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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5年第4期|娜仁高娃:老船布鲁维斯号
来源:《草原》2025年第4期 | 娜仁高娃  2025年05月06日08:04

编者按

“草原骑手”作为《草原》杂志的品牌栏目,至今,已经走过了十二年。十二年中,海勒根那、拖雷、娜仁高娃、阿尼苏、陈萨日娜、渡澜、刘惠春、谢春卉、苏热、阿塔尔、晓角、田逸凡等许多本土作家从这里出发,崭露头角,羽翼渐丰。2025年,为持续强化“草原骑手”的品牌影响,《草原》杂志将于全年交替推出“草原骑手·00后”和“草原骑手·多文体”栏目,充分激发本土青年作家的创作潜能,深入发掘更多文学新锐,继续对本土青年作家的培育方面发挥重要作用。“草原骑手”作为一个文学群体,将继续集中呈现内蒙古青年作家文学创作的审美趋向和地域特色,建构起独具魅力的文学景观。读者也可以通过他们作品中兼顾的个人经验和时代话语,感受青年一代对人生、价值、世界的构建与思索。

老船布鲁维斯号

/ 娜仁高娃

所以,真的会有人,一个人去看老船布鲁维斯号吗?

周末在家刷手机时刷到了布鲁维斯号的画面,它搁浅在威海荣成海域满是礁石的地方,距海岸只有几百米远。一个穿风衣的长发女人背对着镜头,面向深蓝色的海站着,更准确地讲是面向布鲁维斯号。女人的身后,也就是画面最近的位置有把折叠椅,一张小桌,桌上有酒和鲜花,以及一盏亮着的马灯。画面下角配着那句话。

大概是在去年秋天,在微信里看到过布鲁维斯号的图片,也大致知道它是一艘1998年初次下水,在海上航行了近二十五年,用网友们的话来讲是“一艘在北纬37°尽头遇见的老船”。

也许是画面很唯美,抑或是这艘老船本身传递着某种孤独与宁静,守着属于它的震撼与悲壮,我竟然有种立刻驱车前往的冲动。然而,当我查看导航后发现它与小镇相隔三千里,足足需要十六个小时不间断的车程,往返差不多七千里,而且还是在天寒地冻的冬季,且马上就是腊月了。想了想,还是算了吧,等到明年天回暖了再说。继续刷屏,录入“布鲁维斯”,截屏一张在晚霞的浸染中变成橘黄色的布鲁维斯号图片,在图片下端加上一句:“真的会有人,一个人去看老船布鲁维斯号吗?”然后用便捷打印机打出来。

为什么要去看一艘被废弃的老船呢?

是去看它喧嚣之后的孤寂,还是去看它荒废之后的喧哗?去看它逃离漂泊,选一片宁静港湾度余年的模样?还是要去看它锈迹斑驳的庞大身躯在海浪中微微颤栗的模样?无论是何种缘由,喧嚣也罢,孤寂也罢,对于一艘搁浅在海滩上的老船本身来讲毫无意义。这一切只不过是人们附加于它的寓意,是人们对时光的想象,也是时光在人们眼里的具象化。

如果没有被搁浅呢?

记得在我十四五岁时,有一年寒假,我住在沙窝的老家。有一天,在我家小桌上忽然出现了一封已经被开了口的信。其实不是有人故意拆开了封口,而是信封的边被磨破了。那天,我读了那封信,也很仔细地看了里面的三张照片,三张都是同一个女孩的,其中一张是女孩坐在海边椅子上拍的。她穿着裙子,戴着很大的遮阳帽。信很长,足足有四页,有好多在当时的我眼里算是“很脸红”的句子。信的邮寄地址为大连,信的落款为十月初,也就是说,这封来自距沙窝地三千余里之远的一封情书,从头一年秋末开始了它的旅程。它首先是被装在印有“邮局”二字的编织袋丢到某趟列车上,告别大连,一路向西,抵达内蒙古的呼和浩特。然后,在那里被装到另一个编织袋或者帆布袋子里,装入车厢前往东胜,在东胜再次装到另外一个袋子里,塞入前往位于黄河几字弯腹地的锡尼镇的班车货仓里。到了锡尼镇某个邮局,与其他七八封信捆扎到一起,并在这里搁浅了一段时间后,再次被丢进一条宽大的帆布袋子里或者褡裢里,放到班车车顶的行李架上。在冬季寒风中,它沿着满是碎石和结冰的河床,一路摇晃,前行百余里地之后抵达我读过小学的小村庄(公社)。然后呢,在小村邮局的某个小盒子里躺啊躺,躺了半月二十天后,突然有一天被踹进某个人的怀里,前往我的家乡沙窝地,因为女孩的恋人就是我们沙窝地的小伙子,我哥哥的同学。再后来,哥哥的同学结婚了,新娘居然是我的一个亲戚。至于那封信,我从未向谁提起过,但是它那被揉皱的模样却始终留在我的记忆里。四个月的奔波中,它早已被开膛剖腹。这一点,多么像这艘锈迹斑驳的巨轮。

说到写信,差不多有小二十五年的时间里,我没有给谁写过信。当然,我也没有收到过谁的信。对于多数人来讲,手写书信的时代结束于二十世纪末。那时,我在人口不足二十万的小城读书,学校的收发室就在教学楼入口处,其一侧墙上挂着缀有很多方形布兜的布帘,布兜上印着班级号码。每到课间,总有人咚咚地跑下楼,又咚咚地回来,“砰”地撞开门,高举着手,大喊:谁谁,有你的信,从XX地来的。有人去了,接过信愤愤地嘟哝一句:“邮票又不见了!”随后当场拆信。不用怀疑那是一封家书。喂喂,谁谁,你的信,你不要你的信啦?被喊名字的过去了,持信的却耍赖,举着信绕桌椅躲闪。有人拍桌大笑,我们也跟着拍桌大笑。窘得索讨的那位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准会露出苦凄凄的神色,像是要号哭。偏巧,这时铃声会响起来,老师的脚步声无缝地衔接铃声,铃声刚落,老师便站在讲台上了。老师滔滔不绝,除了那八九位学霸,其余人都云里来雾里去。忽而,有人低声噗嗤一笑,我们则缩着脖子怯怯地望过去,只见那人手持着信,斜着身扇风,满目的得意,而信的“主人”却用书本挡着脸拭泪。当然,拭泪的多数是女孩。好不容易熬到下课了,女孩刚要冲着那持信人撒一腔火,那人却把信丢到女孩桌上,诡异地一笑,转身,吹起口哨走了。

后来才明白,那个持信的男孩其实特别喜欢女孩。

女孩呢,收了信也不会立刻拆封,而是藏着掖着回宿舍,躲进蚊帐里。见女孩迟迟不肯从蚊帐里出来,我们几个人便猛地掀去帐帘哦哦叫。女孩喊着滚滚滚,一双婆娑眼里却尽显万重山水。

一封情书,居然能如此的“浩荡”,无非是心底的思念太过浓郁而甜蜜,还有一点点的苦涩。彼人在,却不在我的空间里,看不到,听不见,摸不着,触不得。手里能攥紧的唯有几张薄纸。而那几张薄纸却暗藏语调、语气、语速,每一个字、每一个句子都发出声响,或轻柔或粗暴,或急促或舒缓,使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在女孩心里活起来。心里有思念的人——这种感觉一定很美。如果不美,她也不会在被窝里借着小台灯写出满纸密匝匝的思念之语,然后秉烛达旦——清晨原来如此的漫长。

那时,帮男同学写情书也是一件不错的差事。男同学告诉我大致意思,我负责占主要内容的甜言蜜语。所谓的酬谢是周末借我自行车。这类的信写过三五封,当然,这事绝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至于字体啊,某个细节的穿帮之类的则无须担心,反正不是写给我们班女同学的。写着写着,有一天我自己也偷偷地写了一封,找本厚书夹着,隔几日重读,读着读着莫名地懊恼,于是撕成碎片,丢在风里。

后来,临近毕业时,我发现学校收发室墙上的布兜日渐消瘦,信件越来越少,课间时分也不见有人拿着一叠信笺大呼:喂,谁谁,有你的信。

一九九八年夏季,我在小镇参加了工作。工资不高,攒了三五个月,买了台摩托罗拉传呼机。记得刚刚戴上传呼机的感觉很奇妙。比如,有时候当你刚落座吃饭,腰间猛地一串嘀嘀嘀,你低头一瞅,赫然瞅见一行滚动的字:请速回电话。于是,你便立刻丢下碗筷,跑向小卖部、电话亭,或者IC卡亭。再比如,在某个夜晚,等你闭灯准备入睡时,黑暗中一阵嘀嘀嘀脆响,你又不得不披衣趿鞋走到街上。

我对“请你速回电话”中的“速”字有种天生的惶恐感,它自带一种令人不可迟疑的紧迫感与压抑感。我想,面对一个“速”字,大抵不会有人慢腾腾地找来笔和纸,慢腾腾地“吾友,近来如何”地写起信来,也更不可能泡壶茶,铺宣纸,润笔、蘸墨、掭笔,微蹙眉宇,缓缓地来个“见字如晤”。

速,疾也。“疾”含有“矢”,“矢”离弦飞去了,没有谁能让箭飞一会儿。“疾”也像人腋下中箭,隐隐作痛。总之,一句“请你速回电话”之后,你再不能静下心来。心不得静,整个人用蒙古族谚语来形容就是“衣襟下灌了风”,足跟不落地,接不住地气。放眼望去,天地间一切依然,但是节奏却变了,变得愈来愈快。

所谓的“快节奏”便是高效率。

当我们刚刚明白腰间的“嘀嘀嘀”是怎么回事,刚刚明白不用写信、不用见面也可以让对方读到“我想你”“我喜欢你”时,有人已经坐在软椅上,隔着屏幕与某个人面对面地聊天了。这便是悄然而至的QQ时代,一声咳嗽,一连串清脆的吱吱吱,不用说,屏幕那边某人如约而至。如果隔空而坐的是对恋人,曾经的纸短情长、言为心声,此刻已成一句句短语,一个个符号、表情包,彼此眼里的万重山水几乎要溢出屏幕。当然,除了隔着屏幕谈恋爱,我们在QQ里还会写日志、发图片、交朋友、建群聊天、玩游戏等等。我们沉浸在看不见却能感觉到的虚拟世界里,找到了仅属于我们的角落。这样的日子延续了十余年,直到二零一一年,微信出现,流行网上购物,随后便是自媒体的雨后竹笋,抖音的一夜爆红,以及如今的AI。

那么,还是那一句:为什么要去看一艘被废弃的老船呢?

就像我,借助智能手机隔着屏幕可以看它,听一听海鸥的鸣叫,海风的呼啸,不也挺好的吗?这效率多高啊,而且效果或许比亲自去看还要好。然而,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非要长途跋涉亲自去看一艘被废弃的货轮?是不是因为它的搁浅,预示着我们在时光中的遇见,而一切的遇见终究都是遇见自己。也许,我们任何人的过往都是一艘锈迹斑驳的布鲁维斯号,只是等到潮起又潮落后,碧空万里,我们没有忘记上岸。

作者简介

娜仁高娃,蒙古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荣获第十三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第十二届内蒙古自治区文学创作“索龙嘎”奖。多篇中短篇小说入选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年度榜、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