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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2025年第2期|林宕:阳光地里(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黄河》2025年第2期 | 林宕  2025年05月07日08:10

林宕,原名徐斌。中国作协会员、上海市作协理事。上世纪80年代末开始发表中短篇小说,小说先后被《作品与争鸣》《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新世纪文学选刊》等刊物选载,出版中篇小说集《没有的石榴花》、短篇小说集《十八节》等,曾获《上海文学》奖、《雨花》精品短篇奖、上海市作协会员年度中篇小说奖。

一 

两块菜地,一块毛豆间种鸡毛菜,一块甘蓝间种青菜,它们一直被秋芬打理得很好。秋芬能干,兴长觉得平时不听她的话,都说不过去,至少表面上要听。听的结果往往是,兴长会对秋芬的劳动做出一副熟视无睹的样子。

今早,秋芬对他说,少领康康去前头的场地上。康康是他俩的孙子,秋芬说的其实是儿子加军的话。对儿子的话,兴长有时重视度不高,秋芬的加强版一出现,他的重视程度陡升。今早,他就没有把孩子领到靠近大路的前场上。大路上常有车子经过,带起不少灰尘,放出不少尾气。他把孩子领到了后院,穿过两块菜地间的碎砖道,来到了滩涂石上。

实际上,孩子自己也喜欢到后院。只不过因为这里靠近河浜,不能让他一个人过去,这个不需要秋芬的加强版,兴长做得很好,只要孩子来,他必定陪着他。

他和孩子立在滩涂石最上面的麻石板上。滩涂石前,是一条二三十米宽的河浜,已不通航,水的颜色很深,靠近岸边的地方一直在冒泡。兴长想,水底下又生出了啥新东西,在不停发出动静?在河岸和西边那块菜地之间,秋芬搭了个四五平米的鸡棚,里头,几只芦花鸡已长得半大,要么在走动,要么在不停地低头啄。一只雄鸡,体型最大,顶着猩红鸡冠,侧转头来,像在专心听啥,又很快低头在地上啄起来。地上已没啥,可它们还是在不停地啄。

康康写过一篇作文,曾念给兴长听:我要做一只鸡,要不,弯(歪)头听着;要不,不停在地上啄,吃饭(觅食)。听,是听老师讲(课),大人讲(话)。啄,就是认真学习,不停努力。

自然,孩子写的这段文字,他爸加军也看过。加军嘴里不说,用眼角上的笑赞扬了。兴长嘴里也不说,却用眉头上的皱批评了。这小囡,人家从小立志当大人物,他却想做一只鸡!一个眼角笑,一个眉头皱,其实表明的只是两人看事的不同角度。加军是从儿子的文字里看到了他学习的决心;兴长是从孩子的文字里揣摩他的志向。

菜地边、鸡棚旁还常懒洋洋地走着一只三花猫,它被兴长喂得胖嘟嘟的,像就要下小猫。它间或抬头,打一个呵欠,可假使隔壁人家的癞皮狗钻进后院,它会立刻拱起脊背,脊背上一丛橘色的毛也会瞬间竖起,同时发出“哇呜”一声叫。癞皮狗湿漉漉的眼睛望一眼三花猫,转身,沿着围墙走,在围墙和河水间的一个空隙里溜出去。

在后院,看到乱跑着的鼩鼱,三花猫也会发出威吓声;看到正在掘土的狗獾,它更会冲上去。可是,那些被秋芬从棚里放出的芦花鸡,即便跑到三花猫身边,就差啄它了,它也是不急不恼,没啥反应。有一次,一只芦花鸡抖擞毛羽,要啄它,它一反懒洋洋的样子,机警地朝边上一让,然后又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眼睛眯得像是给缝上了。三花猫能谦让芦花鸡,是晓得这些鸡属于主人,跟它一样,也是这个家的成员。这真是一只不简单的猫,看上去懒洋洋,却爱憎分明。它用恨,来看护院子;用爱,来跟“家庭成员”相处。它用恨赶跑“外来者”的情景,康康看到了;它用爱跟芦花鸡相处的情景,康康也看到了。可是,这个小学三年级的学生在写作文时,为啥没有想做一只猫呢?

或许有一日,他也会这样写,说不定,他在写作文时还想成为狗獾、鼩鼱呢。哦,这孩子,不争气,啥不能做,偏想做小动物!兴长正想对他说几句,身后传来一声喊。他转头。

喊他的是租客向红。她左手拿着一只方形的塑料洗菜盆,右手拿着一把亮闪闪的切菜刀,又开口说,大叔,我来切两棵青菜。兴长说,好,好。

其实,用不着跟兴长说,兴长和秋芬一直欢迎租客来后院摘菜。向红这是因为看到兴长了,才说的,假使她没在院子里看到人,她也会不慌不忙摘菜的。那只三花猫也不会对她拱起背脊、竖起那丛橘色的毛的,说不定还会依偎到她脚边,因为它晓得,她是“家庭成员”。

这样的“家庭成员”,也就是租客,兴长家不多,就两户,分别住在后院东西两侧的小屋里。家里的楼房一间也没有往外租,儿子加军本来也不许把小屋租出去,可兴长和秋芬说了个理由,说家里房多人少,冷清,多几口人气也好。加军一家平时住城里,他本来就在为不能日夜陪父母而内疚,便同意了。这样,后院东西两间小屋就租给了两对外来小夫妻。向红和她老公小吕住东小屋,解洋洋和他老婆住西小屋。不过,西小屋里一直住着解洋洋一人,有好几次,他说他老婆就要从老家赶来了,却迟迟不来。向红的老公小吕剃着一个剥皮芋艿似的光头,只上夜班,有时却猛地出现在夜间的后院里,吓兴长一跳。可能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小吕会马上开口说,爷爷,黑咕隆咚的,你吓了我一跳。对兴长,他和向红有着不同的称呼。

向红的塑料洗菜盆里有了两棵青菜。她重新立在碎砖道上,水晶粗跟鞋上粘了泥。她上身穿低领的粉色开衫,下身穿牛仔七分裤,提花织出的裤腰。以前,她一人租在村东的高长青家。听高长青说,她在香花桥镇上的“那种地方”做过。听了这话,兴长心里嘀咕一声,怪不得她的打扮一直有点……老公小吕从老家过来后,向红就从高长青家搬了过来,住进兴长家的东小屋。不过,向红也没有让高长青家的房子在租赁上“断档”——跟小吕一道从老家赶来的春美夫妻俩需要租房,她就向他俩提供了空房信息,还用玩笑的语气说,我不是中介,不必对房东说出我的名字,直接问他有没有空房出租就可以了。

向红望着兴长,洗菜盆和切菜刀停格在身体两边。她是还有话要对兴长讲,兴长朝她走近两步,她的目光却移开,落到了兴长身后的康康身上,说,小弟弟今天来了?兴长说,来了来了,每个礼拜都要来望望猫狗、鸡鸭。

以前,兴长家确实也养过鸭子。可向红却像没听进兴长的话,目光已移到身边的一棵紫甘蓝上,一只斑蝥停在了它的上方,“嗡嗡”叫着。脸上露出短暂的等待神情后,兴长想带着康康回客堂了。他觉得儿子、儿媳也差不多要回城了。他们总是在午饭后,休息一会儿就回。而这时,向红竟然还在摘菜,刚刚打算烧中饭。现在,吃饭的时间,一代人比一代人晚。兴长估算一下,下一代比上一代差不多要晚一个钟头。每个周末,儿子一家回来,秋芬烧饭的时间就朝后延一个钟头,向红比加军也要差上一代,所以她现在才开始准备中饭。本来,相比他父母,康康吃饭的时间也要朝后延的,可他没办法,每当他父母吃饭时,总要催他、逼他,他哪能犟得过大人呢?那么多小囡吃饭时都在被大人催、逼,假使不催、不逼的话,他们想吃饭的时间必定要比他们父母晚上一个钟头。出生越晚的人,吃饭时间越晚。兴长想想自己小时候,上午九点多一点、下午三点多一点,他父母就在客堂里摆好了台子,开始吃中饭、吃夜饭,每次吃之前,都要寻他、拔喉咙喊他。对小囡,过去和现在都是一样的。

向红不再说啥,离开了碎砖道,在后院里消失。两间小屋和楼房后墙之间都有一个走廊,小屋的门就开在走廊靠近后院的一端。从东小屋的门口出来,左拐,穿过走廊后右拐,沿着楼房的东墙朝南走,就能走到楼房前的大路上。从西小屋到大路上的话,走法正好相反,出门右拐,再左拐。所以,两种走法,一定程度上是在疏离东西两户租客。自然,他们假使想热络,啥人也阻止不了,不过走法已经明摆,就是要让东西两户租客生分点、不要热络。这样,即便西面的解洋洋偶尔进后院,没见向红,两只眼珠也不敢多转;见了向红,两只眼珠也不敢长久放光。这种情况,兴长是乐见的。

两户租客的厨房分别设在东西两个走廊的中间,向红在后院里消失后,东边走廊里果然响了油锅。其时,兴长领着孩子已穿过楼房后门,进了客堂。不一会儿,儿子一家走了。兴长就在靠后窗的一只藤躺椅里躺下,点开手机浏览器,再滑动拇指,点“歌曲串烧”,歌声响起。他把手机放上胸口,眯起眼睛。迷迷糊糊中,兴长听到有人敲后窗。他睁开眼睛,见窗上映着一张脸。他认出了,连忙从躺椅上起来,从后门出去,立在了向红面前。

向红的鼻头上粘着一朵柳絮。她没有察觉。她这样的人用不着去察觉,鼻头上的柳絮一点不影响她的漂亮,反而让兴长觉得,这朵柳絮成了她脸上的新饰品。可现在,兴长不想多想啥,只想早点知道她有啥事。

兴长说,有事?

他说得急切,不过语气友好。刚才立在碎砖道上时,向红有着的那份犹豫已不见,她说,大叔,待会儿有人来我这里,你过来把我叫出去,说有事找我。兴长神情疑惑,像没听懂,不过还是说,我什么时候过来?向红想了想,说,过三刻钟吧,到时你来叫我。兴长脸上的疑惑没有消失,说,我有什么事找你?向红说,你把我领到你家客堂里就可以了。兴长说,你来我家客堂做啥?

向红想笑,却只牵动一下嘴角,鼻头上的柳絮落下来。她说,你只要把我领过去就可以了。兴长像是意识到了一点啥,说,谁来你这里?向红迟疑一下,说,是春美夫妻两个。向红最后说一句,拜托大叔了啊。她转身,兴长也转身。

东小屋的门虚掩着,里头没有一丝声响,感觉里头像是没有人。兴长怀疑,刚才北窗边的情景是不是真的,也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向红交代的时间。时间应该不会错,刚才进客堂后,他先望了望客堂北墙上的挂钟,然后躺到躺椅里,边听着手机里搜索到的“懒人听书”,边掐算着时间。为了保险起见,过了三刻钟,他先不起身,又躺了五分钟左右才起身。

他推开门,真望到了人,有三个,坐在靠西墙的一只小圆台边。向红朝南坐着,春美朝西坐着,落北坐的男子只让兴长望到后脑勺,他猜是春美的男人。兴长走上去,望清了男人的面孔,真是春美男人大成,小夫妻俩来过这里几次,兴长认得他们。

三个人的目光都落到兴长脸上。可是,刚进门时的那种静还在,这静似乎让兴长忘了进来的目的,也让兴长有点不知所措起来。向红也像忘了吩咐过兴长的话,说,有事吗?

说话时,她脸上没有表情。从进门到现在,兴长没有在她脸上、另外两个人的脸上看到啥表情。他想,三个人面无表情地坐着,可能已有一会儿。这样的情景,唤醒了兴长的一个记忆,他认为,他们之间要说的话已说光,而现在却还坐着,是因为说过的那些话没有起作用,对某样东西没起作用,他们就静等着这样东西所制造的后果慢慢降临。

兴长仿佛望到这样东西是坚硬的,又在恍惚间,觉得这坚硬就要伤着他了,他要自救,自救的方式是赶快对向红说话,赶快完成向红吩咐的事。他望着向红,说,你出来一下。

他说得很急促,脸上也有急切的神情。

向红说,等一等。

她的脸上仍没表情。这时,兴长发觉,相比先前在北窗时,她的面色白了好多,再留意一下,他发觉另外两人的面色也白。

向红说罢,仍望着兴长,可是,她的眼睛里已没有人。

兴长转身走,跨出门口时,他用手带上了门。不知为啥,出门后,他吐了一口长长的气,好像刚刚在小屋里被憋着了。

他明白,向红说的“等一等”,并不是让他在小屋里等,她是指她自己,她等一等再出来。可她为啥要这样呢?她在后窗边吩咐他时,语气是急切的,听那语气,好像到时她会身处一个危险境地,需要他马上把她领出这个境地。可现在,据他看,她倒像有点舍不得离开这个危险境地了,或者说,她怎么像是忘了对他的吩咐,倒像是兴长真的有事找她了呢?想到后一点,他的脑子里一亮——当她说出“等一等”时,兴长突然感受到了一种真实的情景,好像他确实有事来寻向红。他想,他所感受到的真实情景,也是需要春美两口子去感受的。向红她,是在让事情显得更真实啊。

向红说“等一等”,确实只让兴长等了一会儿,她就从后门一步跨进了客堂里。她走得不快,却在喘气。兴长在藤躺椅里慌忙起身,可她不理他,走得快起来,穿过客堂,跨出大门,一下子走到了场地前的大路上。

兴长重新躺下。他慌里慌张起身做啥?好像和向红真有事似的。他和房客哪能会有事呢?他只不过是帮一下房客,走几步路,动几下嘴巴。这个忙帮得省力,尽管帮忙过程中出现了一点周折,可结果还是一样。向红离开了小屋,一个人走到了大路,最后走到哪里,谁也管不着她了。兴长的手向边上的骨牌凳伸去,把上面的一条毛巾毯拉到了身上,然后闭上眼睛。

兴长被人叫醒。他记不清自己瞌睡了多久,嘴巴里“啊啊”两声,才望到了边上的春美。

春美说,大叔,向红呢?

兴长的嘴巴里又“啊啊”两声。春美脸上没有表情,可眼睛里已有了一种恼怒的急切。兴长觉得他不得不回答了,说,我跟她谈好了事,她就回了啊。春美说,哪个门回的?兴长的手迟疑一下,指向后门,说,怎么,她还没有回小屋?

春美穿过客堂,一步跨出大门,来到场地上张望。她很快回转,走到兴长身边,望着兴长。兴长有点心慌,说,你现在回小屋去,她可能已在屋里了呢?

或许是兴长的这句话起了作用,春美马上走向后门。兴长想,他最好还是跟上她。

大成还是坐在原来的地方,面前的杯子已不再冒热气。他望一眼兴长,眼睛里没有丝毫怀疑神色。兴长想,他跟进来了,大成就没必要怀疑他啥了。他再看春美的眼睛,里面刚刚有过的一丝怀疑也没有了。他想,他跟进来是对的,不能回避和躲闪,这个他有经验,面对麻烦事就像面对一只对着你叫的狗,假使你逃,狗反而会猛追;假使你立住不动或者干脆迎着它走上去,它反倒会夹紧尾巴走开去。现在,兴长觉得他还要朝前“走走”,他说,我跟她谈房租的事,谈好后,她就进后门了。春美说,刚才我看了,她进后门的话,也可以从西边那个走廊里走出去的。

春美在她原来的位置上坐下。兴长说,要不再等等?春美说,她不来,我们不走。春美又说,他们两个不来,我们不走。

兴长这时才想到小吕。小吕这几日一直没有露面,他上的是夜班,即便白天泡在外头“砌长城”(打麻将),饭总要回来吃吧?可这几日,他确实没在白天出现过,更不要说在晚上的后院里猛地叫他一声“爷爷”了。在向红原先坐的位置上,兴长坐下,想想不好,又起身拿起热水瓶,给台上的两只杯子续水。续好水,他又坐下,却马上醒悟到,他坐下算什么呢?他是小吕和向红的房东,不过是被房子和房租牵绊着的房东,而他的房客跟前的这两人是家乡人,他没有收到邀请,就跟房客的家乡人坐在一道算什么意思呢?

可是,令兴长想不到的是,这意思马上出来了,也就是,他的坐下有收获了。春美喝一口水,说,大叔,你说有这样的人吗?来拿时,说的花好稻好,到期,会连本带利还……可现在说,他们也找不到那老板了……

兴长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可他能说啥呢?难道说小吕和向红也是受害者,被人骗了吗?假使他们不是他的房客,他倒是可以这样说说。兴长立起来,说,那再等等。

傍晚,天地间不见了阳光,灰蒙蒙一片。村窠两里外,工业园区里的几个烟囱在冒出不知是水蒸气还是工业废气。加军曾说环保部门来检查过了,是水蒸气。可是,是水蒸气,哪能一旦太阳不见,天空就灰蒙蒙了?

兴长抬头一望,觉得天空的事也不是他能管的,加军嘴里的环保部门可能也管不了,天空的事只能交给老天爷去管——兴长小时候,这里人信老天爷。可是,信归信,却还是常常要代替老天爷管天空的事,有时,还违背老天爷的意愿去管,比如碰到“天狗吃月亮”,他们会用力敲击面盆、脚炉等,试图吓退那只“天狗”,有人还拿起长竹竿,试图去戳那只高高在上的“天狗”。最初的用长竹竿朝天戳的情景,是村东头的戆大达达留给兴长的。那还是达达年轻时的事了,他在村东头的一块空地上,用长竹竿拼命朝天戳,戳得满头大汗。别人问他,他答,那块破棉絮还挂在那里,我要戳它下来……达达的岁数跟兴长差不多,二十多年前就去世了。

现在,这里的人不信老天爷,也不去管天上的事了,加军嘴里的环保部门,不晓得他们是不是也和别人一样,不会真心去管天上的事了。

兴长嘴里轻声咕着,在场上转身,进客堂,迟疑一下后,走向后门,跨出,进东边的走廊。东小屋的门开着,猛然间,兴长以为春美和大成已经走了,可他马上望到了他们。春美的右臂膀在台子上曲成三角,头搁在这个三角上,像是睡着了。边上的大成在抽烟,他面前的杯子变成了烟灰缸。见兴长进来,大成摸烟。兴长摇头说,不抽的。大成说,我也是这几天开始抽的。

说着,大成把半根烟放进面前的杯子里,烟头发出“哧”的一声。兴长发觉屋里暗了,就走到墙边,摁一下开关面板,屋里刹时变亮,亮光像惊醒了春美,她猛地抬头,嘴角挂下一丝涎水。

大成突然牙骨鼓起,说,我们熬心吃苦来这里,钱没积下一分,反而倒贴……谁不想让我们活,我也不让他活……

大成望着兴长,眼神恶狠狠的,可兴长望出,大成没有在望他。大成又说,我让谁都活不成。

兴长的大腿抖了一下,感到大成又在望他了。谁?难道这个谁里也包括他兴长?他想起他听向红话、来这里叫她的事,觉得或许大成已有所醒悟。他听到了自己“怦怦”的心跳声,也听到了秋芬在厨房间里发出的呼喊声。是在喊他去吃夜饭。秋芬的喊变成了救命的一个绳子,他攀住了它。

兴长家的厨房在客堂一边的东屋里,东屋被一垛墙间隔成两间,北面那间是厨房,南面那间是杂物间。客堂另外一边的西屋里放置着加军搜罗来的根雕、石像等,楼梯也安装在西屋里。楼上是三个房间,西房间是加军小两口的,基本空着;当中一间住秋芬,东面一间住兴长。

这日夜里,兴长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后来他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看时间,十一点半。他侧耳听听,秋芬的呼噜声高低不平地响着。他套上长裤,穿上单衣,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穿过房间北侧的走廊,下楼,过后门,来到了东小屋的门口。他几乎是屏着呼吸、踮着脚尖一路走来的。东小屋的门虚掩着,他的指尖轻轻一碰,门就开了。里头黑咕隆咚,望不清是否有人。兴长的喉咙头像被什么东西塞满了,紧得难受。可他还是忍住了没有转身走开。他伸手,在门边的墙上摸索,摁了开关面板,屋里刹时亮了。里面没有一个人。兴长朝前走,在窗边的小圆台边立停。台子上的一只杯子里,全是烟头和抽了一半就被摁进去的香烟。他身体右侧的双人床上,印花的春秋被没叠,上面还放着一条黑色的九分裤。

大成和春美已走了,可以肯定;小吕和向红回来过没有,就不能肯定了。他们或许没有回来,或许回来过又走了,可他们去哪里了?

兴长返身上楼,还是屏着呼吸、踮着脚尖。

第二日上午八点半左右,兴长在后院里走动,通过东小屋开着的窗,他看到了向红和小吕。他马上立住,心跳加快,突然有了一股冲动,想立刻走进去,对他们说,你们出来一下,我有事找你们。他的两只脚似乎抖动了一下,可他抑制住了冲动。他没有在窗内看到大成和春美。没有看到,不等于他们不会来,他们应该很快会来。兴长的呼吸有点急促,然后看到向红端着脸盆朝南走动起来,很快,她的脚步声响在了走廊里。

向红去前场晾衣裳。兴长连忙走进后门,过客堂,也走向前场。前场的东西围墙边都绷着细带子,用来晾晒。向红和兴长几乎同时到了东围墙边。

向红感觉到了兴长的异常,放下脸盆,说,大叔有事?兴长嗫嚅道,没有事。

兴长真切地感到,他尽管是急急赶来,可确实没事寻向红。向红也听清了他的话,心里说,对,你没事,是我有事。她转过脸去后,心里说,看你这样子,看你这眼睛,好像我的事就要妨碍到你了。

背对兴长,向红开始晾晒衣裳。兴长也终于感觉到了自己的不对劲,要转身走开,想不到向红开口了,说,你刚才干嘛在我们窗外立那么久?兴长不出声。向红又说,别怕,大叔,我们一时还死不了。兴长嗫嚅道,不能这样说……我本来想,待会儿要不要再来说……向红说,看,你还是有事的,刚才怎么说没有事?兴长说,我说不说主要由你定,主要看你这边,等你开口。

向红定定地望着兴长,一会儿后,说,暂时不用。

兴长看到向红的头顶上飞着一只蜜蜂,嗡嗡叫着,几乎要落到向红头上了,像不忍心看到这个情景似的,兴长连忙转身,回客堂。

傍晚,两人又见面。向红来场地上收衣裳,望到立在场上的兴长后,她先左右望望,再轻声叫他。兴长走上去,她又说不出话来了,兴长就先说,他们今朝倒没有来。向红说,可能来过,我后来上班去了,小吕也出去了。兴长说,他们没有等?向红叹口气说,或许夜里还要来,唉,其实不管什么情况,我们会还……我重新给他们写了条的,可大成好像连条都不相信了。

向红又四处望望。在兴长心里,她的这个动作激起了一种特别感觉,好像他们就要共守一个秘密了。这感觉让兴长的脑子里出现了短暂迷糊。这个迷糊让兴长说出了一句混账话,混账不混账自然也是他在脑子清爽时感觉到的,他说,秋芬还没有回,还在地里。

望上去,向红脸上像是露出了放心的神情,她轻声说,我今天一直在想,能不能让你先帮个忙,应应急。大成这猪猡连条都不相信了,你应该相信条……

向红停止说话,望着兴长,似乎等着他接话,可他一时不接话,她就叹口气,说,算了,我没资格说这话。

可是,出乎她的意料,兴长开口了,说,多少?

说话时,兴长心里没打算真的摸出钞票,不管多少。他已听出,向红要他干啥了,这次,她不是要他去东小屋里叫她。

向红说,一万八。兴长说,几时归还?

兴长觉得自己是在为说话而说话,假使不说下去,他怪难为情的,怪对不起向红的。他也隐隐觉得,向红也是这么认为的,她不是说了吗?我没资格说这话,就是说,她跟他只是房客和房东的关系。

向红说,半年,最多八个月。兴长说,为啥最多是八个月?

兴长晓得,其实村上所有的房东都晓得,房客和房东之间,房子和房租是实实在在的,后面再有别的东西也实在的话,必定会影响前面的实在,所以,除了房子和房租,每个房东都不愿意在别的事上跟房客实在起来。

向红说,小吕入股在他厂里的钱,八个月后到期。兴长说,到时小吕的厂也倒闭呢?

两人说话的语气都很平静,完全是嚼白话的语气,白话就是不实在,是除去了房子和房租之后的虚。这虚,或者说这不实在,就是本地房东和房客之间的嚼白话。可以说,除去房子和房租,本地房东和房客之间的关系,就是嚼白话的关系。现在,兴长就是在跟向红嚼白话。

向红说,不会,小吕的厂是开了几十年的老厂了,还是个大厂。兴长说,你八个月后入股的钱就要到期,这事跟大成和春美说了没?

大路上有人经过,转头朝兴长和向红望望。兴长没有不自然,即便他是男的,向红是女的,他老,向红年轻。他和向红的嚼白话再正常不过了,不能因为只有房子和房租是实在的,房东和房客之间只能板着面孔不说话了,房东和房客之间要把所有的不实在用空空的白话串起来,村里的房东都这样做的,现在的兴长也在这样做。

向红说,说了,可他什么都不相信了。兴长说,碰着这样的人,你和小吕算倒霉。向红说,他们说他们倒霉。兴长说,他们哪能倒霉,就是晚一点还他们。

向红不再说啥了,手臂里挽着衣裳,露出要走的意思。可见,向红确实也把两人的这次交谈,完全当成了房客和房东间的一次嚼白话。两人交谈的最初,向红话里的那个意思,或许是她奢望改变白话性质所做的试探,可最后,试探失败了。这种试探毫无疑问都是要失败的,她先停止说话,露出要走的意思,就是在承认失败。

迟疑了一下后,兴长的两只脚也动起来。

这日夜里,兴长失眠。或许,躺到床上前,他不该去探望一次东小屋,可昨晚他也探望了,结果回来后很快睡着。这次下去,因手指头推不开东小屋的门,他把耳朵贴到了门上,却听不到一丝动静。他绕到后院里,想从窗外朝里望,可窗子紧闭,里头还扯着窗帘。他重新上楼。在床上,他想到了今夜有关东小屋的几种可能,一是向红和小吕已睡着了;二是他们怕大成和春美夜里找上门来,躲出去了;三是那个在外集资的老板终于找到了,大成和春美叫上了小吕两口子,连夜赶到老板那里了。其实,兴长也晓得,第三种可能性不大,第二种可能性最大,第一种可能性也蛮大。假使是第一种可能性,那么,大成和春美就要敲门,敲门不成,就要在门外闹;敲门成,就进屋缠,缠一夜,向红、小吕根本睡不成……想到这里,兴长在枕头上侧转头,可他没有听到敲门声,也没有听到东小屋里的吵闹声。没有听到,不等于上面的情况不发生。兴长又想起床了,却觉得腿脚重,不过,他只要在床上动了想做啥的念头,假使不去做,接下来就不要想睡着。他还是起床了,又轻手轻脚走到了楼下。这次下去,简直是上一次下去的翻版。重新躺到床上后,兴长还是会不时地侧转头,屏息听一会儿。听着听着,他的呼吸变均匀,也终于睡着了。

......

(选读完,全文刊于《黄河》202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