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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文学》2025年第2期|陈纸:筷乐
来源:《胶东文学》2025年第2期 | 陈纸  2025年05月09日08:22

冯诗彬带爱德华到家里来吃饭惹得妻子朱娅文很不满。冯诗彬听到妻子在厨房里挑拨那些盆碗瓢勺碰碰撞撞、吵吵闹闹。爱德华先生不知是浑然不知还是毫不在乎,若无其事、兴味盎然地跟冯诗彬谈笑风生。冯诗彬小心翼翼地分发着碗筷,爱德华却豪气万丈大呼小叫,随手操起一双筷子,熟练地夹起半只花蟹,送到嘴里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妻子朱娅文将斜视的眼光投射到丈夫冯诗彬身上,冯诗彬想对爱德华先生说句什么,却搜索不到合适的词汇。爱德华鼓着腮帮子向朱娅文竖起大拇指,连称,味道好极了!味道好极了!

一顿晚餐,冯诗彬与妻子朱娅文举着一双筷子胆战心惊、迟疑不定。体现在表面意义上,就是尽心为客人。爱德华也不客气,始终不客气,从他举起筷子后就一直没客气。他甚至为自己能如此熟练地使用筷子而沾沾自喜。他把一桌菜尝了个遍,打了一个饱嗝,仍然将手中的筷子扬得高高的。他操着不太标准的中国话说,筷子,筷子,你们中国的筷子,太厉害了!

什么是夫妻间日常生活的矛盾?请不请朋友到家里来吃饭就是日常生活的矛盾。爱德华摇摇晃晃刚走出门外,朱娅文就迫不及待关上了门。她双手握拳的样子,让冯诗彬清楚地认识到妻子这次是真的抓狂了,甚至是忍无可忍了。冯诗彬!你带人到家里来吃饭也不事先跟我打个招呼,你这样是不尊重我!冯诗彬眼睛睁得大大的,装作可怜巴巴的示弱状。人家爱德华很想体味家庭的温暖,他站起身强烈要求跟着来,我怎么好拒绝?

说着,冯诗彬连忙赶在妻子弯腰之前收拾碗筷,他边收拾边赔着笑,说,爱德华先生是我们民族文化研究院唯一的访问学者,他虽然看上去性格开朗活泼、大大咧咧,其实不爱唱歌跳舞,不爱交际应酬,就好几口我们谭城的美食。他在我们研究院也就跟我谈得来,喜欢跟我在一起。

朱娅文咬住冯诗彬不放,说,下不为例啊,以后突然带客人来我们家一定要告知我!还有,明天开始,我俩用公筷。冯诗彬眼睛没离开碗筷,他像是在问某个人物,我俩在家也要用公筷?没必要吧?朱娅文夺走冯诗彬手中的碗筷说,别不讲卫生!明天早餐开始!煮鸡蛋都要用公筷夹!你的毛病要改掉,不能用手拿!

冯诗彬把眼睛瞪在朱娅文身上说,不是说真的吧?没必要吧?太伤感情了吧?朱娅文眼睛瞪得比冯诗彬还大,说,伤什么感情?用公筷伤什么感情?冯诗彬问,你说伤什么感情?你说为什么伤感情?去年我说我俩分床睡,你说伤感情,现在你说用公筷,就不伤感情?朱娅文说,冯诗彬你胡思乱想到哪里去了?人家电视里怎么说的?“多一双公筷,筷筷有爱。”怎么到你心里,就没了爱,反倒伤了感情呢?冯诗彬说,如果用公筷,那我俩分床睡。朱娅文说,随你便。

爱德华先生在冯诗彬家饱尝了花蟹美食,似乎还远未解馋,第二天,拉着冯诗彬要去马头镇牛角村。马头镇牛角村是冯诗彬的家乡。冯诗彬想,我什么时候向他介绍过我的家乡啦?哦,确实曾提到过,当时爱德华还饶有兴味地让他写出那六个字,并且鹦鹉学舌地跟着念了几遍。之后,他依样画瓢地写起来。冯诗彬当时看他满头大汗、狼狈不堪,忙了半天,连“马头镇”三个字都没写完,还嘲笑他。但他仍坚持不懈地写下去,这让冯诗彬怀疑马头镇牛角村究竟是他的家乡还是他远在欧洲的家乡。

事情已过去四五个月了,想不到爱德华还惦记着他冯诗彬的家乡。冯诗彬的心灵深处竟然为爱德华如此惦念他的家乡而莫名地生出一丝感动。但冯诗彬没想出带他去他家乡的理由。爱德华的态度却很坚定,他高高大大的身材被跺着的脚晃得摇摇欲坠,意思是非去不可,而且要马上出发。

冯诗彬迟疑着,支吾着,不答应,也不拒绝。爱德华说,你是民俗文化专家,你忘了今天是你家乡的什么节日吗?冯诗彬摸摸头。爱德华咧着嘴,咬着牙,耸着肩,郑重而小心地吐出三个字。冯诗彬听出来,听懂了,是“农具节”。冯诗彬恍然,不错,今天的确是他家乡的农具节。这“老外”曾听冯诗彬介绍过少数民族地区各种各样的节庆活动,特别是听到冯诗彬说,当地每过一个节都要大吃几天几夜后,便像精算师一样,牢牢地记住每个民族的每个节日。

平时的日子松松紧紧,过节却是热热闹闹,在冯诗彬的农村老家,逢年过节,家家户户打开门,吃着流水席。家乡人就是那样,如果想要找一个好吃好喝的理由,总会用这个过年过节的办法。他以前也喜欢这种尽情的方式,只是现在少回老家,心越收越紧,把记忆都扎得有点儿萎缩了。想不到,这兴今天让这“老外”给挑起来了。

不错,今天确实是个节日。如果不是节日,马头镇牛角村人就不会家家户户摆流水席。冯诗彬开车拉着爱德华到达马头镇牛角村时,正是晌午。有人在村口站着,见是冯诗彬,弯着生满厚茧的右手点了一下额头,满是皱纹的脸挤成一团,说,来得正是时候,爱坐哪家去哪家,差不多都开桌了。冯诗彬说了一句,主任好!爱德华将他的半个脑袋伸出车窗外,村委会主任一看,“哎哟”了一声,说,还有个外国客人啊?冯诗彬笑了一下说,欧洲来的文化专家,来我们村考察。村委会主任说,欢迎啊,那今天村里更有意思了。

车子继续往前开,爱德华比冯诗彬早做了一个“OK”的手势,还扮了个鬼脸。现在的牛角村,只有小时候逗他玩儿、现在老得面目模糊的几个老人,至于村里的亲人,还有伯父伯母和婶婶。冯诗彬的伯父伯母没有儿子,“六朵金花”均已出嫁;冯诗彬的叔叔早逝,婶婶一个人在家,她儿子在浙江台州做电动自行车生意,与妻子只在春节才回来几天。前不久,不放心母亲带孩子,将孩子也接去台州放在身边了。

冯诗彬觉得伯父伯母很寂寞,婶婶也孤单。但到底伯父伯母大,还是先去伯父家吧。冯诗彬领着爱德华往伯父家赶。没想到,伯父家也很热闹,一幢平房里,吵闹声、欢笑声溢出了十几米开外。

两人站在平房中厅,发现转身的位置都没有了。两张大圆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挤得满满当当。冯诗彬正辨认那些脸,伯母上来接冯诗彬手上的东西。冯诗彬先认出了伯父的六个女儿。接着,六个女婿的脸也对上了号。那些叽叽喳喳的孩子,他一个也不认得。

冯诗彬看见围着围裙的婶婶从厨房里走出来,忙说,婶婶也在?原来是你掌勺呢。伯母在旁说,她客气得很,不是逢年过节,哪里肯来我家吃饭。我跟她说过几回,在家一个人的饭菜,也要花那么多时间做,来这里不就是多添一双筷子?

听到“多添一双筷子”,冯诗彬往两张饭桌上瞅,满满当当的人,每人手中执着一双筷子。还有几双筷子在一旁闲着,不过,是堆在一起的。

冯诗彬想说句什么,但到底没开口。他侧头看了一下爱德华,他正向两桌人热烈招手。几个小孩儿从父母的怀里挣脱出来,往爱德华身上扑。冯诗彬想到昨天与妻子朱娅文的争吵,他冲爱德华说,上桌要用公筷啊。

冯诗彬又冲两桌人喊,大家要用公筷啊。冯诗彬的话像细雨点掉入大河里,没起一点儿涟漪。那些堂姐堂妹、堂姐夫堂妹夫们一拥而上,把冯诗彬和爱德华拉到桌上。冯诗彬大概数了一下,拉他的有四个人,而拉爱德华的有七八个人。他们扯着爱德华的T恤,把T恤上印着的那个时尚青年的大嘴巴都快扯裂了。

诗彬厉害啊,不愧是在省城当干部的,连外国人都认识,而且还能拉到家里来吃饭——堂姐堂妹、堂姐夫堂妹夫们端起酒碗冲冯诗彬和爱德华喊,先奖励你们三碗!

冯诗彬眼睁睁看着爱德华被拉到女性居多的那桌,而自己则坠入堂姐夫、堂妹夫居多的这桌。冯诗彬屁股还没坐下,又对全桌的人说,大家要讲究卫生,要用公筷啊!然后,探长身子,冲“鹤立鸡群”的爱德华说,要提醒她们用公筷啊。爱德华无暇顾及冯诗彬,他执着自己的筷子,看着满桌菜,一时不知先从哪儿下手。

冯诗彬筷子还没拿起来,两三只碗酒波荡漾着向他伸过来。伯父在旁怂恿说,姐夫、妹夫们敬你,你不要不喝啊。你们一年两年难得见上一面,不要看不起姐夫、妹夫们啊。伯母则在旁说,不要急,先让诗彬吃几口菜,垫垫肚子。这么一说,那些伸过来的酒碗就缩回去了。冯诗彬终于举起了筷子,他看见满桌的盘子与碟子东倒西歪,里面的菜乱七八糟,他迟疑着要不要下手。

大堂姐夫在邻村江背村当村委会主任,他的声音有一种天然的、高亢的“发言腔”,一开口,连酒桌下的狗都停止了啃骨头。他说,老弟啊,放心吧,我们平时都刷牙的。

冯诗彬说,我不是指这个。我是说大家是不是要养成一个新的卫生习惯呀?比如用公筷……二堂姐夫端起酒碗,他不但站起来,而且向他走来说,弟啊,我们老家的习俗你又不是不晓得,我们是炒一道菜,端上一道菜,吃完一道菜。大家赶着吃热乎的,哪有时间拿公筷?二堂姐夫的话刚说完,身子一侧让过一位上菜的,对冯诗彬努了努嘴说,弟啊,这道好菜等着你呢,快点儿吃,快点儿吃,趁热趁热!

那是怎样的一幅场景啊,一瞬间,十几双筷子,像万舸竞发的船桨,向着同一个方向和目标冲锋。冯诗彬突然想到妻子朱娅文,他觉得妻子的话虽然另有所指,却有先见之明。如果她此时在现场,不知会怎样。

冯诗彬的迟疑被其他人视为客气。冯诗彬正想着如何不至于掉队时,一双筷子跑进他的饭碗,两腿一松,肉便留在了他的碗里。冯诗彬感激地看着三堂姐夫,他顾不了那么多了,低下头,将米饭盖着肉,合在一起,大口吃了起来。

整桌人都见证了冯诗彬终于潇洒大方地吃了一大口饭,甚至连旁边一桌的女人们都踮着脚,伸着脖儿,看着冯诗彬放心大胆地吃饭了。特别是爱德华,也一只手拿着筷子,另一只手呼呼地扇着嘴巴,喊着“辣辣辣”,却一脸笑,冲冯诗彬连连点头。

伯父说,诗彬啊,你又不是不晓得,有一句俗话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大堂姐夫说,诗彬让我们注意讲卫生也是为咱们好。来,喝酒!二堂姐夫马上问,怎么喝?是一碗干,还是一调羹一调羹来?伯父说,能喝的一碗干,我们不能喝的用调羹。

冯诗彬知道“用调羹”是什么意思,就是按照风俗,在一大碗酒里放一只调羹,一方先用调羹盛酒,送到对方嘴里,称为“敬对方酒”,对方张嘴喝下后,也用调羹盛酒,送到对方嘴里,称为“回敬对方酒”。冯诗彬一听,首先摇头摆手,他本来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改成了:我戒酒了,我喝不得酒,医生说我血压高,不能喝酒,不能喝酒!

一桌人听冯诗彬反应这么激烈,态度这么坚决,气氛就冷了一半,甚至出现短暂的三四秒钟的沉寂。但是另一桌却没有受到影响,几个堂姐堂妹正举着调羹依次在爱德华嘴边排着队。爱德华本就脖子长,因为兴奋,他此时的脖子似乎比平时又长了几厘米,正仰着头,张着大口,来者不拒地接过送上来的调羹呢。调羹还没接触到嘴唇,爱德华就迫不及待地咬过去,牙齿一咬,两边嘴角形成了空隙,两条酒线流了出来。有人喊,不算不算,再来再来!又有调羹塞到他的嘴巴里。

爱德华对这个当地的“游戏”太感兴趣了,他连续喝了三四调羹后却遭到了停顿,嘴边“断货”了。他向冯诗彬投来哀求的眼神,冯诗彬不想扫爱德华的兴,连说,你要回敬她们!你快回敬她们呀!爱德华悟性很高,马上拿起调羹舀了酒,往堂姐堂妹们嘴里送,满桌人都叫了起来。

旁边那桌的气氛带动了男人们的情绪,他们避开冯诗彬,有几个大碗大碗地干,有几个一调羹一调羹地喂。那只调羹像一位兢兢业业、忙碌不停的勤务兵,在宽的、窄的、大的、小的、厚的、薄的嘴巴里跑来跑去。那只调羹它每跑一段,都会招来一阵喝彩。冯诗彬的身子完全被喝彩声压住了,他越缩越弯,感觉自己像只缩头乌龟,一点儿底气都没有了。他趁着众人的注意力放在喝酒上,把堆在桌上仅剩的四五双闲置筷子分摊到四五个盘子里。

婶婶从厨房里端菜出来,见四五个菜盘里多了四五双筷子,麻利地收了起来,埋怨说,吃饭的不体谅厨房里洗碗筷的难。说完,拿进厨房,洗了,收了起来。伯母拿来一只大碗,挑着鸭呀鸡呀等四五种还剩着的好吃的菜,各夹了一些,集中在大碗里,放在冯诗彬面前,说,别跟我们一起夹了,放心吃吧。

两桌酒席到下午四点多钟才散得差不多。另一桌上,爱德华被伯父的六女儿按在位子上,伸长着脖子,张大着嘴,像一只贪吃蛇,还在接受调羹里的酒。不管在不在酒席上的人,不管男人还是女人,不管老的还是少的,都在为他鼓掌喊叫,长时间地、热烈地鼓掌喊叫,他们的目光聚集在爱德华身上。冯诗彬因尽是灌白开水,上了三次卫生间,估计没几个人知道。

冯诗彬执意要回城,亲人没有挽留他。他们挽留的是爱德华。爱德华虽然也连说“走走走”,整个人却像被抽去了筋骨,软塌塌的。冯诗彬的那些堂姐夫、堂妹夫们争相去扶他,到后来围成一圈,组成铁桶般的“墙壁”,任他倒向哪一边,都有阻挡和依靠。他们怕爱德华往他们的老婆身上倒,所以比冯诗彬还希望爱德华早点儿走。

爱德华翘着瘦长的屁股往轿车后座爬,他们又装着要拉住他的样子,要留他下来明天继续喝。冯诗彬启动了车,直到车轮转动,也没一个亲人向他挥手。

车子还没开出村口,爱德华身板像装了弹簧,一下子绷直了。坐得板板正正的爱德华吧唧着嘴,啧啧说,中国风俗啊,真有意思,真的热闹!

从家乡牛角村回来,手上还有一篇关于民俗文化与社会传播的论文没有动笔,冯诗彬想着正好在家里好好起个头儿。但不知怎的,冯诗彬一直提不起精神。妻子朱娅文拉着他说,我晓得你们村喝酒的规矩,都没用公筷吧?冯诗彬双手无力地敲打着键盘,眼睛无神地盯着电脑显示屏,说,我现在是无所适从。

冯诗彬在村里喝酒因为没用公筷而被老婆骂得不敢吱声,这个消息不知怎的,以超声速的速度传到了他的家乡牛角村。牛角村有人说,想不到呀,他老婆那么注意卫生。还有人说,他老婆是谭城唯一一家传染病医院的医生,能不注意卫生吗?

但他们的议论很快淹没在村委会主任的话里:不管人家是不是医生,我们都要响应国家号召,提倡使用公筷。在人的嘴巴里,有三百多种病菌和病毒……他的话被另一个声音打断,你说了那么多病菌,在哪里啊?有谁摸到了?有谁看到了?带我们去摸摸呗,指给我们看看呗。村委会主任说,不是看不见、摸不着就没有。细菌眼睛看不到,手上摸不着,但其实它们无孔不入、到处都有。我们要讲究卫生,要改变一些不良饮食习惯。所以,诗彬提倡使用公筷、不共用调羹喝酒是对的。

当然,身在谭城的冯诗彬没有知晓家乡人的议论。他休息了一天,觉得精神尚可,便正式投入论文写作中了。妻子朱娅文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他说,要不要用公筷,恐怕要跟爱德华和乡亲们做解释工作。不然,爱德华和乡亲们以后依然故我。

冯诗彬笑了一下,对朱娅文说,村委会主任在微信上和我说了,他会给乡亲们做思想工作,今后努力在村里推行使用公筷。至于爱德华嘛,放心吧,他就是图个乐和。你再给他做一份炒花蟹,邀请来我们家里做客,提醒他用公筷,他保证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