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届读友读品节代言人话阅读
近日,我们采访了包括乔叶、鲁敏、阿舍、石一枫在内的几位70后代表作家,希望通过他们的分享,为今天的读者解开关于阅读的困惑。
鲁 敏:通过“赛马机制”选出最中意的书
■受访人:鲁敏(作家) □采访人:张中江(中国出版传媒商报记者)
商报曾多次邀约作家鲁敏推荐图书,每次她都欣然应允并且认真讲解或者录制视频。这次在回答“最近一年阅读印象深刻的书”这个问题时,鲁敏给出了几张豆瓣的截图。那都是她觉得读后印象深刻、值得推荐的书,包括福克纳的《野棕榈》、伊莎贝尔·阿连德的《维奥莱塔:一个女人的一生》、托宾的《长岛》、安妮·埃尔诺的《迷失》、亚历山德罗·巴里科的《一个人消失在世上》,以及托马斯·伯恩哈德的《沉落者》和《伐木:一场情感波澜》等。
□你开始从事文学创作时,读的是哪些书?
■我一直看重丹纳的《艺术哲学》。当时我还在邮局做营业员,偷偷放在抽屉里,没什么顾客时就看一点儿。记得我当时还做了一些笔记,带着激动而叹服的心情。后来那些笔记已遍寻不见,但那得遇良师、拨雾见光的心境一直记忆犹新。这本书与我后来的写作没有“业务上”的关系。但这本书让我知道了一点,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愿意与之发生亲密联系的,是美与艺术。其余,皆可忽略或次之。很多年后,再次把《艺术哲学》找出来重读,悲哀地发现,阅读的感觉已经全然变了。
□现在你日常的阅读习惯和时间是怎样的?
■我看书有一个习惯:几本书同时开始。餐桌搁两本,床头、沙发各有几本,卫生间则是新到的杂志。虽则便于取阅,也暴露出我不够专致的态度。但这样几条跑道并行的方式,确乎也会有效甄选出最中意的“那本书”或“那个人”。这样会形成一个自我的图书竞争机制。你会很快在几本书的同时阅读当中,发现哪本书能胜出。我搞了一个像自我阅读的“赛马”机制,然后会觉得有一本特别好,会把它完整地阅读。其他几本跟它同时开始读的书,可能就是泛读或者说简单读一下。
读物的选择上,我喜欢“追读”同一个写作者,建立了信任和期望,比如像冯内古特、桑顿·怀尔德、斯坦贝克、麦克尤恩、马洛伊·山多尔等等,有中文新译本或新作,要跟读。一些非小说类的书也是这样,去年把北大罗新教授、社科院施爱东的书都找来读了一遍,学者的书对写作也很有启发。还有像福克纳,他的书没有读完,会慢慢补,去年就是补了《野棕榈》,特别好,庆幸以前没读过。
关于阅读时间,晚上睡觉之前是一个非常好的阅读时间,因为比较安静也比较专心。然后就是中午的休息时段,那个时候一般会读一些短的、最近比较关注的文章,或者一些动态的阅读。晚上的阅读则是一本书连续、完整地读,读厚书。
□在忙碌的工作和创作中,你是如何利用碎片化时间阅读的,比如过去常说的“三上”这样的时间?
■因为经常会出差,我很介意要利用好出差的时间。我觉得适合旅途之书,要轻薄不重,得合适带,品质又要足够地好,打个比喻,大抵相当于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的那个程度。要有魅力,足够抗干扰抗疲劳;当然也要符合我的口味,值得我大老远地背来背去。
按照这些标准,我会比较推荐格雷厄姆·格林的《一支出卖的枪》(傅惟慈译本)、罗曼·加里的《来日方长》、埃特加·凯雷特的《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吉姆·克雷斯的《死》、尤瑟纳尔的《哈德良回忆录》、唐代笔记《酉阳杂俎》、亨利·詹姆斯的《阿彭斯文稿》、巴尔提斯·阿蒂拉的《宁静海》、伯恩哈德·施林克的《周末》、迪迪埃·德库安的《遛鸟女》、阿尔韦特·桑切斯·皮尼奥尔的《冷皮》、E.L.多克特罗的《拉格泰姆时代》、伊斯梅尔·卡达莱的《谁带回了杜伦迪娜》等等。我专门写过一篇“轻薄、有魅力:适合旅途看的书”小文章,读者有兴趣可以去找找。
我不太习惯带电子阅读器,我还是喜欢抓两本书带在身上,可能跟我这一代人的阅读习惯也有关。
□ 最近一年读过印象最深刻的是哪些书?
■最近一年我觉得不错的书,会到豆瓣上去做标注。一般都是新近翻译引进的世界各国当代作家的作品。我比较喜欢关注与我处在同一个时代的,不同语种、不同民族、不同写作背景的作家。我觉得这样有助于让我了解不同的写作阶段“他者”的书写,目前是怎样的样貌和进程,这也会有利于拓展或对照当代中国的汉语写作。
这里面我想推荐伊莎贝尔·阿连德。我其实是很早以前读她的。她被誉为是“穿裙子的马尔克斯”,是在南美非常有代表性的一位女作家。
早年我看她的《幽灵之家》就印象特别深刻,后来很多年没有再读。这次再读阿连德,还是非常有感触。你能够看到一个女作家在其盛年期和晚期的创作中,对于人物和时间的关系,处理得非常好,充满了强烈的情感和个人色彩。写作者就应当像阿连德这样,对得起她所经过的每一段磨难。《维奥莱塔》好像在国内同行当中的影响不是特别大,我还是挺愿意推荐这本书的。
还想推荐意大利作家巴里科的《一个人消失在世上》。还有奥地利作家伯恩哈德的《沉落者》和《伐木》,都非常好。这些作品,对于长篇文体的处理和意象的塑造,与当下中文汉语写作有非常大的差异和不同。读这些作品,有助于扩展我们当下写作的维度,或者说差异性与个性化。
□ 你今年的创作和出版计划是否方便透露?目前正在写的是怎样的作品?
■今年六七月份应该会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一个小说集,叫《不可能死去的人》,是我最近几年中短篇小说的作品集。是我人到中年之后,也可以说是“初老”写作阶段对生命和生活的理解,这是我和时间共同写作的一本书。目前正在写一个长篇,还在进行当中,内容还是当代题材的,我愿意直面和处理我周围和此时的世界。
乔 叶:我百分之九十九读的都是纸质书
■受访人:乔叶(作家) □采访人:张中江(中国出版传媒商报记者)
作家乔叶接受商报采访的这几天,正在河南老家做巡回新书分享。每到一处,观众都是满满当当,甚至有个别场次学生近2000人,家乡人民对文学和作家的热情可见一斑。2023年,一部跑村、泡村写就的《宝水》,为乔叶带来了中国具有最高荣誉的文学奖项——茅盾文学奖。乔叶的创作成长之路,在70年代生人的作家中非常具有代表性。创作至今,其作品与中原大地、与乡土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此次采访,乔叶分享了她的阅读经验、创作经历和体悟,希望可以给今天的写作者和读者朋友一些启发。
□可否介绍下在你写作之初,当时阅读的是哪些作品?
■那时候很小,读书也很有限。早期也没有阅读什么经典,会读一些期刊报纸,看报纸的副刊。于我当时的认知而言,报纸副刊的文学性还挺强的,我还投过稿。我最早读到的名著系列,应该是哥哥姐姐他们买的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大卫·科波菲尔”。
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十八九岁时读的《简·爱》。虽然国度不一样、背景不一样,但我觉得心理层面的共振还是很像的。就是那种很强烈的自尊情绪和需求,让我觉得经典的魅力就在这里:无论在多么遥远的地方都能得到回响。
现在回头看我那时候的写作,比如像期刊风格,报纸副刊风格,与读者之间的贴近感,以及自我表达的欲望,是对我早些年阅读经验的综合呈现。
□你到了河南文学院之后,阅读是怎样一种状况呢?
■之前还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个作家,到了河南文学院之后,开始有了作家意识。整天跟李佩甫、张宇、李洱等老师们在一起,听他们侃侃而谈。我会留心他们讨论的内容,默默记下来,然后买来看。后来,陆陆续续地读博尔赫斯、卡夫卡以及一些俄罗斯的经典作家。他们阅读世界文学的水准相当高,我受益匪浅。他们也很愿意教我,非常感谢他们。
□国内作家的作品,你阅读并且受影响比较大的有哪些?
■我觉得自己是受到很多国内作家的综合影响。我们河南本土作家李佩甫老师,对我影响挺大的。他一直深植于中原这片土地,他早期的中短篇我看的时候很受震撼。他有一个中篇小说叫《黑蜻蜓》,写得非常深刻和深情,我每次看都会哭。当时我看完意识到,哦,原来亲人作为一个文学资源是可以这样写的。
像田中禾老师、张宇老师都有很好的乡土文学作品,我从他们那学到很多。包括更往前的李准,他早期的《李双双小传》,语言功底太好了。就是那种特别民间的,活生生的鲜灵灵的那种气息。我觉得真的会影响我以后的语言取向。民间就是一个语言的大宝库,就是生生不息的,像泉水一样的,可以注入到写作中。
再比如像李洱老师,我一直觉得他是知识分子写作。但有一次他对我讲,他说我也有乡土文学作品啊,就是《石榴树上结樱桃》。我后来想想,确实是这样的。但他的写法是很先锋的,现代性很强的智性写作。他那种腔调埋得很深,是在我的阅读经验之外。我觉得他就是一面镜子,原来有这样的写作方法。
看到某些前辈的作品,强烈的风格,我会觉得这种差异化的存在,对我确认自己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写作《宝水》的过程中,你除了跑村、泡村的实践,还阅读了很多关于乡土中国的学术著作,可以介绍下这方面的情况吗?
■写《宝水》之前,我确实做了一些学术阅读的准备。包括费孝通先生的,还有当代的温铁军、贺雪峰他们做的田野调查等作品,我觉得都挺好的,但这些并不能直接进入到小说,或者说它们是以一种特别隐蔽的方式进入小说。它们的作用就像写作中的钙、像骨头,那种细节、人物、情感、语言,都像是写作的血肉。我们看见的是血肉,但实际上骨骼是更深层次的,思想性的东西。
□现在主要阅读的是哪些作品?
■主要以经典作品为主,大多数是重读。为什么要重读这些作品呢?好作品值得一读再读,常读常新。
近段时间我重读了《战争与和平》《日瓦戈医生》《包法利夫人》还有《空山横》。重读《战争与和平》,是因为格非老师的推荐。另外,《包法利夫人》是我特别喜欢的书。我买了不止5本,最喜欢的版本是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李健吾先生翻译的。我还喜欢这些经典作品的配套内容,比如经典作品的写作方法、理论分析等等,我都喜欢看。2024年7月至今,我反复读的一本书是译林出版社出版的《空山横》,这本书收录了作者李敬泽在各种论坛或会议上的演讲或致辞。读了他的作品后我发现,文学话题往往只是开端,然后便奔驰开来,如漫游大地,如行走高原。跟着书中的声音步步深入,我看到这空山竟是如此不空,横峰侧岭,重峦叠嶂。
《红楼梦》更不必多说了,已经看了无数次。尽管原著我读得很熟,但也很喜欢看别人的解读。最近看到潘向黎的《人间红楼》,写得可好了,特别敞开,具有时代感。我觉得是一个深谙世道人心的小说家对《红楼梦》的深刻解读,她诚恳酣畅地表达着自己独特的所思所感,既有思想的锋利,又有柔软的悲悯。既切中文本的精髓,又接近当下的场域。在《红楼梦》内外穿行无碍,纵横捭阖。
□你现在阅读纸质书和电子书的比例是多少?家里藏书大概有多少?
■我现在还是以阅读纸质书为主,99%都是纸质书。我没有仔细算过我的藏书,大概有三四千册。数字形式的图书产品,几乎没有。
□今年你的出版计划是怎样的?
■今年可能会在九久读书人,出一本关于童年的书。然后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一本中短篇小说集。目前主要写小说和散文这两类体裁的作品。
王计兵:我始终是一条安静流淌的河
■受访人:王计兵(作家) □采访人:张中江(中国出版传媒商报记者)
在今年春晚上,有一位当代诗人不仅登场,并且还为久违的王菲报幕。这种万众瞩目的大众节目上亮相,在诗人乃至整个文学界也不多见。这个高光时刻的主人公,就是被称为“外卖诗人”的王计兵。因为送外卖他为更多人熟知,但诗人才是其底色。对于自己身处的热潮,王计兵保持着清醒的认识,他相信这种高光会逐渐褪去。自己现在被一个巨大的浪推起来。“当浪潮回落,我仍然是大海里的一滴水。我和大家一样。我就是一个文学爱好者。”
□请谈谈阅读,对你写作的意义是什么?
■我一直在想这样一个问题,我们喜欢阅读,是为了什么?很多朋友在问我这个问题。我总感觉,阅读是我的一种爱好,爱好产生力量。人的一生,一定要有一个爱好作为支撑。这样的话过日子才能有劲,心里有根。
就像前段时间我在兰州,想去看黄河。我问了很多人,他们给我指的路线非常远。我感觉路线应该很近。我就问他们,为什么你们给我指的路线和我心目中的不一样?他们说我们告诉你的就是最美的地方,说黄河哪里哪里有什么景点。
我突然感觉到,我喜欢文学可能跟我喜欢黄河一样。我喜欢的是河流本身,而不是它附近的风景。
你喜欢得越久,越会感觉到文字的力量,的确是这样。它会让你日常生活中过得更踏实,它会修正你的日常行为。甚至说我总感觉文学是一种滋养人类最好的方式,它会让你心态逐渐趋于平和。如果让我形容和文学的关系,文学是落在我空地上的一场大雪。它不给我改变什么,但是它绝对会让我的生命变得精彩。
□今天的社会,信息传播非常丰富,读书还有怎样独特的价值?
■喜欢读书,可能是时代和我的双向选择吧。我喜欢读书的时候,是上个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那时候我们的生活中没有这些多媒体的出现,也没有各种各样的干扰,我们的爱好非常专一。
一路走来,现在我们的日常生活比较丰富,渠道也比较宽广。但是我仍然喜欢读书,就是有这样一种感觉。确实现在的生活比较璀璨,多姿多彩,五彩缤纷,特别夺目。但是我感觉,读书是我们生活中的光。文学,文字才是我永恒的星辰。只要我们愿意多走几步,走进真正的大地,仰头看见的仍然是熠熠生辉的光芒。书带给我们的就是这种感觉,它永恒。
□3月通常都是纪念诗人海子的日子,他的诗歌对你有怎样的影响?
■绝大多数写作者都对海子怀有深深的感情。包括他的名言“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是很多人内心中最浪漫的那部分。
他形成了一种方向感,仿佛我们顺着这个方向往前走,就能遇到诗歌,就能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还有他写了很多诗歌,情感浓郁的诗歌。读他的诗我建议还是尽量分开读,一次读多了,容易醉。
我曾经对他的诗歌特别沉迷,也读他的《姐姐》。也因为他的诗歌,我知道了德令哈。现在想起他生命的短暂,还是非常悲伤。这么才华横溢的人,有一万种想法,有无数种想法都是可以生的,他为什么选择死?想到这些,还是让人非常伤心。
当然,他作为我们诗歌的一面旗帜,还需要我们继续把这面旗帜扛一扛。
□关于AI和诗歌的关系,今年的讨论尤其火热,想请问你如何看待这个新生事物?
■这两年AI的兴起,让很多人产生一种焦虑。特别是一些初次写作的朋友。我感觉其实大可不必。我一直坚持认为,所有的科技都是为了辅佐我们产生的,它只会让我们走得更高,甚至让我们学得更多。
目前的AI,还没有给我们人工写作带来更大的冲击。因为只要有写作经验的人,都能区分人工写作和智能写作。当然我相信随着技术的不断成熟,大数据不断收集整理,可能也会带有个人情感,赋予不同的特质。就这一点来说,可能也是对我们自我提高的一种挑战。就像我们刚才聊到的,我们喜欢文字写作,是喜欢这种事情的本身,而不是它附加的一种成分。
可能我说了大家会感到惊讶,现在我写作经常与AI联手。特别是我写散文之后,我写出了大量散文。比如这篇散文1万字,我是用语音写作,语音转换成文字之后,它里面会有很多同音、象形、偏差性的错误,包括文字的排列,我都会交给AI做初步的整理。
但是有一条提醒大家,比如我交给它1万字,它整理还给我9000字已经是阿弥陀佛了,常常是还给我8000字,让我特别着急。它会把你强调的语句剔除。
它给我带来了更大的便利,带来更恰当的文档排列。我一般会下达这三个指令。你帮我整理下面这篇文章的文字排列、文字错误、标点符号。让它归档后还给我,我再进行二次整理。这部分是我在写作整稿时间最浪费时间的,AI恰恰给我解决了这个问题。
AI要是伸出手来,我想与它握个手。爱好产生力量。既然我们喜欢写作这件事情,所有的冲击对我们来说应该都不是问题。我对此保持乐观的态度。
□你今年的出版计划是怎样的?
■今年我不否认,借助春晚的光芒,应该是我最高光的时刻。但我相信这种高光会逐渐褪去,因为我现在被一个巨大的浪推起来。当浪潮回落,我仍然是大海里的一滴水,我和大家一样,就是一个文学爱好者。
但是当然,也是借助这束光芒,我今年的出版也会被推上一个高峰。我想和这个事情产生一个同频共振,也是为了给自己做一个说明。1月份,《手持人间一束光》已经出版。8月份,我的第一本散文集《我母亲名叫包成珍》也会出版发行。另外还有一本诗集,可以提前给大家透露下,《你不知道我多爱这人间》,这是我的又一本新诗集。
我想用扎扎实实的写作告诉大家,尽管我是一滴水,但是对我的人生来说,我始终是一条安静流淌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