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2025年第4期|裘山山:会写信的母亲
我是在母亲走后,才意识到有一个会写信的母亲是多么幸运。此前我只是觉得,母亲会写信对父亲很重要。因为他们总是聚少离多,在长达60年的婚姻里,有一半时间两地分居,只得靠一封封书信来互相关心,彼此慰藉。后来我翻阅母亲早年的信,忽然发现,母亲在给父亲的信里,很多时候是在谈我和姐姐。那些早已远去的旧时光,经了母亲的信倏忽复活,让我重回孩提的快乐。
父亲是一名军人,亦是一名铁路工程师,母亲从与他认识到结婚,写了整整七年的两地书。异地恋,跨国恋,没有书信真无法想象。婚后他们仍无法生活在一起,继续两地书;生下两个女儿后还是无法在一起,再继续两地书,他们就像是把家建在了信上。细算,我们一家四口在一起生活的时间也就7年。不是父亲远在深山修路,就是我们姐妹长大离开了家。所以,母亲先是不断地给丈夫写信,后来就不断地给两个女儿写信。有几年时间,她要同时往三个地方写,那时我们家四个人在四个地方。
幸而母亲会写信,仿佛她在文字上的才华就是用来写信的。尤其是失去工作后,写信几乎是她唯一能使用文字的地方了。
我说母亲会写信,不是简单意义上的会,比如通过书信表达情感,告知情况等,而是写得好看,有趣。特别是在写到我们姐妹俩时,她的文笔格外活泼。须知她在写那些信时,正遭受着不公正的对待,时刻被忧愁围绕着,但她在文字上的灵性却如影相随,从未消失。
1961年年底,母亲结束了三年的下放劳动,从山区农村回到杭州。虽然仍在报社农场,但总算可以把我和姐姐接回到她身边了。彼时父亲远在湖南大山里修铁路,母亲一边劳动一边抚养我和姐姐。那个时期她给父亲写信,总要讲我们的情况。大小事都讲,父亲是在母亲的信里看着我们长大的。
以下内容均来自母亲1962年前后写给父亲的信:
小白桦一蹦一跳跟着老张走了。穿了件大衣,好像是大孩子了。家属在背后轻轻地议论:阿姨给孩子打扮得真好!好像亏待了山山,我连忙过去看她,塞给她两颗糖。挺好,嘴里又说又唱,摇摇摆摆上楼午睡去了。山山现在活泼多了,我在门外敲门,小白桦嘴上很快答应:喔,来了!门一开,却是山山开的。山山现在已和我开始谈心了。她说,在幼儿园里,孩子们是不洗碗的。谁洗?杨阿姨洗!为什么你们不洗?我们年纪小啊,不会洗!居然能从平凡的生活中总结出一条真理!她也开始恋家,但她愿意去幼儿园,那边她很习惯了。
我三个月大就离开了母亲,三年后才回到母亲身边,自是和母亲有些生分,去了幼儿园就不愿回家。母亲伤心又无奈,仍耐心地将我焐热。她专门讲我的情况,是想让父亲放心。
山山身体好起来了,胃口还是欠佳。可气的是,理发师又把她的头发剪了。我怪小白桦为什么不加过问?她噘起小嘴巴回说:我又不知道!我曾托过程薛英,叫不要给她剪头发,后来程薛英不在,又给剪了;接着我又托丁纯(现在的负责人),小丁出去了,结果又剪掉了!小辫子何其难产!今天我到幼儿园说笑话:以后要在山山头上钉块小牌子,上书:“不要剪!”或“封山育林”!阿姨们大笑不已。这一笑不知是否会加强她们的记忆。
我从乡下回来剪了个“马桶盖”,完全像个男孩子。母亲心心念念要正本清源,让我做回小姑娘。可是幼儿园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我头发剪掉,也许我的确像个男孩子。如果不是这封信,我都不知自己有这么一段经历。
下午我去看二姐,我有两个星期未去,有些记挂。挺好……小马钊见了就问小白桦怎么不去。我说上车下车带着麻烦,他就要求小白桦下半年到他家去念书。这两个小家伙感情确实好。春节的早晨,小白桦一醒来就从被窝下面钻过来和我睡一起。她说:妈妈过年我又长一岁了。嗯,这样一岁一岁长下去,你快变成大人了。她接着说:妈妈,我长大了要做妈妈,哥哥长大了要做爸爸!在一家做爸爸妈妈吗?我问。她羞羞答答地回答:是的。真有意思。
小白桦便是我姐,小马钊是我们表哥。母亲和我们二姨,她的二姐感情最好,又同在杭州,时常去看她。三年下放劳动期间,母亲也是把我姐托付给她二姐照看的。
星期六我请了半天假去看二姐,赶回石莲亭天已大黑,两个小家伙像孤儿似的在亭子里等着我。多亏农场叔叔阿姨照顾,烧了六只蛋给她们吃,“反正找她妈妈算账!”我还能不认账?感激还来不及。原来幼儿园昨天全部放假。园方打电话到农场找我,说我出去了,总以为我回石莲亭了,哪知我一个人任务可多呢,跑来跑去。拼命加速赶回来,幸亏赶得快,姐妹俩少做了一会儿“孤儿”。
啰唆半天,忘了报喜。小白桦评上了“五好孩子”,得了颗红五角星!幼儿园把她评上“五好孩子”的评语寄给我看了。我原想寄给你看,只是园方要求贴上联系本,没办法寄。我问小白桦:“你怎么评上好孩子的?”“喏!我有许多优点!优点就是好的方面,缺点就是不好的方面。”“你有什么缺点呢?”“缺点是只挽山山的手,不挽大家的手!”孩子已懂得许多道理了。山山这星期好像瘦了一点,胃口倒不错。挺活泼。爬到凳子上拿下照相框,指指她自己:“这是小木陀!”真是机灵鬼,说自己小木陀,眼睛却看着我笑。
“小木陀”是父亲给我取的小名,有时候也叫我木字旁,就是傻的意思。姐姐则叫小荸荠,红红胖胖的意思。我们姐妹俩的大名都是母亲取的,父亲便在小名上找补了。
母亲对文字有天然的感觉,行文不仅流畅,还很诙谐。加上一手好字,龙飞凤舞中,两个女儿便栩栩如生。
然而我佩服母亲的,不仅是她鲜活的文字,还有她坚强豁达的性情。那时她整日在农场里喂鸡养兔拔草,累得腰酸背痛,却从来不在信里叹息抱怨。
继续讲螃蟹的故事给你听。
第二天一早,我发现那只小杯子横倒了。心里一愁:逃了吗?真是逃了。我诚惶诚恐地把这消息告诉两位小姐。大的把眼睛富有表情地一翻一白,摊开两只手,“啊呀!”一声表示很惋惜。实际上不很在乎。可是老小却把手放在背后大兴问罪之师:妈妈,你为什么不看牢?妈妈睡觉了,怎么看得住呢?那你为什么不先看牢再睡觉呢?你要不要睡?你要睡,妈妈也要睡呀!格末,你是大人呀,大人要先做事再睡觉!好厉害,迫得我无话可答。
寥寥数语,我和姐姐的形象便跃然纸上,生动传神。一位朋友看到后大肆夸赞说,与你比,你母亲才更应该成为作家。
昨天我休息,幼儿园不放假,我进城处理一些事务,傍晚请她们回家玩儿。小白桦来和我谈时事。“妈妈,丁阿姨讲,坏蛋过几天要打到我们这里来了。”“你怕吗?”“不怕。我叫爸爸去打坏蛋,爸爸是解放军。还叫范家大哥哥也去打。范家大哥哥去年参军了,穿着一件新衣服,范家妈妈陪他去的。”这小家伙真有两下。范家的大孩子是去年参军的,记得吗?那时你也在杭州。这事我从未和孩子谈过。可是她却看在眼里,记在肚里了。范家小儿子问她报了名没有?“怎么可以不报名呢?下半年没得书读。我们都先报名的。”一回家就找那些小哥哥谈论念书的事了。
信中所说的“坏蛋要打过来了”,估计是那个时候台湾正在闹“反攻倒算”,报纸广播天天说,姐姐便听了进去。若不是母亲记下来,姐姐自己早已忘得干干净净。
今天给你写个小桦上学“专页”。
早在放榜前好几天,就天天开始问了:妈妈,还有几天开学?28号那天我请个假陪她去看榜。名字那么多,眼花缭乱,哪里看得清?凡是有个小字的名字,她都要“喏”,随后又是,“哎哟,不是”。后来我逗她:“恐怕取不上吧!”眼圈都红了,我又慌忙指给她看,第二排,上面数下来第二个名字。“呃,是的是的,是我。”笑出来了。
30号交费,是请大朋友带她去的。她不愿意跟男孩子去,一定要跟女孩子走。可是昨天正式上学,排了座位,“偏偏跟一个男人家坐一排”,小嘴巴噘得那么长。“本来我和门口一个姑娘儿坐,后来赵老师又叫我和那个男人家坐!”真有意思。七岁的人就男人家女人家那么分得清了。昨天参加开学典礼回来,告诉我说:“老师讲的,今天下午拍苍蝇,明天还是拍苍蝇,后天去领新书上课。”老师还说,早晨要起得早一点。老师叫他们高年级同学唱社会主义好。总之,上学才一天,已老师长,老师短,开口闭口老师了。
我猜想,那个时候父亲一定特别盼望母亲的信,特别想读母亲的信。长年分居,无法享受天伦之乐,母亲的信多少能弥补一些。他一定很庆幸自己有个会写信的妻子。
五岁那年,我们一家总算聚在一起了。父亲调到石家庄铁道兵学院教书,母亲便带着我和姐姐随军,一家人过了七年团聚的日子。但到七十年代初,又分开了。父亲调到修路部队,在大巴山修筑襄渝线。母亲又带着我们姐妹俩随军,住在重庆北碚。
于是母亲又开始了她的写信生涯。那时我和姐姐都上中学了,母亲经常在信里告知父亲我们的情况,身体,学习,以及好玩儿的事:
——孩子们正忙着准备半期考试,这个星期是她们最紧张的日子。
——小桦去学校画画去了,画马克思。据她吹,她画得最像。
——最近两个孩子都不错,能帮我做许多事。做饭,洗衣服,倒洗澡水等等。小桦到底大一些,力气也大一些。大多数时候,我下班回家,有一盆洗脸水和一杯凉开水等我,我一边脱衣服,小桦就一边给我打扇子。
——山山15号出发“拉练”去了,小桦他们因为要升学了没有去。生平第一次出门,不知她会不会哭鼻子。她走以前带这个带那个,背起来够她受的。听山山说,她们从北碚往北温泉方向走,经过合川,然后从广安那边回来。我对四川地理毫无概念,因此到现在也弄不清她会从哪个方向回来。
这封信的邮戳很模糊,似乎是1972年10月。我只记得我是初中去拉练的。如果不是母亲这封信,我一直以为是1971年。
有段时间姐姐生病了,母亲每封信都要告诉父亲看病的情况以及复查的情况,很是辛苦。好在终于痊愈。彼时父亲在陕西紫阳毛坝的大山里修路,一年探亲一次,还常常因为工作不能按时回来。母亲有好几封信,都在谈休假的事。
孩子们已在盼着你回来了。前天隔壁小邓在我竹竿上晾了一件军棉衣,山山放学回家三步并作两步奔上楼,问我,妈,外面的棉衣是谁的?我骗她,你爸爸回来了。她马上钻进屋里去看,没人。我又骗她,他去别人家送东西了。她说,我不信,我爸如果回来的话,保证把东西摊得到处都是,不可能这么干净。怎么样?你女儿对你的评价很高吧?她刚才回来,又出去挑煤去了,要了四分钱的冰糕钱(其实这个月我已经给了她一元五角的零花钱),抓了一把红枣走了。
1972年夏,父亲他们修筑的大茅山隧道正处于关键时期。父亲原打算六月休假,推迟到七月,后来又推迟到八月,到了八月又来信说还要推迟。母亲很失望,写了比较长一封信,但还是努力不发牢骚:
6号来信让我们很失望。可是没办法,既然是工作需要……你不知道我们多么积极地准备你回来休假,山山连你的凉鞋都拿出来洗了,现在又收起来了。山山养的三只小鸡,还得继续养它们一两个月。最大的一只已经有2斤重了……
山山不愧是你的女儿,一切与你何其相似!晚上洗完澡,她躺在床上,把《红灯记》或者《沙家浜》,原原本本地背诵下来,该唱的地方就唱,该念白的地方就念白,只不过都不大入调就是了。可是一字不差!有时候偶尔唱错一个字,叫小桦抓住辫子,两人争论不休,十分激烈,谁也不让谁。还有一点书生气十足的是,她干什么事,喜欢呆板地讲究时间。譬如说炒花生,不管焦不焦,一律炒十五分钟,提前一秒钟也不干,结果把花生炒得难以入口。她是多么盼望你回来呀,譬如说游泳啊,买书呀,只要她爸爸回来,就可以充分满足她。
前几天她听说你要回来了,就跟小桦说,这一回爸爸回来,起码要买十本书,因为爸爸已经很久没给我买书了。她经常逛新华书店,和书店服务员已经交上朋友了,有好看的新书到,那位女售货员就会主动告诉她。她往往把我给她买冰糕的钱,很快就花光了,主要花在买书和本子上。其次是买一点不要票的零嘴来吃。我嫌她花钱不节约无计划,一个月一块二的冰糕费分三次给她,一次四角。最近好像有进步,听说已经积蓄了八角钱,另外还有一元存在我这里。她本来想,她爸爸如果夏天回来的话,请客吃冰糕是没有问题的,这样妈妈发的冰糕费就可以全部拿来买书了。她说,有那么多好看的书,她却买不起。可是爸爸要到10月份才回来,那时冰糕已经没有了,冰糕费也不发了。
真的很感激母亲,记录下我的这些琐事。母亲不写下来,我完全不记得了。比如给爸爸洗凉鞋,比如认识书店的女售货员,比如大家上班后在家接水洗衣服,还比如挑煤的时候要了4分钱。
但是炒花生我是有印象的,因为挨骂了嘛。我也不是无缘无故呆板,是为了看书。第一锅我先看着闹钟认真炒,十五分钟刚好。第二锅我就定好闹铃,一边看书一边翻炒,哪知十五分闹铃响时,已经糊了。我跟母亲辩解,第一锅就是十五分钟刚好呀。母亲说,第一锅火还没上来(蜂窝煤),第二锅火上来了,你个木陀!
山山入团了。她的入团我说是“时势造英雄”。因为她们快毕业了,而初三年级尚未建立团支部。她们学校袁主任主动找她,问她交了申请书没有。她说她还没满15岁,所以没交。袁主任说,赶快交申请。她就交了,不到半个月就批准了。今天已经张榜公布。她们班就她一个。
此信写于1973年4月,我就是那时入团的。但在我记忆里,远不像母亲说的那么顺利,因为我始终笼罩在“可教育好子女”的阴影里,交了申请也觉得不会被批准,张榜都不敢去看。最后看到自己名字时,那种没有被划为另类的喜悦,大大超过了入团的喜悦。母亲并不知我的忐忑,只觉得我还是个孩子,不像个团员。她入团的时候已经25岁了。
母亲三十出头就失去了工作,她原本是个出色的编辑。此后在文字上的才气便一直憋屈着,只有写信时能呈现一二。她的文字谈不上哲理,也谈不上诗意,就是家常话。把家常话写得这么有趣,也不多见吧。母亲只读过初中,初中都没毕业,文字上的才华却远远胜过我这个大学中文系毕业的。我一直以为文字是可以训练的,经过训练的文字准确通畅。但对文字的感觉却无法通过训练获得,是天生的。我读大学时,经常因为读母亲的信在寝室里哈哈大笑。遗憾的是,母亲那个时期写给我的信都被我遗失了。我只保留了1986年调入机关以后父亲母亲写给我的信。
父亲母亲直到退休后,才结束分居生活,聚在了一起。后来姐姐也调回杭州,只有我还在成都。父亲母亲就轮流给我写信。父亲依旧一板一眼,有条有理。母亲依旧随性闲聊,幽默风趣:
——最近别人帮我弄到两幅名画家的画,可我们客厅里已经有了未来画家田田和杭杭(两个外孙)的“壁画”,所以我不敢鱼目混珠,贸然挂上。你姐问我留着干吗?作遗产吗?记住,有两幅,其中一幅该是你的嘞!
——你爸最近鱼运亨通,钓鱼事业大有发展。设备方面,增添了海杆,成就方面,那天他一下子钓了拾柒条(大写,省得人家篡改)!他钓鱼我养花,我们相安无事。
——我的阳台花园今年种植结构有所变化,主攻菊花和月季。不过眼下我的大叶海棠长得旺盛极了,开了成百朵花,丁零当啷,煞是好看。这海棠是曹老师(邻居)给我的。她给了我后,自己那株就天折了。于是我还她一株。结果我留下的那株前年冬天一夜寒流袭击冻死了。来年春天她又给我一株,就是眼下开花这株。奇怪的是她自己的一株又在去年冬天冻死了。这是我们间的海棠缘。
——快过春节了。我和你爸又处于临战状态。昨日毛毛雨已下起来,发了大米和苹果。今天通知领菜油。等到二十日左右就会大雨倾盆,东西发得好像世界末日来临一样。发那么多东西也喜也忧。生活好了当然高兴,但一味白拿心里也不是滋味。不知未来的历史学家是否会描写这一社会生活现象。我准备写一现实记录,藏在一个瓶子里,埋到很深很深的地下(里面放上除氧剂),留给他们作资料,一定是最珍贵的资料。
——杭州又进入高温天气,每天40℃。我和你爸一早就拉上窗帘,打开空调,有恃无恐。
——你爸出去旅游了,报社发了150斤西瓜,干休所又发了50斤。200斤西瓜堆在那儿,真不知是我吃瓜还是瓜吃我。
这几封信是我早年摘抄的,大致写于1990年到1996年。因为1996年后家里就装电话了。我每周六上午给他们打电话,成为我自己不成文的法律。无论身在何处,成都还是西藏,中国还是外国。父亲母亲也就不再给我写信了。
但偶尔,他们还是会寄信来。父亲是看到关于我的消息,会剪下来寄给我;或者有老友给他写信夸我,他会转寄给我;而母亲更关注国家大事,看到报上她认为我应该知道的新闻,就剪下来寄给我。比如,西湖申遗成功。母亲感叹说,多亏当年苏(东坡)市长打好了基础。还比如,关于过度包装造成浪费的报道,她剪下来寄给我,希望我开人大的时候写个建议案。
我那时觉得打电话很好,可以听到他们的声音,可以随便聊。而且从语气里还能听出他们是否高兴。父亲为了和我畅聊,还一家伙充了三千块电话费。我打过去他会说,你放下,我打过来,电话费用也用不光。我们就嘻嘻哈哈互相调侃。但现在想来,还是有些遗憾,没能让父亲母亲多留下一下些信件,那是可以反复阅读的信件。
母亲写给我和姐姐的最后一封信,是遗嘱。
1996年,父亲和母亲双双年满七十周岁,他们一人写了一份遗嘱。母亲只写了简单的几句话:“我死了以后,希望丧事从简,免去一切悼念活动。火化后也不要留骨灰。”
父亲则写了两大页,保持了他作为军人和工程师的一贯风格,分一二三四五点,详细又有条理。不过大致内容与母亲是一样的。
写下遗嘱后转眼过去10年,他们又双双满了80周岁。80岁那年的清明,母亲在她原来的遗嘱后面又加了一段话:
一年一度又清明,眼见耳闻扫墓声声,交通拥挤,后人百忙中挤出时间,山火隐患牵动众人不安。墓中人知否?不知,不知,不知!我八十岁了,再次重申上述愿望。
从健康情况看,我肯定走在你们爸爸的前头,你们对爸爸的关爱,就是对我的关爱。一切拜托你们了!(2006.4.3)
把遗嘱写得如此率性真挚,无拘无束,恐怕也只有我母亲吧?
母亲自己也没料到,她会比父亲长寿,而且长了整整十年。只是父亲去世后,她再也没有动笔写过任何文字了。
幸而她留下了许多信。那些年代久远的文字在发黄的信笺上依旧鲜活着,说笑着,甚至跳跃着,仿佛随时能传来母亲的声音。
我是多么幸运的人,有一个会写信的母亲。
写于2025年立春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