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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5年第4期 | 谢尚发:来自邻人的胎教(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2025年第4期 | 谢尚发  2025年05月08日08:27

谢尚发,青年作家、评论家,上海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出版有小说集《南园村故事》等,现居上海。

小叶怀孕已经7个月了。7个月,足够她来揣测一路走来的各种女人的艰辛和苦难。可同时,它们也裹挟着欢欣、满足和从母性弥漫出的成就感,像是爱的满溢促成江河湖海的流动。

7个月前的28号,大姨妈不再泅染她的身体,她在心里偷偷一笑,预感着自己大约是怀上了。那一瞬间,忽然就觉出了身体的沉重来,也是掠过心头的一丝快意与春风般的舒畅。先是测孕棒,接着是医院的各项检查,每一个指标都明白无误地告诉她这个好消息——她要让自己的美丽得到延续,让自己生命的流动获得传承,从她的身体孕育另外一个灵魂。这个梦想就要实现了,她有些兴奋,也有一丝羞赧和脸红。心中暗暗窃喜,这么久以来的辛苦也总算没有白费。

备孕一年来,她积极运动,跑步、游泳、健身甚至郊游——在撸铁和划水的碰撞里,感受到一种神圣使命的召唤;在踏青与远足的疲惫中,谛听一种生命流淌的声音;也在脚部与鞋子、鞋子与柏油马路的摩擦中,度量源于身体的冲动与紧实……她还听各种相关课程,并且在指导老师的建议下吃营养餐、练瑜伽、听音乐、看动画片——从开始的新鲜与使命感,逐渐过渡到任务性与习惯:想要去和姐妹一起逛逛街再吃一顿烧烤的狂欢,她忍住了;觉得动画片中的对话传递出幼稚与无法忍受的单调和乏味,她也忍住了;甚至从那些机械的动作中,她看到了自己狂野与撒欢的原始欲望,却瞬间又被她隐藏起来,压盖得严严实实……在这些漫长又繁琐的日常里,她不断说服自己,也不断克服自己,觉得这一切都是美好的。她总要让自己的孩子出类拔萃,最次也不能输在起跑线上,这是她作为一个母亲的天职。更何况,她还要让未来的孩子实现她未曾实现的梦想呢,那些闪光的、琉璃样的、晶莹剔透的梦想,如今想来仍旧让她激动不已。于是,她安心用膳,即便那些饭菜越来越味同嚼蜡,缺少滋味;也认真听课,哪怕上课的内容翻来覆去都是同类的东西,只是在变换着说法;甚至她每天都坚持写下一点一滴的生活收获与感悟,以及对未来孩子的寄语、对话,那些来自想象中的美好,如一朵花一般持久地、缓慢地绽放,一点一滴堆砌成未来生命体所要承受的期盼与渴求。

她很满足,可她也很焦虑。一边是工作上繁琐的事情常打乱她备孕的节奏,一边是男人不自律:频繁抽烟、豪饮、不节食,甚至偶尔熬夜看球。她厌烦那些层出不穷的来自工作的琐屑:手机响个不停,她懒得接——医生早就说了,备孕颇重要的一条就是要远离辐射,各种婴儿畸形都和辐射有关,尤其是手机带来的辐射。何况她看过一个视频,两个手机一起响动时竟然把玉米变成了爆米花,她的脑袋嗡的一声,生疼;面对客户时,各种刁钻的问题令她烦躁——备孕辅导老师已经强调了,最重要的是情绪,情绪平和、安宁,以冲淡从容的方式度过每一刻是顶重要的,负面情绪带来的伤害与刺激,会对身体带来无法估量的影响,这些都会传递到胚胎上……自然,更别说自家男人了,对她那些详细的备孕计划一点都不尊重,营养餐倒是吃了,隔三差五就出去和他的狐朋狗友撸串喝啤酒;跑步也跑了,每一次都不情不愿,被她硬拉死拽到外面,跑上几步就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最叫她忍受不住的是,他仍然保持着每天一包香烟的节奏,喷云吐雾,窝在沙发里成天赛神仙,制造大量的二手烟。可理性告诉她,不能生气,生气她就破戒了,就让负面情绪占了上风。可保持微笑,淡定从容,哪有那么轻松啊!

为此,小叶很焦虑,也很愁苦——无论如何,她都要让自己的孩子比自己强,走出去,不要窝在这样的小地方。对她来说,哪怕是身处一个大都市,只要还是在郊区,只要还是在一个老旧的小区,都是人生所无法忍受的失败。为此,她可以彪悍成一只母老虎,撕扯整个世界,为她未来的孩子筑起一片在她看来最为优秀的天地。

终于,在她强势的各种争吵与简单知识的反复普及下,男人逐渐意识到抽烟的危害,减少了抽烟——小叶不晓得,她男人只是在她面前几乎不抽烟了,得空就跑到一个私密的地方,沉浸于烟雾所营造的美妙仙境。似乎跑步也积极了,虽然跑两步又故态复萌,可态度毕竟好了。态度决定一切嘛,小叶心想,有想法就有行动,她的伟大的备孕计划就能完美实施。大约坚持了半个月的样子,男人又一次爬到她的身上,亲昵温存中,两个人裹在一起,在爱意之地翻江倒海。她很享受性爱的喜悦,并用某种身体的讯息传递给了男人,男人也就愈发勇猛,二人就酣畅淋漓地投入到无边无际的丝滑与缥缈之中。男人揣测着,备孕如此之久,是时候可以结束酷刑了,就在关键的褃节儿上肆意洒脱,想点火一次成功,让小叶怀上,从而恢复往日旧貌,苦日子才算到头。男人许是低估了小叶的母性,也低估了小叶的自律与理智。就在男人哼哼唧唧、准备一泻千里之时,小叶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一激灵,扯身把男人掀翻在一旁,质问他:“你咋还不戴套呢?”仿若一盆凉水,男人的雄风果真就一泻千里,很愤怒又很怅然地说:“这不是就水到渠成了吗?备孕都这么久了。”小叶一听,放下狠话:“在我觉得还没有达标之前,任何人都别想钻空子!你这虚弱样,还水到渠成,怕是水没到,渠已经淤泥干涸了。”反手扯被子,坚决又从容地睡了,留下男人去见证并品味丰碑的风化与最终的坍圮。

男人的委屈,在小叶看来是不值一提的。她严于待人,可她更苛于律己啊,甚至比非礼勿什么更为严格,从不越雷池半步。不对,何止是不越雷池半步,连越雷池的想法都是从不存在的。只要越雷池的想法一产生,她就会迅速将之掐灭在萌芽状态。这哪里是严于律己,分明是对自己更狠。她想,只有对自己狠的人,才能超越自己,她的孩子就是要超越自己的。

在坚持上班4个月后,眼看着自己的肚子慢慢隆起,小叶严格地按照科学计划、医学建议,隆重地向公司提请了休产假。她都想好了,那个破公司胆敢以任何理由阻碍她享受法律规定的权利,她就能把他们告上法庭,顺便提前让自己的孩子熟悉法律条文、打官司的流程。反正她闲着没事,技多不压身,再钻研一门法律,完全没问题。只是事情轻松地就解决了,公司大约忌惮她为母则刚的内秀,不但给足了产假,还把她精心预留的两年年假一并全算在内,让她可以全身心地助力孩子赢在起跑线了。

胎教的一切,她都谙熟于心,无非动、静两项。孕期运动的每一个要求,都成了她的一种习惯,不但家里大小各式形状的瑜伽垫多达9个,健身馆专门的课程她都报了3门,出门遛弯显然还太过于悠闲,她必须从一开始就让她的孩子养成勤奋的习惯。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嘛!在吃上,粗细结合,水果和蔬菜一定是有机产品。甚至她还千里迢迢,跑到乡下的一户农家,花钱租了一亩地,专门种菜、种瓜果,还给了一笔钱,让那农户按照自己的要求经营这一亩地的耕种。她的希望忽而就变得具体又清晰起来,就是这一亩地的产出与健康,它们能带来希望和光明。

自从怀孕后,小叶就成功地恢复单身了。男人仿佛只是她借精子的一个陌生外人,精子拿来,人即可走。关键是,她很害怕男人的欲望,怀孕了可是不敢再同房了,就她男人那薄弱的意志力,睡在一起指不定深更半夜会做啥。所谓男人的走,自然不能真的走,他得绝对配合她的各种胎教计划,比如每晚必须和未出生的孩子聊天,话题她都罗列好了,除去前期受精卵发育的时间,以及同一个话题可以重复聊几次之外,她足足给男人列了122个话题,上及天文,下涵地理,古往今来,中外宇宙,无所不包。男人不会的,必须抓紧时间补课。男人觉得这如同苦行僧一样的日子,简直是被宫刑了的太监——可他不敢反抗,一来怕惹怒孕妇,动了肝火,对腹中胎儿不好;二来,小叶已几乎成了比丘尼,坚决抵制他的哪怕一点点小小的欲念。更何况,小叶几乎征召了家庭全部已达服役年龄的人,他们必须要二十四小时随时待命,服务到位。

但小叶一点也不觉得内疚或凌驾于其他人之上。因为她严于律己。每天练习瑜伽的呼吸与吐纳,抑或是心情的控制与平复,她都一丝不苟;一日三餐皆是提前制定的菜谱,加餐的内容也是按照科学食谱安排;养胎的每一个要领她都知道,并坚决执行……运动量的大小,饭菜的荤素与精粗,听音乐的时间、看书的时间、与胎儿交流的时间等都严格控制。她觉得自己伟大且崇高,甚至有几回被自己的行为所感动,觉得她算得上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母亲之一,是为了孩子而牺牲自己的尊贵的女性——想一想,她这又算什么牺牲呢?健康地生活,为了孩子,也为了自己,难道不是双赢吗?她甚至开始有些厌烦自己的男人了,他竟然那么肆意地放纵自己,怀上之后就又开始凶猛地抽烟了,本来孕期反应不大的她,一闻到他身上的烟味、口臭,就止不住地要狂吐。到了后来,小叶直接把男人轰出自己的世界,一个人陪着腹中的胎儿,尝试一种新的生活。

可小叶有时也会觉得孤独。自从备孕以来,她所做的所有努力尽管后来都逐渐地变成了一种习惯,可从不被理解到接受的过程是漫长又艰难的,她所承受的是这个过程中许多熟悉的东西变得陌生,以往很多亲密的东西变得疏离。之前忙于工作,又严格执行备孕计划、孕期的规律生活,一门心思地围着孩子转,倒也没有那么明显,偶尔出现也都被她给压下去了。只是近来,这孤独扎根很深,只要被意识到,它就已经生长进她的生命里,贯穿了她的身体,还绵延至她整个27年的人生。它们绵延不绝,涓涓细流却穿孔凿洞,无论平原还是山川,皆势不可挡。她习惯性地将这些摁下去,想胎儿的律动,想音乐的美妙——逐渐地她似乎也开始对巴赫的《平均律钢琴曲集》感到了厌烦,对肖邦的《夜曲》也不甚了了,包括莫扎特的《小夜曲》啦,《土耳其进行曲》啦,也变得聒噪了,它们便纯粹只作为背景音乐而出现了。

已经是10月了,江南的天气并不算凉,甚至还有夏日余留的燥热。小叶躺在床上,手机早已弃置一旁,房间里所有电子设备几乎都已清空。梳妆台也基本上荒芜闲置,那些各种化学物质超标的瓶瓶罐罐,她虽然不舍得,念着价格的高昂,送给了周围的闺蜜或亲戚,替换它们摆着的是播放音乐的小音箱,它小到不产生任何辐射,声音却并不因此而减低。更何况,她也嫌吵闹,听音乐只需要轻柔、低缓即可。

整个房间里,唯有她一个人,书桌和书桌上的书、台灯、颜料等。夜已微微深,黑暗还尚浅,月亮就慢慢从东天升起,先是昏黄,继而皎洁,后则明亮,将窗台的花影从低矮拉伸为纤细,再从一边推向另一边,从浓烈稀释为淡薄。早已到了入睡的时间了,小叶仍旧毫无困意,她努力地闭着眼睛,养神而后入睡。如许,过一小时,无用,复又数羊,羊了个羊之后,又半小时,仍无法入眠,她睁开眼睛,见窗台花影横斜,疏淡浅叠,心中有些哀怜——她从自己崇高的母性里,逐渐分离出一个正值最好年龄的女人的心思,柔情泅染着发梢,蜜意皴渲着肌肤。她用手指划过肩膀,环抱胸前,就那么静立着,看月光雅致又浓烈,以及朦胧中冬青树黝黑的影。小区很大,几乎隔绝了外面嘈杂的声音,鸟鸣也没有,唯有蟋蟀和小虫的叫声,更添一份清幽。

小叶的女人心,被泡发了的嫩芽,似乎要茁壮而伸出她的肢体。她挪动了一下脚步,想要去客厅板床上找自己的男人,一抬脚,又落下,停住。按理说,胎儿已7个月,女人心的事大约是不相干了,偶尔一两次许是没所谓的。可她终究还是忍住了,将那女人心的念头,掐灭在思想里。她知道该睡觉了,但想坐下来,静听她腹中胎儿的感应。猛然间,不由自主地,白天阅读的诗句翻涌了上来,“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她觉出一丝凉意来,恰在环抱胸前的手指间,滑过秋水,紧贴着肌肤。

随着养胎的日子越长,小叶在家闲居的时间也就越多,孤独侵袭的频率也越高了,尤其是家里一切都打点好,收拾清楚,以至于婆婆都出门买菜兼遛弯的时候,也就是早上10点左右,空虚越发喜欢嵌入她的生活。其时,阅读结束、瑜伽的活动尚未开始,她处于一个空闲时段:吃着营养水果,喝着五谷杂粮汁,气定神闲,要修炼宁静与平和。

她更为惯常地去到阳台,去看花草和婆婆种的青菜了。阳台兼飘窗,伸出在屋檐处,能随时看到隔壁邻居阳台兼飘窗,相隔只有1米不到。隔壁无人,似乎他们在闹市区买了大房子,这里常租出去,等待租客的时候,那边的阳台兼飘窗就只剩下虚空与静默。常是眼光无所落,把远处的楼宇看遍,把近处的房顶看完,再把楼下的树冠看透,把阳台的一盆月季、一盆发财树和一盆金丝菊看过,清理了一盆青菜,所剩下的也就只有隔壁空空如也的阳台兼飘窗了。小叶将目光落在隔壁,隔壁无所有;她又把目光安置在天空,天空似乎也无所有,只是乌蒙蒙一片;她在房间里,于是房间里有她,似乎也又无所有。大约隔壁的房间也应该是积满了灰尘吧。

当无所有看成为全部的看,小叶的孤独就更深。她尝试接近自家的男人,哪怕是一起坐坐,说着可有可无的家常。但每次她总是失望,男人的那点儿欲望的本性总掩饰不住,都不肯为肚腹中的孩子想一想——她自己也时常会冲动,身体有一种很深的欲望,仿若从地底渗透出来,急欲喷薄而出。甚至有那么一些时刻,她感觉火山要毁灭一切地迸发了,烧毁整个高山丘陵、平原大地也在所不惜。只是理性常在此时控制住了自己的散发,不至于跑到危险的边缘。尝试过数日摆脱孤独后,小叶想去乡下的老家住几天,亲近一下大自然,排解一下心情。在接下来的几日里,秋日稻田的金黄与洒在稻穗上夕阳余晖的光彩、晚蝉的鸣叫以及秋虫在凉风里的鼓噪、池塘边垂柳闲飘落叶的潇洒和落叶掩盖下蚂蚁们的搬家……小叶的心理总算达到了她对心绪控制上平和、淡泊、宁静的要求,偶有长情的发现,或者顿悟生命的繁衍,便使她满足亦开怀。直到又一次产检,把她召唤回城市的车水马龙式的孤独之中。

仍是常规的检查项目,又增加了一些项目。B超排队、抽血化验排队、胎儿心音听取排队……耗费了一整天的时间,直到下午五点钟才算全部检查完毕。回去的时候,又赶上下班堵车,红绿灯不断,小叶觉得自己要被折腾得散架了。想要暴躁,想要抱怨,想要愤怒,转而内心里自我安抚,好歹慰藉住了欲待爆发的破口。她只是想确保腹中胎儿安稳且悠闲,所有的累都交给她一个人承担。回去之后,拖着疲惫的身躯,小叶仍然十分认真和虔诚地按照食谱,细嚼慢咽。饭后洗澡,也努力让温热的水洗去一天的疲惫,好开始接下来的阅读、听音乐的活动。可因为过于劳累,这些也都似乎打了折扣,于小叶的心思里,确乎存了许多遗憾。素心其志,躺在床上还没默念心绪的平和与淡泊,细想今日的各种感慨并总结一日的所劳,就轻飘飘地进入了微鼾的妙境。

倏忽间,小叶觉着自己的身体被托起,变得很轻巧,很微妙,像一片羽毛在随风而舞,但又不是羽毛,因为这飘荡空无一人也空无一物,一切似乎都不存在,只留下了她的意念和她的从心所欲、任意东西。她甚至还能够看见自己如何飘忽,身体轻盈到不存在,像是空气一般,自由流动。她感觉很神奇,想要确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却又无法确定,只是那样飘起来,高高低低,上上下下,随意游走。她看到了未来宝宝可爱的模样,扎着小辫子,在乡下稻田里奔跑,那些稻谷仿佛不存在,她的孩子可以在稻丛中自由地奔跑、嬉笑;她也看到一种快乐变作烟雾一样,从自己的身体里穿过,然后并不消散,而是如一个人一样站在对面,却又一无所有;她仿佛同时也看见了稻田叠加在清澈的河流之上,然后随着她的发梢轻柔地招摇,她疑惑那招摇的是河流还是她自己的头发在水中如水草般流荡……就那么自由着、徜徉着,小叶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欢欣愉悦,超脱缥缈。

她仿若又坐在那个石桥边,一块历经岁月磨砺后光滑又粗粝的石头上。石桥据说是南宋时期的,一直就那么拱立着,并不大,所以并不雄伟;却也清幽,充满了江南的诗意,所以秀美而显得隽永。也不曾遭遇战火,洪水也没有光顾,这石桥就如当初一样清晰,跨过两岸,只是多了雨水点滴的捶打,和时光流逝的琢磨,变得沧桑而久远。她坐在那里,似有心事,至于什么心事,她也不知道,唯有一抹淡淡的忧伤。甚至忧伤什么,她也不知道,就那么浅浅的、隐隐的,也远远的、滑溜溜的……也许忧伤石桥的苍老,也许忧伤大地的广袤,或者稻田的幽香、青草的绿味、河水的凉爽……毫无来由也毫无去处,这忧伤似乎很浓也很淡,恬淡的,缥缈的,丝滑的。

就有一声笛子的曼妙传来,对岸右侧的地方,隔着油菜田的小树林里——咦?怎么还有金黄的油菜花?不是稻田里的稻谷都熟了吗?秋天又春天了?还是春天又秋天了?小叶觉得有些好笑,于是就抿着嘴巴,浅浅地笑了一声。也没出声,就那么笑了一下,觉得自己好笑,也觉得春天和秋天好笑,甚至是稻谷和油菜花都好笑。但远处的笛声却更为悠远、明亮,也更为缠人了。它飘过来,如同很久以前烟囱中散出的饭香,也犹如躺在草地上能听到的来自泥土深处的一两声奇妙的歌唱。

小叶很奇怪,就起身走过去,想一探究竟。她蹑手蹑脚,过了石桥,感觉穿越了几千年一般,岁月越走越苍老,时间越走越悠久,一脚踩着泛黄的纸页,一脚踏着破碎的瓦砾,一切都是金戈铁马又楚楚动人,一切又都是水红舞袖、旖旎婉转。她正小心翼翼地找下脚的地方,猛一抬头,见树林的边缘赫然伫立着一位白衣少年,头上顶着白色的书生方巾,手持竹笛,横吹曲调。她猛然僵住了,似有什么东西冰冻了她的肌肤和血脉,呆立于油菜花田边。好像身着了那套大红色的裙子,头上的蝴蝶结也是红色,虽不及那白衣少年的飘逸,却有着成年少女的芬芳和艳丽,甚至是热烈。她终究是有些脸红了,腼腆地那么嘴角一倾斜,微笑一下,预备转身要走。不小心,一脚踏在支棱在虚空中的残瓦上,恍然间一个趔趄,踉跄着似乎跌了一跤。

小叶醒来,竟是做了一个梦。手还搭在自己的胸前,触及腹部隆起的地方。借着外面透来的微弱的光,看一下钟表,才晚上10点多。奇怪的是,竟然真有笛声从隔壁传来,细听,她知道,吹奏的是《鹧鸪飞》。她心中有些好奇,隔壁闹鬼了?嘴巴似渴非渴的,她想应该起来喝口水。就起来了,熟练地倒了温开水,持水杯,双手环绕胸前,很深情地看窗外是否有月光,眼睛一瞟,竟发现隔壁有灯光。那笛声却十分好听,悠扬、渺远,如绿荫中很深的凉意,又透露出鹧鸪的俏皮与欢喜。末了,《幽兰逢春》又奏起,是熟悉的旋律和节奏——她断定这不是吹奏出来的,是音响中传出来的。很神奇的是,前段时间因为孤独与重复,已经变得有些枯燥的音乐,怎么就一下子又充满了生气呢?幽婉处,极尽崎岖之妙;平缓时,又酣畅淋漓、坦途辽阔。她似乎也那么会心一笑,并无声,只在心中那么会心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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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请阅《长江文艺》202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