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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留在书店的年轻人 AI时代去重建人与人的联结
来源:北京青年报 | 念一  2025年04月24日07:08

近年来,AI的迅猛发展对文化产业造成了明显冲击。在图书产业,读者、创作者、生产者、实体书店,这个链条上的每个环节都在因为AI而做出调整。当AI等技术在当下加速迭代时,出版寒冬、实体书店不景气,已经是另一层面的老生常谈。但除了悲观的重复叹气,有什么新的变化值得在场者发现?昨天是世界读书日,值此之际,北青艺评委托作者探访了几家近五年来新开的实体书店,记录下与它们有关的故事。

为了完成内心的小小愿望

2023年年底,家璐下定决心和先生在苏州开一家小书店,取名“归途”。他们是高中同学,大学毕业后都在苏州定居,她之前在一家科技公司做市场品牌运营,先生在外企做食品饮品研发。走向而立之年,他们想在还有热情时实现一个珍藏于心的愿望。虽然明知开书店没有太多物质回馈,但这是他们喜欢的事情。

童年时,家璐曾受惠于书店。她小时候喜欢待在故乡小区楼下的一家书店,那家书店包括地下室共三层,一楼是各类文学名著,地下一层是工具书,楼上一层是教辅。家璐把它当作年少时停放身心的首选栖息地,而这也是她为书店取名“归途”的原因——珍惜每一次阅读空间内看似沉默实则默契的陪伴,安静思考,回归本心,让心灵真正踏上“归途”。

不约而同,当归途书店落址于苏州时,有两家独立书店在中国边境诞生,其中一家在中缅边境的芒市,一家位于中国东北的鹤岗。

2022年年底,大然子把他的书店选址于芒市雷牙让山顶。芒市以傣族文化、休闲旅游著称,但很少有人知道这里的独立书店。说起云南的书店,许多读者会想到昆明、大理这样的省会城市、网红城市里的书店,对云南其他城市的书店则知之甚少。

大然子听过劝阻的声音,但这都没有改变他要开下去的决心。在那个阶段,他渴望拥有一个实体空间去促进人与人的联结,而他与妻子初识,就是在昆明翠湖边的卡夫卡书店。

而在鹤岗,这座屡次因低价房在互联网闻名的资源枯竭型城市,云阶书屋于2024年9月10日开始营业。店主辉夜将其定义为“养成系书店”。在小红书,她对书店及自己的形容是“超自我,拒绝精神内耗,这个空间首先是家,其次是店”。云阶书屋的书籍都由辉夜亲自挑选,她通过开书店挣来的钱,也会用来买书,因此这家书店并不以流量、营利为主要导向。概而言之,这是一家绝对个性化的书店。

辉夜初到鹤岗时,这里并没有独立书店,而她之前就有开一家小店的想法,于是在定居鹤岗后,她把开书店的计划付诸实践。云阶书店是一个带小露台的二层空间,书店除了卖书,平时还会有电影放映活动、读书会。有一次,辉夜选择共读的书目是青年作家李颖迪的《逃走的人》,这本书有一部分就是关于迁徙到鹤岗的年轻人。辉夜对此书的一点商榷是:书的基调偏向悲观,但现代人的内心壁垒都很厚,也许通过采访和短期接触,很难真正打破他们的壁垒。辉夜认为:鹤岗并不是一座适合年轻人躺平的城市,它更适合在年轻时奋斗过,已经有一定阅历并想要在后半生安静度过的人。鹤岗缺乏娱乐设施、繁华景致,能够接纳独处、沉浸于自我世界的人。

辉夜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和翁贝托·埃科,对科幻和推理也颇有兴趣,这使得云阶书店偏向文学气质。开店至今,书店的运营状况符合预期。她对访客的观察是:来书店的大部分人是鹤岗青年、公务员、自由职业者。也有不少留学归来的硕士、博士,这些人中有人把鹤岗作为论文调查对象之一。她发现如果一个人沉下心来观察,像鹤岗这样的东北小城市,其实也有自己的文化艺术传统,只是东北人随性悠闲,并不喜欢很用力地去宣传。

小城里的精神小广场

在开独立书店的路上,归途书店店主家璐并不孤单。除了伴侣,故乡佳木斯正在发生的书店实践也激励着他们坚持下去。佳木斯是一座在外人眼中陌生、冷清的东北城市,但最近两年,有一批年轻人正在打破这样的刻板印象。

2023年,佳木斯青年刘琦在走访了门洞里、纸曰、万圣书园、呐喊等多家书店后,落实了他在故乡开书店的计划。刘琦不属于典型的文艺青年,他大学时念工商管理专业,毕业后做展会生意,工作停摆时,他漫游各处,认识了一些做书店的朋友。经过一番考量后,他认为在故乡开书店是成本较低、适合自己性格的一件事。有了这个计划后,刘琦找到朋友鸽子入伙,后者名义上是员工,实际相处时,双方是平等、友谊的关系。

他们在2023年6月6日与装修队签订装修合同,直到12月才正式开业。

他们为这家书店取名鸾鸟,地址位于佳木斯的三江商贸城,店名取自诗句“北方有佳木,鸾鸟栖于斯”。当初一个小小的决定,如今已经坚持近一年半,经营书店,成为这两位东北青年生命中重要的事。

鸾鸟书店是以书为核心的复合式空间。包括地下电影放映厅,空间有四层,二三楼用于看书,一楼卖咖啡、文创,顾客和店员在此聊天,地下一层在周末用于放电影,也会作为活动举办场地。

佳木斯此前并没有独立书店,鸾鸟书店的出现填补了这一空白。在此之前,本地热爱文艺的青年,即便有观影、看书、交朋友的需求,也不知道故乡有哪个空间值得去,鸾鸟书店出现后,他们有了一个具体的坐标。鸾鸟书店是一个朋友间的共同体,它不是一个书店爱好者的孤岛实验,也想成为渲染情怀的理想主义谈资,当我生活在佳木斯,它是一个平和的、朋友们常来做客的地方。书店里人的关系,是一种看起来淡,又被某种黏度联结的关系。在佳木斯时,顾乡常去鸾鸟书店,大部分时间他在店里就是看书、自习,和店里其他顾客并没有多么热烈的交流,但鸾鸟书店会给他一种安心的熟悉感,仿佛只要待在那里,就像暂时进入一个小型避难所。

东东也是鸾鸟书店的常客。他热爱文学,去年最喜欢的一本小说是《乔瓦尼的房间》,他在社交网络里多次分享自己去鸾鸟书店的日常。在那里,他能够找到和兴趣相投的朋友沉浸于生活流水中的感觉,而在佳木斯,这样的地方少之又少。对于小城里热爱文艺的青年们来说,一家温馨的独立书店犹如他们的精神角落。

鸾鸟书店吸引的不只是文艺青年,还有准备考研的大学生、婚姻中陷入感情困惑的男女、受困于生意不景气的商人,实体空间在此承载了微型广场的功能,人们在此相遇、歇息,又流水般分开。

当书店不景气成为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时,一些细节同样值得关注。首先便是青年人向二三四线城市的流入。他们既去往杭州、成都这样的“新一线城市”,也有不少人工作于佛山、苏州、昆明等地方大城市,随之带动了当地的文化生活建设。

以佛山为例,这座城市离广州和深圳都很近,自身又有历史底蕴、饮食特色,因此成为广东本地人的一个热门生活选择。佛山的老牌书店先行书店、新兴空间单向街书店佛山分店、橘子海女子饮酒社、璞时光、唐宁书店、阅见书店、光与艺术商店等,一同构筑起本地的文化氛围。因此,近年来二三线城市的独立书店,呈现出新型空间野蛮生长的态势。

AI进一步促使他们反思人与人的联系

随着AI对各行各业的冲击,书店从业者也会运用AI来写文案、制作海报。家璐更直观的感受是,当AI等技术走红,人们对建立“强联结”的需求其实更强了。虽然互联网上的关系也是真实的,但那种关系的基础非常脆弱,点击删除键,网民之间的塑料友谊就会破碎。而在线下,由气味、声音、容貌、情境组成的交往环境更加细腻可感。于是,一方面我们被技术话题和电子产品所笼罩,另一方面我们对真实的渴望更加强烈。一个人更渴望抓住具体、确定、拥有安全感的关系,具有交互感的实体空间非但不会消亡,反而迎来了新的可能。

正因如此,在书店工作时,家璐也会留心常来书店的人。曾经有一个上初中的男生经常在周末来归途书店,他一直用现金买书,通常是100块钱的纸币。原来,他准备参加作文大赛,所以要求自己储备阅读量。归途书店的书塑封能拆,他挑好了一本,再拆一本别的,如果喜欢就买回去,若是超了100块他没钱了,有时家璐就给他抹去零头。

不过,这段交往还有一个考验他们关系的后续。有一回,男孩说他入选了作文大赛,但没零花钱了,问家璐能不能借书回学校看。家璐问他,你可以去图书馆借书,为什么不去图书馆试试?他说没满16岁,有些书不给借,只能到书店看。归途书店的书正常情况下不外借,家璐心软,寻思他万一真是个写作的好苗子,真没钱看书,可别让自己扼杀在摇篮里了,于是借了些他在店里拆的新书。

归途书店设有一块许愿板,开放给书友留言他们想买的书。那个男孩写下的书单是——《毛泽东诗词集》《水经注》《沧浪诗话》《人间词话》《追忆似水年华》《白居易集》《堂·吉诃德》《刻意练习》《学习之道》《超级学习者》《注意力:化简为繁》……

而他买过、借过或者在店里拆过的图书是:《毛泽东诗集》《人间诗话》《刻意练习》《深度学习革命》《中国通史》《夜行者》《永不放弃:特朗普自述》……

这个故事有一个欧·亨利小说式的结尾。4月中旬,当我询问家璐那男孩是否还书时,家璐说:“前阵子,他带同学来过一次,说没把书带过来。”两天后,那个男生又回来了,他说自己转校了,目前在走读,一直没把书带过来特别不好意思。他想要买下自己借的书,但暂时没钱,要等到6月份考完试。所以,男孩最终是否真的能还书或买书,这个答案只能等到6月份再揭晓。

跟家璐、刘琦不同,开书店是苏沐然对人生展开的一种救赎。2020年,苏沐然罹患抑郁症,一度处于极度的自我贬低和内耗情绪中。2022年,苏沐然决定将青春期就有的心愿落实,在贵阳开了一家无产艺术书店, 这是一个免费阅读场所,书店里的书都可以免费阅读,但不可购买,书店的最新场地包括了院子、六个独立书房、一间非遗课程体验教室、一间艺术文创商店和一间200平方米左右的主厅。书店所在的永乐乡是本地的水果乡,因此店里也提供现榨果汁服务。

在AI狂飙突进的当下,苏沐然的感受是,网络让人们演变为迅速认识又相忘于江湖的关系,人们获取信息的手段的确更方便,但假消息的流通也越发猖獗,真实与虚构的界限在这个世界正变得十分模糊。相比之下,她更享受线下生活,希望通过书店创造具体的联系,做这件事看上去费力不讨好,可这是让自己的生命更有实感的途径。

开书店是长期主义的实践

如今,雷牙让书店经营到第三个年头,大然子越发认可学者刘擎提倡的“视角主义”,他说:“视角主义教会我们的,应该是谦虚之必要而非分裂之必然。”大然子曾经反感有人说书店只是吹空调、歇脚的地方,或者用网红打卡地的逻辑去描述书店,现在他选择尽可能去理解不同人的想法,去代入他们的视角。而对他自己来说,他感激那些真正理解和热爱书的人,这些人是他经营书店的最大动力。

以雷牙让书店为码头,大然子认识了一些人类学家、画家、剧作家,还有芒市本地爱书的青年。书店也成为外来者了解芒市文化的中介之一。大然子在书店布置了云南专柜,内设江应樑等学者关于德宏州和芒市本土文化的研究。大然子还会经常发起“小镇漫游”活动,其实就是呼朋唤友探访芒市周边。他们潜入热带雨林,坐皮划艇在水域探索,也去了瑞丽等周边城市,用脚步丈量附近的质感。

在大然子看来,芒市的性格就像是水牛吃草,日暮时分,当你在芒市大河边散步,你就会懂得那种感觉。

这些年,实体书店遇冷的说法早已有之,图书销售额在书店总营收中的比重日益缩小,像北京的豆瓣书店那般主要靠销售图书来维持,这在今天的书店市场已经是一个奇迹。而鸾鸟书店、雷牙让书店等店主都表示,图书销售额在书店总营收的比重不足50%。

相比起80、90后,新一代青年沉浸于短视频的比例更高。而还有读书习惯的人群,早已经习惯于从电商平台下单折扣书、在微信读书注册会员、在直播平台下单。为了应对折扣潮,部分书店也选择了走打折路线,而今天许多书店,实际上是书店、咖啡馆、文创、自习室的结合体,书成为装饰,而非主要营收方式。

饶是如此,依然有人怀揣热情,以开书店为志业。大时代的潮流变来变去,一些看似旧的存在,反而能给予人新的思考方式。就像实体书店,在过去,也许我们只是把它当作看书的地方,而今天,它成为热爱阅读之人逃离堆积如山的AI文字,寻求真实接触的一个据点。

面对AI的冲击,家璐并不悲观。她告诉我:“技术越发达,大家对社会交往中互动诉求会越高,寻求归属感的愿望也会越强烈,这和我们想打造一个‘有温度的街边栖息地’的出发点是一致的。”

电影《书店》里,一个普通人开的书店,遭遇了各种压力,但无论局面如何,女店主仍会平静地留出时间来看书。这或许是一个启示,生活给予世人种种考验,新技术的出现考验读书人的心志,那些不了解你的人会唱衰你的选择,而更多时候,他们只是毫不关心。但至少,你在乎这件事,你喜欢的书依然在。当你再次拿起书去阅读时,你心中的书店就不会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