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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5年第2期|倪晨翡:一篇题为父亲的小说
来源:《青年作家》2025年第2期 | 倪晨翡  2025年05月07日08:31

1

断断续续吵了两天,杨念的舌尖起了疮。说话、吃饭时碰到牙齿以及上颚能感受到清晰的针刺感。奇怪的是,和莉莉接吻时,痛感会被全部包裹。父亲毅然决然做出决定,没有告诉杨念,没来得及,无法告诉。杨念的手机关了机,他隐隐意识到父亲正着手进行一场破坏。

首先是烧书,烧掉书房里杨念所有的书,一切纸张。杨克没有看到火烧起来的情景。货车拉走这些书的时候,在垃圾场工作的小叔热血激昂地在电话里跟杨克说,一张不留。杨克道完谢,挂掉了电话。当他面对那一面墙的空书柜时,心里却并没有好受多少。他接着在网上搜索儿子的名字,投资顾问、大学教授……所有的百科、新闻几乎都与他的儿子杨念无关。儿子并不是一个名声在外的人。然后,他又在杨念的名字后输入自己的名字,按下回车键之前,他想起最开始读到那篇题为《父亲》的小说时的场景。儿子提着钓具从家门走出,他说累了,也说烦了,骂声落到儿子身上不痛不痒,他只是冷冷地看着那个背影被门截断。二十六岁的杨念从一家广告公司辞职,待业在家,他在开启一段崭新生活的同时,也让父亲的颜面尽失。杨克尽量避免跟朋友、邻里谈起儿子,大多时候他缩短对话或是转移话题,实在避无可避的时候,他就挥起一只手破口大骂,声势惊人,骂到引出话题的人心有愧疚,以为触碰到了杨克的痛处。的确是他的痛处,像是个顽固不化的肿瘤,隐晦又漫无边际地生长。有一次他忍无可忍,在饭桌上搬出杨念那因车祸死去多年的母亲,“你这样对得起你妈吗?”类似的话统统砸向杨念。杨念停下筷子,抬起头的时候,一双眼睛如同能剜下人身上的肉。杨克心里退却了,他终于想起来儿子一直对他母亲的死耿耿于怀。他无法用他本就贫乏的语言解释为什么他活下来了,而杨念的母亲却被弹出的安全气囊闷到窒息而死。这是意外,人根本无从把握。他当然不能这样说。杨念没有直言责怪他,但他能感觉到,儿子越来越少的话语,厌烦跟他共处一室。有一次他翻找不知夹在哪本相册里的老战友的来信时,偶然看见整本相册里所有的三人合照中他的人像都被抠了去。那些洞虽然粗糙但却精准,击痛了杨克的心。

两个月前,杨克在就职的肉食厂结识了一个女人。第一天,她整日坐在车间最里面的监控室,偶有几次外出。每每那双高跟鞋发出清脆的“啪嗒啪嗒”声,都会让许多已婚和未婚的男人停下手里的活儿,装作有意无意地瞟上几眼。杨克也不能免俗。但他学得更像,像一个不谙世事、一心工作的模范职工。直到第二次听到高跟鞋声时,他把一只肠衣套进了自己的右胳膊,那柔韧的半透明物质紧紧贴附皮肤所带给他的感受,让他终于意识到,回避从来都不是最好的方法。可惜的是,这个觉悟并没有延伸到杨念身上。当天晚上,杨克打听到了更多关于这个女人的事。三十三岁,外地人,跟厂长的小舅子有些不明不白的关系。杨克都不是真的在乎这些,但在他听到这个女人的名字的时候,突然有一阵莫名的电流从身体的深处穿过。李云。那同是杨念死去母亲的名字。

2

一无所获的垂钓的下午。笔尖垂停在半空,有时在稿纸上落下一个微渺的黑色圆点,大部分时间都在与空气,与脑中那决绝的空白对峙。渔具放在草地上,杨念坐在河边的凉亭里偶尔瞥一眼,整个身体的重量被屁股和右手分摊。屁股和右手的博弈中,很快前者占了上风。傍晚,杨念将那张沾染了四个墨点的稿纸塞进了渔具包的侧边口袋。

在河边坐了一会儿,杨念捡起地上的小石子一块一块丢进河里。那“咕咚咕咚”的声音不知是石子还是河水发出的,他听着,心里不再那么绷紧。父亲的话虽不中听,倒也是事实。那段踌躇满志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手边的石子扔完,杨念便起了身,给莉莉打电话,依然无法接通。

初冬清早的河面有时会升起淡淡的一重白雾,杨念曾见过多次,和莉莉一起。杨念站在莉莉身后,把两只手伸进莉莉大衣的口袋。莉莉先发现的那雾气,她充满好奇的语气并没能引起杨念的重视。“好了,快走吧。”杨念催促着,将双手从莉莉的口袋抽出来,像是完成了恋爱的某种仪式。杨念觉得这些仪式是莉莉所需要的,会让她感到开心。坐进驾驶室前,杨念通常会先调整座椅位置,以便能更舒适地驾驶。车是莉莉的,上班途中绕了个弯,为了达成两人每日的相处。莉莉不在乎绕远。即便如此,家住在离河边不足两百米的杨念依然经常迟到。把莉莉送到工作单位后,杨念再开车去公司,下班后他去接莉莉,在河边下车,给莉莉调整座椅位置,再目送那辆车离去。上车前,莉莉又回头看了一眼河面,白雾似乎消失了,若有若无,一只水鸟在半空打了个回旋。

杨念想起这些,心里一阵空落落的。其实他早有意识到自己对莉莉感情的不纯粹。他喜欢莉莉,当然,足够喜欢,有时受制于荷尔蒙,但主要是在面对莉莉时他可以被倾听,他的想法可以借由莉莉的手转变成做法。莉莉可以帮助他实现。他说“你就是我的缪斯”。杨念写了很多首诗给莉莉,最开始的时候,每天清早他都会在河边给莉莉读上一首。莉莉虽不懂文学,但她喜欢这些文字,她喜欢这些算不上精致的语言拂过脸颊的颗粒感。有一次杨念在亲吻莉莉时捧起她的脸,杨念的手心在冬天里格外地温热,但她却第一次感觉到这种热度与杨念的诗并不相配。莉莉曾将其中几首拿给一个在杂志社做编辑的同学看过,同学直言不讳,说这些东西很可笑。莉莉回了句谢谢,便立即把跟同学的对话框删掉了。虽然这些诗以她这样一个并不专业的人来看也并不入流,但同学的话,无论是将杨念的诗称为“东西”还是“可笑”都在一定程度上刺痛了她。当时莉莉并不知道杨念的执着会那么顽固,半个月后的一天清早,同样是潦草的河面,杨念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叠纸包。伸展开,杨念的眼睛里泛着光,那种光在冬天的清早格外明亮、清澈。杨念看着莉莉,很快眼角洇出了泪。这些光触及到莉莉的时候,莉莉却从内心深处涌起一阵恐慌。此刻白雾就从杨念的身后升腾,从他的头顶自由地弥漫开来。一瞬间,莉莉恍惚觉得杨念脑袋里那些现实的可靠的东西正被白雾抽走,所有可以带给她切实幸福的种子都一一失活,只留下空空的虚妄的幻想。

3

李云的嘴里正吞云吐雾,小小的屋子一片模糊。工友说,抽烟的女人那方面都很懂。杨克手里机械地穿起一根肉肠。嘻嘻笑笑中,他又听人说,监控哪哪都是,只有那里……嘿嘿。杨克对这几个喜欢讲荤段子的男人感到不齿。杨念母亲去世后至今的三年,杨克不止一次冒出过再找一个的念头。没有女人的生活,困难远比他想象的多。洗衣做饭,操持家务,他勉强维持着整个家的体面。这些年杨克也偶有见过几个,对再婚他几乎没太多要求,顺眼,会过日子就足够。第一回他本想在饭桌上拿照片让儿子打打眼,刚掏出手机,便接上儿子的一个冷眼。凌厉,果决,毫不留情,瞬间把他心里的火浇灭了。相亲对象也感受到杨克的冷漠,渐渐便不再联系。没隔多久,父子爆发了第一次剧烈的争吵。源于卫生间那条悬挂了半年的擦手布。杨念从卫生间冲出来,问,哪去了。父亲放下报纸,看了看儿子。杨念又问了一遍,逼问的语气。父亲说他扔掉了。“不是买了条新的吗?”

他当然不会了解,那条擦手布意味着什么。那上面有母亲的味道,他却认为那只是香皂和水迹混合的潮湿的气味。他扔掉它,就像那天扔掉母亲一样随意。

这些争吵大大小小,促就了杨念第一篇小说《父亲》的诞生。那天清早,他再三确认,努力要从莉莉眼中读出些什么。仿佛只有莉莉能跟他达成心灵上的共振,除了莉莉,他不能将这篇小说坦然地与其他人分享。杨念的眼前一片模糊,那是他的干眼症发作的结果。抹干眼泪的时候,他却看见莉莉转身坐上了副驾驶。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莉莉无动于衷。杨念似乎领悟过来,他只能用身体的坚硬与莉莉交流。彼此理解,人与人之间永远存在一条鸿沟。或许有人跨过去了。有或者没有跨过,对杨念来说没什么实际意义,对他而言,他只愿远远地看着那条漫长的黑色。

一天,杨克发现儿子桌上的台灯不见了。那盏台灯每每亮到凌晨,杨克因前列腺炎而频繁起夜的时候见过。他只是看着那黄色的光亮从卧室的磨砂玻璃窗内渗出,柔柔地洒满一地。杨克踩着那光亮,竟神奇地觉得小腹舒适了不少。他有意咳了一声,提醒儿子早些休息。但咳嗽声一发出便被这光消解了,甚至连客厅挂钟指针走动时发出的“滴答滴答”也一并沉默。杨克悄悄走近,侧耳才听出那些沉闷的敲击声。当时杨克并不知道,这些敲击声会在几日后构成一篇被他视为诋毁自己的东西。听这些敲击声一久,杨克难免心生好奇,他在早饭时装作不经意地问儿子昨晚睡得好吗。杨念把碗停在半空,看了看父亲。两个人都在试图确认,确认对方是否有所企图,或是暗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杨念“嗯”了一声,闷在嗓子里,几粒小米粥却不识时务地突然呛进食道,他开始咳嗽。剧烈的咳嗽让他的胸腔隐隐作痛,几秒后,食道里的异物被清出,他喘着粗气,像刚刚经历了一场短跑。父亲把水杯从桌上推移到杨念面前,他一声不吭,不敢再多说什么。杨念的慢性咽炎严重时直到吐出胃里的酸水才会停止。杨念起身走进卫生间,关上了门。接着,杨克听见里面传来微弱的水流声。桌上的那杯水一直放在原位。杨克是后来在接到在垃圾场工作的小叔打来的电话,跟他说全都烧掉了之后,他才渐渐意识到,这些愤怒的源头并不是那篇题为《父亲》的小说,而是他的关心。那些从不被儿子理解的关心,伴随着李云昨晚打来的一通电话,终于让杨克抵达了他委曲求全的生活的临界。

4

杨克再三确认。李云笑了,她笑起来嘴巴里散发出淡淡的烟草味,混合着身上的香水味,让杨克情不自禁。“这个点儿了,谁还能来?”李云说。中年男人精神中隐匿的理智,让杨克问出这个问题。“为什么是我?”

“什么?”

“我说,”杨克抿了抿嘴,“我没想到你会……”

“你让我想起了我爸。”

“你爸?”

“你到底玩不玩?”

“嗯……”

“这种破坏的感觉让我很爽。”

没等杨克回话,李云便将身子倾在杨克身上。李云注意到杨克手里的东西,问这是什么。杨克停了下来,心跳得比刚才更快,像是在加工肉食品的流程中偷工减料被老板发现。他试探着吐出两个字——肠衣。李云却笑了,她对满头大汗的杨克戏谑一句,以为你是个闷油瓶呢,然后便从杨克停在半空的手里将它接了过来。

回到家的时候,屋里是黑的。儿子还没回来。杨克躺在床上,回想起自己和李云在监控室的种种温存。或许是因为上了年纪,这些细节费力地从脑中抽出,还未形成完整的印记就快速淡褪。他试图抓紧什么,但双手只是揪起床单,接着,腹下感到一阵刺痛。又来了。杨克起身,往卫生间快步走去。他坐在马桶圈上,弯着腰,让小腹被更多脂肪包裹,这能稍稍缓和他的痛感。然而这次却不见效。

痛感加剧,像是体内裂开一道口子,有些记忆毫不费力地从中涌出。杨克想起前天下午李云是如何与他四目相对的。身旁的男性工友谈起厂长的小舅子,说起他跟几个女人不明不白的关系。杨克只是闷闷听着,喉头发痒,像有只苍蝇顺着喉管在爬。实实虚虚,或真或假,当杨克听到李云名字的时候,心里一震。那些下流的话安在李云这个名字之上,让杨克忆起杨念那死去的母亲。二十五年前,作为外来户,十八岁的杨克跟随母亲来到李云所在的村庄生活。从住进那间破旧的茅草屋之日开始,流言便不间断,关于杨克的母亲,关于这对操着外地口音的母子。直到两年后,这些流言转移到了十九岁的李云身上。爱情的匆匆和热烈并不能完全抵挡村民的抵牾以及李云家里的反对。杨克听见村民私下叫李云“赔钱货”。那些难听的话让杨克开始动摇,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是李云先做出了决定。于是两人只带了几件衣服,各自留下一封书信,等到后半夜碰面。为了避人耳目,他们沿着麦地和村路之间狭窄的垄道走,漫长的二十里路,从天黑走到天明,李云却丝毫不觉得累。杨克知道李云的牺牲,为了他,李云放下一切,然而自己却并没能让她过上富足的生活。半个月后,李云的父亲找到两人在县城租住的宿舍楼时,李云已经怀了孩子。杨克永远都记得李云父亲那天是如何在一众围观邻里面前骂自己的女儿的,他记得那些刀子一样的脏话,记得李云强忍着没有掉一滴眼泪,也记得站在一旁不曾说一句话来捍卫两人爱情的他自己。

杨克终于不再闷不做声。那一拳也许很有力,那个把李云和脏话嚼得最津津有味的人的鼻子出了血。厂房里所有人都停下手里的活儿,看向杨克,其中包括在监控室里抽烟的李云。杨克因为故意伤人被厂里暂时停了职,说是暂时,杨克心里清楚,他或许以后再也见不到那个女人了。这一刻,杨克这才意识到,那一拳其实什么都不是。

那晚,杨克接到一个陌生电话,不知为何,他一下便听出对方是李云,即便他都没能跟李云说上几句话。痛感像要把那条被肠衣包裹伪装成肉肠的物体撕裂,他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此时此刻,只有疼痛是真实的。

5

莉莉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一字不漏,甚至连每一个标点符号都不放过。坦白说,这篇被杨念称为小说的文字算不上文从字顺,满篇溢出的是作者那无从安放的情绪。莉莉感觉到了。她坐在办公楼卫生间的马桶上,读完了它。途中手机响了一次,她没有理会。将纸包摊开之前,莉莉原以为这代表着杨念对她的重视,可现在,她读到其中一句,“不如让他死掉好了”,心里却再也无法平息。她担心的事或许还是发生了,杨念浸淫在自我的情绪之中,他在塑造一个过于感性的自己。莉莉捏着它,似乎从这些白纸黑字中听到了什么声音,是杨念的无助、哀恸和愤怒,是一个越来越陌生的人。手机再一次响起,莉莉一阵恍惚,掏出来一看是杨念打来的。接通后,杨念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他说晚上下班可能不能来接她了。莉莉有两三秒没说话。杨念只说了一句“有急事”,然后就挂断了。“滴……滴……滴……”莉莉听清了。按下马桶的冲水按钮前,莉莉又回头看了一眼马桶中漂浮的那些散碎的纸片。最后她还是按了下去,心里一阵舒畅,但走出卫生间没多远,她又无可避免地想起那些文字。下班前的两个小时里,她无时无刻不想着它,甚至多过想起杨念那个匆促挂断的通话。这些蛰伏于精神里的物质,似乎才是切切实实存在的。

莉莉打车回了家。吃完饭前,母亲问莉莉,“车呢?”莉莉脑袋被杨念的小说搅乱了,压根没想到今天回家母亲会问起车的事。她一时慌乱,却还是找了个理由蒙混过关。莉莉告诉母亲车不小心被剐蹭,下班后开去了汽修厂。没等母亲问出下一句,莉莉便笑了笑说,“不严重,大概明天就修好了。”

迅速吃完晚饭,回到房间,莉莉躺在床上,平躺会让她的身心更放松。此时,莉莉后悔了,她觉得自己不该冲动地撕碎那篇小说,更不该把它们全部冲进马桶。当她意识到自己不受控制地试图忆起更多小说里的细节,比如儿子是如何用蹩脚的方言痛骂他的父亲,父亲是如何顽固,如何像野兽般背叛母亲。这些,也一起被冲掉了。莉莉在想,假如明天一早她和杨念在河边见面,杨念问起她关于这篇小说的事,自己不能足够准确地说出这些以及更多细节,杨念会不会觉得自己不够爱他。继而,莉莉又在想,杨念为什么匆匆挂掉电话,而不愿意多用一点时间跟她解释。或许当时杨念真的有万分紧急的事,又或者,杨念是真的不愿意把时间花在她身上。越想越乱,莉莉将被子卷成卷,将自己包裹成一只茧。

第二天清早,莉莉醒来时先摸到手机。眼前一片模糊,点亮屏幕,用力眨了眨眼,没有未接来电。莉莉起身的一瞬间,牙齿发酸,用力一吮,咸咸的,又有点甜,像是血的味道。吃完早饭,莉莉打了个车,准时来到与杨念在河边的碰面地点。她站在那里,有晨跑的男青年和几个拉着推车的老人从她面前经过。等了十五分钟,杨念始终没有出现。莉莉转身望向河面,柔和的晨阳照拂在她的脸上,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团寒气逼人的坚冰。这两年里她从未想过与杨念争吵,即便曾有过那么几次,积压在心的情绪让她难以忍受。话堵在嘴边,最后又生生咽了回去。莉莉打给她那个在杂志社的编辑朋友,请求他为她完成一件事。朋友拒绝了,意料之内,莉莉并没有多么沮丧。挂掉电话后,隔了两分钟,朋友又打来电话,称或许可以帮莉莉牵线搭桥。

杨念打给莉莉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他的声音听上去很疲惫。莉莉按捺着心里的情绪,只是平静地问杨念:“车呢?”杨念说:“我现在正往你那儿开。”莉莉说:“不用来了,我和同事要一起吃午饭。”杨念说好,但他还是执意要来。二十分钟后,杨念出现在莉莉公司楼下。当莉莉看见从车里走出来的杨念眼神倦怠,胡茬发青,像只落水狗,却依然满脸微笑地朝她招了招手,莉莉一时间为自己的多疑和隐忍感到羞惭。杨念将车钥匙递给莉莉,然后说了一句,没事了。像是说给莉莉,又像是说给他自己。

朋友介绍给莉莉本地的一家文学内刊,虽为内刊,但因主编本身是一家百货公司的副总,与企业和媒体善作运营和交际,杂志每期的印刷量都很可观。莉莉觉得这是一个可以帮助杨念的办法,他之所以把那些诗歌每天不厌其烦地念诵给她听,除了爱意,或许更多是为了心里足够强烈的分享欲。这种欲望在缺乏自信的前提下,只选择了莉莉一个读者。莉莉对杨念说她弄丢了那篇小说。杨念只是皱了下眉头,说:“没事的。”“可以再给我一份吗?”莉莉问。杨念却不再说话,他低垂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小孩。“不可以吗?”莉莉弱声问。杨念抬起头看了莉莉一眼,“以后再说吧。”他没等莉莉再说下去,便转身离开了。

6

被暂时停职后,杨克为了避开儿子,白天依然外出,在公园、棋牌室,或是小区楼下的理发店消遣时间。在曾经肉食厂的工友不知为了什么目的打来的电话中,杨克得知了李云已经离开肉食厂的消息。他忽然身心一阵开朗,似乎那间充斥着腥臭味的厂房是李云的牢笼。他问工友知不知道李云去哪儿了。工友反问杨克问这个干吗。杨克舌头打了结,说没什么,随便问问。然后工友便问起杨克,看没看见刊发在《文学大观》上的那篇东西。杨克想起来了,这本杂志每一期都放在食堂门口的架子上,供工人们饭后娱乐消遣。工友说在上面看见了杨克的儿子,“杨念,不知道是不是同名同姓的……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小杨出息了……”挂掉电话,杨克虽一头雾水,但在心底却生起一丝欣喜。他当时真的相信,那上面的“杨念”的确是他的儿子。不为了什么,似乎就仅仅因为工友的那几句话。

李云的离开并没能搅动杨克的生活,倒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急性前列腺炎让他看透了一些事。那天下午,杨克在花鸟市场看了一阵两只八哥斗嘴,突然感到下腹部一阵剧烈的酸痛,他不得不立刻弯下腰去,闷着一口气再缓缓呼出。一路上强忍着痛感摸到家门,发现儿子在家。杨克本想问儿子为什么工作日会在家,话到嘴边又想起自己的出现同样也需要解释。杨念的眼睛丝毫没往电脑屏幕以外的地方看,只是敲击键盘的声音在杨克推门进屋时中断了,几秒后恢复如常。杨克没说什么,把自己关进了卫生间,腹部那种由内到外的烧灼感让他除了弯腰以外束手无策。这次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强烈,当他渐渐意识到弯腰只是徒劳时,屋外突然传来一声呼喊。儿子的喊声,倒像一剂立竿见影的良药,让痛意消失了片刻,只是很快,难以忍受的疼痛又翻滚而来。

杨念在五分钟后发现了倒在卫生间里的父亲。杨克该庆幸的是,半个月前的那天,两人因为杨念死去母亲的事再次争吵后,他愤怒地摔动卫生间的门,门锁被他过大的力度摔坏了。

开着莉莉的车送父亲去往医院的路上,杨念还是给莉莉打了个简短的电话,只匆匆说了声抱歉。他没有提到经朋友之口才发现在《文学大观》上刊发了自己那篇小说的事,无论是惊喜、忧虑还是羞惭,他都没说。他也没有告诉莉莉自己在今天上午辞了职,他感到一阵轻松,似乎未来的生活在眼前逐渐清晰起来。无论是莉莉,还是这个躺在车上上不省人事的父亲,他都没说。甚至有一刻,当他看着这个被他的仇恨覆盖的父亲一动不动,像是死掉一样,杨念忽然懊悔,无论如何,那都是他的父亲。杨念过去曾听母亲说起过她和父亲的婚事,所以他知道,父亲曾受过嘲讽和流言的伤害,但他还是执意写下这些,写下父亲和一个陌生女人的不堪与卑劣,为的就是在心里痛击父亲。只是当这篇小说真正公之于世,他却恍惚觉得是自己背叛了父亲。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闷着,只能叹出一口气。气从口罩上方漏出,让眼镜蒙上了一层雾,朦胧的,像数不清的曾在河边驻足的清早。

7

杨念还是将那篇小说重新给了莉莉,但他始终没问莉莉,是不是她把他的小说投了出去,他心里知道。除了莉莉,他没给过其他人看过。杨念没有问,似乎不问,那篇小说便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与他划开关系。小小的县城,叫杨念的人不少,但关键的是作者在文中直接使用了父亲的真名。杨念和杨克,认识的人一看便心领神会。父亲是撇不清了。

杨克躺在病床上,窗台上摆放着一盆忍冬,他看着那些仍旧苍翠的叶片,心里一阵宽慰。下午他睡了一觉,儿子不知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肉食厂的工友来看望他的时候带了一本《文学大观》,杨克装作不经意地把杂志扔到床头柜上,再没看一眼。工友哀叹杨克为什么不能忍一忍,要是还在厂里,说不好可以算成工伤。杨克摆摆手,没说什么。后来工友说起李云,那语气仿佛她是造成杨克住院的罪魁祸首。李云又回到了车间的监控室,“她还是那副样子,花枝招展的,好像对你俩之间的事一点儿都不在乎。”工友意识到说错了话,拍了拍杨克被空荡荡的病号服包住的右手手臂。“你们根本不是一路人。”类似的话,杨克也曾听过。只是不同的是,两个李云,一个死于意外,一个风姿不改,唯有他,落得现在这般境地。工友走后,杨克望着那盆忍冬,叶子悄无声息地落了一片,环顾四周,除了他,没有人在意。这一切都是他的错,无论是过去几次努力或试图追寻幸福的结果,都是错误的代价。此时此刻,杨克摸着下腹部,已经觉不到疼痛。

傍晚时分儿子出现在病房,出乎杨克意料。苏醒后,他只见了儿子一面,没来得及多问,儿子便匆匆离去。杨念从塑料袋里取出打包好的快餐,白灼山药、清炒西葫芦、两个包子、一杯密封好的小米粥。杨克看着儿子将几个包装盒取出,放在了床头柜上,没等说出下一句,杨念躲避般脚步急促地离开了病房。儿子似乎在畏惧什么,比如和他心平气和地说上一句话。杨克连背影都来不及捕捉,在他看向床头柜上饭盒的时候,目光触及到了那本平放的杂志。“文学大观”四个字如此显眼,他能一眼发现,想必儿子也能。

8

敲完最后一个字,杨念起身走去阳台,站着,长长呼出一口气。天气回暖,已经见不到白色的雾。那口气化于无形。这些年,他努力寻找与父亲相处的方式,对父亲的怨怼是真实的,床头柜上的饭盒也是真实的。动笔之前,他并不抱有期待,更多是出于一腔怨念地倾泻。可这篇小说却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了他心里父亲的影子。

从前父亲只是一个黑色的、始终在他视线最底层的影子,可有可无,踏在脚下。他不知道自己写下的究竟是心底的欲望,是父亲的影子如何吞没他,他又如何努力挣脱的过程,还是别的什么。一段时间里杨念曾陷入自我怀疑,感到一种自我对自我的背叛。可无论如何,这些文字都是他写下的,全部经过他的大脑,铺展在电脑屏幕上。人到底骗不了自己。他写下它,便已经证明了,自己实际上与这个影子多年来一直亦步亦趋、互有弥合地生活着。

似乎是那场烧在小说里的火让冬天退去了。杨念摸了摸自己的脸,隐隐发烫。他想起多年前在河边见过的一个女孩儿,当时,他给她起名“莉莉”。自那以后,杨念再没见过那女孩儿。他曾经多次回到河边,试图寻找过莉莉,无果。无可奈何,他便开始写下那些蹩脚的诗行。当他重新念诵起其中一首时,才发觉舌尖的疮不知何时已经消了。

世界上并没有包治百病的药,只有对症,再加一分适宜、一分虔诚、一分幸运。这是一剂他开给自己的药。

电脑机箱发出嗡响,北方的暖气依然很足。杨念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感到一阵安适。此刻,屏幕上的文字在阳光下闪烁起来,他站起身,坐到电脑前,敲上了题目。

【作者简介】

倪晨翡,1996年生于山东莱西;小说见《收获》《人民文学》《上海文学》《天涯》《长江文艺》等刊,曾获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香港青年文学奖、贺财霖·科幻文学奖、师陀小说奖等;现居烟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