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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忆:糖橘
来源:《长江丛刊》2025年4月/上旬 | 王 忆  2025年04月18日09:12

看见糖橘的那个清晨,天上正下着窸窸窣窣的雨,有点像细针往下扎的感觉。出门时辛舟还在庆幸,幸好昨晚回来长了个心眼给电瓶车罩上了遮雨罩,要不然他这绿源牌“大奔驰”非得落得个湿漉漉不可。却不想,这一掀开雨罩发现一个湿乎乎毛茸茸的东西把他活活吓了一跳。哎呀妈呀,什么东西在这儿!我眼睁睁看着他死死揪着雨罩整个人原地弹了起来。糖橘躲在雨罩里本来睡着了还没反应,随着辛舟这么一惊一乍吼一声,它算是彻底吓蒙了。我又眼睁睁看着它恍惚间逃命一般窜了出去,瞬间没了影。

辛舟说他从小被狗追过,时至今日依然存有童年阴影。我去年碰到糖橘时,它才一个包装盒那么大,不晓得它是从哪里来,后来它就一直在小区里。我说,它太小了,又不爱作声,我们把它带回家养好不好?辛舟听了疯狂摇头,说什么也不愿意养。他的意思是,他对一切带毛的动物都过敏,自从有了被狗追过的经历,之后连动物园都没去过。他从坐凳底下掏出抹布,捏住鼻头使出好大力气把车座、车厢、后视镜反复擦了好几遍。我笑他在小题大做,它不过是在踏板上窝了一会儿,不至于你这么大动干戈。他擦完最终将那块抹布丢进垃圾箱,顺便冒雨洗了个手,又回来拍打了几下车座,称总算干净了。辛舟怕狗怕猫,怕带毛会走动的动物,他有精神上说不清道不明的洁癖,我觉得像他那么干净地活着有时也是挺累的。好在他不干预我接触小动物,我喜欢猫啊狗啊,他也知道,他说你找猫玩我没意见,就是玩完记得把自己洗干净了回来就行。

你听听这话,像好话吗?我常常因为这个生气瞥他一眼,真没爱心。

他诡异一笑,你有爱心就行了呗!

近几年,真是越来越怕参加所谓的家庭聚餐了,能聊的话题就像没花心思煮熟的米饭越发生硬,可是奶奶我总不能不回去看望。这周末还是得回去一趟,二叔在微信群里喊有事商量,群里人务必到齐。这群里总共就四个人,二叔和小姑,我和我爸。每回到场的也只有四个人,除了我和二叔,小姑,还有奶奶。至于我爸,二十年前自从离了我妈后,他去了土耳其倒腾货运,这么些年也没说回来一趟。早些年还没微信视频,奶奶总念叨:“你说你爸出去这么长时间也不知道干嘛去了,真是活不见人……”后半句不想说下去,就用哀叹替代。这几年好了,有了微信能开视频了,奶奶八十多了,我爸自然也不会年轻到哪儿去。这样的家庭群通告,他是不会回复的,有时差或者还有别的缘由。谁说得清,没准他早在异国他乡成家立业了呢。这我倒没所谓,反正他只是我爸,他也就只是我口头上的爸。

奶奶一听说我们周末都要回去,又开始着急忙慌叫阿姨备菜,所以阿姨是最不喜欢这一天的。太忙了,用她的话说平时服侍奶奶吃喝拉撒睡就够她忙的了,怎么你们一回来不帮忙,还得她忙一大家子吃喝,真是忙不过来啊。我二叔特不服她这句抱怨,你是住家保姆啊,家里大小事你不包办还要我们回来动手?不得不承认二叔这是歪理邪说,又好像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奶奶是去年冬天上厕所摔下来的,她有高血压和糖尿病,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摔成脑溢血,万幸没造成最坏的结果。然而毕竟是伤了筋动了骨,到了她这样耄耋年纪,何止是要恢复一百天,至少这半年人和床是分不开了。

当即二叔就动了要奶奶卖房的念头,当然他也不会直接向奶奶表达这层意思,这是他和小姑合计出的办法。我那会儿一时没明白,奶奶摔倒和卖房有什么联系?他俩把我拉进厨房,掰着指头说给我听。你看啊,你奶奶现在卧床不起,身边肯定要个人二十四小时照顾,我们几个的家都不靠她这儿,也不可能天天来回跑。但是假如现在把这套房子卖了,奶奶就能搬到我们家里去住,照顾起来也方便。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小姑说,对的呀,她八十多岁了不摔跤也要有人在身边照顾的呀,万一半夜有个事可怎么办?就像这次,多危险。我听了略略点头,他们说得确实有道理,独居老人的安全保障的确是个问题。二叔迫不及待摆出手势说,我问好中介了,我们家虽然是房龄快三十年的老房子,可是地理位置好得不得了,周围交通便利,有中小学,生活都很方便,房子是小了点,两居室,但市场报价还是可以的。小姑眼睛瞬间也亮起来,多少钱?划下来三百八十万呢!我听到这么大的信息量,突然感觉嘴角僵硬,他们想干吗?

他们聊得热火朝天,我却不解风情泼上一盆冷水。我觉得,奶奶不可能同意的!

奶奶必然不能同意卖她的房,这是爷爷在世就说好的事。做儿女的都可以回来住,就有一点,谁也不能动他们的老窝。奶奶的个性并不比爷爷刚强,却也曾为坚守老窝独居多年。要不是偶然摔这么一跤,不至于沦陷在与二叔小姑的周旋中。二叔他们不认为这是偶然事件,这是迟早要发生的,就像他们迟早都要卖掉奶奶的房子。奶奶一开始慷慨激昂,手攥拳头猛捶床板死活不答应他们心怀不轨的想法,她说要是你们摔上一跤也得瘫床上十天半月,你们也有动弹不得的时候。难道动不了就要连窝都端了?你俩省省吧,我起码还有嘴能动,腰里好歹还拴着几个铜,有铜就饿不死……奶奶说得理直气壮,二叔和小姑便不好继续打算盘,而是拿着奶奶给的铜办事。

这个阿姨是找来的第三个阿姨,二叔说要网上寻摸,小姑却要到实体店里挑。挑来拣去,这三个都没熬过两个月的期限。我问奶奶,她们都怎么照顾你的?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奶奶笑着摇摇头,你不懂,你谈恋爱有热恋期吧,刚开始都好得不能再好吧,恨不得没日没夜也要掏心掏肺给你吧。时间一久,你和辛舟还像原来那么好吗?阿姨也是同样的道理,时间一到,热情期一过,别说是外人了,就是换作你二叔和小姑也得抱怨死我。阿姨找谁都一样,那不如热恋期就不重样。听她这么一比喻,似乎还真是这个道理,照阿姨今天的态度,估计召集大家回来是又该换人了!

糖橘是我给它起的名字,就因为它身上几乎都是橘色的毛,在太阳底下一晒宛如一只熟透的糖橘,有点像砂糖橘的色泽。只不过它四脚朝天晒太阳,肚皮朝上就裸露出另一面白色皮毛。那时候它还小,砂糖橘的色泽不让人太注意肚皮上的白毛。当然小区里的野猫少说得有两三只,黑的白的,凶的狠的,糖橘多少显得有点弱小无助,我常常带食物引它到一处僻静角落喂食。糖橘最开始怕人,怕宠物狗,甚至怕比它大的同类。不仔细打量,它并不像一只流浪猫,大概是猫比较爱干净的缘故,只不过它的右眼角有一点褐色的斑点,总是用猫爪蹭却也蹭不掉,不知道这是不是被丢的原因。糖橘一开始也很怕我,一旦我靠近,它就像那天清晨被辛舟吓跑一样嗖一声窜出好远。那时我就笑,真有意思,明明是逃不出一个巴掌的家伙怎么能撒腿跑得飞快。

我把晚饭剩余的鱼肉装进小罐带下楼找它,辛舟一听说我下楼喂猫,就缩手缩脚躺在沙发上不跟我出门散步了,还不忘仰头提醒,唉,玩好了,别忘了在外边洗干净了再回家。每次我都很无奈,冲他撇嘴一叹。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辛舟不是完全讨厌小动物,我看过他小时候逗鹦鹉的照片,他笑得比什么时候都欢实。他怎么就对我喂流浪猫这事这么敏感呢?猫既不咬人又不会像狗似的追着他跑,他到底在反感什么?

这回第三个阿姨又要离职,奶奶闷声坐在床上。“做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走了呢?”小姑不懂。“没什么,就是……就是……你们家事有点多,我实在忙不过来。”阿姨看起来是为难的样子。“哪里多了?平时不就请你照应老人吃喝拉撒吗?这是刚开始来就讲好的呀!”二叔不服。“反正……我不想做了,这没日没夜的,你们重新请人好不?住家阿姨又不是不好找。”二叔一拍大腿起身无语,小姑本想接着好言劝说阿姨留下,突然被奶奶截胡说道,好人留得住,坏人也就拉倒吧……这话一出果真唬住了所有人,随即一指床下的箱子——“搜”。小姑二叔竟然真的搜出了奶奶放在大衣柜里的金耳环和银镯子,这叫谁都目瞪口呆。奶奶反倒乐呵呵地说,你们的监控算是往瞎里装啦,大半夜叫人抄了家都不晓得。阿姨被二叔揪着要往局子里送,奶奶又吼了一声,得了吧,她也是傻,拿了东西昨天夜里走不就得了,还巴望着等你们回来名正言顺地走。真是傻了吧唧,算了算了,她老公躺医院里几个月了还没出来,八成也是等钱用等急了,放她走吧!小姑气急败坏拽着我又把阿姨的行李翻了个底朝天,她哭了吧唧地喊:“真没有了呀,我也是一时头脑昏掉了,我老头在医院躺了仨月了,我真不是有意这么干的……求求你们,看在老奶奶份上放了我吧!”放过她吧,出来做阿姨也跟到别人家流浪似的,不逼到一定程度谁想出这招呢!

二叔小姑放了阿姨,又放不了奶奶,旧事重提,卖房的议题再次席卷而来。小姑说卖了房能省多少事儿,最起码不用再从外面找人回来照顾了。二叔也加以附和,对,您把房一卖,跟我们回家一住多少事都解决了。何况您说说,这老房子不是厕所漏水,就是厨房下水道蹿老鼠,冬天还好,夏天谁受得了。奶奶的房子年久没人修,确实出现不少问题,最让人害怕的还是煤气灶打火的安全性,动不动就出问题,要么光出气半天打不着,要么一打火就突然喷上来。奶奶叹气:没人帮着过问这些事,我可不就凑合着过。二叔义正词严强调,这些问题出了事就是大事,您可别拿命开玩笑。奶奶靠在床头喃喃自语,我的命还值几个钱哟……

奶奶的房子还是卖了,临近签字,头脑保持清醒的奶奶给他们交代清楚两件事。一,搬了家她分别住在二叔和小姑家各半年。二,卖房的钱他们有权分割,前提是也要带我分上一份。其中缘由自然不必多说。我是可以选择拒绝,但奶奶私下里警戒我,别傻了,你假如真不要了没人会打心底感谢你。我说奶奶你要是在二叔家住不惯,不如跟我回家住吧。她笑着说我净说傻话。要是我把她一个行动不能自理的老太太带回家,那辛舟会是什么想法呀。她还说,人要活得真实一些,万一哪天你和辛舟闹不和了,你腰里要像我一样揣上几块铜,到时候处境立马就不同了。奶奶是过来人,最爱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你信我……

我奶奶真是个人间清醒的老太太,她知道强扭不过儿女,所以要在适当的时候选择妥协。说到底最后还不是全要留下给他们。这一点我学到了,用在跟辛舟的相处上。他一旦不乐意开火做饭,我就得适当点几样看起来还算干净卫生的外卖。他是个无肉不欢的人,所以我总是点上两份老娘舅家的梅菜扣肉饭,有荤有素,有几棵西兰花做点缀,吃起来多少省去些心理负担。每回看见糖橘,我就会联想到“薛定谔的猫”,感觉生活处处都存在不确定性。我爸很难得给我打一次电话,每次他都信誓旦旦跟我说他迟早会回来,回来他就帮我在这边安排好一切。我问他能安排什么,他简洁明了地说:“房子啊,车子啊,哪有一直租房子住的。”我摇头笑道:“那你那边的老婆孩子知道怎么办?”他又信誓旦旦笃定告诉我,他哪有老婆孩子,自始至终他都还是一个人。我假装莞尔一笑,下楼找糖橘去了!

天还没黑,一出楼道就看到它正依附于垃圾箱旁边觅食,那些没丢进垃圾桶的厨余垃圾,好似奖赏给糖橘的一顿大餐。我走过去,距离它有一尺远叫它,糖橘,别翻垃圾袋了,过来,给你带吃的了。这时候它已经比过去胆子大了一些,不怕人了,或者说它不怕我了。被我喂完饱餐一顿后,屁股不拍就晃悠悠地走了。天儿还不算热,我跟在它后边假装让它陪我散步。有我在,它似乎没有了过去的匆忙,有点闲庭信步的意思。我冲它问,你每天都在干吗呀?它突然小声“喵”一下,似乎在说:“流浪。”我不确定地又问,你不饿的时候又去干吗?它又“喵”了两声,似乎又在说:“还是流浪。”辛舟说我能跟猫对话,也是“病得不轻”。他不懂,有时越是不通的语言反而越能好好说话。我和辛舟的关系一直是理性的,从合租到情侣,看似顺其自然的发展,实则并没有分泌很多多巴胺的过程,“适合”也是我们对这段关系合理持续下去的理由。认识他之前,奶奶对我的处境形容就像糖橘喵的那样,一直在流浪。小的时候跟奶奶住,上学之后去叔叔姨妈家轮流住,熬到了大学住进宿舍,时间却像一日三餐过得那般轮番且飞快。二叔是个说话直接的人,好的坏的说出来都不给你留有余地。在二婶眼里我本就是个外人,住久了不可能再有好脸相迎的可能性,这点奶奶大概也在经受。

这天我去骑车出门,车子又被辛舟前一晚罩上。还没靠近我就发觉遮雨罩里又钻进了活物,一动一动的,我想八成是糖橘。我透过遮雨罩上面透明地儿探头一看,还真是它。嘿,它还真是不长记性,难道已经忘了上回被辛舟吓跑的仓皇了。我往下看,它竟然抬头往上看,看起来还是有点被吓着了,幸亏看到的是我,这小家伙似乎又安心下来不走了。它举着爪子奋力立起身子冲着我看了又看。我笑,你在这儿多久了?是在睡觉吗?它用小爪子在里边挠了挠,头一次露出两颗牙齿,张开嘴对着我“喵喵喵喵”好几声。难道你是在说:“你想有个家吗?”

辛舟家在上海,上海人的精明与洋里洋气的口吻我是见识过的。当然辛舟身上也具备上海男生的细致和体贴,但是把这样的体贴展现在我这个苏北姑娘身边,他爸妈就认为“划不来”。辛舟倒是很坦然,他觉得划不划得来全凭自己的体验感,体验感不错就划得来。这么说哪一天体验感不好了,或者是体验感过期了,也就不续了?难怪我奶奶会说,你信我,你自己手上有实力到时候就不慌了。我想辛舟心里是有一把尺子的,用来衡量他在大城市和三线城市的能力,有时可能也用来衡量我对他目前的价值。从小到大我都清楚,不管是在家庭中,还是在后来的亲密关系里,有好多话是不需要也不能讲明白的。事情或情绪表达到差不多,大家心里都清楚基本上也就到位了。

今年夏天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三年,按理说是时候稳定下来了。辛舟也同意我的想法,所谓稳定下来无非是让这段关系变得更加合情合理也合法。辛舟说买新房,他爸妈可以帮着出首付,后面月供我们慢慢还。我也以为父母能帮着出个首付款已经是很大的支持了,更何况我也是有准备的,到时我会拿出这些年的存款和奶奶卖房分给我的钱贴补家用,以后我们的日子也不会难过到哪里去。辛舟听了满脸欣慰,把我拉进怀里,每个表情都透露出对未来生活的期待。他计划要买就买个大一点的房子,起码是三居室。他举起我的手指数,咱俩一间主卧,以后孩子一间,还有一间可以做书房,或者我爸妈以后搬来住。

我以为他在开玩笑,哈哈大笑说,得了吧,你爸妈怎么舍得离开上海生活?他们也不乐意跟我们住一块吧……

可他突然认真起来了。怎么不可能呢?他们都说好了,等咱们买了房子装好,所有事安定下来,他们就跟过来。

都说好了?他们要跟过来一起住?这……我还想等我们安了家,有了地方接我奶奶过来住呢!

你这……怎么还有这想法呢?

仅仅几句话,我和辛舟才发现我们压根猜不到对方的心思。

周末我去二叔家看奶奶,算起来奶奶已经在二叔家住了小半年了,平日里我常说想去看她,电话里她都说最近还不错,让我别总来,免得看二婶的脸色。我理解她说得还不错,就是还过得下去。果真,一进门家里气氛明显有些异样,小姑也来了。二婶还真没给谁好脸色看,一开口就是各种诉苦抱怨,说奶奶这么久下不了床,吃喝拉撒全在床上。说二叔每天一早出去忙到天黑才回家,老太太事事都要她做儿媳的亲力亲为。说她也是个人,她也有爹妈……小姑在一旁哼唧一声:你是儿媳难道不应该吗!二婶瞪起大眼咬着牙说,我怎么就应该了?快半年了是不是该轮到上你家住了?二叔趁机附和,对啊,该轮到你了,当时说好的。小姑愣是咬住死理,这不还差一个月呢嘛!话是这么说,转脸小姑就跑到奶奶身边哭哭啼啼叫苦,不是我不接您回去,而是我家里也有事,您说您那倒霉女婿天天不着家,我光盯他就够受的了,我也想好好照顾您……奶奶谁也不好说,只能是活该当初一时冲动把老窝叫人给端了。二叔二婶仍然决定“秉公办事”,一个月后说什么也要小姑想办法接收。我望着奶奶一口口叹气,我问奶奶要不要联系我爸,让他想想办法。奶奶却说这时候谁也指望不上,何况你爸爸在千万里之外。这时候也就只好听天由命了。

自从上次为买房产生摩擦后,这事便搁置了许久。辛舟不提,我对婚姻家庭也就没有了执念。然而今天傍晚他突如其来出现在我下班路上,兴致勃勃把我带到一家售楼处,拉着我看上了明年就能交付的楼盘。这地理位置是很不错,正好卡在我和他单位中间地段,周边设施也即将建设齐全。他拽着我兴奋地说,这不正是为我俩量身打造的嘛,多好!售楼处接待也跟着锦上添花,称他们的楼盘入住的基本是和我们一样将要步入婚姻的以及新婚夫妇,到时候整个小区都会充满新婚的氛围。辛舟牵着我的手不停摇晃,兴冲冲地央求,好媳妇,这么好的房子,咱们就定了吧。我愣在原地,总觉得这事会不会有点仓促。架不住他又贴上来咬耳朵,别生气啦,以后的事我都听你的好不好?

我是很想有个属于自己的家,从小到大都这么想。然而家真的只是有个房子这么简单吗?我点头答应辛舟,那就先订下来。

隔天辛舟便迫不及待赶回了上海,打算跟他爸妈商量好首付的事,之后我们就能赶在收房之前把证领了。我又在想,如果我跟他提出只买房,暂时不领证,会怎么样?

我爸打语音电话来时,我正在楼下找糖橘。天热了,它也不愿在地面上溜达,连垃圾桶也不乐意去光顾,难道是跟人一样到了夏天就没有了食欲?我找到了地下车库,确实比外边凉快,是个纳凉的好地儿。我探着身子在一辆辆车底唤它,我晓得它能听懂是我在叫它。果然,在一辆车最边角的位置看见了它:“糖橘出来,快出来糖橘,给你带好吃的了……”它认出是我,迅速起身后腿一蹬,晃晃悠悠小跑到我面前。我摸摸它的头,发现它眼角的斑点越发大了,快要遮挡住视线,怪不得它越来越不愿意动弹。我爸的电话是来向我“求救”的,二叔连续几天给他发私信要求他把奶奶这半年的赡养费打来,要是他不承担这份赡养费,他们就要考虑送奶奶去敬老院过活。他还想要赡养费,那奶奶分给他们卖房的钱算什么?这必然也是有充分的理由,卖房的钱带上我,相当于子女三家都有份,便不能算真正意义上的赡养费。计算得还真是精明……

我很清楚我爸这通远洋电话,总归是想让我替他做些什么。

每个月两千?要我先垫!电话那头千万公里之外,我所谓的亲爸,你到底是算计到我身上了。给奶奶出赡养费没有任何问题,就算不是他说,出于本心我想也会为此打算。可他这么一开口,反倒让我心不甘情不愿了。我的心思跟着糖橘在脚边转悠,问他,你不是说要回来吗?我要买房结婚了,你……

我话没讲完,国际远洋那头像掐准点信号减弱。断断续续听见他说,暂时回不来。只是不巧,还有另外一个声音反而被我听了个真切,有个男孩叫了一声“爹地”。我不禁冷冷撇嘴一笑,这就是现实赤裸裸的写照。

终于外边又下雨了,淅淅沥沥的,宛若洗刷这世间沦为沉闷的时刻。糖橘冲我“喵”了一下自己往出口走了几步,然后转过头又看看我。我们走出了地下车库,去细雨里漫步。都说猫有九条命,也不知道它每条命是不是都不一样。人活在世上只有这么一次,一次命就是一场赌注,到最后谁也论不了输赢。我们走进我住的楼道,它把我送到电梯口就不再跟着。电梯门关了,它还蹲在那儿。我眼疾手快按下了开门键,天黑了下雨了,它这么小一只能去哪儿呢。

“今天他不在,你跟我回家吧……”

那一刻,两个流浪者相认了。

搂着糖橘甜美地睡了一夜后,世界就又变了。睡意蒙眬还以为是猫爪在挠我的脸,一会痒一会疼,我睁不开眼在四周摸索,却压根摸不着糖橘的身体,再睁眼我已被三双“猎杀”的眼睛俘虏。

辛舟气不打一处来,一言不合当着他父母面开始训斥我,为什么把外面的野猫带回家,还带上床睡觉?你是人畜不分吗!

怎么叫人畜不分了,难道动物不是生命吗?这么点事你至于一见面就发火吗?我实在不想在他父母面前表现出胆怯的样子,我扭头去别的地方,我晓得他会追过来,并跟在身后继续嗫声喋喋不休斥责我,为什么要在他父母面前把事情弄成这样?这跟他预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儿。

我同样给了他一个猝不及防的转身,你今天搞突击这一套跟我预想的也不是一回事儿,为什么都没有跟我商量,一声不响就把你父母接过来?他咬着牙认为我是疯了,早就说过他不喜欢阿猫阿狗,我还是把不干净的猫带回家。他父母过来看看是天经地义的事,因为新房首付是他们出的……

瞧瞧,这才是重点吧!

他父母后来跟他说了什么,我压根不想理会。光看他们在我背后指指点点,连喷带骂一句“小赤佬”,我就知道这事到这儿就该结束了。辛舟走后,我才发现……

这家里还是满满当当的,看上去没有太多东西是他能够带走的,也没有太多是他可以留下的。第三天收到最后一条微信,分摊完上半年房租、水电、煤气网络费用,接着删除拉黑,这就是成年人最狠的结算方式。

诸如此类的“诀别”,断断续续,这几年其实已经演绎了数次。收拾东西,撂下钥匙,痛下决心想剔除干净的人一直是我。我分明看清辛舟不是一个能够合伙到老的人,从他身上似乎只能体现出这段关系像是吃了多年的夹生饭,压根体会不到咀嚼的幸福感。他似乎也这么说过,搭伙过日子只要冻不着,饿不着就行,你不能天天跟人索要情绪价值。

分什么手呀!好好过日子吧!冰箱里有羊肉,晚上咱红烧了吧!

每一次我都出不了门就被拽了回来。

这一次不同,他打了包断了电,也拉了黑。决绝得比我每一次都狠,我仿佛瞬间把一口夹生饭硬生生吞了下去。很干,却不想喝一口水。

奶奶在二叔家住满半年,分秒不差搬了出来。小姑仍有苦衷接收不了她,奶奶只好认栽认命,谁让她如今没了家。我爸又如二十多年前那样销声匿迹,奶奶又该说:“你爸生不见人了……”

秋天晚霞终不再那么热烈,天色拉长的从来都不是时间,而是人如何活着的意义。我接上奶奶回家,离开奶奶家的第三个阿姨莫名从小区另一个楼道口钻了出来,看样子又被主家辞退了。她身上背着鱼皮口袋,仿若是城市里活生生的流浪者。她揪着奶奶的腿哭丧着那一张被世俗蹂躏得锈迹斑驳的脸,再三解释她真的不是偷窃犯,只是真的太需要一笔钱去救命。奶奶冲她挥摆无力的手,笑笑说,你要是拿去也没关系,反正那也是一堆假东西,真的我也不会放在被人惦记的地方。

不一会儿,糖橘从草丛中瞧准时机蹦到了奶奶腿上。

然后,辛舟妈妈居然从后面也跟了过来……

王忆,江苏省作协签约作家,现居南京。曾在《人民文学》《当代》《花城》《钟山》等刊发表作品,有小说被《小说选刊》等刊转载。出版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诗歌集多部。曾获第三届中国青年诗人奖、第十届金陵文学奖等奖项。作品入选多部文集和中国作协重点作品扶持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