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文学》2025年第2期|唐雨航:黔北暮歌
添四客述往思来,弹一曲高山流水。
——《儒林外史》
一、时间海
我不是唯一一个在老人堆儿里长大的小孩儿。
从20世纪80年代初直到今天,为谋求一份温馨而牢靠的未来,一拨又一拨年轻人走出青湿朦胧的黔北,走出我们世代蜗居的村寨。那时我六岁,依稀记得四姑姥爷家养过一群羊,老羊小羊和青壮年羊相互混杂。村里最后一个年轻人乘乡村巴士远去的前一天清晨,四姑姥爷把青壮年羊全部卖掉,只剩几只跌跌撞撞的羊羔,和几只爬坡时总要歇很久才走两步的老羊。最后一个年轻人走后,北边的山坡在很长日子里只剩一些稀稀拉拉的羊影在那里摇曳。羊影太瘦了,被暮色拉长,拉到不能再长,就没有了。四姑姥爷捏碎一块儿土疙瘩说,看吧,小羊是你们,老羊是我们。看吧,太阳下山了。
和一群老人生活在这片原本热闹而后日渐寂静的土地上,日子没有变慢,反而更快了。年轻人离家,就像给一辆负重前行的马车卸下了所有包袱。老人们做起事情,像在追逐。他们习惯老早起床,手忙脚乱地把几件衣裳披在身上,然后窸窸窣窣地穿好袜子,套上解放鞋。早上的第一趟要务是给猪煮好熟食,给牛丢一把青草。从猪圈抵达牛圈的过程中顺便从鸡窝里掏出所有鸡蛋,用衣兜兜住余温尚存的鸡蛋,犹豫再三后把其中一颗放回原处。被他们带走的鸡蛋会被用来做早餐,或拿去换钱。放回原处的那颗,是给母鸡留下的念想。
把牲畜安排妥当了,才安顿人的早饭。人老了,肠胃也跟着变老,早上得吃口热乎的。上午刨地,到日上三竿,肚皮里的鼓声就会催促着人回家。午餐最简单,用一碗热茶把早上的剩饭泡一泡,和上一点儿酱油、辣椒和咸菜,就凑合了。饭后稍作休息,锁上门,戴上草帽,继续干活儿。只有身患严重胃病的老人才不得不骂骂咧咧地淘米做饭,把剩菜炒热。为减少时间的损失,他们用极快的速度完成吞咽。所以,城里人总觉得他们吃饭不雅,声响很大。
入夜了,村寨零星地亮起几点光芒。这几点光芒和夏夜的萤火虫交织,如果站在高山上俯视,你分不清哪些是萤火,哪些是灯光。老人们就在微光所及的范围里,给猪倒上一天中最后一桶猪食,给牛丢下一天中最后一捆青草。清点鸡鸭,生火做饭。有些事情得一件接着一件做,从一件事情承接到下一件事情。还有的事情呢,是可以一心多用的。比方说在泡脚时抽烟,看新闻,咒骂村支书阳奉阴违。再比方说在天气预报过后,一边洗碗一边规划明天是去砍柴还是插秧,是去喷洒农药还是修剪果树的枝丫。村寨的灯光灭得很早,偌大的村寨,只剩下一点儿风声和一些犬吠。犬吠极易点燃。犬,是夜晚的村寨最耐不住寂寞的生物。
老人们早已习惯把自己塞进朝朝暮暮的忙乱,等待日子发酵。但他们的忙乱,不可避免地殃及了我们这些孩子。当他们起床把东西收拾停当,天色通常还很灰暗,月亮没有沉下去,几颗星子也还在闪烁。这本应是一个孩子正在熟睡的时候,他们却生怕多睡一刻就会上学迟到,遂早早地将我们推醒,督促我们洗脸、刷牙。等待早饭的间隙,又监督我们读书有没有出声儿。
天色微亮,等到乡间有人走动,就放心了。不是担心野兽,他们还很年轻时就为我们消灭了黔北所有大型野兽。他们怕的是人贩子。揣着坏心思的人永远没法儿根除,必须等熟人或别的小孩儿开始行走,才为自己的孙子孙女拉上书包最后一根拉链,轻轻朝背后一拍,说,走吧,上学去吧,认字去吧,认它一箩筐字再回来吧。下午放学,身为孩子的你难免会在望不到头的路途上走走停停,但这也并不容易。从学校回家的路途上,总有相识或不相识的老人还在地里摸索生活。他们刨地,或者割草,稍微挺直腰杆儿就能看见你。呵斥每一个磨磨蹭蹭的读书娃早点儿回家,是老人们早已达成的协定。你走得太漫不经心了,他们就会倚住锄头把子,扯开嗓子呼喊:还不回家!
我曾无比厌恶这种匆忙。这种匆忙难道没有止境吗?人为什么总在追赶时间,而不好好享受时间?我把这些疑惑问过了不少智慧的老人,包括黔北最后一个巫师,但他们只是笑,不肯回答。面对绵长而又稍纵即逝的日子,他们依旧喋喋不休地要求正在写作业的孙子孙女说,写快点儿,再写快点儿。每到晚饭时刻,他们就会拖着懒洋洋的黔北方言的调子,用“先吃(好)的不管,后吃(好)的洗碗”的古谚语暗示你,你吃饭的速度太慢了。
和许多爱好在回家路上想入非非的男孩儿一样,我也曾为了一件遥远的遐想(也许是一幅漫画,也许是一颗昂贵的水晶球)延误了回家的时间。随即,身后的山林里就有陌生的老年人的声音窜出来:走得太慢了,赶紧回家!山林茂密,不见一个人影。一个老头儿严肃的喊声伴着山谷的回音在我耳边晃荡,我的思绪被冲撞了。为了表达不满,我立在原地,捏紧拳头,面向茫茫无际的山林,说,催催催,就知道催,不是还有大把时间吗?我甚至朝密林的方向抛掷了一颗土块儿。我以为这准会激怒一个好心的老人,但没有,密林深处,只有一声叹息。
许多年后,我为这个冒失的冲撞感到愧疚。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永远不会知道,世界上与生命同等珍贵的,就是时间。
麻大爷说,时间就是日月星辰,山川河海,时间就是大雁秋去,燕子春来。时间就是,石头还是石头,木头还是木头,你昨天还能喝酒吹牛嚼烂牛骨头,今天却发现牙齿已经松动,连头发也悉数可数了。山对面的干外婆说,时间就是看一粒苞谷籽长成苞谷秸秆,绽放天线,孕育苞谷棒子,而最后却在秋雨里腐烂的过程。这个过程也是一个人穿着开裆裤从黔北的乡间小路开始行走,直到变成一缕青烟的全过程。老知识分子柳三爷特别强调:时间不是物质,也不是结果。时间无从琢磨。
后来,我去请教我们寨子上的苏木匠。苏木匠同时也是苏电工、苏竹匠、苏泥瓦匠、苏粉刷匠和苏三轮车修理师。那时,苏木匠正在太阳底下大汗淋漓地挖土豆,不久前给别人粉刷新房子耽误了他收获土豆的进程。坐在哗哗作响的桂花树下,我问他,苏木匠,你知道时间是哪样东西不?头一次,他没有听见,我又问第二遍。第二遍,他终于听见了,他朝桂花树的方向斜睨了一眼,转身继续跟那块硬邦邦的土地较劲儿。我想,他或许认为我坐在阴凉地向他发问很没有礼貌。为表诚意,我也站在了太阳底下,我问,苏木匠,你知道时间是哪样东西不?他顿了顿,终于放下锄头,用衣袖撸了一把面目上的汗珠,说,小祖宗,你不要烦我了,我的时间是很宝贵的!
后来有一天,我忽然明白了:时间就是一条狗。某些时候,你小心翼翼地从这条狗身边经过,你真诚地希冀不要对它有半点儿惊扰,甚至提前准备肉干,同它示好,它却未必买账。它会龇牙咧嘴地撵着你跑,你跑不过它了,它就不留情面地在你大腿侧狠狠地咬一口。和所有狗一样,它不会一直咬着你,撕下一块皮肉后就会扭头跑掉。还有些时候呢,它就像死了一样,你朝它打一个呼哨,大喊大叫,冲它扔石头,它也只是半死不活地耷拉着耳朵偷偷打量着你,这样就算作罢了。于是,你又以为同它熟识了,你尝试慢慢靠近它,给它梳理毛发,抚摩它的肚皮,它则又在你不经意的瞬间咬你一口。时间,无非就是这么个狗东西。
时间从来不会直线运行。假如时间真是直线前进的,缓解衰老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多走弯路和回头路。但黔北的老人们早就发现,一个弯路和回头路走得太多的人,反而衰老得更快。就像种苞谷,在最该翻土的季节你去挑水,在最该除草施肥的时候你选择出门旅行,那么,你这一片苞谷地往往就会存在畸形生长和未老先衰的风险。再比方说爱情。一份珍贵的爱情摆在你面前,分明唾手可得的时候,你忽然发傻发愣,选择止步或者回头,把她丢在那里不管不顾;有一天你后悔了,你漂洋过海,翻山越岭,重新站在原点,你憧憬着她还会站在那里等你回来,但事实上这份爱情早已不再属于你了。
老人们用他们的一生告诉我,时间不是点、线、面,时间是没有形状和限度的“混沌”。“混沌”承载一切,消融一切,也催生一切。世界上没有一件事物可以避免被“混沌”浸泡,没有一件事物真正游离在“混沌”之外。吃饭前,你们家的被子和辣椒还晾晒在外面,你想到天要下雨,放下碗筷,就去收辣椒和被子。等你回到坐处,刚才还热气腾腾的米饭已经变凉,这就是被“混沌”消融的痕迹。但反过来,锄头上的铁锈,枯木上的木耳,石阶上的苔藓,又都算“混沌”催生的结果。邻居易老汉爱拿年轻时候的爱情说笑。站在旧照片下,他跟自己的老婆子开玩笑说,分明昨天才娶的新媳妇嘛,怎么今天就变成老婆子了?老婆子先用白眼回应他,然后叽里咕噜地嘟囔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老婆子忙里忙外,在易老汉不经意的一瞬间闪到镜子旁,仔细打量自己的皱纹。皱纹,也是“混沌”留下的痕迹。
马克思叮嘱我们,琢磨事情一定得用辩证的眼光。马克思的办法给予了人们一种乐观的精神,他启迪了我们:时间改变我们的同时,我们也在改变时间。我们仍旧把时间比作“混沌”,黔北高原以“混沌”一隅的身份主宰了我们,而什么季节生长什么庄稼,一头母牛应该生养一头什么样的小牛,一颗鸡蛋要不要孵化变成小鸡,一个人要不要和另外一个人结为亲家……这些又的确是老人们所能左右的。
——只要这样一想,在这片“混沌”中浮沉也许并不可怕。我们应该为所能改变的事物感到喜悦,甚至窃喜。儿子出门打工,儿媳同施工队的头儿跑了,留下一个刚满月的“瘦猴子”给老两口儿养活。一个月过去,一个季度过去,一年两年过去,“瘦猴子”变成了大胖小子,会走路了,能说话了。三年五年过去,胖小子开始上学,日积月累也掌握了“三三得九”和“阿窝鹅”(指拼音a、o、e)的奥妙,得奖了。谁敢否认,这不是人和时间对抗后的胜利?
时间无边无垠,有限的是人。走过无数路径,跨越许多桥梁,横亘在人生尽头的,只能是死亡。对待死亡,村寨上的老人存在各种分歧,也达成无数共识。他们把死亡统称为“老”,把棺材一律叫作“老家”。一个人如果“老”了,理所应当躺进“老家”。
祖母“老”掉那年,祖父笃定自己也离“老”不远了。某天夜里,祖父宰了几只鸡,炖了几根猪脚,拨通了老伙计们的电话,说来吃“告别饭”。第二天清晨,那些吃过了祖父“告别饭”的老人们便撒成网,进山为祖父寻找适合打造“老家”的木材了。祖父本就是木匠,木料拉回来,等不了木材彻底干燥祖父便已拉开了架势,连夜赶工。按祖父的原话说,预计熬不过春节,他便会以“摧枯拉朽之势头走向死亡”。出于对这念头的确信,每做完一项工作,祖父便会立着身子,发出一声仓皇古老的叹息。叹息声飘扬半月之久,祖父紧赶慢赶总算将“老家”完工。完成最后一项工序后,祖父摩挲那口精致的“老家”,老泪纵横。我劝慰他说,爷,能不能先别“老”掉,快过年了,我想开开心心地过年。祖父用树皮一样粗糙的手掌抚摩我的脑袋。他说,孩子,这事儿没有轻重缓急的说法。老天爷冲人说一声“走咯”,那就真要走了。祖父哽咽的声音很能骗人眼泪。
过了年,祖父还没有“老”。此后一年、两年、三年……那么多日子,被我们像赶鸭子似的赶过来又赶过去,祖父仍旧在这个世界上大口咀嚼米饭,仍旧每年上坟前在白茫茫一片的雪地上吐出一口白气。真正“老”掉的,是他的“老家”和那年替他寻找木料的老伙计们。老伙计们像熟透的鸭梨,一个接着一个掉落的同时,祖父频繁更换他的“老家”。第一口“老家”放置的角落过于阴暗,以至成为耗子的栖息之所。第二口“老家”被放置在阁楼的窗户下,那里太阳光强烈,板子被晒得裂开了口子。第三口“老家”放得最久,但在收拾房间时不慎从二楼掉落,绽放为无数黑底白蕊的花瓣……此后许多年,祖父在不断失去“老家”和不断建造“老家”的过程中,静静地活着。
一个人如果活得太久,生活的阅历就会告诉他,史铁生也曾告诉他,死亡是一个必将到来的节日,一个脱离集体、独属于个人的节日。年纪越大的老人越能把死亡当作一种戏谑。他们请求寨子上作文写得最好的小孩儿,提前为他们写好追悼词。当这个小孩儿用稚嫩的字体,把一页错字连篇的追悼词写好递交到他们手上,不识字的他们所表现出的庄重胜过领取各种嘉奖。他们把这张薄纸规规矩矩地折好,用塑料袋包裹,揣进衣服夹层的口袋。在门前抽烟的时候就把写给自己的追悼词摸出来,请熟识的人念给自己听,像是欣赏一个节目。对于一个活得太久的人,死亡并不痛苦,活着也不痛苦,穷人有穷人的活法儿。老人们真正惧怕的是遗忘。
人的存在,最有效的证据不是时间,而是记忆。如果有两个人,一个硬挺挺地活过一百岁,另一个则只有前者一半寿命,但活过一百岁的人所能想起的往事也就一两件,后者却清晰地记得出生、上学、初恋、结婚、为人父,乃至清晰地记得第一次吃巧克力、第一次被人叫“爷爷”的场景……两者相较,黔北没有一个老人认为后者太短命。但现实的残酷就是:人老了,记忆就会漏水。没有人会记住每一个从我们身上奔腾而去的日子。刚开始,有许多记忆就像山坡上走散的羊群,是一丁点儿、悄无声息地溜走的。姑奶奶去锁门,门锁好了,才发觉钥匙还在屋子里面。外婆做糟辣椒,刚放过一把盐后中途接听了一个电话,再回来,她会下意识地又往辣椒里倒一把盐。之后呢,人越来越老,记忆就像开闸放水,先是忘记自己的童年,接着是少年、青年、壮年、中年。最后开始诘问自己: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宏观的印象正被抹除,更别说忘记担水、牧牛、洗碗、插秧……这些小事了。
为应付遗忘,故乡的老人们想尽各种办法。不识字的老人最早想到的就是结绳记事,或用木炭在板壁上画横线。一个疙瘩,一条横线,就是一件事儿。生活琐碎,疙瘩和横线越来越多,记住了这件事儿,又会忽略另一件。识字的老人当然更愿意把这些事儿写下来,某某人的电话,某某人的名字,各种庄稼的名称和品种,乱糟糟的涂鸦占领厨房的板壁。这也不是没有坏处,如果记号过于凌乱,老眼昏花的老人就会把张三的电话拨到李四那儿去。写在墙上的事情多了,新事淹没旧事,旧事也会以更加浩荡的势头淹没新事。老人们明白:许多记忆都在远去。年轻人的记忆是圈养的鸽子,去了还会回来。老年人的记忆完全就是意外捕获的麻雀了——如果放手,它必将一去不回;如果不放,它也会绝食而亡。
之于一个庞大的世界,记住一个农村老人的难度堪比记住一株细草。老人们热爱照相,更热衷在族谱上查找自己的名字,这些都算一个小人物给世界留下的痕迹。村中的老人最敬佩的是那些能写书的人。写书的人把自己写成书,也把别人写成书。生活里的人死掉了,书本里的人还会活着。翻开书页,一个人或一群人就会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小学三年级那年,我在作文里写下这样一个片段:
十五十六,黔北的月亮亮得冒烟。五爷牵着他家的大黄牛在月亮下穿行。走过二伯家的稻田,走过我家的苞谷地,来自月亮上的白霜像一块白布一样飘下来,软软搭在五爷肩头,也盖在黄牛的屁股上。
我把这个片段读给五爷听。五爷连连点头,奖励我一块月饼和一个鹅蛋。临走前,五爷格外叮嘱,写到这里就可以了。黄牛吃掉你家苞谷的事情就不要弄进去了,怕后人读了会笑话。那日,五爷格外希望我将来可以成为一个作家,可惜我至今未能如其所愿。好在五爷卖掉黄牛后,早把这事儿给忘记了。五爷没有后代,他爱看夕阳。他不知道寨子里的人会不会记住一个看夕阳的人。
夕阳下,有的人生,有的人死。
二、日常
人的命运像极了一粒草籽,随风吹落,落在哪里,哪里就是故乡,哪里就是他的生活。落在黔北的老一辈,一生未能走出黔北,黔北是他们的屏障,也是他们的根底。城里人也有根,城市就是城里人的根。城里人在键盘上建设城市,农村人握紧锄头消磨土地。年轻人的外流丝毫没有动摇老人们的生存方式。过了年,高原积雪开始融化,化成水,滴滴答答地破碎在青石板上,渗进泥层,转化成土壤中的养分和余温。气温回暖,人就没法懒下去了,一份紧凑的生活会追逼着庄稼人脱下大衣,拿起锄头,出门干活儿。
先是种洋芋和山萝卜。洋芋就是土豆,山萝卜就是红薯。各个地方有各个地方的称呼,就像一个人会有很多名字和身份。拥有再多名字和身份的人,归根到底也还是这一个人。洋芋这玩意儿耐存。秋收后的洋芋被堆放在楼板上,直到年关。过了年,还没有坏掉,只是发芽了,是那种粉粉的芽儿。外婆说,新事物总在旧事物的基础上开花结果。没错的,洋芋的芽儿必须从洋芋本体里获取营养。用刀把洋芋切成两半或者三块或者四块,插进垄上,掩盖一层泥土,这颗洋芋的命运就交付给它自己了。
红薯略为宝贵,胡乱丢在楼板或者地板上,很快就会变软发烂。黔北农村,各家都有一个地窖,那是红薯的招待室。红薯跟洋芋相似,自己是自己的种子,自己也是自己的养料。开了春就得把冬眠的红薯请出来集中埋藏,铺盖细土,浇上粪水,搭起塑料薄膜。一些白昼过去,一些夜晚过去,郁郁葱葱的红薯苗就长出来了。种红薯也要打垄,往垄上插苗就行。
整个春天,老人们需要忙碌的不只是栽种洋芋和红薯,还要翻地、犁田、砍柴、采茶、培育各种蔬菜、挑选小鸡小鸭和小猪崽……最艰巨的农务是插秧和种苞谷。老人们普遍患有风湿,插秧种地的人变少了,水田逐渐变成旱地。苞谷的种植量与日俱增,想必水稻早晚将从高原绝迹。两者没有容易与艰苦的区别。都不容易。伺候苞谷的程序通常多于水稻。从翻地开始,经历挑粪、肥土、打窝、选种、播种、除草……到成熟再掰苞谷,让脱谷机的齿轮绞下玉米粒,晾晒,归仓,最后收拾田地里的秸秆。种一季庄稼,就像经历一次生老病死。
种苞谷是体力活儿也是一门技术活儿。就拿打窝来说,窝不能打得太深,太深,种子冒不出来,会被雨水漫溢。太浅也不行。种子是有香味儿的,太浅了,松鼠和山鼠会循味而来。土层太浅,湿度也不够,湿度不够就像母胎中的婴儿羊水不够,长不出来;长出来了,也是畸形的。同样,施肥也大有讲究。最好的养料就是阳光和粪。黔北没有平地,为了让庄稼长得更好,老人们经常挑粪上山。年轻的时候,两边粪桶都会装得满满当当,老了就不行了,不少老人经历过脚下打滑,跌倒在山路,淋一身臭粪的尴尬。
苞谷最好赶在清明前种完。清明后,细雨纷纷,黔北好起薄雾。薄雾飘忽,天空低矮,那些湿淋淋的远山捉摸不定,如同爱情。这是一年中采茶最佳的节令。清明之前是春分,虽说早在春分那会儿茶树就吐露新芽了,但还得等。挨到清明,灰蒙蒙的茶叶被清明之雨淋得透亮。一夜之间,茶叶自然就沾染了雨水的灵气。泡清明茶,泡出来的是一阵风,一场雨,一种半明半暗的日子。每年清明,孩子们撑着小伞上学,老人们便戴上斗笠上山。太赶时间的老人,会带上一口小锅,一点儿剩饭剩菜,堆放石头当作灶台,午饭就在茶园解决了。茶,是黔北的魂魄。老一辈黔北人日日离不得茶叶,白天采茶,夜里炒茶。茶是用一双手揉出来的。
清明时节,黔北最好看。细雨纷纷,雨与雾交织,飘过群山,飘过我们青黑的屋顶,浪迹在唐家寨,小河村,蜂岩镇,凤冈县。雨过之处,人像草木一样孕育自己的故事。
这时节没有什么蔬菜冒头,种下的蔬菜种子也还没有回应我们。家里只剩下过年前腌制的咸菜,晒透的萝卜干,还有腊肉。尝新鲜,只有野菜。不要嫌弃野菜,有的野菜是很好吃的,比方说香椿、蕨胎和折耳根。我们村儿最会做野菜的婆子姓苏,我们都叫她“苏妈妈”。苏妈妈最拿手的是蕨胎炒腊肉。还有一种野菜叫“清明菜”。清明菜蒸、煮或爆炒,都难吃,做成清明粑粑才最好。苏妈妈不会做清明粑粑,寨子上只有一个老伯母会。清明时节做清明粑粑,逢赶集的日子,老伯母就背上清明粑粑去集市卖。外地人不懂,非说她卖的东西叫野菜团子,嘲讽说连野菜团子也卖那么贵。她一生气,从此再不做清明粑粑了。她这人,也真倔强。
黔北的夏冬两季并不忙碌,吃过了午饭,老人们都爱打瞌睡。这是童年常见的景象,他们说,人老了,瞌睡会像跳蚤一样抖不掉,那是为了适应死亡。一旦入秋,日子又开始忙碌起来。春种秋收如同生死疲劳,春天种下的苞谷、稻米、大豆、花生、红薯、洋芋……总是一股脑儿在秋天成熟。小时候看课本,课本上说秋收无比美丽无比幸福。在黔北和日渐衰老的老人们度过整个童年,我开始坚决反对课本:秋收就是秋收,秋收的过程并不美丽,甚至十分痛苦。就拿收获苞谷来说吧,第一步就是走进苞谷林。秋天的苞谷林是蚊虫和蛇类藏身的福地,得不停地打草惊蛇,挥手驱赶蚊虫。刚入秋时天气不像课本上说的那样“秋高气爽”,实际上闷热难耐。苞谷林里复杂的状况并不适合穿短袖,穿行在苞谷林里的老人们都套着长袖。他们忍受燥热,忍受疲劳,也忍受苞谷林无孔不入的粉末落在皮肤上产生的瘙痒。黔北少有平地,土地大多长在山坡上,三轮车上不去,苞谷只得用背篓一趟又一趟背回家去。
秋收最麻烦的一步程序是晾晒。等待晾晒的东西太多了,大豆、辣椒、谷子、玉米粒……各种粮食作物铺开,摊在院子里,五颜六色。刚入秋,天气并不稳定,多行雨,所以要时刻准备抢收。如果抢收不及时,一年的辛苦就功亏一篑了。在一个孩子看来,抢收也是一种热闹。行雨飘到河对岸,对岸的人家就会大喊:“落雨了!”
河对岸住着一位年老的唢呐手,腿脚不方便让他只能在轮椅上生活。大伙儿午觉的时候,就他不睡。他喊人帮他把轮椅抬到屋檐门口,怀里捧着他的唢呐。天气好的日子,他歪着脑袋听风,看云,看堆满院子的粮食,看远处的流水和远山。行人从他家门口路过,他会跟人家打招呼,喊人家歇脚,喝茶。一旦天色有变,他便像个号兵一样,把唢呐吹响。唢呐一响,寂静的中午立马兵荒马乱起来,两岸的人家七手八脚,吵成一片。抢收时老头儿的唢呐仍旧嘹亮不歇,这是为给男女老少打气。唯独一次,老头儿的唢呐没能在行脚雨来临前吹响,两岸的人家全部始料不及,损失严重。当雨过天晴,人们才发现老唢呐手已然驾鹤西去了。
抢收,也是人生的一部分。
和祖父放牛,有时会不经意地发觉,整个世界的运作规律其实和放牛存在直接联系。牛吃没吃饱的问题,与非洲饥荒同等重要。我家黄牛和顺顺家水牛的打斗,其事态严重程度并不亚于军事冲突。每当把牛儿赶下山,就会听见村口最后一班乡村巴士催促回城的人;回望身后,祖父早被远远甩在后头了。也许就是这么一个恍恍惚惚的时刻,一个孩子开始了莫名的感悟:我并不会永远属于黔北。一趟秋雨淅淅沥沥地淋过我们的夜晚,那种对未来模棱两可的意识变得尤为强烈。是的,尽管也在经受老人们经受过的生活,但我并不会永远属于黔北。
被农耕文明最后的日常包围,我会在暮色中爬上四奶奶家的板栗树。仰躺在树丫上,一些念头随暮色逐渐攀升,我会想:假如和祖祖辈辈一样,我必须是一个农民,我会是一个怎样的农民?
我想,我不会是一个好农民。我力气太小了,别人一锄头挖出的土块,我要用两到三锄头。每天担水,人家早已翻过山头,而我还在山脚试探性地抬高膝盖。在黔北,农民不能只是农民,他还得掌握一门技艺。就像我们身边的老人,刨地以外,他们还会理发、杀猪、打家具、弹棉花、招魂驱鬼和给母猪配种。技多不压身,我们寨子上的苏木匠就是黔北最优秀的农民。没办法,一个村寨想要兴旺,这个寨子必须人人都有手艺。
假如我必须是一个农民,我想我会很惶惑,我不知道自己适合钻研哪一门手艺。你说当一个裁缝吧,可惜我是个近视眼,心不灵,手不巧。我很怕把别人的纽扣装反。做一个木匠怎么样?正好祖父就是木匠,省得置办工具了。可转念一想,木匠也并不轻松。一件家具就快成型了,多一斧子就会走样,少一斧子又不成器。这种难为情的情况不在少数,木匠整个一生都在权衡利弊。实在不行的话呢,当一个泥瓦匠吧。可是我恐高。一个不敢上房揭瓦的泥瓦匠绝不是一个合格的泥瓦匠。思来想去,大概只有巫师这个行当最适合我了。我记性不差,口才不赖,也不怕身穿花花绿绿的巫袍会被人耻笑。有这三点,我很自信,我想我会成为整个黔北最年轻最权威的巫师。一想到这儿,飘忽不定的心思就会牵引着我,使我想起我们村最后一个巫师。此刻,他正艰难地担着一桶水,歪歪扭扭地翻越曲折险峻的山岭。
在不得不成为农民的一生,迈过了法定的结婚年龄,就要成家立业了。如若我是个种地的好把式,身体好,模样不差,还能说笑话,即使我家那几块单薄的田地,每年只能贡献一点点粮食,我也必然是姑娘们的抢手货。只要不得罪媒婆,她就准会给我介绍一个满身清香、样貌出众,还一张口就脸红的姑娘。相亲那天,不正经的长辈一定会在我耳边悄悄传达一份经验:娶她回家吧,把这样一个姑娘搂进被窝,会香死人的。不过,这样的好事儿八辈子也不会落在我头上——我太不会种地、太不懂讨女孩子欢心了,媒婆留给我的,只能是刁蛮得没人敢要的姑娘,我瘦弱的身子肯定禁不住那姑娘的一巴掌。假如真是这样,我反倒更乐意娶一个漂亮的小寡妇。我们会一起变老,变丑,我们会生养很多小孩儿,种植很多蔬菜。
在这片土地生存,人必须成为山川河流和天地日月的一部分。什么时候播种,什么时候收获,什么季节吃什么,什么年月忌讳什么,都有规矩。对于一个农民,时间的概念早被抽象化了,我们谨遵的是风雨阳光和湿度的变迁。阳春三月,太阳暖暖的,风软软的,这是播种的最佳节点,你就不能睡到太阳晒屁股才起床,你应该主动向三月间的植物学习,学习从黎明开始拥抱太阳,直到入夜。
大自然也会蛮不讲理,就像某些年月,分明到了雨季,黔北却还是干巴巴的。天,或者天上的神明们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竹子枯黄,蝉被渴死。还有的时候,刚过深秋,雪就没完没了地下起来了。人的一切会被大雪覆盖,但为了生存,你不得不适应那个叫“自然”的东西,该劈柴时劈柴,该喂牛时还得喂牛。
老一辈黔北人就像一簇又一簇夏枯草,作为一种药材,这些成片生长在黔北山坡上的夏枯草没法儿绽放到秋天。往往刚入夏,采药人就会挨个儿采走它们,好比掐灭一盏又一盏灯光。同样,主宰命运的那个东西扮演了采药人的角色,他在老人们吃饭睡觉、刨地说话的间隙,忽然叫走他们。老一辈黔北人就这样越来越少了。老人的变少,也是黔北农村居民的变少。剩下的老人们零散地分布在各自的田地里,人少,就不会再有那么多人跟你说话打招呼了。一个无限衰老的人被群山遮掩,像一颗豆子一样变小,在寂静的田地间挥舞锄头,挥舞镰刀,挥洒汗水,除却忍受孤独,你所剩下的就只是自娱自乐了。比方说学会自言自语,学会凭借山谷的回音指挥二重奏。当然,人变少的时候动物也会成为一种陪伴。草丛响了,你会猜想那儿是不是有一只野兔。跳进小溪,脚踝处被鱼撞了一下,你会担心,是不是自己惊扰了这条鱼的生活。即使在山路上遇见一条蛇,日渐变得衰老的你第一想到的,也不是扭头就跑,你会更深层次地思考,既然它能把你吓得半死,那么反过来,你是不是也把它吓得不轻?还是小孩儿那会儿,你巴不得世界上所有蛇类全部灭绝。等你老了,通过一条蛇你会联想到这辈子遇见的许多蛇,它们好像也并不很坏,最起码没像疯狗一样追撵着你跑过。
但大自然容不得背叛,即使你是老人。山对面的梅老三爱用捕兽夹捕获兽物,有一次,他捕获了一只野猪崽。猎人的规矩是,不许狩猎小兽。旁人都叫他放生,可他不听。第二天,他家庄稼被一群野猪糟蹋得体无完肤。还有一个老人,年轻那会儿带着外乡人盗伐古树,结果古树倒下时一窝野蜂把他蜇得半死。他至今满脸斑点,坑坑洼洼。满身经验的老人们无时无刻不在告诫后人:一个人种下什么因,就会收获什么果。大自然是个明眼人。
三、愿你被菩萨保佑
在偌大的黔北过活,每天和人接触,和牲口接触,和大自然接触,也和神接触。一个神就是一种性格,一个神就是一个世界。神明无处不在。黔北居住了这个世界上最不严肃的神。
就算一辈子不能走出黔北,我也会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不是只有黔北才有神,山外边也肯定居住了各种各样的神、千奇百怪的神。多少年来,山外边的神各司其职,分工明确。有的神只管生育,有的神只管风雨,有的神执掌赏罚,有的神只许笑不许哭,有的神只能肃穆不准幽默,还有不少神生来就只能接受供奉而不许办一件实事。和外面的神相比,黔北的神的管辖界限早已模糊了。你会时常看见送子观音代替月老保佑有情人终成眷属,也会看见文殊菩萨插足赤松子和龙王施云布雨的职权。
一个老太太,每天烧火做饭,离她最近的神就是灶王爷。每天和这个神低头不见抬头见,老太太就会毫不顾忌地把一辈子的酸甜苦辣讲给灶王爷听,包括腰杆儿哪里出现酸痛,脚上哪儿有刀伤。天长日久,她就会把灶王爷当成一个亲戚。某天,这个老太太腰不酸腿不疼了,就会毫不怀疑地认为是灶王爷治好了她的疾病。也有急着抱孙子,但又不好意思去送子观音处透露心迹的老人,于是,他们带着儿子儿媳偷偷求助老龙王,这是“望子成龙”之意。
人跟神的关系有时很亲。黔北多山,黔北人管山神叫作“山娘”。你们的山神庙,在我们这儿通通叫作“山娘庙”。我们的村寨背后就有一个山娘庙。后来修路,山娘庙绝大部分面积被占用,只给山神留下了一处不起眼的角落。尽管如此,多年来山娘庙仍旧香火鼎盛。
和神太熟了,人就会和神讨价还价。
老天爷,下雨吧。我种下的菜苗渴得冒烟了。这是五爷的心愿。
老天爷,再多放几个晴天吧。再放几个晴天,我的谷子就要晒好了。这是六爷的呼喊。
五爷和六爷的心愿发生了冲突,皂角树下,谁也不肯让步。六爷说,你那几张烂菜叶子哪有粮食紧要?五爷反驳说,是你割稻子割得太晚,这时候早该下雨了。后来有小孩儿站出来协调,你们叫老天爷晚上下雨白天放晴,不就行了?两个老汉认为颇有道理,面对黄口小儿,他们倍感羞愧。为转移话题,他们再次向老天爷发出请求,老天爷,我们商量好了,要不就晚上下雨,白天放晴吧。
两个昼夜过去了,五爷和六爷在石磨上打牌,五爷赢了,六爷一直赖账。五爷回家后越想越气,爬上屋子后面的小山坡,和老天爷说起悄悄话。他说,老天爷,别给那条癞皮狗放晴天了。给我下点儿毛毛雨吧,雨下够了,就一直放阴天吧。心愿随风吹进六爷耳朵,六爷气得跺脚。六爷也向老天爷祈愿,老天爷,老五心肠太坏了,一直放晴吧。大概连老天爷也不知道该如何裁判了,此后数日,老天爷一会儿抛洒大雨,一会儿又放出晴天,反反复复。五爷和六爷联合起来咒骂老天爷,他们猜测,老天爷肯定是岁数大了,要么头脑不清,要么患有严重的耳背。
黔北的神明组成了一个很不严肃的朋友圈。因为不严肃,有的神会比颠三倒四的老天爷更烦人,比方说总在涨水的河神,走夜路时不时用小蛇恐吓你的夜神。最讨嫌的神几乎都是游神。游神没有庙宇,少有人祭拜,他们到处游荡,这里躺躺,那里逛逛。游神是黔北众神中的二流子。
每年的庙会是独属于神的节日。我们村儿有三座庙宇,三座庙宇散落在东、西、南三座山头。赶庙会,就是选择其中一座庙宇,然后走很远很远的山路抵达那里。离我家最近的那座庙也有七公里山路。年轻人都到外面去了,每家还是会派一个人,带了香烛和纸钱去祈福。农活儿压得大人喘不过气,等我稍大一点儿,赶庙会的任务就被委派在我身上了。赶庙会的大多是些老婆子。山路崎岖且多分岔,像团烂麻绳,家里的大人怕我迷路,把我委托给那些顺路的老婆子,让她们照顾我。这些老婆子并不都算亲戚,大多只是赶集时打过一个照面,知道哪个是半月溪的,哪个是甘家岭的,哪个是某某人的老婆,哪个又是某某人的母亲。大人同她们并不相熟,却敢把我委托给她们。
老婆子们出门,三五人一个队伍,我每年追随的队伍都不一样。许多年后回忆这段往事,我仍敢切实地告诉你们:这世上,再没有比这些老婆子更体贴的陌生人了。狭窄的黔北山路实际就是一条曲线,我们像蚂蚁一样排队前行,她们会把我安置在队伍中间。前面有人引路,后面有人警惕我脚踩的地方稳不稳当。我无数次幻想,假如在这条僻静的山路上突然窜出一伙人贩子,或者一头大狗熊,这些老婆子和我这个小孩子又能否抵挡呢?她们会抛下我不管吗?如果我被坏人带走,她们又会不会折返回唐家寨告诉我的家人呢?好在我们一直平平安安,没出过半点儿意外。
第一次追随她们,我还很小,山路走多了就会像条狗一样喘大气。每走一段路程,她们就会提议停下休息,实际是为了照顾我这个孩子。她们的生活并不清闲,年轻人都出去了,农务堆成了堆儿。我叫她们先走,她们都摇头。为了一个孩子,她们都很情愿晚一些再回家洗衣做饭,割草担水。还有的时候,走着走着,就会有人从身后的背篓里摸出套在塑料袋里的黄瓜和西红柿,她们用山泉水冲一冲,就分给我了。那是她们自家种的,各家的黄瓜或者西红柿都有各自的故事,味道很不一样。
两三年过去,我更茁壮了。再跟老婆子们走山路,我能蹦蹦跳跳拉开她们好远。见我飞得越来越远,她们“嗡”一声吵成一片,最后统一口径说:喂!小娃!慢点儿,慢一点儿!我怕她们追不上我,更怕半路遇见野狗或者狗熊,只好倚着山体的青石等她们。她们太慢了,负重爬坡的样子像衰老的牛。我向她们发问:哎,你们太慢了。和去年那些老婆子比,你们真是慢到家了。她们从不恼火,她们叫我就在那儿不要再跑了,她们说,前面的路段到处是石头。等到她们终于接近我了,我却又立马往前飞奔。她们再次“嗡”一声吵成一片,她们一边叹气,一边说:哎哟,这个娃子!
跟谁同去,都得一道回来。庙会上不仅烧香拜佛,也买卖各种稀奇玩意儿和吃穿用度。完成了大人交代的任务,就以为有了自由,放肆地穿梭在商贩中间。同来的老婆子们反复提醒我,不要乱跑,到了多少时间,就在哪尊菩萨背后或者某棵大树下跟她们会合。因为贪恋庙会的盛况,我失约过几次,把她们的叮嘱抛在脑后。她们有时就在约定的地点一直等下去,等到我玩累了才终于出现;也有的时候她们会钻进人群来找我。我不知道老婆子们本来就是这样一副好性子,还是当了众神的面不敢放肆的缘故,找到了我,她们永远只是温和地拍拍我的肩膀,说一声“走咯”,我就很扫兴地叹气,跟她们走了。
和来时相比,回家的路途都是下坡,老婆子们落脚反而更加小心了。她们还是叫我走在队伍中间,走在最前面的人一般都是腿脚最不好的,但第二个一定是一个腿脚最好的。第二个人会拉住前一个人的背篓,以免她脚滑掉下悬崖。行动如此艰难,老婆子们的话却比来时更多。她们反复询问别人,你许了什么愿望?接着就会有人反问,你呢?你先说,你说了我再说。
最后,年纪最大的一个准会告诉她们,哎呀,不能说,不能说,说了就不灵了。于是后头就会有人赌气道,你们都不说,那我也不说。走过几个石梯,听见几声鸟鸣,她们又会问起,哎,你们到底许了什么愿?她们谁也问不出别人的心愿,就来套我的话。我坦荡荡地告诉她们,我要菩萨保佑我考一百分。但我从来没考过一百分,我不知道是不是许过的愿望果真不能泄露的缘故。每到分别,她们就会用同样的话来祝愿我:小娃,愿你被菩萨保佑。
在我们村儿,离神最近的人是巫师。老人们都说,巫师的身体就像会议厅,各种神明都在他的身体里睡午觉或开大会。一个巫师的行走,就是无数神灵的行走。我至今肯定,世界上最好的职业就是巫师。最起码,跟人说不着的话,可以跟神说。再者,一个功夫到家的巫师,走南闯北都会受人尊敬,不愁没烟抽,不愁没酒喝。再蛮横的人也不敢招惹一个巫师。得罪一个巫师,等于得罪黔北所有神灵,巫师是唯一可以向神灵打小报告的人。
近距离接触巫师,是在十岁。按照当时的说法就是,我们家的命运里溜进了不好的东西,这个东西干扰着原本属于我们的幸福生活。这东西吹不落,抖不掉,用酒灌不醉,用药毒不倒,它就像一把锁,巫师是唯一能解开它的钥匙。基于这样一个缘故,我们拨通了村寨最后一个巫师的电话。太阳落山的时候,穿着长袍的巫师就“飘”过来了。进了家门才发现,巫师的背上挂着一个鼓鼓的书包。那是他孙女用剩下的书包,粉粉的,有流苏,有大眼睛的卡通公主。粉粉的书包被他的法器塞满。咱们当地人不管那些东西叫法器,我们都说那是菩萨的一部分,类似于菩萨的器官。巫师等到太阳落山才过来,并不是出于什么忌讳或者规矩。他只是为了趁白天抓紧插秧和放牧他的羊群而已。所以,当他坐在沙发上的时候,残存的太阳的气息仍旧混杂着一股青草的香味儿,萦绕在巫师身上。
巫师姓张,我们都称呼其为“张先生”。“先生”这个词,在黔北农村格外庄重,只有教师和巫师才配享用。我不知道张先生到底多老了,他仿佛生来就那么老。等他迈进门槛,母亲早把菜肴准备齐全,母亲把那个季节最好的食材全搬上了桌子。父母不停把最好的菜品往巫师面前推,大家都落座了,他却一点儿不忙于动筷。他只是笑眯眯地打量我,好像很想同我说话。父母又劝他动筷,他也只是把筷子虚掩了一下,像掠过一只雁影。
屋外的蛙鸣涌进来,巫师一边点头,一边把堆在他面前的菜品往我这边移挪。他告诉我们说他已经老了,牙口很不好,饭量也不行,而我呢,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身为长者,照顾小辈会使他积福。话说到这里,就没人敢忤逆他了。真到了吃饭时,他的饭量却并不像说的那样糟糕。冒油的肥肉,他会无所顾忌地往那张松弛的嘴里送进去。见我在看他,他好像心生了一点儿羞涩,捋过一把胡子后,他说,咱们爷孙俩比赛,看谁吃的肥肉更多。
用过了餐,还不能开坛。也不是为了等待一个特定的时机,而是我们的巫师吃得太饱了。他说,人老了,稍微吃点儿东西就得歇一歇。他只能挺着肚子,仰着头,规规矩矩地靠住沙发,让一把硬挺挺的花白胡子在下巴底下发愣,像一尊泥菩萨。祖父给他敬烟,他先是一惊,好久才从游离的状态折返回来。他笑着接过烟和打火机,他用纯正的黔北腔调说,恭敬不如从命。巫师和大人的交际实在不多,祖父或父母同他谈天,他也只是“嗯嗯”地点头。但巫师格外喜欢小孩儿,他喊我坐在他身边,在一片雾霭里,他情愿与我对话。黔北的旱烟很呛人,烟圈很浓厚,巫师的面容模糊不清,就像细雨遮掩的青山,就像雾霭背后的崖壁。他问我几岁了,问我书读得好不好,算账写信的能力如何。不知怎么,他又问我长大了想凭什么讨生活。我就诚恳地告诉他,我长大了,也要当巫师。那样的话,你就不是我们村最后一个巫师了。他仿佛并不认为我在说谎,熄灭了烟雾腾腾的烟草,他的眉目愈加清晰。
当巫师是很苦很苦的事情哩,他说。
苦吗?怎么个苦法儿?不是人人都很敬重你吗?我问。
你不知道,巫师最痛苦的事情就是没处说话。
怎么就没处说话?你可以去那么多地方,见那么多人,你还可以跟那么多神对话……
老巫师不再解释。我认为很没趣儿,起身放电视给他看。已经记不清电视里播放的节目是什么了,只记得他错把电视剧里上天入地的演员全当成了巫师。他说,只有法术高强的巫师才有腾云驾雾呼风唤雨的本事,这是普通演员所没法儿办到的。我努力向他解释,我告诉他,什么叫特效,什么叫威亚,我告诉他电视剧里的东西都是忽悠人的,我们所看到的神通广大的演员们其实比谁都娇贵。他不信。他甚至有些生气了,他说,不要低估一个技艺高超的巫师。咱们这儿的巫师虽说没有这份本事,但你要相信,世界上总有更高明的巫师存在。
我不愿跟他争辩,他也不再试图说服我,他只是委婉地叹气,然后起身,准备拿取书包里的法器。黔北的巫师作法,是一个极其漫长的仪式,一旦开坛,叮叮当当,边唱边跳,中间不许有半点儿停歇。起初我很好奇,就一直在旁边看他,到了半夜,巫师还在那里诵读咒语、打卦和舞蹈。堂屋昏暗的灯光照耀黔北最后一个巫师,就像黄昏照耀着一个年老的神灵。几只飞蛾噼噼啪啪地扑向灯光,然后像重伤的大雁落下来。巫师仍旧全神贯注地变换各种法器。后来,我困得不行,就去睡觉,闭上眼睛,好像满世界都是巫师的身影在那里交替变换。等清晨的阳光把人唤醒,再摇摇晃晃地走去堂屋,那里已没有巫师,只有纸钱留下的余灰。我问他们,昨晚的巫师到哪里去了。他们说,他已经回家了。他插完了秧,但苞谷还没有种完。
四、辩证法
世界再大,大不过一个村寨;村寨再小,小不过一个世界。世界上每天不舍昼夜地发生着的一切,不过只是一个村寨的缩影。你不能否认,一个出生在唐家寨的婴儿,就没有在北京上海巴黎纽约出生的孩子珍贵。你也没法儿质疑,一个在甘家岭落叶归根的老农民,其生命结束后的影响没法儿比肩罗斯福或者丘吉尔的陨落。在村寨,我永远不会觉得英国女王的戒指远比外婆的纽扣珍贵。可一旦踏出寨门,我就会忘记祖先的教诲,笃信苞谷酒必定不如威士忌,一个木匠永远比不上一个软件开发工程师。我只会把长不出庄稼的水泥地当成现代人的梯田,把没有温度的键盘和发烫的电脑当作人生的全部。
是的,走出黔北,我们就会变傻,把世界和黔北的关系割裂。但事实上,我们的生活却还是那份生活,理所应当发生的,正在发生;迷迷糊糊的未来,仍旧不可预知。人类不论走到哪里,其实都是那些事儿。于是,你就这样在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里出生了,像蒲公英似的随风飘扬,最终降临在这片灰蒙蒙的土地上。即使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可你还是得学会行走,学会领受属于自己的两万多或三万多个日子。我想,你会和所有老人年轻时一样,对未来诚惶诚恐。你太年轻了,不知道一个人该怎样完成他的生存、爱情、病痛、执念、别离和得失,更不晓得,一个人又该怎样度过他的一生。你所能凭借的,只有村寨。
我们的村寨演绎了太多人的人生。有的人生下来就要走很远的路程。比如李家沟的蒋老头儿,他八岁走出黔北去四川读书,十六岁在河南当兵,退伍后又在山东做生意。他在湖北进货时折了本,山东回不去了,遂在河南找了个女人结婚,在那里当上门女婿。六十岁时,他被妻子和小舅子扫地出门,再次回到黔北。现在他七十岁了,一生去过那么多地方,却只记住了回家的路。有的人仿佛从生下来就得吃苦。你看山那边姓吴的婆子,小时候被后妈厌弃,二十来岁守寡,在山里把两个儿子养大,接着养育两个儿子的孩子。孙女嫁人那天,她被自家的喜糖甜得晕了过去。她已经二十多年没吃过糖了。还有的人,心愿和努力不断落空。比方说巴二爷,为了省钱娶心爱的姑娘,他从黔北徒步抵达成都,却被告知姑娘已在前一天死于感冒。又比方说康老伯,二十出头儿那年妻子同别人跑了,康老伯一个人把儿子养大,就到该享福的时候,儿子却失踪了,至今杳无音信。还有一个远房亲戚,靠卖粮食给儿子看病,但在除夕夜,一切毁于火海……说了这么多,你不免再次感到茫然,你一定会问:命运到底是什么?世界存在的意义是什么?苦难的动机和归宿是什么?
如果马克思还活着,温情的、慈祥的马克思,他一定会用一种含蓄的目光打量我们,用温暖的手掌抚摩我们,他会以一个超凡的智者身份和一腔深情的语调告诉我们:孩子,一切都在辩证中。辩证的核心是矛盾。矛盾就是有好有坏,有功有过。马克思只会提醒我们:认识矛盾,就要用全面发展的眼光……
但事实上,马克思他不会真的这样用黔北方言说话。寻寻觅觅,陪在我们身边的只有村寨,一代又一代人用青石、木料、瓦片、人生、历史、经验垒起来的村寨。村寨会用一个又一个引人深思的故事告诉我们,所谓辩证,就是活下去,像一条狗、一棵树、一条河、一座大山一样活下去。在活着的过程中,你就会明白,虽然下雨不能出门,但会滋养作物;虽然公鸡只吃粮食不下鸡蛋,但没有经公鸡受精的鸡蛋永远孵不出小鸡;虽然生老病死无比深沉,但组成人生的诸多细节十分甜蜜。
按照我们的辩证法来看,村寨和村寨,人和人,一个关系和另一个关系,串联这些事物的其实是命运。不是单个儿的命运,而是一群命运。许许多多命运发生像电离子一样的碰撞,从而诞生无数故事。无数故事拼凑出了这个世界。就像姑奶奶。姑奶奶五岁那年生父死掉了,曾祖母带着她嫁给曾祖父,这才生下了祖父。以曾祖母为桥梁,姑奶奶和祖父成为同母异父的姐弟。姑奶奶的生父曾给姑奶奶找了个姓张的大头兵做干爹。这个姓张的大头兵有三个女儿,姑奶奶和张家二女儿最好。许多年过去,又因为姑奶奶的缘故,祖父也认识了张家的二女儿。后来,这个姓张的大头兵的二女儿就成了我的祖母。
五、风
有人抵达的地方就会有风。黔北一年四季都在起风。风洗涤河床,穿越竹林,放牧白云。我们寨子上的“傻子”顺顺,他总在起风的时候脱光衣服裤子,张开手臂高喊:新媳妇,不要哭,过了河湾就进屋。他把风当成了他的媳妇。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有多少人当面取笑顺顺,背地却又偷偷羡慕一个“傻子”的快乐。可惜,风不会为顺顺停留,更不会为任何人停留。穿过顺顺的身体,风打着呼哨,转眼便头也不回地翻越豹子沟,向半月溪而去了。青黑的瓦片上,没有一点儿风所留下的足迹。
风和时间和神一样,无孔不入。外祖父生怕早晚有一天风会吹散梨树上的花瓣儿。种植梨树那年,外祖父别有深意地将树苗插在房屋和后山的夹缝之间。因为外婆爱花,他也跟着爱花。现在,他老了,树也老了。她还是那么爱花,所以他也一样。
外祖父早就预料,每年,在某个割草归来的下午,姜黄色的风一定会摇落梨树大部分花瓣儿。此后数日,风每天就会吹落一点儿,直到梨树只剩青绿。风把花瓣儿吹落了,外祖父每年都会明白一个道理:也许不是风的问题,而是梨花真的老了。即使没有风,老掉了的梨花也会自己掉落。这个道理,外祖父又总在梨花盛开那阵子忘得一干二净。外祖父坐在门槛上抽烟,抽着抽着,他又明白另一个道理:被风真正吹走的应该是家人。否则,大舅不应该远走广东养猪,二舅不该去云南轧钢筋,三舅也不该忍受痛风在浙江搞物流。
黔北的风不算暴躁,它总是悄咪咪地从身旁经过,在不经意的瞬间撩起邻居姐姐的头发,接着,又在表哥摔得瘀青的大腿边暧昧地吹气。黔北的风掠过稻田,就像一群老人走在田间。这群老人一律背了双手,戴着草帽,他们的衣角擦着稻穗,发出哗哗的响声。风经过的地方,背着背篓掰苞谷的老人们开始喝茶。风来到河边,吹落一簇蒲公英的样子,像极了一个老人坐在石板桥上,发出轻轻的叹息。
夏天,风经过土路,扬起一溜儿灰扑扑的烟尘。许多年前,祖父还不算老。他把我举过头顶,他告诉我,这一溜儿烟尘像极了曹操赤壁败北后逃跑的惨状。许多年以后,还是我和祖父,在这条灰扑扑的土路上,他走在前,我走在后。我们要去参加堂伯的葬礼,这个堂伯是他的继子,是他一手带大的半个儿子。祖父走在前面,多年来的风湿病使他的一条腿变了形状,他就拖着那条变了形状的腿,在土路上拖拉着。他不停地催促我走快一些,晚了就见不着堂伯最后一面了。祖父先是拖着一条腿行走,后来变成了拖着一条腿蹦跳。也许是风的缘故,祖父身后,尘烟滚滚。
夏夜,星斗满天。吃过了晚饭,也看完了《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老人们关掉电视,关掉电扇,拉出长长短短、高矮不一的板凳或者椅子,他们喜欢坐在院坝里,闭上眼睛吹风。夏天的夜晚,老人和老人之间早就熟得没话说了。没人告诉我,这种没话说是不是也算一种孤独。
白天,做完最沉重的农务,给牛割几张芭蕉,在桂花树下给枝丫系上红丝带,或者将一根斜斜的竹竿扶正。通过这些小事,老人们学会了打发白昼的无聊。这一幕当然也被躲在皂角树上的风窥探到了,它发出一串大笑,惊起几只麻雀。它终于也学会了自娱自乐的办法。
那么,等到张家的老人走亲戚去了,唐家的老人赶集去了,姓王的几个老人上山砍柴去了,等到古老的寨子没有一个人影了,那些游荡在青石小巷的风,那些倒挂在树丫上的风,它们便学起了老人们的样子。先是背着手,从寨门沿石阶进入寨子。它们最早看到的,应该是那只叫“花花”的狗。那只狗正慵懒地躺在废弃不用的石磨上打盹儿。路过这里的风想起了老人们每次抚摩狗皮的样子。但它们忘记了,老人摸狗是顺着毛发去摸的,它们却是反着。所以,总把狗毛弄得到处都是。
又起风了。风吹过一座摇摇晃晃的房子,会让我想起她。
按照村寨严苛的辈分规矩,她与我的曾祖父曾祖母同辈。她慷慨,善良,寨子上男女老幼都这么评价她。说到她,就会想起她家门前的橙子树,那是整个村寨唯一一棵橙子树,因为唯一,所以再酸也能说是最甜的。她爱小孩儿。有小孩儿从她的门前路过,有没有跟她打过招呼没关系,只要看见了你,她就会向你招手,叫你等她。等她扶着门框站起身子,慢慢挪到橙子树下,她会给你摘橙子。
她的慷慨一向被其丈夫所厌。老头儿细数着与族人的各种恩怨:谁有了好酒不曾请他喝过,谁在赌桌上赢了他一双胶鞋,谁种在坡坎上的板栗树落下了刺球砸伤了他的脚踝,谁在乡场上触碰了他的肩膀却没有赔礼道歉……老头儿说,这世上的人简直坏透了,人为什么都这么坏?老头儿不许老太婆对坏人们表达一丝善意,他宁愿一树橙子全部烂掉,也不许旁人吃到半个。那位曾祖母并不赞成老头儿的逻辑,照旧保持慷慨。老头儿脾气暴躁,认为她挑衅了他,反抗了他,所以她总在老头儿的拳脚中度日。她身上没有彻底健康的时候。
她每次挨打,风就会把她家的橙子树吹得沙沙响。风也想帮她,可是黔北的风太羸弱了,拉不动一个男人的臂膀,哪怕是个老头儿。他也总和别人打架,他打不过他们,她成了他唯一打得过的人。把她打倒,打得她满地打滚儿,成了一个男人唯一的本事。有人把话捎给风,警告他,再这样打人,她会被你打死的。他们说,打女人算什么本事?他在飘扬过来的风中摔碎酒瓶,愤愤地告诉整个村寨,我打我的女人,关你们屁事。谁叫她生不出儿子。是的,她只有一个女儿。
老头儿嗜酒成性,喝过了酒,风穿过人的身体,人就醉了。醉在风里的人提着空酒瓶满寨子乱窜。借着酒劲儿,他四处数落命运对他的不公。心软的老婆子们试图开导他,对他说,哪里有不公平?你老婆年轻那会儿可是村寨上最好看的女人哩,哪个老家伙年轻时不羡慕你?说起他的老婆,他又发怒了。他认为,命中最大的不公平就是娶了一个不会生儿子的女人回家。他朝老婆子们扔瓶子,但很快被老婆子们用竹竿推倒,他趴在地上,控诉她们以多欺少。他在风中骂了一整天,骂够了就爬起来,扶着一棵又一棵树回家。
她挨打的时候总喜欢躲在墙角,和风相比,坚实的墙体可以勉强捍卫她的背部和后脑勺。她被打的时候,极力遏制哭声。尖叫会让猛兽更加兴奋,哭声也会让一个暴力的男人变本加厉。她用手捂住嘴巴,但一小部分哭声还是从指尖漏掉,穿过窗户的玻璃缝,被风传遍寨子。即使只是露出一点儿哭声,也足够震撼整个村寨。
日子就这样重复着,她越来越老了。有一天,老头儿只是毫不费力地踹了一脚,就让她三年不能站起身子。他认为她在装可怜,每天把她赶到门口,命令她缝制鞋垫。老头儿就靠这些鞋垫换钱打酒喝。老头儿白天不在家,出去喝酒,心情好的时候也干活儿。他不在家,寨子上其他老婆子就过来,给她做饭,送药,帮她早些完成被下派的任务。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让他发现了这个秘密。知道有人帮她,老头儿立马提高了每天必须完成的鞋垫指标。寨子上的老婆子们气坏了,知道对她的帮助都变成了老头儿换钱的办法,她们就不干了,只给她送饭,送药。这种半途而废的帮助害苦了她,老头儿没有为此降低她的工作量。她们就又去找他,把他数落一顿,咒骂一顿,痛打一顿,他被吓得到处乱窜。回到家,他只能拿她出气。
她生命的最后一个秋天,寨子上仍然风声不断,她总算可以站起身子了。这让老头儿愈加确信,过去三年她在装病,他讽刺她,学聪明了,会骗人了。也许是对她“装病”的惩罚,他让她去别人的稻田里拾稻穗。她不去,他便又打她。那年秋天,她死在了拾稻穗的路上。当晚,风哭了一夜。
大约过去一年,老头儿也死掉了。老头儿咽气前恳请唯一的女儿两件事:第一是不许和老婆子葬在一起;第二就是,可以不给他烧纸钱,但要多给老婆子烧些。他死了,他的坟与老婆子的间隔一块田地。有人发现,烧给老婆子的纸钱,总被风捎到老头儿那里去。
六、暮色中
祖先,你们看到了吗,黔北的暮色落下来了。是的,是落,不是飘零,也不是翻涌。是落,像落雨一样地落下来了。雨有大小急缓的区别,这种落下来的黄昏也是。高考后,我在顺顺家的草垛上一躺就是一整天,我发现这种落有时更接近于飘,是蒲公英飞到一定程度后,往下下降的释怀。但有的时候,这种落纯粹就是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它们落在牛屁股上时,牛儿发出“哞哞”的叫唤,胆小的牛儿会不听使唤地朝着一个它所认为安全的地方奔逃,尽管前头只有悬崖。
祖先,唐家寨没有几个人像我这样清闲,更多人感受暮色降临是通过土地。祖先,你们是实打实的农民,我这样一说你们就明白了。农民一整天都在面朝黄土,他们没空儿关心背在背上的天空。当土地变得波光荡漾飘忽不定的时候,就说明暮色来了,该喂猪,该喂鸡,该把鸭子从池塘赶回圈舍了。而同样足以通过土地观察的还有墒情、虫害、土质、爱情和死亡。这,你们比我更熟悉。
在唐家寨,小河村,蜂岩镇,凤冈县,我不止一次和一群老人一同刨地,刨到很晚。我们挖开一块土石,发现它的底层也在生长暮色。如果累了,大家想到的第一件事儿不是回家,而是拖着锄头,坐在田埂上抽烟。祖先,你们当中第一批告别江西省临江府十字街的移民,一定没有见过飞机。当飞机飞过暮色中的黔北天空,连厚厚的云层也会被这东西撕开一道口子,难以愈合。令祖父庆幸的是,它没有飞下来切割他吐出的烟圈。祖父吐出来的烟圈又大又圆。
祖先,勤勤恳恳经营日子的人都应该知道,对于辽阔的生命来说,有不少东西其实可以幸免。就拿一朵随风游荡的云来说吧,这朵庞大的云遮掩了张伟表叔家的花生地,却未必足够覆盖王胡子家的鱼塘。再拿一阵行雨来说吧,同样一个时刻,冷家寨的粮食全让行雨淋湿了,一河之隔的唐家寨却仍旧暖烘烘地经受阳光的照耀。
可是祖先,暮色就不同了。浩大的暮色,铺天盖地的暮色,暮色中没有什么可以逃离。暮色就像农耕时代必将落幕的命运。
暮色开始吞噬黔北,先是从庞大的事物开始。诸如村寨、寺庙、梯田、河流、山林……它们被刷上同一种颜色,不再具有独立的情愫和眉目。过去让人望而生畏的崖壁,也不过和山坡同样平常。暮色是沉甸甸的。暮色照耀的地方,是老人们的晚年,也是我们最后的青春。祖先,我太笨了,暮色中我无法分辨一只羊和一头牛的区别,暮色中我也迟迟未能读懂一个姑娘的暗示。从三岁到二十岁,当我相继失去一只羊、一头牛和一个目光炽热的姑娘后,我被所有人大骂“活该”。
祖先,去年春天我尝试把一张小床搬到一棵板栗树上去。意大利有个叫卡尔维诺的家伙写过一部小说,小说里的主人公就住在树上。祖先,请你们相信,小说的主人公是个男爵,不是猴子。在整个黔北,恐怕只有我会把小说里的荒唐事儿当真吧。我从清晨开始行动,先是拆床。对于树木,我的床太大了,一番折腾后我打算改用吊床。太阳下山前,我顺利爬上我的居所,仰躺不到半小时,树枝就断了。茫茫黔北,我找不到第二棵中意的树,这个计划就这么作废了。祖先,其实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我想说的是,在那不到半小时的时空里,我听见了暮色的声响。
声响最小时,来自苞谷林。被太阳照耀一整天的苞谷林,每到暮色合围便大谈特谈它们的故事。祖先,你们要知道,苞谷林是一个整体,一株又一株苞谷才是独立的个体。就像我开口闭口叫你们“祖先”,但你们也分别是我的祖父、祖母、曾祖父、曾祖母、外曾祖父、外曾祖母……
暮色中,我曾仔细聆听关于苞谷的故事。
一株苞谷说,他爱上了对面山上的高粱。当即便有一群苞谷劝阻他,他们说,可你是苞谷,她是高粱啊。他说,不怕。他们说,那片高粱是张家种的,我们都是王家种的。王家和张家有仇。你要背叛王家,投靠张家吗?他说,关我屁事。他们又问他,她爱你吗?他说,爱。他告诉他们,如果不是真心爱她,他就不会这样强烈地渴望去拥抱她了。在他最骄傲的时候,一株小小的苞谷忽然问他,隔着好几亩地呢,你们怎么在一起?他张着嘴巴,过了好久,仍不知怎样回答。
还有一株苞谷,她的玉米棒子被松鼠偷走了。现在还没到掰苞谷的时候,别人怀里都挂着苞谷棒子,只有她怀里空荡荡。她的话不多,大多时候在哭。他们一边哄着怀里的苞谷棒子进入睡眠,一边安慰她:一个人也挺好的。她望着他们,却哭得更厉害了。
暮色中,有的声音很有节奏。就像一个老人,走着走着他的竹节烟杆从口袋里滑出来,掉在地上,发出一串嗒嗒的响声。很快,这个老人尝试艰难地弯腰把烟杆捡起来,刚攥在手上,一不小心又让它掉在地上了,再次发出嗒嗒的响声。
祖先,如果是你们,你们准会说,暮色中最好听的声音就是牛脖子上的铜铃声了。给牛系上铃铛的根本目的是怕牛迷路走丢。祖先,我想你们也跟我一样,在过去的岁月里,把牛赶上山,然后不知怎么就把牛弄丢了。为防止后人再犯相同的错误,你们养成了给牛脖子系上铃铛的习惯,通过铃铛,牛和人便拴在一起了。
祖先,暮色中我太喜欢在楼台上背着双手眺望城市了。这一幕总被城里的孩子嘲笑,他们都笑我,说我是老人堆儿里长大的小孩儿,只有老人才会对着暮色发呆。祖先,我不知该怎样回答他们。你无法说服一个把怀念或者追忆当成是暮色唯一意义的人。
我在黔北爬树掏鸟蛋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暮色到来,我们仍旧可以给菜地浇一遍水,把晚饭做好,劈柴,收拾院子里的粮食。暮色未必就是给老年人发呆用的,它是今天的结尾,同样也是明天的序曲。
祖先,我们把锄头放进水沟浸泡,让它吸收水分,以便明天继续锄地。同样的道理,我们拖着长长的尾巴回家,把自己喂饱,送进被窝,也是为了明天早点儿起床,干活儿更有力气。
祖先,暮色中的筹备永远不会一无是处。
上个月的某一天突然停电,我在三脚架的背后意外发现了外曾祖父留下的煤油灯。它的灯芯还在,灌满煤油,还能照亮黔北的夜晚。祖先,你们不知道,外曾祖父离世前曾疯狂制作煤油灯。他做了好久,也做了好多,那么多煤油灯堆在他的脚边,连那只大花猫也没有落脚的地方了。
有一天,外曾祖父把做好的煤油灯全部装进蛇皮口袋,他把袋子搭在肩头,一手拄着拐杖,就这样挨家挨户地送灯了。我们家和他家隔得太远,来一趟不容易,他非要把袋子里剩下的灯盏全送给我们。他悄悄告诉母亲,这事儿不要让别人知道,尤其是三个舅舅,怕别人以为他偏心。黔北已经通电几十年了,不会轻易停电的,母亲嫌麻烦不想要。外曾祖父就生气,他说,万一突然停电怎么办?我走了,你们谁还会做这个?
祖先,假如你们碰见了我的外曾祖父——那个旧时代文绉绉的地主,请你们替我转告他,他留下的东西我们会继续保存下去。
祖先,作为一个夹在时代更替中的孩子,我在暮色中看到了太多故事,那些关于老人们的故事,那些一代又一代的故事。我不知道把这些故事写下来能写出多少篇幅,我也不知道,把这些故事写下来,又有什么意义。
十九岁那年,我路过斑竹山,暮色中一个将满百岁的老人把我当成了我的曾祖父。面对只有十九岁年纪的我,他亲切地叫着我早已死去多年并未曾谋面的曾祖父的小名儿。他叫得太亲切、太频繁了,我一时分不清曾祖父是否真的已经死去。或者说,我本身就是曾祖父。
曾祖父过去是个说书的,老人就问我,今天来了,为什么不说上一段?
我说我忘了。
他告诉我,这是曾祖父吃饭的本事,怎么可以忘记呢?
我向他解释,我的岁数加上曾祖父寿终时的岁数,早已超过一个世纪。没有人会记得那么久远的事情。
这么一说,他就原谅我了。他让我说说身边最熟悉的事情。他想听。
我告诉他,我是个在老人堆儿里长大的孩子,和一群老人生活,我的经历太寡淡了。他挥手说,不寡淡,不寡淡。就聊你最熟悉的东西。
他告诉我,说故事一定要有开场白。他说,曾祖父当年说书前就有开场白。我说,那你给我起个头儿。我忘记是怎么开场了。
他说可以。他在暮色中想了很久,但总也想不起我的曾祖父是怎样开场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