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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文学》2025年第2期|柳江南:文化馆
来源:《胶东文学》2025年第2期 | 柳江南  2025年05月08日08:39

文化馆院子不大,坐落在县城的主马路上,里面住着七户人家,中间是一幢三层高的办公楼。

主马路由北向南,叫人民路,文化馆在路东的南端,对面是热闹的百货公司,院子坐东朝西,大门正对着马路,也正对着百货公司。这是处有年代的房屋院落,尤其是中间的办公楼,不是水泥建筑,几乎是木结构。三个楼层都有门廊,柱子是整块木料,一楼的柱下是石鼓,二楼、三楼由栏杆连接着。门窗、地板、栏杆都是木质的,漆成猪肝色,有些地方是纯黑色,只是没有适时保养维护,不少地方油漆已经脱落,露出本色的木头,像破了的棉袄露出棉花,或者人体上露出伤口。顶楼是斜坡顶,四角有飞檐,饰有飞龙虎豹之类。

但院中其他地方找不到与主楼相呼应的地方,倒是东面的城关医院里有类似结构的房子和水沟长廊之类,因此可能历史上这两个单位的建筑是一个大户人家留下的财产, 1949 年后中间建了一堵墙把它们隔开了。

紧邻着这堵墙的东南角上有个公共厕所,也是文化馆院内唯一的厕所,办公、居家都用它。厕所是极简单的那种。里面是水泥的蹲坑,屋顶上盖着黑瓦,男女厕所格局一样,只是坑的多少不一,女厕所里三个坑,男厕所四个坑外加一个横着的小便池。

大门是用直径三四厘米的铁管子焊成的,单门,锁的一端在墙上。平时没有门卫,其实也可以说是有一个门卫,兼做文化馆收发报纸、打扫卫生工作的张老头儿,兼伙夫。他基本上不到门口去,门始终没有锁,都是合上或者半开着的。

我经常站在门内,有时手抓着栏杆,有时保持一点儿距离,静静地以立正姿势站在门前,依栏而望,看那些从门前走过的南来北往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后来我不看人的上半身,只看屁股以下,那些腿,单一的腿,再后来是脚,春天秋天的脚,夏天冬天的脚。

大门的北面,离大门不远是三间单身宿舍,紧挨着单身宿舍的是文化馆的食堂,一间操作间,一间放两张方桌供职工吃饭。

院墙并不高,住房都是平房,分布在四周,院墙同住户房子的后墙连着。水泥红砖砌的院墙,一人多高,同房屋外墙一起围成了一个封闭的大院子。

我曾琢磨过墙头的一株樟树树苗是怎么在那墙头上成活的。它冬天没有叶子,光光的一根枝条,夏天没有水分,浅浅地立在上头,真是一个奇迹。还有就是哪儿来的种子呢?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吗?

文化馆办公大楼一般是不能上去的,从一楼开始,一字排开的是办公室,隔两间门楣上便有文学组、书画组、摄影组、民歌组之类。二楼的南头,是父亲的办公室。紧挨着的门框上挂两块牌子,上面是“综合组”,下面是“《群众演唱》编辑部”。

《群众演唱》是一本小杂志,二十四开,大概一年编四到六本,可能是季刊,可能是双月刊。那上面尽是一些快板词,还有小演唱节目,另外就是一些新诗歌、革命歌曲之类,还有教人怎么识简谱、编排文艺节目等相关知识与技巧。封面大部分是没有图片的,我记得有一期封面登了一幅我父亲的木刻,还有一期是一幅剪纸。木刻是湖区渔民丰收拉网,剪纸是春节来临姑娘剪窗花。除了父亲的办公室,我有时候也到附近的其他办公室去。

三楼是群众阅览室和图书室,再就是资料室。阅览室几乎一年四季都是开放的,社会人员可以在开放时间去阅读。

一楼到三楼中间有个木质的楼梯,只是楼梯窄了些,宽敞点儿走一个人,挤一点儿两人并排也能上下,坡度则大了点儿,最好上下时扶着扶手。

文化馆还订有一份《参考消息》。我九岁的时候忽然特别喜欢看《参考消息》,几乎每天都按时到父亲的办公室。他如果有事了,我也要想办法拿到他的钥匙到他的办公室看《参考消息》。父亲有时候跟我开玩笑说,你个小孩儿,大字不识一箩筐,你哪儿看得懂呀,还要关心国家和世界大事。我挺反感他这句话的,其实我也挺记恨他这句话,我想他不是跟我开玩笑,是在取笑我。其实我主要还是想看《参考消息》上面一些奇怪的消息。

另外,我还喜欢《参考消息》的纸张,灰灰的米米的,手感挺好,纸边上还有一些锯齿,像饼干的边缘,有一种皮肤感,招人亲近。

住在文化馆院内的人家或多或少都跟文化馆有些联系,或者是文化馆的家属,或者是文化馆的职工,或者是文化馆以前的老领导。院子东北角的那户人家是军属,老婆是馆里演唱组的,唱戏出身。她特别喜欢吊嗓子,有的时候是晚上九点,有的时候是早上五点,爱穿一件红色的外套,头发向上梳,就像公鸡的尾巴那样翘着。要命的是晚上她不到东南角去上公共厕所,而在她家墙边大小便,然后用土盖一盖,有时没盖好,第二天太阳一晒,臭气熏人。

我家同她家是紧挨着的。我家在她家的南面,如果是在北面,夏天南风吹来,令人非常恶心。好在她这个人还是很不错的,有口无心,加上她的丈夫小宣叔叔对人特别好。虽然觉得她的行为不好,大家也不至于嫌弃她,进进出出,每逢遇到,总还经常打招呼,见了面还说说笑笑的,只当没那回事,还左一个小宣阿姨右一个小宣阿姨地叫着。

小宣阿姨大名叫乔秀,小宣叔叔大名叫宣文龙。他们比我们家来得早,小宣阿姨比我的母亲年轻,他们家的孩子也比我小。

我们家是在我八岁的时候搬来的。那是 1973 年的腊月二十九,家乡人正忙着过年的日子。第二天是大年三十,早上我们照样跟在乡下时一样,一碗照见人的稀饭,一碟萝卜干小菜。母亲在吃饭的时候还要教育我们到城里了要好好听大人的话,别淘气,如果在院子里挨打可不好看。

我不解。母亲解释说长大了要有理想,要像父亲一样上大学。

我想了想,告诉母亲说我想当星相师。母亲一脸的不高兴,低吼起来,说哪儿

有这样的职业?加重语气说,一个男孩子想干那种事,真是没出息。

我们家的房子不大,两间小平房,实际是当时分给父亲的,母亲在北门教小学,学校没有分给她房子。当然也有人家多半间或者一小间的,是在一间宿舍旁边加盖上一间边屋。边屋主要是作为厨房用,或者是厨房里放一点儿柴火用的储物间。多出的房子都是各个人家自己所为。

那个时候居民主要还是烧煤。家家户户每天早上起来先到院子里放上煤炉,再放上些柴火,有条件的里面加一些柴油,然后放上煤球,引火点着,便烧水煮稀饭。

小宣阿姨到院墙边拉小便是大鸣大放的,私下里有不少人都学她拉小便提裤子的声音和样子。当然那时并不觉得无聊。小宣叔叔性格非常好,人在部队,长年不在家,有的时候甚至一年也不回来一趟。小女儿阿衣古丽陪着小宣阿姨,阿衣古丽比我小几岁。小宣叔叔从部队回来的时候,我们就到他家去玩儿,跟阿衣古丽一起玩儿。这个时候,他们家的床就变成了舞台,我们要么在床上过家家,要么就在床底下躲猫猫,一直到家里人喊我吃饭,或者晚上喊我回去睡觉。

我问小宣叔叔什么时候能够生产出一种药品,吃两粒就可以不吃饭,或者说什么时候把这个泥巴或者空气打一针就变成饭了,我们就吃它,就可以不吃饭不做饭。如果还有一种药吃两粒可以不睡觉,然后饭也不用吃,觉也不用睡,我们就可以一直玩儿下去。

小宣叔叔便憨憨地笑着说,哎呀,这个药现在还没有生产出来,等今后科学发展了是可以的。你还是先回去吃饭吧,吃了饭等下再来接着玩儿好了。

于是我们无奈地擦擦头上的汗珠,拍拍身上的灰尘,然后同阿衣古丽告别,回去吃饭。

我们一出门,就听到小宣叔叔和小宣阿姨在后面“哈哈哈”“咯咯咯”的笑着。

那天下午我正在文化馆的门口向外张望,看那些来来去去的人的小腿出神。突然有一双细细的腿,穿着一双黑色的皮鞋。那天下了一些毛毛雨。黑皮鞋走到我的面前停住了,然后在那里跺了几下。我抬起头来,那个人是小宣阿姨。

她见我在那里,就跟我打招呼,说毛毛你在这里干什么呢,我冲她笑笑,说没有干什么。她说你是不是在等人呢,我说没有在等人。她就没再说什么,走了。这时候我发现她走路姿势很好看,像电影上的女特务。据说她是被剧团淘汰下来的人。她在文化馆群众演唱组,经常在那里辅导人家,或者说教人家唱民歌,有的时候还排一些带红飘带的舞蹈。

那段时间,她正在排一组节目。那时送演出下乡还是挺多的。冬天下雪也要下乡去慰问。有人说小宣阿姨跟县剧团的团长有一腿,也有人说她跟我父亲有一腿。说如果不是有这种关系,她怎么能到文化馆来呢?其实后来我考证过,小宣阿姨的调动是在我父亲来文化馆之前,我父亲是比小宣阿姨后到的。

小宣阿姨的皮肤比较细嫩光滑,人家说她是用化妆品的缘故。她跟别人不一样,首先是那个时代绝大多女人根本就不化妆,她们习惯于自然,同时买点儿涂抹的东西总是要有些花销的,不化妆还能省几个钱。二是有些女人化妆也只是简单地给自己的皮肤上涂一点儿凡士林,而小宣阿姨是用鸡蛋清涂到脸上。当然这是县剧团里的人说的。我们知道小宣阿姨喜欢买鸡蛋,而且是整篮整篮地买,大概那些鸡蛋主要就是用来化妆吧?她家里墙角边上常常堆着鸡蛋壳。她穿的裤子可不是一般的布料做的,是把尼龙面粉袋拆开,洗干净了之后,用蓝色染料染上,然后再加工做成的。据说夏天穿这种衣服很凉快。

我仔细观察过她,没有发现她像别人说的那样会卖弄风骚。在我的眼里会卖弄风骚应该就是喜欢跟别人说话说个没完,喜欢同别人眉来眼去,喜欢同别人伸个手看手相、摸个手拍拍腿之类。她有时也把头发散开来,在人面前拢一拢梳一梳,那种懒懒的样子确实同其他女人不一样,而且还爱把发卡放在嘴里咬着。

母亲有的时候私下里骂她,不晓得藏着点儿,偏要张扬。我倒觉得她同别的女人没什么两样。夏天的傍晚,天黑得迟,我走到她家门口时,大概是晚上九点。她家的门关得严严实实的。有一次我还专门敲了她家的门,没有人答应,后来里面喊“谁呀”,实际就是小宣阿姨喊的,我不好意思,只好说 “阿姨是我”,小宣阿姨就问晚上你跑来干什么,有事吗?我说没有事就是想来玩玩。她说那就算了,不要玩了,晚上有什么好玩的,明天再玩吧。

我就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没有马上回家去。那天晚上是一个农历三月上旬的晚上,上巳节过了不久,月亮隐隐的。家乡人说这个时候的夜晚是容易有鬼火出没的,火焰低的人可以看得到鬼火,但是我在院子四周走了一圈,也没有看到任何鬼火的影子。望着天上的月亮,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小战士,手中握着钢枪,此刻就在文化馆四处巡逻,我要保护父母、小宣阿姨、阿衣古丽……后来我边巡逻边想,小宣阿姨之所以在自己屋子边上大小便,可能是她胆子太小,一个人晚上怕去公共厕所,或者怕有鬼火之类的吧?

老决是美院毕业的。早先他是不住院子里的,听父亲说他学的是油画,油画画得很不错。我从开始认识老决,一直没有看到他画过一张油画。他穿着画画时的那件灰色的袍子,喜欢把手背在背后,两指中间夹着一支毛笔,头上戴一顶江南地区的船工帽,很像陕北的那种羊倌,走在崎岖的山路上。

我是想过他手中的那支笔就是羊倌手上的鞭子的,有的时候我走上前去看看,大概是一种幻影,他那支笔总归不是鞭子,没有像鞭子那样反复地舞动,在宣纸上舞出花样来。

老决同他的老婆是校友。他老婆是他的师妹,比老决晚一届。老决在学校的时候是班长和学生会主席。老决在大学的时候画的是油画人物,有一组画得了奖,师妹多少有些仰慕,最后跟了他。

大学一毕业,老决就分到了县城的文化馆。后来师妹毕业的时候也来到了县城,分在城郊的一所中学教美术。文化馆只给老决一处单间房,开始他和老婆两个人的关系很好,后来经常吵架,特别是老决的老婆喜欢发脾气。

其实老决在老婆面前抬不起头,主要是因为他画了一组裸体油画。听说是老决在他老婆的那所学校旁边,看到了一个乡下女人,这个女人夏天的时候在水塘里面洗澡,被老决发现了。一直到那个女人把澡洗完,穿上衣服走远,老决才缓过神来,立即回去开始画那个女人,共画了十多张。

他的这个举动,惹火了他老婆,老婆开始先是质问他,后来就同他吵架,甚至说要把他检举出来,说老决思想不健康,找低级趣味。老决感到自己太委屈,就不太跟老婆说话,从吵架到不吵架到变成沉默。可能是老决玩躲着老婆的战术吧,有的时候他们甚至不见面。

说老决是画油画的,但我看到他画的画都是国画,还有些铅笔画的速写和素描。他的国画全是黑黑的松树,还有那些粗线条的山包之类。

有一次我看到他画了水田和水牛,一个小孩儿在吹笛放牛。我以为是老决自己画的,但后来我发现有一张画报的封面正好是一位大画家画的类似的小孩儿和牛,可见老决是在摹仿。

老决的老婆比小宣阿姨还洋气,是上海人。老决喜欢喝酒,也喜欢抽烟,抽那种低质的香烟。他的脸有些黑,目光昏沉,似乎就是香烟熏出来的。脸上有点儿红铜色,似乎就是酒的温度烧出来的。

老决的画室也在二楼,父亲没事的时候,就到老决的办公室去看老决画画,他们在一起边画画边抽烟。

老决的眉毛上长了些更长的尖毛,有人说那是长寿眉,说他年纪轻轻的就长长寿眉,今后一定非常长寿。

老决和父亲都特别好酒,他们经常在一起喝酒,都是喝那种山芋干子酒,他每次喝了酒后就像换了个人似的,眼睛红红的,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老决喝多了之后就到画室不停地画画,父亲喝多了酒就唱歌,喜欢唱《红灯记》,爱手提红灯去迎接火车,学《红灯记》中的李玉和,有时也爱手提马鞭,学《智取威虎山》中的杨子荣,唱一段《打虎上山》。

有一次我父亲喝多了,其实他喝酒是不上脸的,他唱《红灯记》李玉和。小宣阿姨正好路过,一时兴起,就配合他唱李铁梅。最后唱着唱着,父亲就没了声音,直接倒在小宣阿姨的身上。直到把医生喊来,他才松开了紧握着小宣阿姨的手,被直接送到城关医院去抢救挂水。

这件事后来在文化馆传开了,有两种说法,有人说父亲喝多了出洋相,有比这更狠的。说头几年下雪的一个冬天的夜晚,父亲来文化馆不久,一个人在外面喝酒喝多了,在自己宿舍前的沟里摔倒了,冻了一个晚上,早上起来还好,没有冻死,所以父亲酒喝多了送到医院去抢救,挂水也是很自然的事。另一种说法是,父亲酒喝多了,把小宣阿姨抱在怀里,然后使劲再使劲地抱,发酒疯把小宣阿姨的上衣都撕烂了。

也许这件事情小宣叔叔是不知道的。如果小宣叔叔知道了不就麻烦了?起码跟小宣阿姨之间的误解肯定是会产生的。

小宣叔叔在兰州军区的一个文工团当兵,也有可能是在兰州军区下面其他部队的演出队拉二胡。他二胡拉得很好,除了黄梅戏之外还会拉一些流行的歌曲,还能让二胡发出公鸡母鸡的叫声。他们家还有一把小京胡,我很喜欢那纤纤细细的京胡。

小宣阿姨唱的戏其实是京戏,不像那种大花旦,充其量就像那种演小丫鬟或者是演个老太太之类的角色,嗓子适合唱那种硬腔调。他们的女儿阿衣古丽,只有三岁,叫这么一个名字,其实一点儿少数民族的血统也不沾。小阿衣古丽长得很漂亮,很小巧,跳一些简单的舞蹈,就是新疆人跳的那种转圈儿的舞蹈。我很喜欢她,她就像对面百货公司柜台里摆着的那些洋娃娃。

小宣叔叔看起来很老成,不太爱说话。他其实是很喜欢吹牛皮的,他每次回来休假,都要到文化馆各个办公室去,同大家坐坐,然后给大家发发香烟。大家围在一起的时候,他一定在中间,给大家谈论国家大事。有时还讲他的部队怎么上战场,怎么打仗。当然也谈他们的文工团怎么下部队演出等等。大家都耐心地听着。

小宣阿姨在我们县城很有名。当年小宣阿姨可是出了风头的,听说她到省城演出,演《红灯记》李铁梅很成功,省委书记都接见过她。

老决的老婆是上海人,每天把自己收拾和打扮得很干净漂亮。她经常到老决的画室来,来了之后根本不看老决画画,而喜欢拿支笔这里添一笔,那里添一笔,还说这个地方画得不行,那个地方画得不好,应该这样改那样改。并且她喜欢到我父亲的办公室去吹个牛,侃个大山,每次来都爱穿红靴子。父亲说怕她,只要听到楼梯上有靴子的走动声,就知道老决的老婆来了,便提前把门轻轻地关上。

老决的老婆特别反感老决喝酒抽烟。经常给父亲说你一定要管管老决,不能让老决再这样喝下去了,他再这样喝下去,艺术细胞喝得一点儿也没有了,最后一定会是一个酒鬼。

父亲听了这话之后很不高兴,也跟老决的老婆说,你也可以喝酒也可以抽烟的,你们两个一对儿嘛。你穿高跟鞋穿靴子,他喝酒抽烟画画戴个鸭舌帽,可是天生的绝配。开始听到这些话的时候,老决的老婆气是气,还不是太在意。后来琢磨着可能是馆长故意在噎她,在笑她,所以也不回话了,知道馆长不喜欢她,于是去馆长办公室也就少了。

老决给那个洗澡的乡下女人画了裸体画之后,他老婆有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悄悄到了我父亲的办公室。父亲说她进门的时候有些诡异,坐下后很忐忑不安,坐在那张方凳子上时反复地搓着手。

父亲给她倒了杯水,她跟我父亲说,馆长真是很不好意思,我有一件事情,想跟你打听一下,因为你平时跟老决关系不错,我们一家也经常说到你,在我们一家人心里面,跟你们一家还是有着一种非常紧密的感情,所以我想这件事情只能跟你说一说,请你帮帮我。

父亲就问她什么事。

老决的老婆高老师说老决有一段时间已经不正常了,发现他画了一组女人的裸体画像放在家里藏着,原以为就是像大学那样画的一些普通油画,用的现代派手法或者印象派手法画个乡下女人。这个女人裸体面对着太阳光,色调非常明亮,大色块,有很强的质感。关于很强的质感,高老师对父亲加重解释。接下来她继续说老决私下里还画了另外一套,跟这个构图差不多,但是呢,使用的是古典油画手法画的,就是像蒙娜丽莎那种画法,局部画得特别地细,特别是女性的胸部以及隐秘部位,都画得特别地细腻,所以她怀疑老决是有另外的企图。

父亲听了之后开始紧张起来,放低了声音问高老师感觉老决什么地方不正常。

高老师继续压低声音跟我父亲说,老决跟乔秀关系怎么样?他们是不是很紧密,是不是经常在一块儿?是不是乔秀让他画过画?

面对高老师抛出来的这么一大堆问题,我父亲想了想说,他们两个倒没有多少接触,平时嘛,上班的时候老决都是在他自己的办公室,除了到我的办公室之外,其他人的办公室他都没有去过,下了班估计他就回家了。

高老师更神秘地说,乔秀不是单身吗?听说她很开放。

父亲笑笑,对高老师说,这个你放心,她住在我们家前面,他们家还有一个女孩儿,她只是表面上大大咧咧,显得开放,其实很本分的。

高老师摇摇头说她不这么认为。以她女人的直觉,以她对老决艺术专业程度的了解,一定有对女性长期的观察和亲密的接触才能走到这一步。

父亲听了她的话后,打了一个寒战。后来他劝高老师不要瞎怀疑,说乔秀是军婚,一般的人是不能跟她有什么关系的,那是高压线,弄不好是要坐牢的。

最后高老师对我父亲说,那好,这个方面我就到这里,另外呢,我就想请你抽一点儿时间跟我一起去看一下老决画这组裸体画的那个场景。你可以根据这个地方来判断和分析他画这些画的目的和意图。

我父亲想了想,最后答应了这个请求,并定好第二天上午到她家去找她。

第二天上午,父亲如约而至。

那是一个离高老师学校不远的地方,在学校东南面一个水塘连着河沟的地方。四周长满了高高的芦苇。离这里很远的北面,能看到一个不大的村庄和周围的农田。高老师像公安人员勘查案情现场似的把她的发现告诉了我父亲。

事情应该发生在夏天,或者秋天快要来临的时候。因为那个乡下女人要在这个水塘里面洗澡。洗澡的地点应该在水塘的北面,那个地方的芦苇比较密集,一般是看不到人的。老决应该是在水塘的对面,或者其他两个侧面。那个女人洗澡的时候,老决可能对她进行了详细的观察。根据老决的活动时间考量,他应该是在上午上班之前,下午下班之后,或者是中午吃饭的时候。父亲问高老师,老决有没有可能带望远镜进行观察?

高老师说可能没有,她从来没有发现过老决有什么望远镜之类的东西。

父亲又问高老师,那个画面非常清楚细腻吗?

高老师说,可细了,有些局部连毛发都画上了。

父亲笑笑说那没有关系,不一定是她的,也可以是别人的,艺术是可以虚构和想象的。

最后他们两个人一致认同,那个时候如果这里发生什么事情,仍然是不可能被很快发现的。夏天,天气特别热的时候更不会有人来。因为茂密的芦苇,大家也不会想到这里面有什么事情发生。

勘查完现场之后父亲就去上班了。高老师可是比开始来的时候心情更沉重地去学校了。

冬天即将来临之前,文化馆慰问全县农田水利大会战的节目就要巡回演出了。这天下午,文化馆准备看这些节目的彩排,节目还没有开始,高老师突然来了。中午老决和我父亲他们还在一起喝了两杯。

高老师来到现场,看到馆长也不打招呼,径直走到老决跟前,指着老决的鼻子说,我让你去粮店买的米呢?

老决可能是把这事忘了,于是不吭声。高老师继续不饶人,还是那副斗架的样子质问老决,于是老决走到我父亲跟前说,馆长我下午请个假吧,去粮店买些米。我父亲还没说同意,高老师朝着老决的脸上“唰唰”就是两个干净利落的耳光,然后就趾高气扬地走了。

老决没觉得被打得莫名其妙,一点儿反抗也没有。

我父亲他们可是受不住了,反应过来后,高老师已经跑远了,连背影都看不到了。

接下来父亲他们开始草草地看彩排节目,看完之后,父亲就当着大家的面说老决你这个老婆不行,太疯狂了。你身上一点儿阳刚气都没有,男人的血性到什么地方去了?你老婆到文化馆来这样闹肯定是不行的,你老决不能丢我们单位的脸。

过了几天,老决脸上多了些划痕,并且住进了自己的单身宿舍。下班后,我父亲叫上几个人,陪着老决回家去了。到了老决家的时候,门紧关着,高老师明明在家,就是不开门,我父亲他们就在门外使劲地踢门,最后把门踢出一个大窟窿。

从此老决再也没有回去,最后离婚了。

暑假,小宣叔叔回来了。当天晚上他同小宣阿姨吵得很厉害。其实春节他也回来过。正月十五闹元宵的时候,小宣叔叔还没有回部队。那年天气有些反常,正月里,有些人就开始穿很单薄的衣服。正月十五的时候是要到城里玩花灯的。玩花灯就是拿着自己扎的布质的和草编的龙灯到城里大街上游走舞动。

那天吃过早饭,城北面的锣鼓就响了,接下来就是一阵阵鞭炮声和喝彩声,我们心里早就开始打鼓了。我早早地吃完早饭,然后跑了出去,但没敢上街,就站在文化馆的大门前。龙灯队伍从人民路的北面一直往南面过来,他们要到最南端的人民广场集中,然后在那里搞一些群众性的收尾活动。他们到了文化馆门口时停了下来,开始长彩。所谓长彩就是把龙灯停在你家门前,由领头的人念一些好听的文辞。

那次是条布龙,用灰布染黄,然后用黑笔画上龙鳞,九个人举着,加上长彩和领灯的共十一人,属于大型龙灯,他们一直排到马路上,围观的人很多。

长彩的人开始长彩了,他长一句,玩龙灯的队员喝彩一句,完了之后就放鞭炮,把大门打开,迎接龙灯进门。龙灯队伍进门后,在文化馆办公楼前转一圈,舞了两下,父亲就上前去送上一些礼物。其实父亲他们都已经在头天买好了鞭炮,但是这天鞭炮放在地上先是点不着,后来点着了响了一段就停下来,我父亲又去捡起来点着,放了几下鞭炮又停顿一会儿,我父亲又去点一下,最后才一直放下去。在场就有人说,今年这个事情很奇妙,兆头不好,可能有什么情况要发生。说得大家当时都一身鸡皮疙瘩,毛骨悚然。

那天小宣叔叔起得很早,小宣阿姨还没有起床,小宣叔叔脖子上挂着一个照相机,带着阿衣古丽到大门外,看到我在门口,就说,毛毛你在这里正好,阿衣古丽就跟着你了。然后他就到街上拍照片去了。

他们吵架不几天,小宣阿姨突然死了,死在娘家,娘家在湖区,离县城有几十公里路。

后来丧事是她们娘家那边处理,传说小宣阿姨死的时候身上有几处暗伤,第一处是在太阳穴的边上,第二处是在腰上,青青紫紫的。夏天天气热,尸体不能放时间长,到第三天就安葬了。最后是小宣叔叔一个人回家来,把家里的东西收拾了,第二天就带着小孩儿一起离开了。

小宣阿姨死后,我有好长一段时间睡不着觉。先是感觉她并没有死,好像她就在文化馆的院内。后来开始感觉到她已经不在了,心里开始平静些。有天晚上我突然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到他们家去了,然后在他们家玩儿,小宣阿姨给我们做了很多菜,我和阿衣古丽在桌上吃饭,小宣阿姨给我们端菜端饭,最后小宣阿姨在厨房里变成了田螺姑娘。她穿着薄薄的戏服,身上飘着飘带,头发扎得高高的。醒来的时候才知道那是一个梦。

第二天我去上学之前,先跑到他们家去看一看,但他们家门紧锁,周围搞得脏兮兮的,只有那只灰色的猫还在门口同我对视。它一脸的狐疑,我走的时候,它起身躬背,伸了个懒腰,我差点儿滑了一跤。这时突然感到后面有人追似的,我就拼命地朝大门跑去。

十一

第二年小宣叔叔转业了,他带着阿衣古丽,又住在了文化馆院里。

父亲说,小宣叔叔转业是他同小宣叔叔商量过的。后来父亲以文化馆的名义写了一封信到部队上,信中叙述了小宣叔叔家里的困难,并且说小宣阿姨是县里的文艺人才,死得很意外,现在孩子太小,家中还有老人,缺少人照顾,请组织上想办法帮助照顾一下。后来部队就同意了。转业的时候,父亲亲自去找人事局的领导,让他们把小宣叔叔安排到文化馆来工作。

小宣叔叔在部队没有什么职务,是技术干部,最后没有把他作为领导干部安置,是作为创作人员来安置的,工资待遇同馆长是一样的。工作上又没有为难他,主要还是让他在业务上发挥作用。小宣叔叔工作后,除了演奏乐器之外,还经常写写曲子、整理民歌之类。

小宣阿姨的死因再次被提起,是因为有群众来信,说小宣阿姨死得奇怪,说小宣阿姨同我父亲和老决都有不正当关系。事实是小宣阿姨因为怀孕流产,流血不止,最后没有抢救回来,死了。

老决却很不幸,高老师没放过他,到县委去告了他,说他思想长了毛,不健康,心地黑暗,有淫秽色情行为。一天下午,公安局来了一辆警车到文化馆,把老决带走了,我父亲签了字。

望着老决被带走的背影,我父亲朝地上狠狠地唾了一口,骂道,老决死在那个女人手上,是上辈子作的孽。

十二

前些年,老县城改造,文化系统集体搬到城东去了,文化局变成了文旅体育局,扩大了它的含量。文化馆仍没有搬,但在原来院内的西南角盖了一个临街的三层办公场所。

新文化馆的办公场所因为是新楼,窗明几净,办公室里都是现代化办公设备。工作人员都是一些很年轻的大学生,甚至还来了个导演专业女硕士。

文化馆馆长也比较年轻,戴着眼镜,新闻专业出身,是小宣阿姨的女儿阿衣古丽的丈夫。年轻的领导有活力,想干事,馆里平时开了很多辅导班,比如文学、演唱、绘画、舞蹈、棋类、武术、太极养生等,还组织了一些广场舞比赛、成立了老年合唱团等。老年合唱团的演出最后唱到了省城,参加省里的业余合唱比赛,还拿了奖。

那天我去找馆长的时候,一楼楼梯口上正贴着那位女硕士导演的小剧场实验剧《丞相心中的老邻居》的演讯,当晚那剧在离城三十公里的新丰镇进行第三十场演出,海报大大的红红的,很是喜庆。

我很想去看看,凑个热闹,后来因为当晚母亲身体突然不太好,没有去成,实在有些遗憾。

由于自然资源的合并使用,一些传统的文化项目和场所被发掘开发。文化馆的老楼被有关部门证实是清代一个宰相家的建筑,很有历史价值。旅游部门对它所潜藏的文化和旅游价值进行了有效的开发和包装,过去的有些地方被拉上了红线,供游客隔线参观,墙上贴上了很多说明文字。平时和节假日有不少本地和外地的游客被导游带着来院内讲解参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