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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身立命的地方
来源:文艺报 | 范 稳  2025年04月16日08:48

作为一个终身以写作为职业的人,书房就是他的工作间,是他安身立命的地方。20世纪80年代中期,大学毕业后走向社会时,我被分配到地质部门工作,一竿子下派到地质队锻炼,成为一名为国找矿的地质队员。地质队的基地在荒郊野岭,远离城市。我的行李除了一个提包外,就是一大纸箱书。本来要安排我住四人一间的集体宿舍,但我对领导说:“我的这些书怎么办?集体宿舍那样吵闹,晚上我怎么看书写作?”领导念及在一大群学地质的学生哥中,只有我一个学中文的,动了恻隐之心,破例让我住进了一个单间。那是一间四面漏风的土坯房,大约有十来平方米,在地质队里只有工龄超过二十年且成了家的人才分得到。一张单人床,一张污渍斑斑的桌子以及一把摇摇晃晃的背靠椅,就是全部家具。我已经很满足,总算有了一方清净之地,而且还有自己的书桌。带来的书就堆在书桌上、床上,我还想找一个书架。一个刚从成都地院毕业的学生哥说:“你这个学文的家伙已经够特殊的了。我们马上就要出野外,有个睡觉的地方就算不错了,你还想有一间书房啊?”

那时,想象不出一间书房是什么样子的。犹记得读书时去先生家求解并背诵先秦古文,先生是学校的名教授,刚分了一套房子,有一间堆满了书的书房。在谈到《离骚》里某个生僻的用词时,先生会指示身边的助手说:“你去左手边第三排书架上找闻一多先生的《楚辞校补》来。”先生坐拥书山的儒雅和博学,令人艳羡。那时我就想,等我有了家,一定要有一间自己的书房。

但这是一条漫长的路。结婚成家后,也不过蜗居在一间9平方米的斗室——兼具了卧室、客厅、餐厅和厨房的所有生活功能,哪里还有书房的“立锥之地”?90年代中期,分得一套三居室的单元房,书房跟孩子的房间并为一处,要看书写作时,孩子就去跟她妈妈住。至于那些日渐丰富起来的书,就哪里有空往哪里塞了。

到了2000年,又搬新家,终于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独立书房,三面墙都打成“顶天立地”的固定书架。尚记得搬家时,单是装书的纸箱就有几十箱。搬家公司的工人问都是些什么,那么沉。我回说:“是书。”那工人师傅扬起一张汗涔涔的脸,疑惑又不悦。我那时想起一句谚语:孔夫子搬家——尽是书(输)。有一年,去一个发达了的大学同学家做客,是一座带花园游泳池的大别墅,极尽豪华奢侈。但我发现,偌大一栋楼竟然没有一间书房。博古架上倒是塞满了各类珍奇雅玩,就是没有书架让人养眼。还都是师出同门的文科生呢,我心里顿时找到某种平衡。好吧,在这个喧嚣浮躁的社会,我就甘做一个书(输)家吧。初唐诗人卢照邻在《长安古意》一诗末尾有云:“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当是一个读书人追求的某种宁静祥和吧?

静坐书房的感觉是美妙的,用目光巡视那一排排的书,就像将军检阅士兵,也像一个“老财主”细数自己的精神食粮。目光有时会停留在某本尚未来得及阅读的书籍上,计划在什么时候读它,想象它将会带你走进某个陌生的世界。我估计每个藏书者,都不一定读得完书架上的每一本书。一些书是必须要读的,一些是可读可不读的,还有一些,仅仅是为了收藏、拥有。谁知道什么时候你就想到要读它呢?它们会在很长的时间里布满岁月的尘埃,书脊上一层薄薄的灰,书页发黄,翻开时甚至会呛人鼻孔,让你打两个响亮的喷嚏,仿佛在责备你来迟了,可你会感到久远的旧时光扑面而来。有时,在我们忙忙碌碌的生活节奏中,可能正好需要这种刹那间就静下来的幸福感。

我的藏书并不在意珍本、善本、孤本等,也非包罗万象、种类齐全,古今中外的经典、工具理论书籍是必须要有的,更多的图书则与我的写作有关。我不是一个藏书家,我只是一个作家。在我写“藏地三部曲”时,所有跟藏族有关的历史、文化、宗教、民俗等书籍,占据了整整三排书架;纳西族的,又占了两排书架;哈尼族的、彝族的,还有抗战历史的,也各占了一排书架。现在各地的典籍、方志、风俗、艺文、文献、传说、回忆录等都出版甚多,几乎能构成一个地方、一个民族较为完整的文明景象。我将它们成堆成摞地“请”进书房里,让它们成为我的新朋友,甚至是我无声的老师。几乎是我每写完一部长篇,书房里大约就要添一到两架书。放不下了就到处堆放,填满书房的每一寸空间,以至于在家里,我的书房是最难打扫卫生的。

这世上再宽大的书房,也装不尽天下的好书。可能许多像我这样读书写书一辈子的人,都会面临淘汰书房里的一些书的难题——那就像删减自己的文章一样纠结。说“淘汰”似乎对书的作者不敬,我相信每一本书写成、再出版出来都不易,其间都蕴藏有一些人生故事和经历。我的书架上有别人的书,我也希望我的书永远安静地立在某个读者的书架一角。有在网上认识的朋友,会发来我的几部作品在其书架上并排而立的照片,以证明我们有书缘。这让我很欣慰,有“天涯若比邻”的感慨,且满足了一点小小的虚荣心。我们常说一部作品要经得起时间的考验,谁知道这个“考验期”会有多长?谁又知道哪一部书经受得起时代、人心的考验,永远站立在别人的书架上并传诸后人?尤其是在快节奏、碎片化的现代,一本书不一定会珍贵,但有时会显得太沉重。

很多年前我在藏区跑时,一个经常和我喝酒采风的康巴兄弟是县图书馆的工作人员,有一次酒酣耳热中说到图书馆没多少书,我就说我给你们图书馆捐一批书吧。那兄弟说:“太好了,我们会为你专门立一排书架,上面写‘作家范稳捐赠图书’。”我有点受宠若惊,心想这已不是腾挪书房,而是传递文明了,必须认真对待此事。再一次回到藏区时,我的车后排座和后备箱里拉了满满几大箱书,以至于四驱的越野车爬雪山都吃力了。但我想,这些书,哪怕有一个藏区的孩子去翻阅它,我跑这趟也值了。

我曾经发起过一次向怒江傈僳族自治州贡山独龙族怒族自治县独龙江乡捐赠图书的活动。独龙江乡的独龙族是云南人口较少的民族,现在人口还不过万人,这里新世纪初才通了公路。我希望我们云南作家的图书能够走进独龙江乡,让小说、诗歌、散文之花也开遍在遥远的边陲,一颗文学种子,说不定就播下了,发芽开花结果了。我们送去了价值30多万的各类图书,在独龙江乡文化室建立起“云南作家书屋”。尽管现在的乡村文化室政府也配送了很多书籍,如“农家书屋”等,但作家的书如果能走向基层,也是书房的一种延伸、文学种子的一次播撒吧。随着全民阅读活动日益开展,一些农民读书会也在乡村振兴的时代浪潮中如雨后春笋,令人感动眼热。农民朋友们读什么书?怎样组织、引领他们读书?这都是一些亟待解决的问题。

一个很严酷的事实是:我们的书房遇到了危机。连我都不怎么在书架上查阅图书、检索资料了,因为我有百度、有豆包、有DeepSeek。AI时代似乎在席卷一切,让读书人和写书人都有点张皇失措。人们在手机上听书和阅读,书架上的书更加寂寞冷清。书房还有必要吗?你要读什么,你想查什么,手机都可以帮你搞定。一个家庭里的书房,要么成为摆设,要么等同于储物间。可我依然固执地认为,书房是一个家庭品位的象征,书香气从这里溢出。哪怕在陋室寒窑,这种气息千百年来都被证明是一种高贵的精神滋养。书房里青灯黄卷中的静谧阅读,远胜于刷手机带给人的愉悦。

实际上,我们都还拥有一间广阔无边的书房,那就是大地。云南有丰富多彩的各民族文化,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独特的文化魅力,每一座大山都是一个双面书架:一面陈列的是自然山水、森林河流以及动植物的丰沛富饶,一面陈列的是各民族文化的多元灿烂,我学之不尽,受益匪浅。书房本是学习之地、养心之所,可在斗室之内,亦可在天地之间。而往往是,我在这地阔天高的大书房里,学到的知识更为丰富独特,更为精彩动人。曾有人问起我的创作经验,我告诉他们,当你走出书斋,在某个村寨和一个老人围着火塘、喝着苞谷酒一夜长谈,胜过你在书房里冥思苦想几天几夜。一个比喻、一句农谚、一段历史、一则传说,这些从来没有人写进书里的东西,就是你在大地这间书房里阅读到的最为精彩的华章。它们激活你的灵感,滋养你的才华,使你能不断扩大自己的视野,拓展想象力的边界。它们不是AI世界“蒸馏”出来的东西,是鲜活的、生动的、独特的全新发现,是行万里路之中的再阅读。谁能拒绝这样一间博大精深、广袤无边的书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