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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2025年第1期|朱旻鸢:最后一仗(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野草》2025年第1期 | 朱旻鸢  2025年05月06日08:26

挑选尖刀班的时候,窦立德又一次站在了队伍最前排的排头。尽管他个子不高,按高矮顺序顶多只能排到中间靠后的位置。

紧跟着他出列、紧挨着他站在排二位置的照例是一班长寇老兵。他用余光瞪了寇老兵一眼,皱了一下眉头,便迅速把视线重新聚焦到站在指挥位置、距他七步开外的连长李奉禄身上,等着他点人。

李奉禄照例只瞟了他一眼,目光就迅速跳开了,跳到一旁的寇老兵身上,才开始挨个往下扫,好像他是一团灼眼的火球。扫完一圈,李奉禄照例用下巴开始点人,也是从一班长寇老兵开始。点到的出列,很快就出来二十个人。指导员王保舵又照例过来拍了一遍肩膀,算是政审,拍到的留下,没拍到的回原位,拍完就只剩下了十个。

齐了,解散。连长李奉禄口令一下,队伍哄的一声就散了,选上没选上的都走了,包括老寇。只剩下他木头桩子似的杵在原地。他觉得自己抬不起脚,整个人像一枚头顶挨了一锤的钉子,下端被深深地砸进了地里,怎么也拔不出来。

指导员王保舵照例及时地出现在他面前,伸出一只手往他的肩膀上拍。他猛地拧了一下身,那只手挠了一把空气,尴尬地停在半空。

别这样,毕竟这次情况特殊嘛。王保舵照例这么安慰他,同时把那只手收回,跟另一只手在胸前会师,使劲地搓着,仿佛手上刚抹了雪花膏似的。

情况特殊就不用我,你们就这么不信任我?

这叫什么话。全连官兵要说最值得组织上信任的,你排第一都没人敢排第二。你说这些年凡是高标准的政治任务哪次不是让你去?

我现在要参加的是军事任务!他怒气冲冲地解下外腰带,抓住一只衣角,掀起上衣下摆使劲地扇了扇,依旧感觉不到一丝凉快。立秋虽然已经过了,但南方的秋老虎才刚刚开始发威,又闷又热的天气,与他心底一直压着的火气一起内外夹击,把他灼烤得烦躁不安。

也没人拦着呀,你要求参加一线战斗,我们不是提前打报告把你调整到了战斗排当排长?王保舵摊开双手,很无辜地看着他。

三排,谁不知道每次打仗都是预备队,战斗进展稍微顺利点,都只能捡点打扫战场的活儿。他干脆把两只衣角都掀起来扇,一小块白皙的肚皮忽隐忽现,好像一只白眼在朝王保舵翻来翻去。

可尖刀班毕竟是尖刀班,用谁不用谁要完全服从战术需要,想必连长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王保舵煞有介事地皱起了眉头。

连长?他有些恍然大悟,指导员明显是在提醒他,这事,是连长拍的板。

那我找连长去。他甩下衣角,转身就往连部帐篷走,生生把王保舵晾在了空旷的野地里。

不知从哪拦路抢劫似的蹿出来两个炊事兵,挤着像包子一样的笑脸就要接他手里的外腰带。

司务长,班长让我俩请示,战斗前的会餐什么时候开始?其中一个半年前刚从浙江嘉兴入伍的新兵问道。

别叫我司务长,老子现在是战斗排的排长,三排长。他沉着脸瞥了他们一眼,会餐按原计划进行,该几点就几点。

您还真去一线?不愧是老党员老八路,觉悟就是高,就您这出身,这资历……

少跟我扯淡,他厉声打断,然后扭头就走,走出去几步又回头,新兵蛋子别的没学会,尽他妈学会了拍马屁。有这闲工夫跟你们班长学炒菜,早他妈能掌大勺了。

出身和资历,大概是他在连里最被众人艳羡的东西,也是他最不想提及和听到的字眼。

共产党是穷人的党,共产党的队伍是穷人的队伍。可他并不是穷人出身,家里有钱,有地,有商铺,父亲是小县城里响当当的人物。而且,“响当当”是名副其实,是账房里的银锞子、现大洋出入库时的浩大声势;是赈灾棚里数十把铁勺撞铁锅的壮观场面——每每大灾大难之年,窦家都要在城隍庙前支个棚子,棚前挂一条横幅,上写“窦建功先生赈灾”几个大字,棚内架十几口大锅,施粥舍饭。每逢其时,掌勺的伙计们都要先敲着锅沿对着面前长蛇一样的队伍嚷上几嗓子:知道这锅、这饭、这粥姓甚名谁吗?下面答:知道,窦大善人。

窦大善人便是父亲窦建功,在县城响当当却从不抛头露面。全县城也没几个人见过他。若有人问,窦大善人怎的不亲自到场,俺们要当面谢他。伙计们则会说,不必了,俺们老爷一心向佛,淡泊名利,清心寡欲,正在家中吃斋念佛,为大家伙祈福呢。自然又赢得一片夹杂着吞咽声的赞誉。

纵然是为了赚名声,但伙计说的却都是实话。别说外人,就是整天在窦家大院里忙活的伙计也难见其一面。自打母亲病故,父亲窦建功就突然信了佛,辞了县商会会长的头衔,把家里的大小营生、内外事务都交由管家打理,自己则深居简出,整天关在门窗封闭的佛堂里,吃斋念佛,做起了“居士”。

除了远在西天的佛祖和菩萨,这个世上唯一能让他亲自操心的可能只有他这个宝贝儿子了。他是父亲膝下的独苗,但身上却没有继承父亲多少优点。父亲身材修长,他粗短,短得很鲜明,只四肢短,躯干不短。上学时,教室里坐着上课他全班最高,一起立便成了最矮。胳膊腿都比同龄人短,所以无论是拳打还是脚踢乃至追、逃,都吃亏。可他又天生好斗,穷人的孩子不敢惹他,纨绔子弟从不客气,商会副会长刘胖子的儿子刘东山长胳膊长腿,从初小欺负他到高小。他也从初小自卑到高小。因为自卑,他对舞文弄墨、吃斋念佛更加不屑一顾。也因为自卑,对刀枪棍棒情有独钟,总想借助工具弥补自身不足,打上初小起便棍棒不离身。但这样的好日子到高小毕业后就结束了,父亲将其从学校召回,没收了他的武器装备,泼上油点上火当众销毁,再把他关进后院,请来长袍马褂的教书先生,为其重新办起县城里早已销声匿迹的私塾。

他唯恐天下不乱。天下果然就乱了。十五岁那年日本鬼子打到了山东,县城里一夜之间冒出来十几支队伍十几个司令。连刚刚十七岁的刘东山也纠集一帮狐朋狗友成立了“抗日救国军”,自任司令。他闻讯激动难耐,仿佛来的不是烧杀抢掠的侵略者,而是他的救星。他抓着让买菜的厨工从街上捎回的报纸,翻到刊有日军消息的那版,找到难得一见的父亲,先呈上报纸,然后学着街上游行学生的腔调,怒斥日军种种暴行。父亲闭着眼敲着木鱼,对他的表演无动于衷,没等他说完就打断:莫非你要去杀人放火?

我要去抗日。他咬文嚼字且振振有词:蒋委员长不都说了吗,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

想落草为寇?

不,我不投杂七杂八的队伍,我投国军,中央军。

当兵?在哪朝哪代都是杀人放火的营生!父亲睁眼的同时,手里那根紫檀的木槌也准确而凶狠地落在了他的后脑勺上,橄榄形的槌头像猛禽的利喙般在他的头皮上啄出一个包。他“啊”的一声惨叫,扔了报纸,双手捂着后脑勺,落荒而逃。身后传来父亲的叹息:浑身杀气,辱没门风,必招血光之灾。然后是“阿弥陀佛”之类。

那天半夜,趁着月黑风高,全家睡熟,他扯掉后脑勺上那条“福寿堂”老郎中为他裹上的敷了膏药的白纱布,挎上一个草草收拾的包袱,溜出了房门,然后攀着白天就已经搭靠好的梯子,上了一丈多高的墙头,就在他下定决心准备纵身下跳的一刹那,一片火光顿时亮了起来,墙里墙外,一下子涌出来一堆灯笼,管家打着手电亲自为他照路:少爷,请下来吧,老爷在屋里等着你哪。

他顺着梯子回到了院里,但没能见到父亲,也没能回到后院的私塾。他直接被关进一栋高大的阁楼里。阁楼是窦家早年的“金库”,铁门铁窗,四面花岗岩条石墙体,当年土匪花脖子手里号称无坚不摧的红衣大炮都拿它毫无办法。他住的房间里摆满了慈眉善目的菩萨,书架上挤满了老态龙钟的线装书。屋外的走廊里,蹲守着窦家大院里身体最壮硕,对父亲最忠心的家丁来福。除了来福,他每天能见到的活人是县城里最有名气的几个媒婆,以及她们身后走马灯一样不断更新的年轻女子。大约半年后,他不想再见到那些媒婆了,选了印象中个儿最高、腿最长的(连长相和名字都没记住)的一个乡下姑娘,与之拜堂成亲。因为乡下姑娘,他暂时忘记了那些刀枪棍棒,他觉得怀里搂着修长光滑、温香酥软的女人的感觉远比搂着冰凉僵硬的木头棍子美妙。他在菩萨和线装书的集体注视下完成了和长腿姑娘之间取长补短的实践——第二年,她为他生下了一对龙凤胎,并经反复目测手量,初步判断为长胳膊长腿的体型。因为这对体型与他毫不相像的龙凤胎,他重新获得父亲的信任,一家子得以从阁楼里搬出来,就像完成了孵卵的母鸡终于可以跳出鸡窝一样。

出来之后他没觉着院子里有什么变化——除了父亲因长期吃素和隐居,脸色变得更加苍白,身形变得更加纤瘦——却听说院子外面发生了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盟军在诺曼底登陆,意大利人、德国人都溃不成军,山东的日本鬼子也老实了许多,八路军占领了县城,正搞反奸清算、减租减息,还枪毙了一拨人,其中就包括曾自称司令、后来又在大汉奸赵保原手下当过连长的刘东山……但相对于这些事,此时的他更关心一对儿女的长势。由于取长补短成功,他沉浸在品种改良成功的喜悦中。一手一个将一对奶腥四溢的儿女搂在怀里时,他觉得这便是整个世界。

可父亲却突然关心起国家大事来,郑重宣布同意他参加抗战了。起初他以为是听错了,或者是父亲老糊涂了,一一排除之后,他又怀疑父亲被人调包了,于是试探着回应父亲:抗战马上都要结束了。

还来得及,最快也得再打一年半载。父亲的语气更像是去赶集。

可我已经不想干这杀人放火的营生了。

去当兵就非得杀人放火?可以当马夫伙夫嘛。听了这话他放心了,父亲没有被调包,他还是那个行事诡异的父亲。可那时候他的老家早已成了共产党的敌后根据地,辖区内只有八路的队伍,其他的,都被八路消灭了,收编了,打跑了。他不想参加八路,八路和他们有钱人是水火不相容的。除此,八路土得掉渣,嘴上吃的身上穿的肩上扛的,还不如刘东山的队伍,跟国军更没法比。他左等右等,等着国军中央军的队伍回来,父亲又急了,说不管什么队伍,你赶紧参加上一个。

现在抗日的队伍只剩下八路了。

八路就八路吧,不能再等了。

它可是共产党的队伍!

它眼下打的也是国民革命军的旗号。

共产党可是穷人的党。

只当他的兵,又不入他的党。

我都当爹了。

就是当了爹才让你去。

他越来越听不懂父亲的话,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父子俩好像来自不同的世界。争吵下去只能让外人看笑话,于是他打点行装,作别长腿的媳妇和长腿的儿女,跟着父亲走进了八路军县大队的队部。也不知道父亲跟县大队的干部们说了什么,入伍后他果真被安排在炊事班当伙夫。他根本不会做饭,只能烧火、打杂、挑担子。

而且果然一切不出父亲所料,他参军后不到一年抗战就结束了。这期间,他随部队打了几个小仗,表现中规中矩,自己也毫发未伤。只有一次,他挑着馒头往阵地上送,一颗子弹尖叫着从他的头顶擦过,把帽子燎了个洞。为此班长亲自在他肩膀上奖励两个慰问性的巴掌,说,个矮有个矮的好处啊。

看到几口正冒着热气的大锅和几个像蚂蚁一样忙碌的兵,他才意识到自己还是先拐到了炊事班的营地。炊事班班长手握大勺,颠着小碎步跑过来,还没开口就被他挥手制止,会餐的事就别再请示了,正常弄,我现在是三排长,有非常重要的战斗任务。

炊事班班长咂了一下嘴,寇班长在帐篷里等你。

他歪着脑袋往炊事班班长身后的帐篷瞟了一眼,果然看见一班长寇老兵坐在里面。他快走几步,一低头就钻了进去。刚要打招呼,寇老兵先站了起来,欠了欠身体,他及时摆手,说多少次了,以前的老礼,都免了。

是的。老寇这才重新坐下,但眼皮依旧耷拉着,跟几年前跟他说话时一样。

是个屁。直说吧,是来看我笑话的,还是来安慰我可怜我的?

瞧你说的,老寇尴尬地咬了咬下嘴唇,这次……属实有些意外。

意外啥意外,我早就料到了。他沮丧地把外腰带往大通铺上一扔,冷笑了一声,满脸鄙夷地看着老寇,又不是一次两次了,你装糊涂我可装不了糊涂。

我装啥糊涂了,这都是连里定的。老寇无比委屈地抬起头。

没装?那我问你,你是不是马上要到工兵连去当排长了?他又把自己往铺上一扔,双手十指交叉,枕在后脑勺下。

你怎么知道的?老寇显然有些震惊,紧咬着的嘴巴一下就张大了。

你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你就说是还不是?

是。老寇重新低下头,像是认罪伏法的犯人。

为啥还不去报到?

得打完这一仗再去。

这不就得了吗?他勾起头怒视着老寇,你干吗非得挡着我,早点滚过去不行?

这跟你有啥关系?我想留在连里执行最后一次任务、打最后一仗,怎么就挡着你了?你又不是敌人!老寇边说边往帐篷外歪了歪脑袋,那是当面之敌的老巢云岗所在的方向。

他跟着往那个方向偏了一下头,好像真能看到云岗上的守敌一样。

就是我调走了,你也去不成。老寇接着说。

为啥?

因为这次太特殊了,没准下次……

下次?哼,下次恐怕就到地方建设中冲锋陷阵了。

消息可靠?

形势明摆着,往后还有仗打吗?新的县政府已经成立了,但关键岗位空了一大片,给谁留的?

那好。老寇整整衣服站起来,挑起眼皮很正式地看着他,我来是通知你,连长已经同意你加入尖刀班了。

啥,刚还说不是来看我笑话的,这就跟我逗上了?他苦笑了一下,两眼直直地看着尖尖的帐篷顶。

跟谁逗也不敢跟你逗。

什么条件?

必须跟我一个战斗小组,坚决服从我的命令。

你他妈到底跟连长说了啥?他直接从床上跳了下来,额头差点撞上支撑帐篷顶的那根立柱。

放心,我保证没干违反纪律的事。顿了一下又说,也没干违背道义的事。

这么一天到晚地盯着我,你是上瘾了还是魔怔了?

反正名额给你争取到了,你爱怎么说怎么说,你愿意去就去,不愿意去现在向连队汇报还来得及。老寇说完,头一低就钻出了帐篷。

肏。他挥起胳膊猛一拳砸在额头前那根立柱上,整个帐篷都跟着直晃荡,像中了炮弹似的。

只有一点父亲没预料准:他的役期并没有因抗战胜利而结束。部队不仅丝毫没有裁撤的意思,反而大举招兵买马,不断扩编充实,就在国共三大协定公布前后,部队还开展了“百日军政大练兵”活动。

父亲显然着急了,不断派人给他捎信,要他赶紧解甲归田,共享天伦。

于是他成了全连最忠实的和平爱好者,对大多数人都不怎么看好的国共和谈充满期待,寄予厚望,每天像父亲诵经念佛一样虔诚地祈求天下太平,国家能组建一个容得下各个党派、各个阶层的联合政府。这样,他不用再上战场,更重要的是他的家不会面临分裂,他们一家子还可以继续以往富足安逸的生活。

但内战还是全面爆发了。紧接着就是土改,县里的大户人家都躲了起来,说是“跑反”。没跑的,被迫交出了地。宁死不交地的,被枪毙了。父亲没跑反,也没被枪毙,他主动交出了地,烧了地契,免了佃户们拖欠的租子。为此,县里的工作队敲锣打鼓送来两块金字牌匾,一块是“模范军属”,落款“八路军县大队”,另一块是“开明绅士”,落款“县民主政府”。其实谁都知道,县政府的县长便是县大队的队长。

那两块牌匾挂了没几天就被人摘了下来,下落不明。所有人都觉着蹊跷的时候,跑反的回来了。这次的名号叫“还乡团”,据说身后跟着大规模的正规军。县政府和县大队提前接到了转移的命令,及时撤出了县城。他随部队转移,走时奉指导员之命回了趟家,劝说父亲——全县著名的开明绅士、模范军属窦建功老先生率全家老小跟随转移。佛像前的父亲依旧只顾敲着自己的木鱼念自己的经,对他的苦口婆心置之不理。

还乡团杀人不眨眼,仅在潍北一天就杀了一千多,跟着走吧。他劝道。

父亲道,我又没得罪他们,杀我干什么?

我是八路呀。

你是我不是。

我是你儿子。

说不是就不是。父亲依旧闭着眼,从身上摸索出一张白纸,扔向他怀里,同时扔过去的还有一句硬生生的话:签字!

他慌忙用手接住,打开一看,白纸黑字竟是《断绝书》——断绝父子关系的协议书!

你要把我扫地出门?他把《断绝书》重新扔回父亲跟前,打死我也不签!

混账!父亲将手里敲打着的家什猛地一扔,拍着佛龛前那张摆满香烛供品的供桌站起来。被他扔下的木鱼和木槌从桌上翻滚着摔落在地,零零啷啷地发出惊心动魄的声音。

你以为我这大半辈子真是在吃斋念佛?父亲突然“哗”地一把掀开包裹着供桌的那块大红桌布,供桌竟是一个四脚站立的柜子,正面镶着一块大玻璃板,上面一行英文几个按钮。他弯下腰把耳朵贴到玻璃板上,然后慢慢拧动一个按钮,里面果然传来吱吱啦啦的声响,接着是有人说话。

父亲又“砰”地拉开柜子上的一个抽屉,里面是满满一抽屉的花花绿绿的报纸。他明白了,父亲每天藏在佛堂里并不是吃斋念佛,而是在用收音机收听各个电台的广播,翻看家丁们从街上搜集回来的报纸。

你以为我是做事?我是在做人。做给所有人看,穷人、富人、官人、军人、匪人,咱都不得罪。咱把人做好了,不管谁来,谁当政,都伤不了咱。要伤也顶多伤个皮毛,动不了筋骨。那些拉杆子落草的司令、大爷们就不说了,光有名有号的主就换了多少拨?大清朝、北洋军、国民党、日本人、共产党,隔几年城墙头上的旗子就要换一次,可哪个站稳了脚跟?到头来只有咱窦家!几千亩地,几箱现大洋算什么?咱一家老小才是这个家祖祖辈辈留下的基业,只要基业能保住,就能东山再起。乱世哪,就得有乱世的活法。父亲颤着两鬓的白发顿挫有力地叹道。

他一时语塞,望着眼前那几根精神抖擞的银丝,自惭形秽,无地自容,一股热流从心底奔涌而起,对父亲的不解和误解堆积成的冰山顿然消释。几滴热泪在他眼眶里高速旋转着,等待夺眶而出的时机。

可指导员说,斗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没有中间道路可走,还乡团现在连亲爹都杀。他说。

看来你中毒不浅。他们两家杀来杀去,跟我们老百姓有什么干系?你说的那些只不过是共产党的政治宣传罢了,国民党来了,也照样这般宣传。这,我见得多了。

要不,我不当这个兵了,反正再当下去也就这样了,咱一家子躲起来,过自己的安稳日子。说着他开始解扣子脱军装。

幼稚!你往哪躲?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走。躲,明摆着就是畏罪潜逃,是不打自招,是在告诉人家你心里有鬼,让那些正愁抓不着把柄的人正中下怀。跑了,两边都不会放过你。把衣服穿上吧,迟早有一天你们还要打回来,到时候你这身衣服还有用武之地。

他重新扣好扣子。

签吧。这东西若用不上,只不过是废纸一张;若用得上,用完也是废纸一张。

他抽出身上的自来水笔,签下自己的大名,再咬破手指按上手印。

走吧。还乡团再厉害也是一帮土包子,跟日本人、共产党没法比,相信你爹我应付他们还是绰绰有余。

他跪下,磕头,然后起身,悄悄退出佛堂,向院外走去。出大门时,他扭头看了一眼那间还亮着灯火的厢房,看到一大两小三个身影在窗户上像皮影戏一样欢快地晃动着。

夜色终于暗下来,对面哨兵那颗像胡萝卜一样又红又大的鼻子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周围的山谷、树林和溪流被蒙上一层青灰色的薄纱,偶尔响起的鸟鸣兽叫,久久回荡在山林间,如梦呓划破长夜。他轻轻转动僵硬酸胀的脖颈,将视线从哨兵身上慢慢挪开,直到看见五步开外老寇那张被映得斑斑驳驳的脸,才相信眼前的一切不是梦境。

离总攻只剩下不到三个小时。大部队早在几天前就包围了这座叫云岗的山头及其周围三十余里的山区,一直没攻是因为还在寄希望于强大的政治攻势,争取最小的伤亡代价。解放战争已经接近尾声了,全国大多数地方都解放了,新中国也于十多天前宣告成立了。开国大典上,朱德总司令检阅人民解放军各部队,而后,发布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总部命令》:命令中国人民解放军迅速肃清国民党反动军队的残余,解放一切尚未解放的国土。于是,他们奉命一路南下,像篦子一样梳向每一个等待解放的角落。但几乎没有遇到一次像样的抵抗——往往他们还没到,那里的残敌就起义的起义、投降的投降、逃窜的逃窜,几乎不费一枪一弹就解放了一个乡、一个县。因此他们得以卷席子一般从一个县打到另一个县,从一个省打到另一个省。直到这个位于三省交界的山区小县。该县的守军倒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也是一个刚由周围各县保安团临时整编而成的独立旅,按说都是还没听到枪响就举白旗的主,但新上任的少将旅长兼绥靖司令却有些特别。他曾是红军的连长,在反“围剿”中带着一个排的兵力叛变后,不仅亲自领着“剿总”的队伍几进苏区,还跟后来的新四军搞过摩擦,可谓血债累累。早在解放大军刚刚打下上海之时,他便将全部人马连同搜刮来的、足够生活三年的各种物资全部撤出了县城,转移到了方圆百里海拔最高、地势最险的云岗之上,扬言要坚守到底,等待“国军”主力反攻大陆。

于是这座四处悬崖峭壁的山头,就像一枚钉子,揳在了他们南下的路中间。

就这样硬生出来一场硬战。这大概是他最后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战斗了。这一仗打完他再也想不出后面还有什么仗可打了,紧挨着的几个县都被兄弟部队解放了,再往南就到了海边,而向台湾、西藏、海南岛进军的部队都已经明确,他们均不在列。这还不算,随着新政权的建立,各地方尤其是刚解放的南方各省市,需要大量有经验、懂政策的干部,去征兵、征粮、剿匪、搞土改、斗恶霸、肃清敌特……所以他们每解放一处,就有一部分官兵脱下军装,留在当地搞建设。这次,早就有消息在传,打下这个县,他们全团将有两成以上的干部就地转业,几乎每个连都有一两个名额,列出的条件他也看到了:入伍四年以上的老同志,斗争经验丰富,政治上过硬,负过重伤和长期在非一线战斗岗位的重点考虑。除了负伤,其他各项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基于种种迹象他断定,这将是自己这辈子最后一次上战场的机会。

咕咕咕——咕咕咕——

两声低沉悠长的斑鸠叫声响起。这是准备战斗的暗号,从老寇嘴里发出的。阵地里顿时响起一片窸窸窣窣的声音,大家开始检查枪支弹药。尖刀班在会餐后一小时便进入了战斗地域,而后依托地形地物一路向敌方外围警戒哨隐蔽靠近,直到看清对方哨兵的五官才停下,全班分成五个小组,分散趴卧在闷热潮湿的草丛里,静等天黑。

现在,天说黑就黑了下来。对面哨兵又红又大的鼻子模糊之后,整个人很快就变成了一只皮影,在暮色里绕着一棵大树来回地走动。

咕咕——咕咕——

斑鸠叫声变成了短促的两声,这是第一小组出发的命令。老寇叫完扭头看了他一眼。他赶紧也学着叫了三声。这是回应,但学得有些不太像,像下蛋母鸡的欢叫。他感到有些丢人,换了其他场合早就哄堂大笑了。这个课目是他出发前才知道的,以前听都没听说过,第一次听老寇讲他还以为是对方在开玩笑,结果老寇很严肃地告诉他,这里是南方,山多林密,一进林子相互间就看不见了,必须学会各种鸟叫。这是老寇第一次居高临下地跟他说话,他很不习惯,尽管,他刚刚允诺坚决服从。一闪而过的不适,让自己对学鸟叫产生了抵触,从而影响到了训练的效果?不知道。反正,一个小时下来,连最简单的斑鸠叫他都学得不像。

学鸟叫学鸟叫,我学你个鸟叫!正懊恼,老寇已经一个前滚翻跃出了阵地。他深吸了一口气,把头往胸前一埋,身体像只刺猬一般往前翻滚了出去。

……

全文见《野草》2025年第1期

【作者简介:朱旻鸢,江西赣州客家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为北京军区文艺创作室专业作家。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作品被多家选刊转载,出版有长篇小说及小说集多部。曾获《解放军文艺》年度优秀作品奖、全军军事题材中短篇小说一等奖、第十二届全军文艺优秀作品奖一等奖,中篇小说《坝上行》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