的正是这一份掩不住的幸福。那刻意环腰的手臂、生硬勾起的唇角,是有形而无神的。随即想到,自己的婚姻也正是如此,从瓯江路的求婚仪式到汤臣一品的百万婚礼,无一不是做给外人看的,回到家掩了门,真实的婚姻是寡淡到无话可谈的。悲伤之余,又想到江月这一举动可说是卑鄙至极,表面是展示合照,实则借照片暗示自己丈夫的丑陋,无形中高她一等似的。
想到这一层,高盈的脸都涨红了,却看江月仍是举着手机,一副扬眉吐气的样子,更是恨得发抖,听见自己说:“是帅啊,帅能当饭吃,能给你买得起房,能叫你辞职,养你一辈子吗?”说完虽觉得解恨了一些,胸口却仍填着什么,堵得发慌。
江月一怔,没想到对方是这样反应,倘若此前有较劲的意思,也是为自己争这一口气,却不料直接被点到了痛处,一时间面上青一阵儿红一阵儿,有话要说,又说不出口的样子。沉默了好一会儿,终是仰起脸说:“我为什么要辞职叫他养?我自己能挣钱。”
高盈见她仍是嘴硬,一股气已直冲脑门,再也忍不下了:“既然能挣钱,怎么也得买只真包吧?”
江月一震,下意识便将手中的香奈儿往身后藏,却是藏无可藏,意识到是徒劳,才颓然垂下手去。二人沉默的这会儿,洗手池的镜子诚实地映着这一幕:一个昂着脖颈,一个缩着颈项;一个是白得几近透明,抹了唇膏的两瓣嘴在滴血似的,一个是满脸的憔悴,仿佛刹那衰老了十岁。
女人是怎么老的?一次次爱而不得、得而不爱的经历,一个个试图反抗、又颜面尽扫的瞬间,一回回被生活摧折,从百般抗拒到全盘接受的妥协。就这样,轰然一下,铺着闪粉的眼角突然滋啦划开了纹路,面颊凹陷了一点,颧骨往外跃进几分,在她自己也不曾意识到的那些刹那里,便仓皇老去了。
高盈见江月已经败下阵来,嘴里也缓和了一句:“不要多想,我不是说你什么,只是一点过来人的意见。女人最重要是知道分个轻重,长得帅的谈感情是可以,谈婚姻可有得你受。你别看我老公长得不帅,可我说一他不敢二,我说东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西,哪像你那位,还没结婚呢,就敢在纪念日将你独个儿晾在这里。你自个儿掂量。”
江月听了也不回嘴,只是木然地立在那里,高盈知道她是抹不开面子,也便不说什么了,对着镜子收拾好手包,踩着细高跟离去。
回到座位上不久,白人主厨便再一次登场,却在门边绊了一跤。众人霎时改了面色,却看他旋即笑着比画了个手势,原是恶作剧式的玩笑。突然灯光一黑,背景音乐也换作欢快的曲目,宴会厅门再次打开,车经理和几个年轻服务生带着热闹的笑容步入,一片火光里,一个嵌着LOUIS VUITTON字样的小蛋糕被缓缓推入宴会厅。
高盈表现出很是意外的模样,片刻后脸上才浮起笑意。余光里的人脸,也都迅速从愕然中恢复常态。只听车经理说:“晚宴前郑先生告诉我们,今日是最爱的太太的生日,礼物因疫情的原因还耽搁在香港,先送上一个小蛋糕以表心意。”
郑浩是一脸的愕然,透过碎片似的烛光,却看自己太太志得意满的模样,一时什么都明白了,只是配合地笑着。
这会儿,江月才从洗手间返回,推门时只听众人一片叹声,烛光将高盈的两颊烤得金灿灿的,一对浓浓的酒窝浮了出来,人也显得艳丽起来。江月低着头,神色黯然地穿过服务生,小心翼翼不碰着那块棕色的小蛋糕。林晋第一个发现了她的变化,斟了红酒递去,她却漠然地将脸别向一旁。他不明白她同自己摆什么脸色,本要问几句,这一刻却不知谁说了一句要吹蜡烛许愿,一时间全场静了下来。
跃动的烛光里,高盈笑容满面地合掌许愿。她的丈夫托起相机,不失时机地抓拍下了这一幕。半晌,蜡烛被呼的一下吹熄了,世界陷入短暂的黑暗,下一瞬满堂华灯亮起。谁带着头鼓掌,掌声与音乐交织,是成倍的热闹,玻璃窗映着的全是人影,在场的女人眼睛里都是有波光的。
这时候,稀疏的光自下而上地晕染着,染到五十二层,那光也只是余光,捎带来人间的夜色。这座城市流光溢彩的白昼与声色交融的黄昏,俱是由这静谧的夜色托举着的。油漆工在路口连人带电瓶地翻倒,那皱巴巴的脸是静的。交警吹着哨子,那哨声是静的。工友退到人行道打120,呜呜咽咽的方言也是静的。即便响雷,雷声不过是另一种静。有静,才生出动;有底,才拔出无穷高。
空调呼呼吹着,五十二层的玻璃窗薄薄地起了一层雾。一排街灯晃了过来,雾气愈发地厚,夜色将要转凉了。尘埃的坠落放缓了,月不移,星不动,唯有烛光与声色不知哀愁地摇晃着,誓将这繁华再奏百年。
5
蛋糕的一星点烛火,蹦进马倩倩的眼眸里,一路辣辣地烧进了心里。
她坐在暗处,鼓掌时忍不住感伤,看着满脸幸福的高盈吹熄了蜡烛,一瞬的黑暗将所有人彻底笼罩。这黑暗是那样地令人踏实,知悉她的彷徨与恐惧,将她的心事一览无余,却毫不计较地,万般温柔地给予拥抱。只有在这片黑暗里,她得以短暂地松一口气。
下一瞬,灯光亮起。她已是泪眼蒙眬,一颗心空落落地悬着,又仿佛无止境地往下坠。再看贺力的脸,只觉这张脸藏着数不尽的寂寞,额头的纹路走得寂寞,打结的眉心蹙得寂寞,下巴往外兜了一点,这一点也是寂寞的。他们在寂寞里靠近,救赎似的给彼此一点慰藉,却叫这寂寞加了倍,从此天各一方是寂寞,同席共枕则是另一种寂寞。
初识贺力,是在他经营的健身房。只怪玻璃镜折射的光线太迷离,将彼此照见得太清楚,等发现他有家室,已是覆水难收。一步错后是步步错,于是不闻不问地等着,她熬光阴,光阴也熬她。她的自甘做小令他动容,有时他会抚着她的长发,说怎么有这么傻的女人?枕着他的臂弯,多少年的委屈洪流一般袭来,和着泪水的欢愉,也是苦乐参半的意味。
老实说,她早已分不清情与欲的界限。读书时,男同桌的胳膊肘无意识地触碰,即让她周身颤栗。青春期鲜少追求者的苦闷难与人言,终于同初次见面的网友偷尝禁果,潘多拉的魔盒一旦开启,欲念从此如影随形。
她从来是自卑的,父母是老实巴交的个体户,攒了一辈子的钱给弟弟做婚房,留给她的只是一张庸常的脸蛋。当青春还是足以挥霍的资本时,凭着一对呼之欲出的胸脯,她的男伴走马灯般地换,大多是网络上结识的外乡男子,如此便可避免在本地坏了名声的风险。从他们贪婪的目光与热切的追捧里,她体会着身为女人的原始快乐,内心深处的自卑感,随着肉体膨胀的满足而被短暂塞满。
若照着父母安排的剧本,她理应在三十岁之前嫁一个同样乏善可陈的本地男人,并肩奋斗攒婚房的首付,余生在还贷和抚育一对子女中望见终点。可她却早已背着父母,见识了这个斑斓的人间。流水的男友带着她出入流水的酒店,收到过流水的项坠与香水,也听过流水的一生一世。所有流水的片刻之欢,共同拼凑成一幅被爱过的青春,再面对媒人介绍的男子,已是曾经沧海难为水。这倒不是虚荣,虚荣是渴慕天穹的星、水中的月,而她只是实打实地渴望被爱。
温州人相亲,讲究门当户对。田忌赛马的故事拿到温州,那便是违规,成了估值混乱。早些年,相亲场所时兴的是陶享与拉芳舍,三层果盘和一壶锡兰红茶约好了似的,旁观着一对对陌生而尴尬的男女。在哪处读书,喜食哪处的宵夜,工作上有怎样的打算,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聊。初出江湖的,往往臊红了脸,一双手搁膝盖不是,揣兜里也不是;经验老道的,侃侃自如,一番话对百样人。近些年,新开了大大小小的餐馆,适婚男女便随之转战街头巷尾。果盘稍显老派了,换作巴斯克蛋糕,锡兰红茶倒还是常客,陪着她从二十二到三十二。
媒婆的脸是最善变的。三十岁之前,是掏心窝子的夜话长谈,恨不能认她作半个闺女。一个不成,急着安排她约见下一个,有那惋惜的工夫,不妨多饮几壶茶。三十岁一过,却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消息总也不回,回也是爱答不理。后来学乖了,先奉上一个红包,才换来几尾漏网之鱼。然而见了面,才明白会漏网的皆事出有因。
一个在上海办公司的金融海归,以为撞了大运,一查家中破产负债,无怪乎着急领证,却绝口不提彩礼。一个会双手递餐巾的翩翩公子,以为终遇良人,约会却被其丈母娘撞见,甩手仓皇躲进厕所,竟还谎称奶奶病重。最狼狈的莫过于谈爱不成,对方掏出账本,从奶茶到打车,每一笔都精确到分。
这一来二去,她也三十二岁了。走在街上,横来的皆是冷眼;亲戚饭桌,各个是话里有话;遇见发传单的,也是追着一口一声姐。午夜辗转,点开交友平台,一水儿二十出头的鲜鱼,闻闻自己,似乎真的馊了。
直到遇见贺力,这个四十出头、经营着一家健身房的永嘉男人,第一回约会便指着朋友车行开来的无牌路虎,说车子就像小老婆,除了没名分,什么都好使。随后一脚油门,烈烈的男儿气是令她这样受尽委屈的女人肝胆欲碎的。她那被世事辜负的滔天寂寞,化作一腔孤勇似的媚与情,蜡炬成灰地奉献给了他。
知道他有儿女,是在健身房的茶室无意撞见的,被开水烫到了手,泪水却是背过身流。年过三十的女人,是最经不起为情感伤的。她会从一次经历里回忆起从前的次次经历,会在一次委屈里清算过去所受的一切委屈,到头来旧愁新恨合一处,新老泪水一并流。这一刻,才明白自己早已混淆了情与欲的界限。十几年来,一回回地在欲中寻爱,瞬息满足后又不停歇地寻觅下一处廉价的温情,终于由情欲萌动的少女,蹉跎成欲壑难填的妇人,内心深处的欲罢不能,是再也回不了头了。
见她泪光闪烁,贺力放下叉子,发现她盘中的牛肉不吃却切得稀碎,便明白了,明白她的寂寞又潮水一般地袭来,凄楚地等他来解救。他早有预备,牛仔裤的口袋里面是一张黑金色的卡片。薄薄一片,是她的春药与解药。
贺力的目光仿佛初生小猫的爪子,马倩倩被挠得酥痒极了,只恨这一席怎么还未曲终。这时,隔壁桌送来一阵灯影似的喧闹。扭头去看,原是一瘦削男子起身敬酒,只见他高脚杯里盛着流动的夜色,沿途向每一个坐着的人弯腰,将那杯沿压得一低再低,当的一声后饮尽,斟满再敬下一个。这样正数一圈下来,又倒着敬了一圈,脸已涨成酱色,犹是陪着笑脸。马倩倩不禁想,这便是温州了,出身再纯正的法餐来了这儿,也难免要被同化。贺力却轻声说:“这人我报纸上见过,老华侨了,早几年做皮革很出风头,想不到混成这样。”马倩倩咦了一声,再看那人,确是十足的落魄模样。二人谈了几句温州的企业主现状,却见林晋忽然招手呼来了服务生,给身边的江月换了解酒的热牛奶。江月一张精巧的瓜子脸透着惨白,却视而未见地将脸扭向一旁。马倩倩便由感怀里分了神,待到江月转过脸时,急着探身去问。
马倩倩这类女人多是热络的性子,天然有着长辈似的宽厚与亲和力,从旁将这二人的一举一动收入眼底,心底便生出感慨来。她知道似江月这般的女孩子,总要为矜持或自卑一类的缘由,对比自己优质的异性心怀疑虑的。殊不知出众的男人大多也出众地没耐心,碰了壁转身即走,不会在一个女孩身上耽搁太久。眼下最应趁着林晋的热度未退,把握时机,可惜江月又犯起她那一类女孩的通病。马倩倩自忖是过来人,是有这个义务提点后人的。
她先是将江月从头到脚地夸了一番,这是女人社交的第一步。随后话锋一转,问可处了对象,见她欲言又止的,心下已明白了,便掏心窝子似的说:“你这么漂亮,可不要挑花眼耽误了青春,得趁早考虑自己的事。”这关心大有点闺蜜间体己话的意味。江月正憋着一肚子的苦闷,总算在席间找到了一点依靠,一时竟有些动容。
马倩倩又悄声说:“我算看出来了,他对你有意思。你还搁这儿矜持呢,换了别的女孩,遇见这样的男人早就扑上去了。”
江月微红了脸,摇着头道:“你也拿我寻开心。”
马倩倩却正色道:“我是不忍心见你错过,女人这辈子,机会是稍纵即逝的。”
江月只得贴耳道:“道理我也是明白,只怕他是觉得好玩儿,不会负责的。”
马倩倩忍不住笑了:“叫我怎么说你好呢?”见江月一脸的不明白,她又补充说:“他玩他的,你也不会少半两肉。一旦赌到了,这辈子的幸福就成了,你怎么打定自己会输呢?”
江月怔了怔,脸却更红了。两人靠着头谈话的时候,宴会厅门却打开了,一个服务生在前边领路,身后随着一个年轻女子。马倩倩起初并未在意,直到看见江月目不转睛的样子,这才回过头去。那女子原被服务生挡住的脸,恰在此时露出一些,霎时间,室内的光影陡然生变。
光原本是在头顶上很远的地方,公平地洒播下来,地面上的影与之抗衡,也公平地将自个儿铺开。但随着这女子的露面,光全然忘却了公平,刹那聚集在她眼底的波心里。影却赌气似的,非要与她避开,沉沉地压向所有人。
由于男友贺力开健身房的缘故,马倩倩是见过一些旁人口中的美人的,瞧相片时个个是惊为天人,一旦见了真容,总有一阵货不对板的失望。在这个充斥着硅胶肉毒玻尿酸的年代,美已是寻常,然而直到看见她,才相信在这个时代仍旧有一种大浪淘沙后的美。
她的美是样样往里收的。漫不经心地垂眼,敛去了全部的好胜心,漫不经心地打扮,一点也不想争出头的意思。但这一收,反倒更叫人遐想她尽展锋芒的样子,那是全身心都要软下来的。
高盈显然是被震住了,原为拍照而挺得直直的背,有些下不来台似的僵着。她面上泛起些不为觉察的波痕,那里头有愕然,显然不以为温州会有这样的绝色,也有惭愧,原来真正的美是不必似自个儿这般找角度与光线的,更多的是恨,这恨来得微妙又不共戴天,是自己也没意识到的。她努力想在这个女人身上找见不如自己的地方,还真叫她找着了。这个女人拎的帆布手袋,虽也是名牌,价格却并非高不可攀。她由是有了安慰,心道总算在手袋这里赢回一局。其实她却不知道,名牌手袋于穷人是冲锋陷阵的武器,于富人只不过是搭配衣着的玩具罢了。
高盈便这样看了一会儿,不自觉地伸手进手袋,摸出个金色粉盒,弯下腰照了照,又飞快地往鼻尖扑了点粉,那样子仿佛见不得人。扑到一半,她又想起什么,赶紧扭过头看郑浩。待见了丈夫那眼神发直的痴相时,粉盒“啪”的一声重重合上,这回又不怕被人瞧见了。
马倩倩亦是受到极大的震撼似的,目光不离地随着。只见她在服务生的带领下,从容不迫地走向林晋对面的空位。林晋早已起身,亲热地喊了一声“顾雪”,浓烈的光影落下来,他的衣领呈现出舒开的花瓣一般的质地,而他的脸上是一种清醒的恍惚,似乎那人披着的是白纱,踏着的是教堂的琴声,经过的是宝石红海水蓝的琉璃窗。一个请的手势,绅士得恰到好处,将他拉回了现世红尘。她的笑容是流风回雪的冷,略带歉意地说:“抱歉啊,高速上堵车。”嗓音则是沁人心脾的冷。这冷不是拒人千里,更不是刻意矜持,而是燥热难眠的夏夜里,手心忽然被塞入一块清凉的玉石,于是整颗心沉静了下来。她款款而坐,林晋则只是微笑。这两人分开了看,是各自让人瞩目,合在一块儿,便是令人窒息的耀眼。灯光因而绮丽,空气里弥金漫银,人世的如云繁华是只为他俩布景的。
马倩倩是越看越仿佛不够看,越看心底的那份自卑感便越是泛滥。从这个迟到的女人身上,她看见了自己十几年爱而不得的真相。一个女人和另一个女人之间,是可以除了性别相同,其他全然相反的。其实不止是她,高盈与江月此刻也是一样,原先建立的某种秩序被整个儿打破,换谁都要不可思议的。
高盈有些酸涩地向丈夫道:“长得漂亮就是不一样,这样叫人家干等两小时。”虽是压低了声音,仍是被林晋听见,他却笑着说:“是她,我愿意再等两小时。”高盈被窘得一阵脸红,但她很快镇定自若地道:“所以说,漂亮就是不一样。”
这时,车经理笑容满面地走了过来。她端着红酒杯,笑盈盈地搭着顾雪的椅背道:“宝贝,你好美喔,我可以加你的微信吗?”未等顾雪说话,她又解释:“我这个人喜欢交新朋友。”
这一来,气氛陡然尴尬。马倩倩忍不住在心底犯嘀咕,他们这许多人坐了这样久,也未见车经理来交朋友。一边却忍不住打量,顾雪虽说全无争艳的心,可有些细节是高下立见的。她的雪白粗花呢外套质地精良,湖水蓝的刺绣帆布手袋与牛仔裤相得益彰,唯一能认得出品牌的是平底鞋,这个牌子的手袋常出现在拍卖席上。这样看来,车经理到底眼睛毒辣。此时,她正挨个加着微信,轮到自己了,虽是勉强支起了笑脸,可心底自知不过是陪衬罢了,也便懒得说什么。
服务生上前,为顾雪呈上众人已吃过的牛腿鳕鱼,以及一味龙虾浓汤。林晋在征得她的同意后,端过盘子,细心地为她将牛肉切成小块。顾雪则是安静地坐着,不想充当女主角,却有的是忠诚观众。
江月仍是坐在餐桌一隅,一双眼盯着桌前的餐盘,脸上是无动于衷。但那只是表演给人看的,实际早已入了戏,为金童玉女作配。羞愧难抑还是万般怨愤,看客都已心知。此时的面无表情,实在是很高明的演技,悲喜全在眼睛里。
马倩倩看着窗玻璃里一群人的影像,只觉得连着自己也光怪陆离了起来。她隐约记得儿时牵着弟弟站在阡陌交纵的路口,绿灯忽闪忽闪的,行人便飞快地穿过他们,消失在浊尘滚滚的尽头。弟弟何时挣开了她的手,追着一辆脚踏车往前,绿灯飞速地闪,几秒钟后更替为刺目的红灯。她这才反应过来,飞驰的轿车拦住去路,一排排车窗晃过不同的人脸,每一张都冷淡漠然。他是这个家里唯一的男孩,如果丢了,爸爸妈妈会打死她的。她就这样站在车潮里哭,哭声被淹没在巨大的鸣笛里,来来往往都是人,所有人都看不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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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点半钟的时候,夜色淌进窗户,宴会厅里的男女、菜肴、疏淡的音乐与香气,一应显得朦胧失真。马倩倩略微有了倦意,一只手托了腮,另一只握着汤匙,有一下没一下地将喝剩的半盏龙虾汤搅浑。
这个时候,江月突然小声叫了出来,红酒沿着脖颈滑进了领口,脸却一丝不苟地紧绷着。林晋也注意到了,碍于顾雪,只是瞟了她几眼。她便更是羞愤,扯了几张餐巾胡乱地擦拭胸口。马倩倩见状,便以自己在楼下开了房间为由,带她离了席。
江月沉默地跟着马倩倩乘电梯往下,经过一排长廊,看她从手袋里翻出一张黑金色的卡片,滋的一响,门把手闪烁着幽幽的绿光。
门开了一道缝,光是自里头跑出来的。江月是头一回来高档酒店的套房,此刻好奇已战胜了尴尬,一双眼睛不禁四处打量。房内静悄悄的,一壁的落地窗送来隔江的灯火,一闪一闪,有些古朴的天真。客厅的茶几上摆着高脚杯和一瓶没喝完的红酒,玻璃盘里搁着几瓣蜜瓜。再旁边,沙发上躺着凌乱的浴袍,江月正看着,马倩倩却忽然红了脸,快几步抢上前去,将什么一股脑儿塞进靠枕后头。江月其实看见了,也装看不见,踩着柔软的地毯,一言不发地随她往里间走。
里间是比客厅更大的卧房,落地灯将四壁染得辉煌,两米宽的床只占了一小半的空间,空调送出的风都带着甜香。江月极力表现出司空见惯的模样,脚步却还是露了怯。好在马倩倩并未察觉,转身向她一指:“喏,洗手间在那儿。”
趁她换衣服的间隙,马倩倩独自坐在床边。窗外是漆黑的,这黑里又透着亮,映着一张盖着脂粉的千疮百孔的脸。光是自上而下的,沟壑与毛孔都无处遁形,全然跑了出来。她与窗子里的人面对面,感受彼此目中的一点温存。为什么要帮江月?她问窗子里的女人。对方也用目光回答,因为某一个瞬间,她就是你。
这时,窗子里又多了一张人脸。那张脸红扑扑的,气色鲜润许多,两颊还有点婴儿肥。马倩倩好一会儿才晃过了神,喃喃地问收拾好了吗?窗子里的江月点了点头。这时两人都背了光,墙上的影与窗里的轮廓一晃成双,半边是正午,半边已黄昏。马倩倩感到了某种自己已褪去的气息,这时回过头,觑见江月正呆呆地看着窗边的浴缸。浴缸边沿吊着截黑蕾丝勾边的内衣,摄人心魄的意思。
马倩倩不觉走了神,眼前浮现了什么,又一转眼如烟散尽。雾气后头的江月的脸,恍惚间变作了十年前的她,只听自己说:“看什么,你不会没穿过吧?”口气里是有些揶揄的意思。
江月臊红了脸,半晌才有些难堪地摇了摇头:“太暴露了,不适合我。”
马倩倩淡淡地道:“是它不适合你,还是你不敢驾驭它?”
江月难免争辩:“内衣还是透气舒适要紧,毕竟贴身穿着。”马倩倩扬起下巴,似笑非笑道:“是舒适重要,还是让人看见更重要?”边说边倚着床沿,将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拖鞋滑落开去,露出脚趾尖的朱红甲油。她那两条雪白的腿盘错着,就仿佛两条丰腴的蟒蛇,缠得人透不过气来。看江月一脸的不解,马倩倩又接着说:“穿它不是为了拦着,就是为了被看见。没有它,你凭什么让他看见你,他只会看着另一个。”
江月仿佛被揭了伤疤,疼得受了惊,直勾勾地盯着马倩倩。而马倩倩的脸上,则有一层似有似无的雾气,叫她整个人成了朦胧的一片。只听见马倩倩在雾里说:“对一个女人来说,什么最宝贵?脸蛋,身材,工作,家庭?都是,也都不是,说到底其实只有两个字,被爱。女人终其一生的使命便是被男人爱,被父亲爱,被丈夫爱,被情人爱,被儿子爱。得不到爱的女人,即便拥有一切,也是可怜的。”
江月只是道:“你得到爱了吗?”
马倩倩一听这话倒是笑了,“你说呢?若没有得到足够的爱,我怎么会坐在这里?”
江月低头不言,心里起初是不自在,随即又是茫然一片,再开口已是一丝底气也无:“可我什么也没有,凭什么叫别人爱我?”
“你怎么知道自己没有?”马倩倩边说边从床沿站起,光着脚一路走来。她高了江月整整一头,这样便有步步紧逼的意思。江月却是退无可退,只得孤立无援地杵在门边,任凭她以冰冷的指尖抚过锁骨前的玫瑰项坠,而后挨近耳朵道:“你找个机会,当着他的面卸去外衣,你相信我,以后就算再不舒适,你也要坚持穿这样的内衣的。”
想到林晋挺拔的鼻翼、骨节分明的手背,江月情不自禁也跟着去猜测他的反应,只猜了一点,面颊便烧得不能自已。在马倩倩面前,她仿佛彻底成了小孩,处处要受教,处处该洗耳恭听的。可心底还是有什么被拨动了,一点点地摇曳滋长,叫她自己也感到陌生。
回到宴会厅的时候,窗外已有稀疏的星子,这一来一去虽不过十几分钟,却叫人有隔世之感。席间依旧是不温不火的情绪,贺力中途出去接了个电话,好一会儿才回来,马倩倩不好问什么,只是郁郁地坐着,有一种酝酿已久的孤独感。她看着林晋与顾雪,未细听他们谈些什么,只看见林晋滔滔不绝的时候,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和他比起来,顾雪是彻头彻尾的冷淡。
窗外黑漆漆的,这条横亘在城市上方的黑暗河流,将人世的欲火衬得支离而斑驳。幽微的光笼着顾雪的脸,像扑火的飞蛾,她整个儿浸在光晕里,连微笑也是雾蒙蒙的。马倩倩忽然有泪盈盈,握住贺力的手,紧紧攥着不放。有的人就像缀在云巅的星,永远不知忧愁的滋味;而自己呢,则是人间仰望星夜的亿万之一,唯能握紧的,只有眼下这片刻即逝的渺小的幸福。
不知什么时候,几名服务生推着一辆香槟金的小车走了进来。推车上是一个手掌大的铅灰底座,上面是透明的玻璃钟罩,罩着一朵盛开的红玫瑰。马倩倩想起曾看过的外国电影,王子受诅咒变作野兽,被困在荆棘遍布的城堡里,若无法在玫瑰凋零前寻到真爱,这个诅咒将永远无法破除。却听车经理介绍:“ROSEONLY的永生玫瑰源自厄瓜多尔,象征今生不灭的爱意与浪漫,通过德意志一百零九道复杂工序,长达六十天的精心雕琢,使玫瑰得以永不凋零。今晚,将由在场的男士竞拍,赠给心目中最美的女人,起拍价一元,收益将全额捐献给慈善事业。”
马倩倩起先是怔,花的碎片在灯光里飞舞旋转,那一抹红简直流进了心底。她不觉有些慌乱,感到四周的空气也凝固紧张了起来。无措时,贺力却懒洋洋地喊出个五元两角。她有些意外,看他跟闹着玩似的,心头一阵失落。四下一片静,这静是心事满腹的,直至车经理喊了两回五元二角,才有人迟疑地喊道五十二元。
气氛活络了些,当车经理再一次为五十二元问价时,林晋抬起右手,一下将拍价翻了十倍,推至了五百二十元。郑浩有些恼火地瞥了他一眼,踟蹰的时候,不免将目光传给高盈,要征询她的意见。高盈面上堆着笑,显出志在必得的样子,郑浩这才有了主心骨,不慌不忙地喊了个一千三百一十四元。
虽说是男士参与竞拍,可除了低头看手机的顾雪,女人们也都不同程度地表现出对此的关注。贺力只叫了一轮价,有心引战似的,随后便环臂上观,马倩倩不得不也收起夺魁的心,凭笑容来掩饰落寞。与她相反,高盈则显然来了劲儿,斗红眼的公鸡似的,她本能地喜欢一切竞争,争的不是一朵花,而是她生命里顶隆重的时刻。然而她又是理性的,早早便估了价,面子要争,却不能争得太过,这其中的分寸是她的处世哲学。江月则冷眼旁观,她是整晚唯一落单的,自然先一步被排除出局。
这时,价格被旁边两桌喊到了八千八百八十八元。郑浩已是大气不敢喘,一双绿豆眼警惕地看着众人,唯恐有人嘴皮子动一动。而林晋看似镇定,心里也早已擂起鼓,顾雪始终是不上心的模样,他也暗自怀疑殷勤是否错付了人。迟疑再三,终于还是将价格喊到了一万三千一百四十元。
窗里窗外俱是静悄悄的,夜色是浓厚的幕布,血红的玫瑰就隐在那幕后,肆意撒播着艳丽。电影里,在最后一瓣玫瑰凋零的刹那,女孩为野兽王子流下了泪水,真爱光临,诅咒破除。隔岸的感动照见今夕,不觉已走了样,马倩倩看着玻璃钟罩里的永生玫瑰,恍惚在看一只美丽的蝴蝶标本。
郑浩已然安静下来,高盈用眼神告诉他,不必再争了。再争,也不过是个打落牙和血吞的境地,古话是见好就收,他们则是见坏就散。
旁边两桌也一齐安静了下去,有人嘀咕,一朵玫瑰花罢了。林晋的面上是滴水不漏,实际却在暗暗心疼,再看顾雪的态度始终是不冷不热,也许在她眼里,自己这番行为够得上愚蠢,可他也着实无计可施了。见面前,便听介绍的朋友讲起她的身家背景,父亲上过福布斯排行榜,家族在北京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他起初也是半信半疑,直至在她的朋友圈里见到了一个未曾谋面的世界。晚宴的邀请函提前一周发出,她却迟迟未到,以为是不屑赏脸,便也赌着一口气另觅欢娱。他从不乐意为女人花钱,也没有花钱的必要,这次对顾雪可以说是破例。这破例是他的诚意,也是敲门砖,日后要撬动整座金库的。
车经理喊了第一次,等上片刻,随即是第二次。
郑浩眼巴巴地看着,有不甘心的意思。林晋带着笑意,胸有成竹的样子。
一万三千一百四十元,车经理已是第三回叫价,显然对这个数字不甚满意。红玫瑰摇曳生姿,四周便跟着黯淡。就在这会儿,却不知谁喊了声,两万。
车经理快睡着的脸旋即抖擞,欢快地重复道:“有一位先生出了两万!两万元一次。”
最后,贺力以五元二角第一个出价,又以两万终止了这场游戏。由始至终,他只是环着手臂悠闲地靠着,上衣的虎头咧着嘴,添了传奇一笔。
旁人的错愕只是蜻蜓点水,最受震撼的自然是马倩倩。她从未抱夺魁的心,甚至连想也不敢想,有人会为博她一笑而千金买花。贺力的爱从未显山露水,也不止一次地自问,此刻却是苦尽甘来,几乎要落下泪了。她听见身边的江月在小声祝贺,眼底再一次滂沱,盼了三十二年,等了三十二年,不过是寻一个此刻。女人的一生,能有几个这样的此刻?
泪眼婆娑里,只见车经理推来了那朵光彩熠熠的永生玫瑰。众人的目光是遥远的星河,她看见贺力站起身,用带有她余温的手捧过玫瑰,缓缓旋过身来。他的眉梢染着笑意,初次约会的那晚,他便是这样的神情。他的眼睛停在她的脸上,是点水的蜻蜓,下一瞬倏忽一闪,他侧过身去,大踏了几步,将鲜红的玫瑰搁在了顾雪的桌前。
冷漠如顾雪,面上也头一回出现了诧异,却是稍纵即逝的。“我不要。”她说。
“怎么能不要呢?你是今晚最美的女人。”贺力将手插回裤袋,笑嘻嘻地道。
7
顾雪出生于一九九三年的北京,那是一个隆冬,皑皑的雪压着窗棂,满目是压抑的白。护士小心翼翼地抱着粉团儿似的她,唯恐化了似的。产房外挤满了人,争着要看她一眼,那喧腾的声音汇集起来,地震一般地响彻九霄。
六岁前的记忆多是在京城的巷弄,北风穿堂而过,雪花一簇一簇盘旋着飞舞。无人时,她趴在窗台,拾一捧雪,一扬手,看雪粒如烟散去。这时,她会发出少有的笑声,门外的保姆闻声赶来,却只见她安静地抱着故事书。
到了读书的年纪,便转回温州的小学。适逢台风季,呼啸的风走街串巷,天气却是难得地舒爽。保姆已发出轻微的鼾声,她半梦半醒,踢了被子,心却安宁。
母亲交代,不可将自家的情况透露给同学老师,也刻意安排了最不起眼的车子来接她上下学。她起初懵懂,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体会了这份用心。那几年是家族生意最鼎盛的时候,父亲常年不见影,家中却总有客人来。母亲疲于应付周旋,她却置身事外,躲在房间内对着瓶子里的玫瑰花画素描。
城市日新月异,一幢幢大厦拔地而起,房价也随之走高。转眼读初中了,同学里有传她的家世,大多是捕风捉影,这时的她怎么看也只是个寻常的女学生,穿蓝白相间的校服,与同学一般无二的匡威帆布鞋,马尾束得高高的,走路时会一晃一晃地荡漾在脑后。周末同交好的女同学去朔门街玩桌游,她旁观,不爱参与,也会结伴去华盖山的隧道里买廉价的项坠,买了也不曾佩戴。其实这时候,母亲已给她置办了几只名贵的表,只是不许她戴去学校。依旧是不在乎,不必三令五申,她比谁都有数。耳濡目染的待人接物,使她过早地成熟,父母究竟有多少钱,不是她该过问的。她只需守着自己一方小天地安心读书,该有的,自然都有。
初三的第一学期,班里来了一名转校生。这个清秀的男孩总也睡不够似的,惺忪着一双眼,上课时会戴一副有度数的圆边眼镜,下课即摘,已有爱美之心。他的热情洋溢与大方慷慨很快便收获了同性与异性的喜欢,没过多久,就流传出一些暧昧不明的玩笑,她忽然成了漩涡中心。起初是气恼,问了男孩的手机号,发短信质问他为何会有谣言。他自是一个劲儿地道歉解释,后来却坦率承认,那不是谣言,是他的一颗真心。
生平头一回遭男孩表白,她却不知该如何娇羞,或如何嗔怪,只是屏住呼吸说:除非你能和我考到同一所学校。心里早已想好,自己的成绩甩他几条街有余,是足以上温州中学的。况且,母亲也有将她送出国读书的打算。他却眼睛一亮,说你不许反悔。
自那以后,他便拿出十二分的劲儿苦读。她面上镇定,心却恍惚的,不自觉便有了挂记。这期间,两人渐渐熟络,他不知那些与她有关的传闻,又见她吃穿用度一概朴素,误以为是家境普通,便一再地买这买那,嘘寒问暖,更甚是将自己的零用一股脑儿塞来,全都给她。她不免觉得好笑,笑过又生出别样情愫,一点点跳上心来。
中考放榜,他差了三十分,没能进温中。她却以打算出国为由说服了母亲,选报了与他同校的国际班。这是本地为数不多的中外合作办学班级,三年的学费足够一套房子的首付,毕业后即保送出国。他着实走进了她的心啊。
那是二○○九年的温州,房价持续高歌猛进,新盖的楼盘清一色的复古欧式。外立面漆作富丽的泥黄,房顶逃不开砖红或瓦蓝,室内的窗户罩着厚重的纱帘,掀开一线,能看见乔木下,裸着上身的石雕天使捧着瓦罐,溢出的流星汇成青光闪烁的戏水池。这还只是从外看,倘若有幸敲开一户,你会看见客厅一圈半人高的真皮沙发,那皮质会反出油水似的光,上方无不垂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旋开按钮,四壁陡然光灿。一张铺着勾花桌布的方几,上头摆着遥控器、纸巾盒,莲叶似的玻璃果盘里偶尔能找见打火机,是女主人犯烟瘾时的随手一搁。周遭的窗子统一挂着织金错银的帘,纱一层,布一层,常年是半遮半掩,室内便呈现出逼仄的晦暗。这座城市由此变得半土半洋,一小撮人率先富裕起来,便身先士卒地将时尚、奢侈等元素带给家乡,瞧热闹的人虽还未富裕,可视野丰润了,哪怕这丰润带有滑稽的色彩,又有什么打紧?哪座城市不是这样一点点撕碎、一点点调和,终于呈现出脱胎换骨的风貌?
新的风潮也渗进了校园。同学间不再流行穿匡威了,耐克的书包一夜之间过了气。男学生在球场上挥洒完汗水,边喝汽水边聊超跑;女学生闲庭信步,从一位妈妈的梳妆台谈到另一位妈妈的衣帽间。当然,谈归谈,他们谁也买不起。但买不起是不妨碍谈天的,当一个又一个奢侈品的英文名从舌尖蹦出,那轻盈的卷舌与芬芳的尾音,彼此惊讶地从中发现了语言的美学,以及随之而来的奇妙快感。
在这群只能逞口舌之快的学生里,有两个人迅速成了焦点。一个名牌傍身,无论远近,待谁都真诚而慷慨,另一个则是他那清丽的女友。提到他一掷千金的情形,即便是顾雪,也是暗自吃惊的。打小受的金钱教育,绝不许她这样惊世骇俗地花钱,仿佛钱不是钱,而是烫手的山芋,要赶紧甩出去的。至于赠人的财物,那更是不见底,他不光要自己快乐,更要周围所有朋友快乐。
他就是这样一种人。待人不存一点私心,喜欢一个人便掏心窝子地付出一切。而顾雪不同,喜欢归喜欢,却始终存了戒心,自己的家世是要隐瞒到底的,谎称为了供她念书,父母抵押了自住房,他更是怜惜,恨不得摘星揽月只叫她欢喜。
不多时,他便将自己的家底和盘托出。之所以有大手大脚的消费习惯,是因为父母放高利贷的缘故。那几年,正是温州高利贷最猖獗的时候,民间放贷的被统称为“老高”。做“老高”是富贵险中求,向银行抵押了房子,贷款三百万放出,隔年便是四百万。只要沉得住气,贷越多的款,滚越多的利,够一个普通家庭享有泼天富贵。父母原先的生意不做了,一心一意地放贷,他是独生子,钱自然流水一般地来。谈及这些,他的眼睛里是少年的清澈与轻狂。她却本能地感到不安,只是闷声问,欠着你家债务的人,会不会还不出?
他笑她的不谙世事,不会的,他们的房产证都抵押在我父亲手中,何况也不是只贷给一家。笑过又揉着她的头发,说等念完高中,便告诉父母自己要出国留学。她支着脸问他打算去哪儿,他想也不想便答,去哪个国家都行,只要和你在一起。她却略微皱了皱眉,岂能这样随意?你心里总有真正想去的地方,它就像北极星一样给你方向。他静静地看着风,许久才迟疑地说想去北欧,想看那儿的极光和星星。等见她的笑容,他忽地兴奋起来,说就这样定了,毕业后要一起去北欧。连她那份学费,只要他开口,父母一定会给。在他的少年的计划里,他们会并肩留学,在宽广而静谧的异国滑雪、看极光。
其实,他说这话后不久,温州便隐约传出些“老高”跑路的消息。因投资失利而还不起债,索性举家外逃,债务却一环接一环,像翻倒的多米诺骨牌。一开始,谁也没往心里去,这个世界不就是这样,媒体与坊间总要散布一点新闻?殊不知日复一日,翻来覆去的新早就是司空见惯的旧。春去秋来,这一类的消息愈演愈烈,走在街上,尖锐的秋风扫来扫去,每个人都是面无表情。
他的眉头开始紧锁,这一轮风波显然也波及了他的家人。却还是安慰,不打紧的,还有几本房产证压着呢,再不行便起诉,天还能塌下来?说着连自己也不相信,眼神黯了下去,其实也不知所措,明朗的脸上头一回出现惶惑的神情,他到底还是个孩子。
再后来便是寒假。那一年的冬天格外地冷,寒风走街串巷,每个人都将脸藏在衣领深处。咖啡馆里,满耳是唧哝的温州话,吵吵嚷嚷的,图书馆则是一贯地静,寂寞扑面而来。这样的时候,消失了一个人,似乎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胖企鹅的头像始终暗着,所有发去的信息石沉大海,电话起初是无人接听,后来索性停了机。他像一片雪,无声地在风里消融了。
温州这城市说小很小,超市、卖场一晃眼全是熟人,可这会儿又显得无限大,满街满巷的生面孔,谁也不像他。
她还是耐不住了,十几年的镇定与父母的教诲均抛在脑后,慌不择路地找去他家。一年前的寒假来过一回,是锦绣路上的老房子。他家住六层,没有电梯,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转角时却吃了一吓,险些要摔下楼去。只见他家门前一整面的白墙都被人泼了鲜红的油漆,触目惊心的几行大字:欠债还钱,杀你全家。这红深深陷入墙体,几乎要沁出血来。至于原先灰棕色的防盗门,此刻已整个儿被漆红,血淋淋地披挂下来,缝里都透着凶光。她几乎站不稳,刺鼻的油漆像极了血腥味,再也忍不住夺路而逃。她想他终于还是走了,像所有跑路的老高。他将一家人的债务留在了这里,一并留下的,还有对她的珍重与承诺的未来。
回家的路上,卡车隆隆地驶过,呛鼻的烟尘滚滚而来,路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是舞台的追光。她在这光里看见昔日初识的情景,他面颊上有凉席的压痕,头发睡得毛毛的,看见她时慌乱地摘去眼镜,假装别过头,余光却都向她。往事像电影,一卷卷地诉说着,卡车还是向前,她在灰飞烟散里泪水流了满脸。
8
“我不要。”夜色浇在顾雪的脸上,呈现出白瓷一般的细碎的光。她环臂坐着,身前是一朵血淋淋的红玫瑰,气氛由是暧昧起来。
“怎么能不要呢?你是今晚最美的女人。”贺力笑吟吟地立在一旁。
两边的喧闹海潮一般奔涌而来,有人起身拍照,有人高声祝酒,热闹得不得了。而这一桌却怎是个静可以形容。林晋自是冷着一张脸,马倩倩则红了双目,其余人坐在这里,瞧也不是,唱也不是,这出戏迫着每一个人正襟危坐、目不斜视。良久,高盈忍不住道:“真是厉害,一出场就抢了这一个,没说话又抢了另一个。你们看我做什么,不是做公益吗,较什么真?”郑浩也干笑几声,应和了句。
顾雪却不应,眼也不曾一动,把众人晾在一旁。察觉到马倩倩投来的僵直的目光,顾雪终于提起手袋,往一边的空座挪了去。如此一来,她对面的就换作江月,剩下林晋与贺力无言对视。服务生上来打圆场,贺力这才回了座位,玫瑰却始终开在那里,越烧越灼眼。
拍卖活动仍在持续,第二件拍品是一套宜兴手工紫砂壶,叫一个五十开外的精瘦男人以八千元的价格拍到了。最后一件拍品是一条澳白珍珠吊坠,一个穿翠色旗袍的妇人以四千八百元价格拿下。车经理的笑声同蛛网似的,将三席的热闹罩了个水泄不通。
时针滑向了九,最后一道菜肴呈上桌。每人跟前多了一盏托盘,里头是一碟油汪汪的煎蛋,旁边摆着酱汁和黑胡椒粉。江月这时已饱了九成,看着煎蛋毫无胃口,却听顾雪说:“它可不是你看见的这样,别叫它骗了。”江月一愣,下意识看了林晋一眼,见他垂着脸,才意识到她是在同自己说话,又见她以叉子轻巧地拨开蛋黄,原来玄机藏在皮相底下。蛋黄原是黄杏桃泥,一圈的蛋白是绵密的奶油冰淇淋,扭开调味罐,里头装的其实是果酱与可可粉。江月觉得新奇,端起手机照了几张,一边说:“真有趣,你是怎么看出来的?”顾雪笑着说:“看多了,自然就看出来了。”
空气里漫着食器碰撞的声响,音箱不知疲惫地唱和着。服务生端着红酒走来走去,隔壁桌有人走动敬酒,一时叮当满耳,四壁全是人影。忽有声音说:“下礼拜五有安排吗?我知道一家很好的餐厅,意大利菜做得地道。”江月循声看去,林晋换了新的笑容,向着顾雪说。江月觉察出了自己的多余,只不作声,听见顾雪回道:“下周有一个成衣秀,我要去一趟上海。”
林晋碰了壁,几次又牵起话头,都叫顾雪避了开,又有意无意地引到江月身上去。如此几回,林晋便再不说话了,而江月怕冷场,只得没话找话地讲:“我在想,永生玫瑰与普通玫瑰,一个永远不败,一个刹那盛开,哪样更珍贵?”
高盈听见了,冷笑道:“这有什么可比?价格已差了上千倍,难不成会有人愿意花两万块买一朵隔天就凋零的玫瑰?”说罢,却将脸转向马倩倩,一副看热闹的样子:“你男朋友拍下的永生玫瑰,你觉得值吗?”她的话叫这桌再次静了下去,只听见隔座的热闹,音乐无声地川流不息。
马倩倩极力做出不在乎的神色,平静地说:“你问我做什么?这花又不是拍给我的。”大家听出她话里的醋意,没有人接话。片刻后又听她说:“要是能永远受人呵护,当然是永生的好。否则,绽放一夕便足够了。”
江月情不自禁道:“对啊,几十年太短暂了,至少也得有刹那的盛开。”
贺力与郑浩都未说话,却是认真在听的样子。高盈点着头说:“依我看,这道题还得留给收到花的人。”言毕,看向顾雪,笑容极是友善。林晋闻言也打起精神,一眨不眨地看着顾雪与那朵血红的玫瑰。高盈见了,忍不住揶揄道:“不管你喜欢哪样,总有人要抢着买单的。你要是说喜欢普通玫瑰,等会儿便有人跑着买一束来。”
顾雪面上没有一丝波澜,以她的经验,自然轻易地从衬衣的质地、谈天的眼界辨别出林晋属于哪一类男人。如今的温州,是不缺这类男人的。他们有着姣好的面容、挺拔的身姿、别具一格的穿衣品味。他们大多没有正经的职业,却仿佛总有使不尽的钱,其实是懂得从显处着眼,营造出富裕的假象,舍得下本金,瓯江路上租赁一套小单间,再贷一辆好车;不舍得,便将家当都换作真真假假的行头穿戴上身。他们的目标大多也出奇地一致,瞄准富人家涉世未深的独生女,扮作影视剧里的痴心公子,不费半招便令女孩儿死心塌地。他们像经营事业一般经营自己的爱情,一旦被识破了,便马不停蹄地换下一个目标。当然,你不能说他们错,人往高处走,这是天经地义的,何错之有?
这刻,一桌人却都等着她的回答,连林晋也有些急了,沉声问:“我也想知道,你喜欢什么?”
顾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终于说:“我觉得雪花最美。”
众人静默了一会儿,只有高盈悄声说了句:“有病!”
这会儿,车经理已由另两桌转了过来,隔了老远便花蝴蝶一般欢笑着招呼,翩跹至顾雪身后,揽着她的肩膀笑说:“宝贝,喜欢我们今晚的红酒吗?”顾雪微笑着点了点头。她赶忙欢笑着道:“我们酒库里还有几款好酒,你愿意跟我一起去看看吗?”顾雪应允了,起身时忽向江月道:“我们一起去好不好?”江月受宠若惊,却做出勉为其难的表情,慢慢站起身来。
再经过长廊,已是别样的心情。一按电钮,橙色的灯光闪烁,电梯门无声而又迅速地敞开。三个女人的脸同时出现在电梯间的镜子里,严格来说,应是只有两张脸。车经理不断地侧过身,厚厚的马鬃似的长发便不断地披在一边,将侧脸盖得严严实实。她几乎是挂在顾雪身上的,这一来便解去了面面相觑的尴尬。酒库在负一楼,三人走马观花地扫了一圈,车经理殷勤地介绍各款红白葡萄酒,顾雪偶尔问及年份与酒庄,江月则是彻底走了神,数着一排排酒架打发时间。这样梦游似的逛完了,车经理又将二人护送至电梯口,解释说自己还有一点事,请二人先回宴会厅。末了又叮嘱,饭后一定得留步,等她二十分钟,处理好手头的事,上去再请她们喝一杯。
电梯门合上,门镜里只留下两个人。一个穿着墨黑的小礼服裙,露着光光的颈子;一个穿着雪白的衬衣,仿佛一页静止的画。有那么一刻,江月甚至想,倘若一切都停,电梯停在半空,时间停在九点一刻,她们两人必须停靠在此,会不会在那个瞬间,她就停成了顾雪,也拥有了所有女人渴慕的一切?可是时间还在滴答滴答地流逝,屏幕上的数字飞快变化着,耳畔出现略微的低鸣,门镜里的两个人始终泾渭分明。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顾雪问。江月一怔,重复了一遍她的话,许久才自嘲似的道:“我能有什么打算?上班,恋爱,结婚。”
顾雪道:“挺好啊,你已经有可以结婚的人选了吗?”
江月有些不自在地点点头,转移话题说:“那你呢,接下去有什么打算?”
顾雪想了想道:“我打算去北欧读书。”
江月有些意外,失笑道:“怎么想去北欧?”
顾雪就笑:“我听说一个故事,叫《阿里和尼诺》。阿里和尼诺在情窦初开的年纪相爱,阿里后来战死沙场。有一位雕塑家打造了两尊雕像,让他们每天向彼此走近,相拥而吻,再背向离去,渐行渐远。哪怕陪伴只是刹那,而爱却无限接近永恒。我很想去看一看。”见江月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便补充道:“那里也有浓厚的学术氛围,有很美的极光和雪。”
江月心里震骇,想怎会有人这样异想天开,面上浮起尴尬,笑说:“可是你家里人不着急吗?我妈妈就常说,女人不要读太多书,婚姻才是改变一生的事情。”说完,只觉这几句似乎不太得体,低头看自己的鞋尖。
顾雪却笑了,很轻松地回道:“我妈妈也常说,最要紧的是找到自己的方向,无论女人还是男人。”
江月还想问什么,这时电梯门开了,眼前是幽暗静谧的长廊。夜色沿着玻璃顶流泻了进来,印花的地毯也蒙了雾,二人一前一后穿过数扇幽闭的门。若你站远了看,会察觉这两道身姿都有着无限孤寂。一道是渴慕而不可得的孤寂,一道是得到过又痛失的孤寂,她们就这样走着,彼此间却永不理解。
经过楼梯间时,走在前头的顾雪突然止住了步子,江月险些撞上去。顺着她的目光,只见楼道的暗处有一对男女交织着亲热,江月在看清脸的一瞬面红耳赤,连退几步,心跳得简直要跃出胸口。光是昏暗的,空气是浓稠的,那两张交叠的人脸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半小时前,男人将拍得的永生玫瑰赠给另一个女人,她分明也红了眼眶。
“为什么?”江月终于缓过劲儿来,贴着墙喃喃道,胸口的内衣不断收紧,一点点挠她的心。她想不明白,马倩倩是将爱看得那样重的,又怎么能原谅呢?
顾雪却拉着她向前走,一双手紧依着,掌心递来一阵一阵的暖意。她这才逐渐冷静了下来,心却仍是被搅乱了。走出十多步,终于抽回手去,低声道:“你不觉得奇怪吗?他将玫瑰花给了你,换作我,是一定要分手的。”
顾雪却淡淡道:“有什么好怪的?不是所有人在一起,都是因为爱的。”
江月争辩:“不是的,倩倩绝对是爱他的。但我不明白,爱一个人怎么能容忍背叛呢?”
“这爱只是她以为的。”顾雪说。
“那她会分手吗?”江月忍不住问。
顾雪便说:“你说的是他还是她?”
江月不作声了,只是踩着她的影子,混混沌沌地往前走。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听见有人在走廊边说话。
宴会厅的门口,高盈用双手捧着手机,微勾着背脊,小声而恭敬地说:“妈妈,您先别生气,这只包是因为我生日,浩浩才……是,是的,您教训得是,这都是您和爸爸的装修款,我太不懂事了。”她说完又沉默下来,依稀听见手机那头尖利的嗓音,沿着听筒淙淙地向外溢。她不住地点头,驯顺极了的样子,似乎有人便在跟前审视,半晌才听见她有些哀求地说:“您别这样,我真的知道错了。”
待她缓缓地放下手机,郑浩才踱步上前,试探着说:“我妈都知道了?”
高盈静默了一会儿,忽然扭过脸,压着的声音透着歇斯底里:“你妈把卡限额了!你说吧,今晚怎么办,我们就这一张副卡!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嫁到你们家,你是窝囊废,你妈是塌脑,你们全家都塌脑!”郑浩低着头任其数落,许久才僵硬地辩解:“她也不容易,你嘴上留着点。是你自己非要来这里,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所有零用都放在你那里……”
高盈不知是气极还是怨极,后退了几步,抵着栏杆将脸埋在掌心里,声音沙哑而疲倦:“她不容易,我就容易?你妈说皮肤干,我自己都不舍得买的面霜我买给她!我真是问心无愧了,朋友哪个不说你娶了我几辈子福气?可我呢,吃顿饭都做不了自己的主。”
江月自外头听着,背上沁出了一层汗,雨雾似的灯光浇在头顶,湿漉漉地淌了一身。她只觉有些糊涂,仿佛做了一场悠长的梦,梦里串的是什么角色,自己也不清楚。忽有一种悬崖边的心情,一只脚已悬了出去,只差一小步就将粉身碎骨了。她茫然地随着顾雪往宴会厅里走,想着自己已经二十八岁了,活了足足二十八年,怎的才离开肖随波,就一点也看不懂这个世界了?身旁响起一串欢腾的乐声,是顾雪拨通了车经理的电话,江月听见她向那头的车经理说,要将高盈一对的费用算在自己这儿,还琐碎地寒暄了什么,江月已无心再听,宴会厅的灯与人声潮水般地涌来。
江月回到座位时,晚宴已近尾声,白人主厨再一次登台致谢。餐务与房务经理也登台了,一水儿的服务生站成一排,向到场的宾客道别。江月心里犹是想着方才两幕,胡乱地吞了两口茶水,随着众人一齐起身鼓掌。闪光灯在飞速地闪烁,不住地听见碰杯的声响,周边掠过一道道衣袂与人影,有人不小心撞了过来,江月没站稳,险些摔了过去。这时却有人一扶,她仰起脸,恰对上林晋的眼睛。心跳漏了拍,赶紧扶着椅子站直,只听他在耳旁柔声道:“等会儿结束了,我们一起下去好不好?”
仿佛油锅爆炸,火星溅了一身,江月只觉眩晕一阵接着一阵。这时听见有人说烟火,江上在放烟火。其余人立时向窗边围拢过来,人潮将她挤到了最前面,紧贴着玻璃,只见漆黑的江面上,数朵流光溢彩的烟火同时绽放。
这一刻是何等的美啊。玻璃窗一头牵着数十张带笑的脸,是人间的烟火,一头系着江风与光的碎片,是刹那逝去的良宵。有隐约的旋律在耳边鼓荡,心也跟着晃,哪里飘来轻微的玻璃碎裂的声音,是永生玫瑰被人撞翻在地,无人察觉。花托骨碌滚到了桌角,服务生端着托盘快速来去,有人一脚踩了上去。窗外的烟火渐次炸裂,江面亮如雪空。
江月茫然地站着,直到有人挽过她的腰,将她瑟缩的身体揽入怀中。江月只觉得江面摇曳了起来,仿佛有火星子跃入了胸口,点着了内衣,一把火将自己烧作灰烬。火光将林晋的脸剪成斑斓两片,一片在明,容光熠熠;一片在暗,看不真切。她咬紧牙关,手心紧紧攥着的玫瑰项坠,已叫掌心焐得发烫。二十分钟前,肖随波一声不吭地将这晚的开销转去了她的银行卡,而她直到上一秒才收到银行入账的短信。此刻,他大抵等在家里,也许能听见同一片烟火散落的声音。江月看着被烟雾缭绕的江面,感受到林晋握住自己的手,一点点变得冰冷,这冰猛然撞见火烫的玫瑰项坠,眼见着就将烧起来了。
另一头,顾雪站在人潮之外,遥遥地望着攒动的人面后的江。烟火是炸在伤口上的,血肉模糊地一刀下去,十余年的苦痛与噩梦便轰然浮了上来。
在那个隆冬,她永远失去了他。
后来才知道,随着资金链的彻底断开,逼债的人杀上家门,才发现几本房产证早已被悄悄挂失,如今只是一堆废纸。有人先一步提起诉讼,法院冻结了他们所有资产,分不到钱的债主急红了眼,夜以继日地上门侵扰。他的家被搬空了,睡不着,整日整夜地遭人看守。他看见父亲被人用皮鞋踩着脸,一对腮帮子肿成血馒头;听见母亲被拖进厕所,凄厉地哭喊要命一条。这光速变化的一切令少年的心彻底迷茫了。他不知道围绕他的这个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
风和阳光从他的眼皮底下掠过,是过往的梦境,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恰看见父亲经过身前,他仿佛叫了一句,爸。父亲没有回头,就那样走到了阳台,径直跨了上去,随后消失在刺眼的光明里。
顾雪看着远处的烟火,火光坠落的一瞬像极了晶莹无瑕的雪花,打着转儿在风里盘旋飞舞。后来,他与他母亲再未回到这里,这城市有多少没来得及画上句号的故事啊,他们永远消失在了那一年,同多少沉底的冤情一起随时间淡去。
在温州这座城市,一段故事落幕,自有无数段故事起头,人世间的悲欢是永无尽头的。它平铺在纵横交织的马路与巷弄里,停息在辽阔的广场与逼仄的檐角下,它在按部就班的日复一日里。只有窗外的烟火诚实地记录着这一幕,它将什么都收入眼底,你听见它炸裂的声音,是为一段故事按下快门。你若登最高的楼俯瞰温州,便能看到这些为人世烟火隐去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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