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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2019年第4期 | 刘仁前:大瓦屋
来源:《大家》2019年第4期 | 刘仁前  2025年04月14日09:24

向生我养我的故乡奉上痛彻心扉的爱

——题记

香河的龙巷,有如一条游龙,由西而东,长长的穿村而过,平坦,蜿蜒。可这条游龙,并没有这样一直平坦蜿蜒下去,到村子最东端,陡然出现了一处高墩子。村上老辈人都叫它:龙窝。

龙窝上倒也没什么特别之处,零散地生长着些榆、杨、柳之类的村树,颇繁盛的样子。绿树掩映之中,几进瓦房,高高爽爽的,被同样高大的院墙围着,只留一个朝东的大门,显得气度不凡。

这便是村民们常说的“大瓦屋”,原为某地主的私宅,土改之后划归公有。公社在香河选设医疗卫生点时,看中了大瓦屋。虽说大瓦屋,现在成了公社的医疗卫生点,但村民们开口闭口,还是习惯叫“大瓦屋”。

与大瓦屋同样显得气度不凡的,要数大瓦屋门前的一株苦楝树。冠如华盖,铺展得颇为开阔,有太阳时为大瓦屋门前留下一大片阴凉。可奇的是,苦楝树的主干,并不如常见的楝树那般挺拔,而是弯曲着倾斜向上生长,教人领略其顽强的生命力。看得出,这株苦楝树,有些年头矣。

苦楝树再向外一船篙远,便到了河岸边。香河水,缓缓的,悠悠的,从大瓦屋的大门口流过。由水边拾阶而上,走的是一条整体用青砖铺砌的阶梯码头,宽阔,平整,较一般村庄码头要考究得多。明眼人一望便知,这是座医用码头,主要是方便外地前来就医者的上下。当然也会有邻近的村民,来码头上汰洗衣物,淘米取水。有一点,但凡碰到急难病患需快速登岸,抑或有治愈出院者,前呼后拥着需要离岸而去,村民们均极自觉,主动避让。

夏秋时节,三奶奶会经常在苦楝树下吃麻纱。三奶奶坐在一张小板凳上,胸前围着围腰布。左手边一只小水盆,水盆里是浸好的皮麻,养水而存。右手边一只小篾扁子,用来放吃好的麻纱。麻纱堆放在小篾扁子内,一圈一圈,可谓是一丝不苟。

但见三奶奶从左手边小水盆里捏起一根皮麻,放在胸前围腰布上,用手指甲将皮麻劈成一缕一缕的丝,之后再用两个手指将麻丝捻一捻,放到唇边湿一湿,麻丝与麻丝之间便连成一线。三奶奶将麻丝放到嘴唇湿一湿,似有“吃”的意思。吃麻纱的叫法,由此而来。吃麻纱,讲究的是劈丝要细,要匀,捻丝接头要小,要紧,这样才能保证无论多长的麻纱,皆一根到底,绕制成团,供织布之用。吃麻纱,在里下河乡间极常见。

三奶奶吃麻纱,多半是在为大瓦屋的王先生他们做好中午饭之后,等他们吃了饭,还要帮着收拾收拾。这样的间隙,浪费了蛮可惜的。三奶奶是个闲不住的人,就利用起来。有个词儿叫“日积月累”,用在三奶奶吃麻纱上,贴切得很。别小看了三奶奶每天中午饭前后的这点时间,一夏下来,抑或一秋下来,三奶奶吃的麻纱蛮可观的。可以拿到人家去织布,做夏布帐子,做夏布褂子,挺括,透气。

三奶奶给大瓦屋的王先生他们做饭有好几年了。

大瓦屋作为医疗卫生点,总共也就三五个医务人员,少时三个,多时也不超过五个。这几个医务人员中,除了王先生,其他人几乎都走马灯似的,来的来,走的走,在大瓦屋呆不长。

王先生好像在大瓦屋设点之初就来了。正正规规地叫,应当叫王先生一声“王院长”。整个香河医疗点的医疗组织工作,公社卫生院长来香河作过专门宣布,由王院长负责。香河医疗点,在公社卫生院序列里,实行下属医院管理模式。

村民们不仅没有叫“王院长”的,连叫“王医生”的都没有,而是叫“王先生”。王先生满头银发,富富态态的脸上架了副半框金丝眼镜,生出一份儒雅来。在村民们眼睛里,称得上“德高望重”四个字的,除了柳安然老先生,值得人敬重地叫一声“先生”。再一个就是王医生了。村民们都愿意叫他“王先生”。说到底,表达的还是一种敬重。

听说,王先生是从苏北人民医院下放到香河来的。在苏北人民医院,王先生可是响当当的内科专家。什么样的疑难杂症,经王先生诊断之后,多半能对症医治,得到很好康复。因此上,王先生医务室内,挂了不少“妙手回春”、“华佗再世”、“救死扶伤”之类的锦旗。

王先生医术好,医德也好。他从不因为顾及自己脸面,而延误病患的治疗。诊断后能采取药物治疗的,决不住院治疗。大瓦屋可供病人使用的病房,也不过十来间,确实也不能什么病患来了都住院治疗。还有一点,村民们蛮佩服王先生的,因大瓦屋条件限制不能收留的病患,他一定会动员他们去公社卫生院,抑或县人民医院,甚至苏北人民医院,进行治疗。他会亲笔写张便笺,给病患介绍他所信得过的医生。不少病患因王先生的介绍治愈之后,还要再到大瓦屋来感谢一下。无论是鸡蛋鸭蛋,还有鸡鸭鹅之类,王先生如若实在推不掉,总会掏钱掏得超过市价,让原本来感谢者红着脸,不好意思地离开。

留下的答谢之物,到了三奶奶手上,自然会烹制成一道一道美餐,为几个医务人员一起共享。三奶奶为王先生他们做饭,逸逸当当。每天想吃什么,三奶奶都事先请教王先生,再去置办。无非是到柳安然老先生豆腐坊上拾几方豆腐、买斤把百页,抑或到谭驼子家拎几条鱼,有时是鲫鱼,有时是昂嗤、虎头鲨,隔三差五到王老五肉案子上割斤把肉,也有时会从自家代销店里挑几斤鸡蛋,诸如此类。剩下所需蔬菜,多半从自家小菜地上选取,因时令和蔬菜长势而定。通常也就是青菜、韭菜、菠菜,茄子、架豇、扁豆,丝瓜、刀豆、大蒜,凡此等等。三奶奶总是自己动手,到小菜地上挑选。琴丫头和李鸭子姑嫂俩三番两次劝她,需要哪几样蔬菜,直接交给她们姑嫂,难道还不能采摘回来?多大的事情噢!三奶奶就是不放心,每天都亲自往小菜地跑,也不嫌烦。

烦与不烦,不是三奶奶考虑的问题。三奶奶想的,是要对得起自己所拿的这份报酬。怎样把王先生他们的饭菜做得新鲜可口,而且花钱要省,这才是她三奶奶考虑的。说起来,三奶奶每天做的都是家常菜,那些洋款菜她也不会。但她每天都会用心让每一餐荤素搭配好,所选食材均新鲜卫生,让王先生他们吃得开心。只有王先生他们吃开心了,她三奶奶才会跟着开心,满意而归。翌日,又精神抖擞地投入到本职工作之中。

王先生对三奶奶倒也是敬重有嘉,没有“嫂子”不开口。据说,三奶奶丈夫也姓王。这样一来,王先生叫三奶奶一声“嫂子”似无不妥。

只是三奶奶家丈夫,村子上见过的人不多。早年间就在部队上干,是个响当当的硬汉子,打起仗来不要命地向前冲。几次战役冲下来,当上了排长。当上排长之后,部队首长更器重了,“王排长,好样的!好好干,前途无量。”

王排长倒是想好好干的,可老蒋的枪子儿不让王排长好好干,才30出头就光荣了。死信传到香河,传到三奶奶耳头里,三奶奶一下子就晕死过去,醒过来也不相信是真的。哭得死去活来,整个一个泪人儿。村上上了年岁的都晓得,“三丫头,苦呢。”

当年的“三丫头”,就是如今的三奶奶。三奶奶来到王家是在14岁上,她已经出落得荷花似的,清清秀秀的,脸盘子好,身架子也好。叫一村小伙子眼馋。其时,她丈夫7岁。那时,自然没人叫她三奶奶。一村人都晓得,她老子把她卖到王家当童养媳的。

王家人,多半叫她“三丫头”。“三丫头,领细狗伙到村头去玩。”婆婆这般吩咐。细狗伙,便是三奶奶的男人。细狗伙一天到晚鼻涕拉呼的,跟在自己媳妇屁股后头跑,让村子上一帮细猴子笑话:

细狗伙,

鼻涕虎,

门口两条大黄狗;

细狗伙,

鼻涕虫,

面前两条大黄龙。

“大黄狗”也好,“大黄龙”也罢,均是笑细狗伙鼻子里的鼻涕黄黄的,长长的,丑煞人。这刻儿,细狗伙鼻子一吹气,鼻孔里冒出两个大气泡泡,手电筒珠子似的,嘴里嗡声嗡气地喊着:“三丫头,三丫头,你跟我擤鼻子,下会子,给你一碗油炒饭!”

那年月,村民们家中大人、小孩难得有个饱肚子,哪里有什么油炒饭?三丫头的父亲,如若不是贪图王家几担米,也不会让她到王家来当童养媳。

也就是王家住着大瓦屋,雇人种着几十亩地,不过年,不过节,照样是想吃鱼吃鱼,想吃肉吃肉,日子过得滋润。细狗伙,再怎么鼻涕虫似的,那也是王家宝贝疙瘩,别说要碗油炒饭,要上天也会给他拿梯子。

三丫头毕竟大了,晓得怕丑呢。跨进王家门之后,一碗油炒饭自然不再在她眼里。为此,还要被男人在旁人面前显摆,小瞧自己,心中当然不高兴。于是,脸沉沉的,伸手给细狗伙擤鼻涕时,下手有意重了些,收手时两个指头又一拧,疼得细狗伙“哇哇”直叫,真成了个细狗子。

这种时候,三丫头又会反过来哄细狗伙。要不然,细狗伙在婆婆面前一告状,三丫头轻者会挨顿骂。碰上婆婆烦心时,弄不好还得挨婆婆几个巴掌。婆婆对三丫头不好,说不上来什么原因。大户人家的婆婆,有多少把童养媳当人看的?

三丫头哄自己男人最管用的一招,便是答应细狗伙,晚上到王瞎子家听说书、听戏文。实在说来,跟一般的童养媳相比,三丫头在王家的活儿并不算重。主要是帮着看管细狗伙,照应其日常起居。有时细狗伙尿了,拉了,将脏衣服换下来洗洗,如此而已。

到王瞎子家听说书、听戏文,几乎是村上青年男女的重要文化生活。那王瞎子,拖着一把旧二胡子,有说有唱,惹得大姑娘小伙子心里头痒痒的。

廿岁大姐十岁郎,

夜夜睡觉抱上床;

说他是郎实太小,

说他是儿不太像。

风吹荷叶沾半边,

姐大郎小不对命;

等郎几年花要谢,

活人睡在死人边。

王瞎子每晚都这么唱,唱得14岁的黄花闺女开了心窍窍,通了灵性,不曾等到王家圆房,便成了一个妇人。

这种事,有了一回,顺理成章就会有两回、三回……事情败了出来,三丫头挨婆婆好一顿毒打,想让她招出主儿来。三丫头抹抹嘴边的血,就是不开口。婆婆气不过,剥光了她的衣裳,赤条条地拴在石磙子上,让三丫头丢人现眼。

婆婆在剥三丫头衣服时,并没有什么异常发现。只有两块铜板,从三丫头衣袋里抖落出来,随着“当啷”“当啷”两声,蹦在石磙子上,响声极刺耳,如钢针穿心。三丫头,心在滴血。

尘世间,生命力的伟大,着实让人赞叹。在屈辱里活着的三丫头,肚子里的小生命,在经历了年轻母亲十月怀胎之痛,世事炎凉之寒,之后,第二年秋天,顽强降生在了王家的柴房里。婆婆一望,见是个儿子,便丢掉了将三丫头扫地出门的想法。当年春节,王家便给16岁的童养媳和9岁的细狗伙圆了房。

王家一下子走了两个人,这在香河是谁也没想到的。

别看细狗伙八九岁上还是个鼻涕虫,在村子上,总是拽了三丫头的衣角,从不敢独自往东往西,胆小得很。一家子都没想到,细狗伙长到十七八岁,竟敢瞒着一家大小,一声不吭,投奔去了部队。

王家火烧房梁。一家人再急成热锅上的蚂蚁有何用?兵荒马乱的,在家里头,安安稳稳的,多好!你细狗伙胎毛还不曾干呢,闹什么革命?真是不知天多高、地多厚。三丫头的婆婆哭天喊地,细狗伙哪里听得到一句噢!

三丫头知道,公公在外做生意失事之后,连个尸首都没有弄得回家,婆婆和细狗伙,孤儿寡母的,支撑着大瓦屋一大摊子家业,也不容易。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到细狗伙长大成人,王家又有了顶梁柱。可这根顶梁柱,竟然把柱子从家里抽走,抛家弃子,闯自己的天下去了。这叫他母亲怎么能接受呢?

这些年,细狗伙和三丫头的日子过得还算平静,一如幽幽的香河水,并不见什么波澜。三丫头自己也没想到,她丈夫这些年的相安无事,其实是酝酿着改变自己命运的大举动。

他倒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从未开口问过儿子父亲是谁。虽说他和三丫头母子聚少离多,整日里在外忙生意。但只要在家,也会查点查点儿子在柳安然私塾馆里的表现。偶尔也会从外面给小家伙带点“想头”,多半是包有糖果纸的硬糖、软糖。小家伙见着“想头”,会喜欢得雀儿似的,雀跃好几天。

那时村上的孩子,能吃到换糖担子上土制“泥膏糖”,就快活得上儿天。想要吃到带糖纸的糖果,想也甭想。那是城里正规百货店里才有卖的,对于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母亲,有的一辈子都没进过城,其他根本就无从谈起。

丈夫对自己儿子的好,三丫头心里有数得很。那是有限度的。她清楚地记得,丈夫不曾懂事的时候,有时夜里面还拱到她怀里,跟怀里的婴儿抢怀呢!长大成人后,却再也没跟自己真正亲近过。为此,三丫头没少挨婆婆唠叨,说不出嘴的意思是,当年开怀那么早,这些年怎么就没一点动静?

三丫头当然不能告以实情。丈夫接上公公的生意之后,在外日子总比在家多。即便在家,也还总是忙。毕竟还有几十亩地,在雇农手上种着,也需要过问。

儿子现在还小,三丫头的心事,几乎全用在了自己儿子身上。她只想把儿子抚养成人,别无他想。偶或,在夜深人静之时,望着熟睡着的儿子,她也会摩挲着两块铜板,想起那人。

还真是祸不单行。三丫头八九岁的儿子,在丈夫投奔部队后时间不长,就患上莫明其妙的怪病。高烧不止,胡话连篇。

三丫头整天抱着,像抱个火炉子,滚烫。想尽了办法,小家伙病情不见好转。高烧不退。连米汤,都喂不进半勺。

邪门的是,小家伙迷迷糊糊之中,直嚷着要去部队上找他父亲。村里上了年岁的都说,怕是中了不好的东西,要改作改作才好。

于是,三丫头的婆婆,派家中短工,从县城上方寺请来了几位僧人,为小家伙念了一堂经。破费是破费了不少,并没能把小孙子从迷魂中解救过来。

活蹦乱跳的小家伙,前后个把月时间,便夭折了。老天无眼,剜走了年轻母亲的心头肉,拔掉了三丫头的命根子。这个世上,她再无念想,不想活了。

为了这个儿子,三丫头挨了多少人戳脊梁骨,在王家受了多少屈辱、多少冷眼,其间的辛酸,心里的苦楚,个中的滋味,又有谁能体会?“你个讨债鬼呀,来世上就是让你妈妈现世报么?乖乖,你家来,你家来哟——”

龙巷上,三丫头披头散发,非人,非鬼。哭嚎着,撕心裂肺,甘肠寸断。她的心,在火炉子上煎,在滚水锅里熬,生不如死。

细狗伙主动回到大瓦屋,是在部队上干了年把之后的事。

他没想到,自己这一走,家里的变故如此之大。儿子夭折,女人半疯。听母亲讲,这一年多时间,三丫头几乎每天都在做同样的事,就是围着大瓦屋转,沿着龙巷跑,口中不停地喊叫着:乖乖,你家来,你家来哟——活脱脱的,又一个“祥林嫂”。

在细狗伙的记忆里,三丫头早就心有所属。每天夜间,以为将他哄睡着了之后,总是不由自主地摩挲着命根子似的两块铜板,心早飞出了房间。

即便自己长大成人,已经懂事,三丫头也总还是把自己看作孩子。在三丫头心里,自己根本就不是她男人。他和三丫头,说起来有一个“儿子”。三丫头从没把自己看作孩子的父亲。因为吃惧母亲的管教,三丫头看似断绝了与那人的来往。然,她的心一直没能收回来。“儿子”,便是那人的影子。“儿子”,成了他和三丫头之间的一堵墙。这也让血气方刚的他,心里堵得慌。一次偶然的生意过程中,结识了一个称做“四爷”的人,鼓励他投奔部队,让他心头一亮,没半点犹豫,跟着“四爷”走了。

现在,他和三丫头之间的“墙”已被老天爷拆除。村上老辈人告诉他,三丫头得了“失心疯”。心病还需心药医。她的病,因儿子突然夭折而起,只要能让她再抱上孩子,病十有八九能好。

村上老人的劝告,触到了细狗伙母亲的又一心病,她一直想要个真正王家的孙子!于是乎,给细狗伙丢下狠话,如若不让三丫头怀上,他甭想再离家半步。让他趁早丢掉再回部队的幻想。

细狗伙,一条崭新的人生之路刚刚在自己面前铺展开来,有着无限的美好在等着自己。他断不能轻易放弃。然,母命难违。再想想,自己毕竟是三丫头带大成人的。眼下,三丫头只剩半条命了,总不能见死不救!

命运的轮回,谁也说不清楚。一直以来,都是三丫头服侍细狗伙的。这下子,轮到细狗伙反过来照料三丫头。

悉心照料,加药物治疗,让三丫头的身体一天好似一天。果不其然,第二年春,当大瓦屋门前那株苦楝树,紫花满枝的时候,细狗伙当上了名副其实的父亲,三丫头也奇迹般的恢复了正常。

顶顶开心的,要数三丫头的婆婆。她整天抱着宝贝孙子,笑得合不拢嘴。一天当中,除了喂奶,其他时候,一应事务,均由婆婆自己亲历亲为。别人看护,婆婆哪里放心呢,王家终于有了个命根子!

三丫头,鲜鲜亮亮的出现在村民眼前,换了个人似的。村上人都在说,细狗伙,到底是部队上的人,跟以前做生意的时候不一样,不简单,真正不简单。

有一阵子,部队到了兴化城。细狗伙回来得更勤,甚至有些恋家。恋家的结果,很快就体现出来:这两三年当中,三丫头又有了一儿一女,成了三个孩子的母亲。

三丫头自然不会拖自家男人的后腿。她晓得,革命光荣!这道理,也是王排长告诉她的。当她抱着,搀着,领着三个孩子,送自家男人上路时,竟然异常平静了。这些年,就这样来来往往的,不也过来了?

三丫头好像自己男人不是去打仗,只是出趟远门,过一阵子总是会回的。这个样子过去了五六年。三丫头自已也记不清,在门口苦楝树下,那水桩码头上,送过几回,接过几回。日子伴着香河水,缓缓而逝。

终于有一天,三丫头没能从门口苦楝树下接回自家男人。送到她手上的,是她男人穿过的几件旧军衣,还有一只旧军用水壶。水壶上有了个枪眼子,已经不能再装水。公家来的人告诉三丫头,王排长在战场上很英勇,部队上为有这样的同志感到骄傲!请家属们放心,烈士的血海深仇一定要报。三丫头越听越不对劲儿,最后“哇”的一声,跪倒在苦楝树下的水桩码头上,不省人事。

不知什么时候,村民嘴里的“三丫头”,变成“三奶奶”矣。

三奶奶家在香河开着班代销店,但她平时并不在代销店里。她被医疗卫生点上的王先生请到大瓦屋,为他们几个医务人员做饭。乡里农忙的时节,三奶奶还忙里偷闲,替村民家照看照看小宝宝。三奶奶常常一边吃麻纱,一边蹬摇篮,哼着小曲子——

风来啰,

雨来啰,

麻虎子要来啰,

宝宝觉觉啰……

乡里小孩子,还真怕“麻虎子”,一提及,立马规矩了许多。三奶奶哼唱到的“麻虎子”,历史上还真有其人。名叫麻叔谋,隋朝官吏,曾负责督造大运河。麻叔谋有一非常特别的喜好:好吃人,特别好吃小孩子。能不怕人么?

三奶奶哼着,摇着,小宝宝睡着之后,她反倒不再吃麻纱了。望着龙窝下面潺潺流逝的香河,直愣神儿,目光幽幽的。

香河一带,重男轻女现象还是蛮严重的。村民们信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很是看中传宗接代之事。三奶奶虽说身边有两个儿子,她似乎并不怎么看重。就拿老二——二侉子来说,结婚多年,也不见儿媳妇李鸭子开怀。在其他人家,做婆婆的早就摆脸色给儿子媳妇看了。三奶奶提都没提过。这让李鸭子心里头蛮感激的,愿意在家里其他事情上,多尽点心,对婆婆也多孝顺一些。

再说老三阿根伙,后来当上队长,成了“芝麻粉”一样的官,在三奶奶看来,纯粹意外。祥大少不死,哪轮到她家老三当队长?老三原本就不怎么争气,三奶奶也就嘴上说道说道,并不真拿他怎么样难看。阿根伙后来在村民中间也人五人六的,神气起来,三奶奶也并不怎儿为老三高兴。

相反,对最小的姑娘——琴丫头,倒是上心得很。上学读书不比两个哥哥少,这在农村就不多见。村民们多半认为,女生外相,迟早是要嫁到别人家去的。上学读书再多,也是人家的人,指望不上。那还不如让姑娘家早点下地,为家里多挣工分。

三奶奶不这样想。琴丫头出了学校门,三奶奶还舍不得让琴丫头变成一个“死种田”的,想法子让宝贝女儿学了门缝纫手艺。在香河一群姑娘当中,一下子就到了筛子顶上。说句实在话,将来找婆家,也比其他姑娘要好找一些。

三奶奶想方设法,为琴丫头做的一切,就是为了能让她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将来夫妻恩爱,生活得和和美美。

然,事与愿违。琴丫头与柳春雨那样子相爱了一场,并没能修成正果。最后,琴丫头万般无奈嫁给了强暴自己的陆根水。这,无疑是当头给了三奶奶重重一棒!这一棒太重,粉碎了三奶奶为自己宝贝女儿搭建的水晶宫。自己一直深藏心底的愿望,无法在女儿身上实现,三奶奶便彻底挎了。

琴丫头的被强奸,真的要了三奶奶的命。她住进大瓦屋没有个把月时间,便离开了人世。

享有专家美誉的王先生,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也没能挽救三奶奶的生命。这一回,王先生有些反常,他没同意将三奶奶转院,而是一直坚持留在大瓦屋,自己亲自诊治。

二侉子、阿根伙和琴丫头,并没因为老母亲的去世而责怪王先生。王先生为救治老母亲所做的一切,他们几个子女都看在眼里,很是感激。他们心里明白,王先生连续几天几夜都没合过眼,已经竭尽全力。只有最后那一幕,让人见了异常心酸。

王先生在帮忙将三奶奶遗体移离病床时,从她手里掉下两块铜板来,“当啷——”“当啷——”在地面上转动着,雪亮雪亮的,极刺眼。王先生立马弯下颇沉重的身体,尽力想捡起,结果一个失重,整个人栽倒在三奶奶床下,再也没能醒来。

【作者简介:刘仁前,笔名刘香河,江苏兴化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泰州学院客座教授。文学创作一级。迄今为止,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大家》《天涯》《钟山》等发表作品400余万字。曾获全国青年文学奖、施耐庵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中国当代小说奖、紫金山文学奖等。著有长篇小说《香河三部曲》,小说集《谎媒》《香河纪事》《香河四重奏》,散文集《楚水风物》《生命的年轮》《五湖八荡》等多部,主编《里下河文学流派作家丛书》多卷。长篇小说《香河》2017年6月被改编成同名电影搬上荧幕,获得多个国际奖项。2023年9月,《香河三部曲》英文版、中文繁体版面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