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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岩》2025年第2期|阿贝尔:关鸠(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红岩》2025年第2期 | 阿贝尔  2025年05月08日08:20

阿贝尔,1987年开始发表作品。有散文、小说发表在《花城》《上海文学》《红岩》《散文》等杂志,出版有《隐秘的乡村》《灵山札记》《隔了河的会见》《飞地》等。

导  读

八十年代末,西川离开南方,踏入神秘的白羊。这里曾是白马土司辖地,充满别样风情。初到白羊的他,内心还带着南方的影子,对周遭事物心不在焉。但在与杨校长一家的相处中,他逐渐被卷入白羊的生活。庄老师、杨早爷爷等人物陆续登场,还有那些围绕着土司、家族的故事,都为西川的白羊生活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作者以细腻笔触勾勒出独特的地域风貌与人物形象,文风质朴灵动。文章既有对青春情感的懵懂描绘,又蕴含对历史、人性的思考。

关  鸠

文 / 阿贝尔

上  篇

八十年代末的一个秋天,西川从南方调到白羊。关于这次调动,关于南方,西川避而不谈,就像从来不曾有过一样。

白羊过去是白马土司的辖地,不像传说的那样是个屙屎不生蛆的地方,更不是人间地狱,在西川看来倒像是伊甸园与桃花源的结合:一条远离大河的溪谷,一个刀砍斧劈的关门,入关豁然开朗,现出一个山间小盆。盆里不多几个山村,早年是西番人的寨子,有的顺河,有的在溪畔台地,有的在山涧盆缘。

西川认识的第一个白羊人是杨官华杨校长。其次是杨早,杨校长的小女儿,职中民族班毕业,在邮政代办所当邮递员。到达白羊当晚,杨校长带西川去他家吃饭,西川在饭桌上第一次见到她。按照南方人的审美标准看,她长得不漂亮,但也不丑,鼻梁挺直,五官清晰,就是不穿民族服装也透出一股西番女子的味道,西川至少不排斥。

杨早在饭桌上剜眼剜眼看西川,让西川不敢抬头。

准确地说,杨校长不是西川在白羊认识的,而是西川在路上班车上认识的。他们搭同一班车,坐同一排座位,但他们并不认识,直到在水晶下车,才说第一句话。其实,西川一上车就注意到杨校长,他清瘦的长条脸与西川的父亲有几分相像,肤色也像,脖颈上的青筋也像,说话时像幼蛇蠕动,中分柔顺的头发也像,尤其是透出的气质很像。西川挨他坐,颠簸中二人身体碰触到了,他感觉有些不适,甚至有几分反感。有一会儿,西川睡着了,脑壳搭在杨校长的肩上,杨校长也睡着了,嘴触到西川脸上。

水晶到白羊不通班车,去白羊不是步行就是骑自行车,或者搭顺路的拖拉机。西川人生地不熟,本来准备步行的,认识了杨校长,就搭了他的自行车。

“在班车上,我就在想,你会不会是我们新调的王老师。但你的头发蓄得太长了,身上的红衬衣和牛仔裤太扎眼,从背后看像个女的,我没敢往下想。听说你是写诗的,很散漫,不服管,但还是出乎我的意料,不见人光听别个说,还真是想不起。”在路上,杨校长说。西川没解释,那时他信奉“所有的语言都是苍白的”。有那么夸张吗?从背后看像个女的?为此不爱照镜子的西川每次从镜子或玻璃窗前经过,都要瞅一眼自己。

从水晶到白羊,西川跟杨校长进入了大河左岸的一条溪谷。因为搭的自行车,西川获得了更多对白羊河的初步印象——除了几处崩塌和泥石流,河谷很养眼;然而,对坐班车摇过的大河则没多少印象,像是被一截铁皮管——破旧的客车还真像是一截移动的铁皮管——送达水晶的。事后回想起来,有种打手电走夜路的感觉。西川不曾有过打火把走夜路的经历,但用打火把走夜路比喻更贴切、更具象征意义。火光忽闪忽闪,不时发出炸裂声,油滴在地上,火星也被带到地上,西风迎面吹,火烟子钻进眼鼻让人窒息。

水晶是去白羊的入口,也是西川黑暗体验的出口。到了水晶,从移动的铁皮管出来,西川像是又回到了现实中,这当然只是他的感觉。至于杨校长,不过是坐了一趟车,睡了个长觉,做了个白日梦。

刚到白羊,西川有些心不在焉,人还是恍惚的,虽不是在半天云里,两只脚却还没落在地上。也不是心不在焉,准确地说是还活在“自我”(小我)和“内里”,活在白日梦里,心里常跳出翟永明的那句诗:别人向外,我向内。当然,不是南方的“内”,不是留念南方的什么,但不得不说有南方的影子,或者说“自我”在南方膨胀的部分,不是吃了枇杷、香蕉或杧果撑的,是尼采、萨特和北岛制造的幻觉。

有段时间——不长也不短,白羊对西川来说只是一个地方,一个地名。人在白羊,又像不是在白羊,跟在其他任何地方一样。他不会去留意白羊的人,杨校长和杨早除外,不会留意白羊的山水天气、天空云鸟,他甚至不曾留意到白羊作为边地的半异域色彩,以及学校不同于其他学校的样子——不是寺庙改建的,不是天主堂改建的,而是完完整整一座土司衙署。他每天踩着青石板,住在土司住过的木楼,触摸着称得上文物的各式物件,却视而不见。

在那段时间里,庄老师也是西川视而不见的一个“物件”。庄老师人称老曰,五短身材,戴着啤酒瓶底厚的近视眼镜,绒发稀疏近乎秃顶,一条疤痕从颧骨一直拉到脖子。平日在校园碰见,不是捧着书就是拿着报纸,镜片快触到书报上了,看上去还真是个“老曰”。在校外不捧书报的时候,总是挺胸抬头,手背身后,像个乡村干部。实话讲,起初西川是很蔑视这号人的。老曰穿着对门襟衣裳和灯笼裤,只差系辫子了,说是从民国过来的都是抬举他。

西川对庄老师印象的改变是从去杨校长家喝酒开始的。秋去冬来,白羊已经很冷了,动辄下雪,夜里朗月当空,早上起来也白雪皑皑。杨校长把小灶酒煨得烫嘴,加拐枣子,酸甜醇厚。老式火塘很大,坐人的都不是凳子椅子,而是长木,已经被几辈人的屁股磨得油光发亮,看上去怪怪的,像化石。显得老旧的还有火塘上吊的鼎锅,黑黢黢的,包括挂鼎锅的木藤和铁钩,别说杨校长,就是杨校长的老子(岳父)也不知道它们挂了多少年了。“我第一次进他们家火塘看见的就是这样。”杨校长说。原来杨校长不是这家的人,他跟西川的父亲一样是入赘,是“抱儿子”。“我小时候记得的就是这样。”杨校长的老婆杨波姆进来,边在鼎锅里舀热水边说。她四十几了,看上去只有三十几,风韵犹存。一位蓄山羊胡子的老人坐在不起眼的角落,咬着铜杆烟斗,烟锅里的叶子烟烧完了也不换,西川猜他就是杨校长的岳父(杨校长随了杨波姆喊大大)。对于眼前的老旧之物,老人应该最有发言权,可是他咬着烟杆,坐在长木的末梢,一言不发。

“大大,这房子少说也有两百年了吧?听说是杨家老祖宗刚搬来白羊盖的,是不是?”杨校长侧过身去,看着老人,语气谦卑地问道。不等回答——他知道他不会回答,又接着说:“杨家老祖宗之前在白马路,搬到白马路之前在甘肃草坡山。这屋头的故事多得很,白羊的故事多得很,如果老爷子想讲,三天三夜都讲不完,可惜他不得讲了,县里来的人叫他讲他都不讲了……”

“爷爷参加过自卫队,土改前还当过几天土司,王老爷不当叫他当,爷爷想过把瘾,哪晓得上了瓜当!”什么时候杨早来到火塘门口,靠着门枋说。说完,提起嗓门儿喊了声爷爷,问有没有这么回事。老爷子依旧咬着烟杆,在暗处看着调皮的孙女。“爷爷是个聋子,再大的声音都听不见。”杨早又说,嘻嘻地笑。

“他是年轻时打枪打多了,把耳朵震聋的,本来还听得见一点,后来就一点都听不到了。”杨校长说,朝杨早挥挥手,叫她走开去别插嘴。

西川坐在火塘,听了也只是听了,他对王老爷不感兴趣,对杨早爷爷打枪当土司也不感兴趣,他只对吊在火塘上的鼎锅感兴趣,上面的锅烟墨能刮下好几斤,对火塘一堆一窖的火石子和火石子旁边滚烫的塘灰感兴趣。火石子像燃烧的豌豆荚儿——铁做的,又像好看的燃烧的眼睛,而塘灰里适合烧几个洋芋。

杨早在厨房给母亲帮厨,开始还听得见声音,后来便没一点声气了。有一会儿,西川以为她出门了,走到厨房门去听,见她正弓着身子在灶门前爨火。

杨校长的家在白羊河里面的龙池,房子坐落在右岸一块早期的泥石流冲积带上,已成台地,路口有两棵几百年的山梨树,想必是杨家老祖宗栽的。龙池再往里,就是沙地坎(庄老曰说,是“杀氐坎”,过去汉军杀氐人的地方)。

午后,三人一行回龙池。杨校长推着自行车,西川跟在后面。“时间还早,我带你走走路,来白羊这么久,你说不定还没好生看看白羊的风景呢。庄老师是老白羊,若白羊是一本书的话,早就叫他翻烂了。”杨校长说。庄老师走在前面,两手背在身后,一副深沉的样子,实际镜片背后的两只贼眼一直在东瞅西瞅。来白羊这么久,虽说也走了几个地方,但西川还真没好好看过这里的山水、村舍和庄稼地。

说白羊是夹皮沟又不是夹皮沟。除开关门子,白羊总体还算宽绰,学校所在的乡场、西川即将去到的龙池和与白马路一山之隔的草原都称得上是山间坝子。沿途看见的沙地、梯地和坡地早已收割,堆着荞麦秸秆和玉米秸秆,河畔低地也有种了萝卜、白菜和山油菜的。半山是雪,山脊被厚厚的积雪覆盖,有的像马脊,有的像驼峰,也有绵延好几里像龙脊的。

“你爱读书,多跟庄老师摆一摆,庄老师也爱读书,不管什么,只要是上面有字,抓到就读。”路上,杨校长跟西川说,“庄老师有个绰号,叫老曰,他调回城的女人给他起的。县里几个单位要他,他都不干,部长、县长坐吉普亲自到白羊来见他,他也不买账……庄老曰,庄老曰,作为同学,共事多年,我一点都不觉得他曰,反倒觉得他很精。他不是不想回城,他是想等个好位置。”

西川嘴上应着,心里清楚自己和庄老师不是一路人,他们读的书不一样,想的问题也不一样。

西川的感觉是对的,当天,在杨校长家路口两棵山梨树下便得到了印证。山梨树巅还挂着几个“麻疙瘩”,霜打过,在下午的光照里黄酥酥的。西川很想摘一个下来啃两口,但西川爬树不行,又恐高。杨早在路口接到他们,听西川说想啃“麻疙瘩”,猴子一样倏地就上了树,杨校长喊都没喊住。杨校长说有梯子、有网子。“哪用得着嘛!”杨早在树上说,手里已握住一个“麻疙瘩”。杨早真只摘了一个,在衣服上揩两下扔给西川,看着西川下口。黄酥酥只是骗人,“麻疙瘩”很硬,皮厚肉木,西川一口咬下去只差没把牙齿磕脱。就在西川牙斜斜啃山梨儿的时候,庄老曰说话了,他说:“你一个写‘啊噢诗’的,也吃得来麻疙瘩梨儿?”听口气对写诗的西川很是不屑。

“写‘啊噢诗’的?什么叫‘啊噢诗’?”西川把脸从啃了一半的山梨儿上抬起来问他。

“我不信,你一个现代派,连‘啊噢诗’都不晓得!”庄老曰站在路边一块陷进沙土的石碑上说,“开头一句啊——,结尾一句噢——,就是‘啊噢诗’!北岛顾城是你们的偶像,郭沫若是太祖!”

庄老曰这么说,西川觉得他那些书都白读了。西川没再说什么,埋头啃他的“麻疙瘩”,觉出靠近果核的部分酸里带涩。

饭桌就搭在火塘边。小水电照明光线很暗,杨校长点了煤油灯。庄老曰滴酒不沾,这是很出乎西川意料的。杨早舅舅劝他喝半杯,他不接招,西川劝他喝眼流子一点,他说喝眼流子一点不如不喝,又说“喝酒图醉,娶媳妇图睡”。他在别个家里说怪话让西川大跌眼镜。“能把酒给他劝进去,他就不叫老曰了。”杨校长说话女声女气的。

饭桌上要数杨校长和庄老曰话多,西川问啥答啥。杨早爷爷一句话不说,别个说啥他也听不见,庄老曰以水代酒敬他,他摆手,示意免了。西川站起来端酒敬他,他也只是抿一口,跟个哑巴似的。西川感觉到杨早爷爷肚子里有故事,打开来比他读的书看的电影还要多。

酒过三巡,杨校长叫杨波姆把庄老曰茶杯里的水续起,他要敬老曰一杯。庄老曰丈二和尚摸不到头,问杨校长是不是酒喝多了认不到人了。杨校长很执着,先干为敬,随后才说为啥敬这杯酒——他说西川是个苗子,要庄老曰往后好生带一带。西川听了很不自在,有失自尊——为什么要他带——但是,面前站的是杨校长,这话是他说的,心里不舒服也只有认了。西川不是看在他是校长的分上,也不是因为杨校长长得有几分像他父亲,西川是看在杨早的分上。

杨校长说西川到白羊不是文教局安排的,是他杨校长要来的。西川本来是发配去虎牙,虎牙的校长听说了他的情况不接,杨校长正好去局里要人碰上了,就捡到了。他说的“捡到了”,就好像西川是个任人踢来踢去的皮球。

西川脑壳里有些乱,没注意庄老曰是怎样应的,想必很不情愿,颇有几分不屑,认为他一个寂寂无名的“啊噢派”诗人是可以与不学无术画等号的。

等杨早和她阿妈上桌,西川已喝得快认不到人了。不是杨校长酒量好,是杨早舅舅和从水晶赶来的杨早姐夫酒量好。

喝到第五杯时,西川感觉醉了,说他不喝了,杨早姐夫说不喝不行,端了杯就不要想放下。西川看着杨校长,指望他发话放自己一马,可他始终缄口不语,任由舅子和女婿欺负西川。滴酒不沾的庄老曰也投井下石,像后来西川在酒桌上遇到的那些啥都不懂的官员,说什么“李白斗酒诗百篇”,怂恿他继续喝,巴不得他出洋相。

“早晓得把乡上的玉酒杯拿来喝一盘!”杨早舅舅说。

“你以为你是县大老爷?只有县大老爷来了,才能喝玉酒杯。”杨校长接话说。

“也不见得,你们要真是想喝玉酒杯,跟我说一声就是了!”杨早姐夫拍拍花衬衫下滚圆的肚皮说。

“那倒也是,你响当当的魏中校,水晶数一数二的金老板,县大老爷都在你那儿搭干股,哪像我一个编外的林业员。”杨早舅舅用一个猎人惯有的敏锐目光看着杨早姐夫说。

“别说,你还说对了,昨天又有个副县长托公安上的人跟我打招呼,他有个兄弟要过来与我搭伙挖菜园子的金,我叫公安给带话了,这回不能干指拇儿蘸盐——干扯,想搭伙就抱票子来。”魏中校有意无意转了转脖子上手指粗的金项链,毫不谦虚地说。

西川开始没听懂,把“玉酒杯”听成了“余酒保”,以为是个人,后来才晓得是一套玉酒盏。庄老曰煞有介事地做了介绍,说这套酒杯是和田玉做的,王氏土司始祖从扬州带过来的,苏东坡都喝过的。

桌子上正说得闹热,杨早爷爷酒杯一挏,抬屁股走了,脸黑得像锅底。

“二哥,你忘啦?大大见不得哪个提王土司,哪个提王土司他气一下就登喉了,玉酒杯提不得!”杨早母亲停下筷子,看着杨校长说,“也难怪他,十几岁就脑壳别在裤腰带上跟着王土司跑,土改时还帮着他当土司背黑锅,五二年吞生烟死过一回没死下去,六七年有事去找王土司,连面都不出,是哪个都咽不下这口气。”

“波姆,我当然晓得,我进你家门时大大跟我讲了。”杨校长笑笑,细声细气地说,“前些年,杨美跟中校耍朋友,就因为中校的外婆是王家女,大大迟迟没松口。”

“是啊,当时弄得杨美快疯了,要不是你叫美美把户口本偷出去,先斩后奏领了证,后头还真难说。”杨早舅舅接话说,“老爷子一根筋。”

杨早姐夫叫魏中校,人称魏老三,特务连退伍,胆量和格斗术在水晶是出了名的,春夏秋冬都剪浅平头,膀子上的文身和金项链格外显眼。

那晚,西川醉得一塌糊涂,怎么回学校的一点不晓得。唯一记得的是杨早过来夺了他的酒杯,骂了舅舅和魏中校。这次醉酒,西川睡了十六个小时,醒来已是次日傍晚。

“你不要有啥心理负担,校长叫我守你的,再说了,是舅舅和魏中校把你灌醉的,我守你是帮他们还情!”杨早看着西川说,“别以为哪个想守你,闻到你呼出的酒气都要吐了。”

睡了十六个小时,西川依旧感觉有些乏力,脑门和眼睛还有些涨疼,但很快,黄昏降临的时候,他脑壳一下子变清晰了,如白雨过后的碧空,寂静浩瀚,没云没风,甚至没一只鸟儿,只有些许遥远而微弱的星光——从“自我”和“内里”意外投在白羊的思想与灵感的星光。

西川第一次听说林波寺是在庄老曰的《白马土司》手稿里。“林波寺”三个字从庄老曰略显潦草的手稿里跳出来像一个诗的意象,也像一个外来词,西川不明就里地被击中,感觉体内的血管发生了一次爆破。

那是一个五月的上午,室外光线极好,原本昏暗的老房子呈现出少有的亮堂,西川坐在寝室里也能感觉到屋外白羊河谷的豁亮。《白马土司》手稿有一个班作文本那么高一摞,码在书桌上。西川坐在一把塌陷的藤椅里一页页翻阅。为什么叫“白马土司”不叫“白羊土司”?庄老曰伏在课桌上校点当地仅存的一部清代府志,他两眼近视得厉害,就是戴了啤酒瓶底厚的眼镜,脸还是触到了稿纸上。他自称“奉旨校点”“奉旨抢救”,时常把“奉旨”挂在嘴上,以示跟大领导走得很近。西川当然知道他奉的是何方神圣的旨意——不是书记、县长,是分管文化的副县长。西川又开始有点烦他。

一年后,《白马土司》与府志一同“奉旨付梓”,西川讨得一本,并获赠金句“读书是天底下最莫名堂的事”。西川读完恍然大悟,天底下哪有什么白马土司白羊土司,甚至连“土司”称谓也没有,住在白羊的王土司叫“土长官司”,叫“白马土司”不过是庄老曰的权宜之计。

当西川的视线停在手稿中关于林波寺的叙述时,庄老曰搁下笔走出了房门,于是这间从清代到民国都住着土司的房间便只剩西川一人。西川马上感觉到了一种自在,一种时间的停顿或者说他个人在时间中的搁浅,目光像水浸漫在字里行间,一下获取了林波寺的意义,且十分明晰,像晨光映照的山溪中畅游的羌活鱼。一座喇嘛庙若隐若现,雪栏山若隐若现,一座西番老寨若隐若现。

杨早二十出头,在邮政代办所当邮递员已是第三个年头,乡政府招聘她去坐办公室她不去,理由是要为西川送信。别人问她哪个是西川,她不说,只说她要为西川送信。西川是王老师的笔名,不为白羊人知,只是偶尔出现在报纸副刊和地方文学期刊上——也出现在退稿信上。

邮政代办所在土司衙署东侧,乡政府大门外,和学校隔着操场。

西川和杨早的关系一直很好,但不是恋爱关系,至少西川觉得不是。杨早心里咋想,西川晓得。有传言杨早在馆子喝了酒放言,非西川莫娶——是“娶”不是“嫁”,明摆着要西川做倒插门。这或许不是杨早的意思,也不是杨校长的意思,而是杨早爷爷的意思。

杨早给西川的感觉像个小妹妹,甚至像个小弟弟。

自从来到白羊,西川记不清到杨早家吃过多少顿饭、喝过多少回酒了。早先喊他去还客气,推一下,后来就不客气了,跟回家一样。

“千万莫客气,出门在外,就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每次去了,杨波姆都这么跟西川说,后来杨早爷爷开口了也是这么跟他说的。多数时候是跟杨校长回去,偶尔也邀约上庄老曰。有时天气好,半天没课,一个人捧着书边走边读,不知不觉就到了山梨树下;有时杨早从水晶拿邮件回来天黑了,拉他陪她回去。

一天,庄老曰问西川,杨早爷爷的嘴巴打了桐油,你是拿啥子拗开的?没等西川回话,庄老曰又说,两瓶酒、一捆兰花烟肯定不行,说一背篼好话也不行。西川能告诉他什么呢?说他诗写得好,说老爷子看起了他的文才,还是说他是种庄稼的一把好手?

西川想跟庄老曰开个玩笑,说老爷子看起他了,想要他当杨家的上门孙女婿,但他想想又算了,怕玩笑开大了传到杨早耳朵里去。不过,答案很可能就是这个。去龙池多了,隔三岔五有意无意把收到的样报样刊落在杨家火塘,有时是杨早借回家看的,给了老爷子一个“文墨人”印象。

这样一来二去,杨早爷爷跟西川摆了很多白羊旧事——王土司的旧事,白马路的旧事,水晶汉区的旧事,老爷子自个儿的旧事……王土司不是指某一个某一代土司,而是指白羊所有的土司,王氏家族一代代世袭的土司。早先,土司地盘上的事都是土司说了算,白马路、白羊、火溪沟,包括楠木炮飞地,知州知府都管不了,更别说知县了,到民国才起变化,外面各方势力渗透进来,王土司开始学着看他们的脸色行事了——各方势力包括行政势力、驻军势力、地方袍哥势力和实力派势力,还包括流窜的悍匪势力。

杨早爷爷不说话,西川还以为他真是哑巴,是旧社会遗留下来的废人;老爷子一开口,西川才发现他是块活化石。

一天晚上,杨早爷爷讲了王实秋王土司诱歼悍匪头子唐吉三的事。那晚酒不醉人,明火里加了青冈炭,烤起爱人得很,大家都没瞌睡,耳朵都听立起了。事发时,老爷子就在现场,他后来追随的小土司也在现场。这帮土匪被剿得急,川、甘、陕围剿,从宁强撵到文县,又从文县撵到南坪,最后由南坪进入白马路。土匪头子唐吉三病急乱投医,派心腹找到也曾经为匪的水晶袍哥总舵爷吴凯臣,送上银子和快枪,求借个道,走水晶渡河向南方转移。吴凯臣已今非昔比,做了团练局吴连长,正受命剿匪,立功心切,当即答应了唐吉三的人,并带他拜见了王土司,立誓与王土司共同掩护他们渡河。就这样,王土司和吴连长给唐吉三挖好了坑,而且坑就挖在西川坐的杨家火塘。

“火塘一点没变,上面吊的就是这口鼎锅,只是当年门开在这边篱笆上,伙食下户那年门改到厅房去了。”杨早爷爷说,没有一点添油加醋。西川却觉得在看一场电影,一部剿匪片——场景很平常,场面却很有戏剧性,反衬出银幕上那些剿匪片的虚假轻薄。

关于王土司这次诱歼,很多年后西川还记得最精彩的一幕:王土司让匪首唐吉三放下手里的快枪,在火塘的烟榻躺下过夜。吴凯臣的管家何占奎向后面厨房喊了声:“粉子造好了没得?”厨房齐声作答:“造好了。”何占奎于是大声喊道:“耶斯得。”“造粉子”是金夫子的行话——煮饭,“耶斯得”是回民说的“吃饭”。话音未落,王土司举起唐吉三派人送他的那支德国造盒子枪朝着唐吉三脑壳就是一枪,唐当场毙命。同时,屋里的“村夫”每两人按住一个土匪,随即,埋伏在外面的民团也举着枪冲了进来,吼着将土匪缴械上绑。

西川在南方学校教过的女生突然到访,敲开土司衙署的木门,吓了西川一跳。女生一身戎装,戴着“87式”空军大盖帽,尽管腰板挺得直直的,肩章上的两颗星很耀眼,仍然掩饰不住天生的羞怯以及笑起来脸颊的两个酒窝。

“忆遥遥。”看见的一瞬,西川竟然叫出了名字。

“王老师,我还以为你不认得我了。”忆遥遥摘下大盖帽,抖落一把染得绚烂的长发说。

“你——你不是在新疆——当兵?好——好久回来的?”西川突然变得结巴起来。

西川当然认得,虽然长高长变了,穿了军装,但几年前南方的那个小女生还在她的身体里。她看人的眼神,笑起来嘴角浮现的酒窝,还是那个小女生的。

“怎么搞的?跑到这么个鬼地方来了?”忆遥遥进屋四下打量,穿军装的身影出现在这栋清代衙署里,看上去很优美。

“到这么个鬼地方?当然是遇到鬼了。”西川故作幽默地说。

“我不请自来,王老师不是说我是鬼吧?”忆遥遥转过身来,咯咯地笑,摘下的军帽放在堆满书本的老式三抽桌上,两手反过去拢脑后的头发。她的额头很白,脸很白,不像个当兵的。随后,她在桌边坐下,沉下脸说:“玩笑了。玩笑。王老师,我想问你,从南方走后,你收到过一封信吗?”

“啥信?我不晓得你说的是哪封信、谁的信。”西川明知故问,他知道忆遥遥说的那封信。

“你如果收到了,就晓得是一封什么信。”忆遥遥站起来,走了两步说,“除非你没收到。”她走步的样子倒像个军人。

西川没有再说,算是默认了。

“这阵,如果我说我收回我说的话,你不介意吧?”忆遥遥走到床边,捞了捞西川发黄的印着蚊血的帐子,绕到窗前说,“那时我刚上高一,整天脑壳里都是你的样子。”

“好几年了,我就是收到过你的信,也忘了你写的啥。”西川站在桌边,胡乱翻着几个礼拜都懒得改的作文本,脑壳里一片空白。

“王老师,你可能不晓得,自从你给我们班上了那节历史课——陈胜吴广起义,自从你在课堂上没收了我那本连环画,我就落入了黑暗。”忆遥遥一边说一边伸手试着推开木窗,发现木窗是钉死的,继而转过身来看着西川,“连环画是大开本的彩画,不是小人书,你一定不记得那本连环画了……历史课下来是体育课,你把我留下来谈心,不让我上体育课……我告诉你,我从小没爸爸,妈妈改嫁了,我跟姐姐到了妈妈的新家,妈妈喜欢叔叔,我和姐姐不喜欢叔叔……我跟你讲完家事,你见我哭了,把连环画还给了我……还记得一点影子吗?连环画画的是一个关于灯塔的故事,一个法国小女孩,躲在灯塔看海、看星星、看过往的船只……没多久,你不教我们课了,托人借了那本连环画去,再没有还我……你托的人告诉我,你把连环画铰了,把有灯塔、有小女孩的画页都铰了,铰下来贴在了你的日记本里……你肯定不记得,或者压根儿就没在意。我到过你寝室一回,陪你托的那位给你还书,我看到过你的日记本,灯塔女孩的贴图旁是一首顾城的诗……我从未跟人讲过我的感受,一个十三岁女孩的感受……这么说吧,王老师,我就是那个被你铰下的躲在灯塔里的小女孩,但你从没发现。”

西川一声叹息,云里雾里。忆遥遥戴上大盖帽,扶正,整理整理肩领,从包里取出几样新疆特产——不是葡萄干、哈密瓜或馕,是一块和田玉,两片竹简和一小叠金灿灿的胡杨叶。

西川看着忆遥遥从包里掏东西,脑壳里搜寻着被他铰掉的连环画和那个自囚于灯塔的小女孩。脑壳几近黑屏,黑屏中转动的虚线圈也像要停下来。于是,他把眼睛朝上,将视线移到忆遥遥的脸上。

“上学那阵,你每次在路上遇见我时躲什么?有一两回,还往一人多高的玉米地里跳!”西川没话找话,想逗逗忆遥遥。忆遥遥果然被逗笑了,两个酒窝像两朵花。

记忆的信号变强了,灯塔里的小女孩从西川的脑壳里跳出来,慢慢变得清晰。忆遥遥长大了,发育了,脸上身上的肉多起来,稍显宽松的军服下两个胸脯也鼓胀了,和连环画里单薄的小女孩不一样了,但神情还一样,漠然的目光还一样,无意间流露出的孤僻感还一样,包括她身上裹挟的黑暗——一种童年自带的、与生俱来的自囚。

随后,两人又谈了什么——忆遥遥当兵的乌市、喀什与和田,文艺兵、地勤兵和话务员,她新的去处——西安,抑或广州。西川告诉忆遥遥,他改了名,现在不姓袁了,姓王。忆遥遥说她当兵走时给他带过一个口信,西川承认有那么回事,但不是说她当兵去了,是说她要嫁给一个军官。

忆遥遥听了哈哈大笑,晓得是西川逗她乐的,笑过含着泪花说她是和弟弟一起去当的兵,没考,是新疆来的人直接从学校接走的。西川不晓得,忆遥遥的大爸在新疆空军某部当师长。

“我在中坝汽车站看见过你一回,喊你你没听到……你穿着牛仔裤,扎着红衬衫,长发飘飘,带着个漂亮女子……我原本没打算写那封信,在中坝汽车站看见你才决定写的。”短暂的沉默之后,忆遥遥说,“当兵走之前,又碰见你一回,在纪念碑汽车站,你坐在从上山区下来的客车里,我赶班车回南方。”

忆遥遥说话时,西川一直有些心虚,应该说这位女兵一出现西川就很心虚,表面看似正常,心里却惴惴不安,觉得这位女兵不宜在他寝室久留,得尽快换个地方,然而,他又不便明示,别人远天远地来看你,不让待在屋里还能待在哪儿?

“白羊这个鬼地方很美,出去走走吧!”西川看了看表,估计杨早快要下班了,对忆遥遥说。

“好啊,你咋说我咋依,这鬼地方风景不错,路上我都看到了。”忆遥遥笑着说,“你先出去,我换一下衣服,这山沟沟里穿军装太刺眼。”

……

(节选自《红岩》2025年第2期,全文见“红岩文学”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