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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文学》2025年第2期|张行方:乡间记异
来源:《山东文学》2025年第2期 | 张行方  2025年04月17日08:21

被“附体”的人

小时候,夏夜在街头乘凉,最恐怖和刺激的莫过于听大人讲鬼故事。对于小孩子来说,听鬼故事是一种欲罢不能的瘾,越听越害怕,越害怕还越想听,听到最后,走路时疑神疑鬼,老觉得身后跟着鬼影子。似乎鬼影子也知道人害怕,紧跟在身后亦步亦趋,你快,它也快,你慢,它也慢,你一口气跑回家,跑进明亮的灯光里,砰的一声把门关上,把幻影和恐惧挡在门外,提着的心吊着的胆才放下来。直到上床睡觉,心里仍有余悸,脑海里各种恐怖意象萦绕不去,半夜内急都不敢自己去厕所。

孔子在《礼记·祭义》中说:“众生必死,死必归土,此之谓鬼。”《说文》中对“鬼”的解读是“人所归为鬼。”鬼长什么样子,谁也没有见过,按照普遍认同的说法,它源自人的内心意念。然而,本是精神层面的虚幻的东西,却总是被人们赋予物质的形貌,鬼的原形,最普遍的描述是披头散发、青面獠牙,如《聊斋志异·画皮》中描写:“面翠色,齿巉巉如锯。”当年看电影《画皮》,最恐怖的镜头是那个被霹雳照亮的瞬间:一个面目狰狞的厉鬼,在荒庙里揭下自己的脸皮,一笔一笔地描画,恰好被色迷心窍的书生隔窗窥见……那时我已经接近成年,也知道故事情节纯属虚构,但猝不及防的视觉冲击,加上声光电的渲染,还是让我毛骨悚然,心惊肉跳,以至于很长时间都不敢一个人走夜路。

我小时候见过被“鬼魂附体”的人。这个人就是“维德家”(吾乡旧俗,冠夫名称呼已婚妇女)。老太太如今还健在,耄耋之年,和我母亲年纪相近,而且是前后院的邻居。事发当年,“维德家”约摸四十岁左右,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丈夫身体不好,为了拉扯五个孩子,她既得下地干活,还得含辛茹苦地操持家务,一年到头没白没黑地劳作,勉强维持着一家人的温饱。有一天,她突然毫无预兆地进入一种疯癫状态,坐在地上,披头散发,神态怪异,嘴里嘟囔着别人听不懂的怪话。奇怪的是,她说话的声调也变了,不再是人们平时熟悉的声音,而是一种粗砺而陌生的男声。村里人都来围观,那时我年幼,也奓着胆子混在其中。在那之前,“维德家”从集市上买回一件二手衣服,穿上没几天就发病了,于是有人猜测,问题或许出在那件来历不明的衣服上。她的小叔子维合站在一旁,手拿一根桃树枝不停地抽她,一边抽,一边厉声喝问:“你是谁?姓什么?”“维德家”低着头,粗着嗓子,结结巴巴地回答:“姓姓姓……王王王……”再问:“你从哪里来的?”回答:“煤煤煤……矿矿矿……”又问:“你是干什么的?”依旧是粗砺喑哑的男声回答:“挖挖挖……煤煤煤……的啊!”人们于是笃定,那件二手衣服来自某个姓王的矿工,已经死于一起突发的矿难,而她穿上了矿工的衣服,就被他的灵魂附体了。人们大声呵斥,七嘴八舌地问这问那,而她的回复时而令人顿悟或唏嘘,时而是一些不着边际的胡言乱语。她的男人维德蹲在一旁抽闷烟,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人们扒下那件二手衣服,当街烧了,又给她换上丈夫维德的衣服。有几个胆大的人也折了树枝去抽她,除了用桃树枝,还折了她家院里一棵接骨木的树枝。但不管怎么抽打,她的状态依旧。后来,一位从外村请来的干瘦老者出现了,只见他拿出一摞黄表纸,煞有介事地围着她一张一张地烧,烧的时候,嘴里念念有词;烧完,又用桃树枝蘸水,一下一下地往她身上洒。在缭绕的青烟中,她始终双眼紧闭,身体不停地抽搐,瓮声瓮气地谵语。老者于是继续画符,烧纸,洒水,念咒,如此反反复复,折腾了大半天,“维德家”依旧没有好转。最后,老者长叹一声,像是摊牌又像是哀告地说:“唉!都是庄户人,过日子不容易,你快走吧,别在这里祸害人家了!”

两天后,“维德家”突然从谵妄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她安静下来,显得十分虚弱,仿佛刚刚生过一场大病,面对别人询问,一脸茫然,对此前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这起离奇的鬼魂附体事件,是我幼时亲眼目睹,现在回想起来,依然历历在目。我从小到大,接受的都是唯物主义教育,从来就不相信鬼魂之说,但当年看到的一些细节,还是好长一段时间让我困惑不解:“维德家”平时说话细声细气,当时为何突然变成了陌生的男声?为何此事发生得不早不晚,偏偏在她穿上那件二手衣服之后?信息闭塞的年代,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村妇女,怎么会知道容易出矿难?世界上真的有鬼魂吗?如果说有,在事情发生的那两天里,她是被一个陌生的灵魂临时侵占,还是自己的灵魂短暂出走?如果说没有,如何解释那些离奇、怪异甚至看似灵异的事件……

后来,随着年龄和阅历增长,这些困惑渐渐烟消云散了。在某次闲聊中,我特意请教过一位从医的朋友,按照他权威的说法,所谓鬼魂附体,其实是一种癔病,是人在特定环境下由于精神压力、心理暗示等作用引起的精神障碍,人们听到的“人鬼对话”,实际上是一个神志不清的病人发病时的谵语。民间还有“乱世多附体”一说,在旧社会,民生凋敝,人们生活困苦,精神压力又大,更容易发生这种癔病。

据村里人说,那是“维德家”唯一一次发病。自那之后,农村生活逐渐好转,村里再也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现在,“维德家”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除了腰背有些佝偻,身体没有其他大碍。她的大儿子是养鸡专业户,住进了小洋楼,还在城里买了楼房。二儿子建了两个塑料大棚,一年到头忙着种菜卖菜,据说收入不菲。女儿们嫁出去了,有的远有的近,逢年过节回来探望。她早已告别了那段捉襟见肘的日子,生活无虞,每天笑眯眯地坐在自家大门口,在晨昏交替中悠闲度日。时隔四十多年,关于“鬼魂附体”那件事,恐怕她早已淡忘了。

 

“血林”

我们村北面,有一个叫“血林”的地方,那是一个乱坟岗,埋的全是夭折的孩子。旧时农村生活条件差,医疗水平低,儿童夭折率很高,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坟包,埋藏着许多老人悲伤的记忆。我从记事时起,就知道“血林”是个阴森恐怖的地方,大人们经常告诫小孩子不要靠近那些地方,怕沾染晦气。

春天,我和小伙伴挖野菜,有时会从“血林”旁经过。“血林”里不光有小坟包,也有一些成年人的高坟大墓,有的因为年久失修,露出黑黢黢的窟窿,我们每次经过,内心里都生出许多恐惧。越恐惧就越好奇,有时候不顾大人告诫,忍不住偷偷地瞄上一眼。窟窿里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但越是看不见,越觉得其中神秘莫测,于是就懵懵懂懂地觉得,那些看不见的黑暗,就是由死神主宰的另一个世界。

有一年春天,我脸上突然起了很多绯红色的小疙瘩,密密麻麻,占据了整张脸,像癞蛤蟆皮。“被臭风扑了。”母亲这样说,她断定我去了血林,看了那些不该看的地方。为了给我治疗,她打听到偏方,翻山越岭去了南面很远的村子,采回一些当地稀有的树叶(后来我推测,可能是枫树和楮树),又挖来臭蒲根,洗净后,放在一起煮水。煮出来的水黑乎乎的,母亲用它给我洗脸,连续洗了几天,红疙瘩果然消失了,皮肤平净如前。这似乎应验了大人们的告诫,从那以后,经过“血林”绕着走,再也不敢靠近那些地方。

而后来的一场急病,差一点把我埋进“血林”里。

那年我六七岁,还没有上学,有一天傍晚突然发起了高烧,伴随着呕吐。迷迷糊糊中,我听见母亲在院子里和人说话,说的好像是我:“早晨就开始烧,烧了半天了,身上热得烫手,连喝水都吐……”这是我清醒时听到的最后一句话,然后就昏迷过去。我后来怎么醒过来的,其间又经历了什么,昏迷中的我一无所知。以下我所讲述的过程,都是我的母亲后来告诉我的。

那是个冬天,正下着大雪,父亲去了很远的地方砍竹子未归,家里只有体弱多病的母亲。她束手无策,守着昏迷中的我,泪流不止。在那之前不久,村里有个孩子也是这样的病症,当天夜里就不行了,最后埋进了“血林”。我发着高烧,不停地说胡话,说的是一种野菜的名字,这让母亲又一次相信,这次发病还是和“血林”相关。母亲忧心如焚,但除了不停地流泪,也没有别的办法。她觉得这是我们母子相守的最后时刻,很可能熬不过当天,我也要被埋进“血林”了。

终于等到天黑,父亲回来了,一见我病得这么厉害,父亲也慌了,赶紧背上我去邻村找赤脚医生京文。京文摸了摸昏迷中的我,又听了描述,眉头立即皱起来,说病情很严重,必须赶紧治,最好能打上一针青霉素。在那个缺医少药的年代,青霉素是救命的药,然而特别稀缺,别说村里了,公社医院也不见得有。“这么晚了,又下着这么大的雪,”京文想了想,建议我父亲到村里的知青那里看看,说不定他们有,据说他们在下乡之前,每个人都发了青霉素。

当时村里有三个知青,两个来自上海,一个来自青岛,已经分别在村里成了家,住得很分散。父亲冒着雪挨家打听,最后找到了来自上海的女知青小邱。也许是我命不该绝,小邱翻箱倒柜,终于从箱底找出了一支快要过期的青霉素。

当时,在方圆数里之内,那是仅有的一支青霉素了,父亲拿到后,如获至宝,赶紧跑去找赤脚医生京文。当天晚上,药液就缓缓地注入了我的身体。

打完针,赤脚医生京文说:“看看今晚能不能扛过去,要是扛过去,明天一早抓紧送公社卫生院。”

第二天天一亮,我醒了过来。雪终于停了,我还在发烧,浑身发冷,但已有了知觉。我感觉自己正趴在一个陡峭的悬崖边,身下是万丈深渊。悬崖在旋转,越旋转越快,不久又将我带入了昏迷。父亲急忙把我裹进一张毯子,放到背上,送往公社卫生院。一天一夜滴水未进,我已经烧得奄奄一息,伏在父亲背上,脑袋耷拉着,四肢绵软得像面条,随着父亲的步子无力地摆动。从村子到公社卫生院要走十里路,父亲踩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卫生院赶,母亲跟在后面,不时扒开毯子缝隙,看看我是否还有气。

我再次睁开眼睛时,看见父亲正俯身看我,我的大舅和三舅站在旁边冲我微笑。我又活过来了,母亲喜极而泣。医生说,我得的是急性脑膜炎,这个病致死率很高,幸亏头天晚上打了那针青霉素,如果没有那一针青霉素救急,或者再晚来一步,肯定早就没救了。

我捡回一条命,几天后就出院了。父母捡回了自己的孩子,父亲用小推车推我回家,笑容又回到他们的脸上。太阳升起来,远处积雪白得耀眼,有的地方开始融化,一度消失的路又出现了,湿漉漉的,蜿蜒通向我们的村庄。我手里拿着一包饼干,津津有味地吃了一路,那些失去的愉悦和气力,又重新回到了我身上。

 

车囚

小时候,村庄里有一处废弃多年的院落,常年铁门紧锁,人迹罕至。院内长满半人深的荒草,荒草尽头,有一间水泥浇筑的平房。在我的记忆中,那是一个神秘而恐怖的地方,大人们说里面经常闹鬼,一到下雨天,里面隐隐约约传出嘤嘤的哭声,还有人说在一个大雨滂沱之夜,看见里面闪过一个红衣小孩的身影。大人们告诫小孩子不要靠近,说里面阴气重,不吉利。

有一次,三发子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神秘兮兮地说,你们知道吗,那是个车库,里面有一辆坐牢的汽车。

小孩子总是这样,越是不让看的东西,好奇心越重。在那个年代,汽车是罕见之物,村子里偶尔开进来一辆汽车,立即吸引孩子们围上去,这里瞅瞅,那里摸摸,直到汽车开走,跟着那股好闻的汽油味跑出去老远。

我们村怎么会有汽车?要是真有,怎么从来不开出来?汽车怎么会坐牢?怎么连个汽油味都闻不到?三发子见我不信,有点生气地说,不信我领你去看看。

芒种前后,正是一年中最忙的季节,大人们忙着收割和播种,学校里放麦假,大一点的孩子都去地里帮家里干农活,我们这些学龄前的孩子就彻底没了管束。我跟着三发子,爬上高高的院墙,小心地躲过墙头上的碎玻璃,跳进院子里。院子里的荒草几乎没过头顶,我们在草丛里穿行,找到了那个神秘的水泥平房。

还真是个车库。两扇锈迹斑斑的大铁门,上面挂着一把大铁锁,我和三发子一上一下,趴在门缝上,睁大眼睛往里看。里面很阴暗,一道道蛛网纵横交错,有一辆暗绿色的载重汽车停在中间,车胎瘪了,车头矮了一截,像一个人跪在地上。车身上蒙着厚厚的灰尘,有的地方车漆已经剥落,露出红褐色的铁锈。车库里时时透出一股寒气,带着浓重的霉味和铁锈味。再仔细看,里面墙壁上挂着一幅黑白照片,镶在黑色的相框里(因为光线暗,照片上的面容看不清楚);照片下面,靠墙摆放一张八仙桌,桌上一只大海碗,碗里插着几根燃剩的香,桌面上落满厚厚的一层,不知是香灰还是尘土……

我正趴在门缝上看得出神,突然听见三发子一声惊叫,就在我愣怔的那一刻,一低头,看见身旁有一条红黑相间的大蛇,正缓缓钻入草丛深处。我大吃一惊,回头看时,三发子早已蹿上墙头,满脸惊慌,压低声音招呼我快跑。我跑到墙下,三发子伸手把我拉上去。我们被巨大的恐惧追赶着,一直跑出去很远,仍然惊魂未定。过了一会儿,三发子突然发现我手上在流血,原来慌忙之中,我被墙头的碎玻璃割破了手,惊恐使我浑然不觉。

手伤的谎是怎么圆过去的,我现在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心里从此留下了关于那辆车的悬念。直到很多年后,我才听母亲说起那辆汽车的故事。“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她叹了口气说,“就是那辆车,毁了当年的老书记。”

老书记是我们村第一任书记,解放前当过儿童团团长。我曾经见过晚年的他,身材魁梧,目光炯炯,看上去不怒自威,在村里乃至全公社都很有威信。他有六个孩子,一男五女,五个女儿个个模样俊俏,人称“五朵金花”,唯一的儿子名叫大明,长得也是一表人才。

上世纪六十年代,我们村是远近闻名的模范村,为了发展副业,村里买了一辆载重汽车,打算跑运输搞副业。那是集体经济时期,极少有村子买得起汽车,我们村因为这辆汽车,让远乡近疃的人们刮目相看。汽车买了,谁来开呢,老书记安排给退伍兵吉平。吉平是老书记没出五服的本家兄弟,在部队当的就是汽车兵,这下子有了用武之地。这一年正好大明中学毕业,老书记就让他跟着吉平学开车。

汽车开进村子那天,是我们村最风光的时刻,吉平精神抖擞地握着方向盘,大明坐在副驾驶,高兴得红光满面。但谁也没想到,第一次出车到外地就出了事故。

那是个夏天,吉平开车,带着大明,往青岛运送了一车木材。返回的路上下起了雨,在过一道土坡时,汽车陷入了泥坑,吉平踩油门,车轮加速,但汽车纹丝不动。眼看泥坑越扒越深,大明说,我下去看看。就在他刚跳下车不久,车子轰的一声倒出了泥坑,吉平看见后视镜里有一道白光一闪,急忙刹车,但已经来不及了,汽车像狂暴的野兽,把大明撞倒在地,接着从他身上辗了过去。大明当时就不行了。瓢泼大雨中,吉平失声痛哭,把血肉模糊的尸首抱上车,连夜拉回了村子。

老书记失去了唯一的儿子,悲恸欲绝,整个村庄也陷入了悲伤,人们唏嘘不已。三天后,人们将大明入殓,出殡,埋在了村西的山岭上。因为事发突然,来不及做棺材,临时借用了常发娘的棺材。三年后,八十多岁的常发娘去世,但那时已废除土葬,棺材用不上了。

有人说,吉平欠下了老书记一个儿子,老书记欠下了常发娘一口棺材,这世上的事,谁能说得清?

我查阅资料,老家一带实行火葬是在1966年,据此推算,那起车祸应该是六十年代前的事了。

一个村庄的创业史,刚刚开启就草草结束了。那辆汽车从此没人敢开,它被关进了车库,再也没有开出来,直到几十年后,变成一堆废铁。

“要不是出了那个事,说不定咱村早就富了,”我的老母亲感慨地说,“老书记没福气,全村也跟着背了运。”

一辆废弃的汽车背后,原来是一个令人唏嘘的悲剧故事。村庄从此一蹶不振,许多人的命运亦由此改写。我问母亲:“那里面真的闹过鬼?”

“哪有什么鬼,”母亲说,“那么深的草,长虫(即蛇)之类的肯定少不了。那是大人吓唬孩子的。”

 

狼故事

鲁东南一带多丘陵,草深林密,过去常有野狼出没。谚语云:“蛇有蛇踪,狼有狼道”,野狼出来活动都在晚上,沿着山脊线走,四处觅食,活动半径较大,一个晚上能走出去十几里地。老辈人说,狼是土地爷的看门狗,灾荒之年尤其多;大概在民国年间,老家一带野狼成群结队出现,后来人烟密了,狼就越来越少了。狼在食物匮乏时,不但猎食牲畜,有时还会袭击人类,在鲁东南乡间留下了很多惊心动魄的故事。

小时候,姥姥村里有个被狼叼走又救回的人。据母亲讲述,他们一家三口晚上睡觉,父母睡在两边,孩子居中间,正熟睡时,一头狼突然闯入家中,出其不意地将孩子叼走!父母惊醒,穷追不舍,邻居们也被惊醒,群起追撵,并纷纷拿出脸盆使劲敲打,大声吆喝恐吓,一时人声四起,沸反盈天,狼一看情势不妙,丢下孩子跑掉了。被救下的孩子,脖颈处被狼咬烂,人们杀了一只鸡,褪去鸡毛,将鸡皮缝在脖子上,后来伤口愈合,这才保住了一条命。——伤口补鸡皮,难道不会有排异反应?我那时尚幼,只觉得故事新奇,并不懂得质疑,以现在的眼光看,这个勇斗饿狼的故事想必经过了一定程度的演绎。但姥姥村里野狼叼小孩确有其事,记得我小时候,有一次跟着大人赶集,经人们指点,远远地见过那个狼口余生的人。

而父亲讲的下面这个故事,传奇性则近乎聊斋志异了。

某村有一户人家,半夜听见猪圈里有动静,起身趴到窗上,借着月光往外看,这一看让他大吃一惊:一头野狼正在撵他家的猪!只见那狼用嘴巴叼住猪耳朵,一边往外引导,一边用狼尾巴抽打猪屁股;同样离奇的还有那头猪,居然一声不吭,如同被施了魔咒一般,乖乖地跟着狼出了院子,径直往村外野地里走。主人见状,又惊又怕,隔着窗户大声断喝,又拎起铁锨出门追,野狼一看不好,加快了赶猪速度,转眼就消失在茫茫夜色里。第二天一早,猪的残骸在村外庄稼地里被发现,现场一片狼藉,只剩下几只猪蹄和一堆血淋淋的皮毛。

父亲还讲过一个野狼救崽的故事。某山户捡到一只小狼崽,抱回家,想养大了给自己看家护院。谁知当天夜里,山户正睡着觉,突然听到屋外有动静,像是墙土窸窣掉落的声音,趴到窗户上一看,只见许多野狼正围着自己的屋子打转,还有几只在交替扒墙。旧时的屋墙皆为土夯,野狼们轮番扒墙,显然是想扒出个洞进屋。山户大骇,为吓退野狼,也为自己壮胆,拿出盆子拼命敲打,又磨刀霍霍,制造声响,但狼不为所动,依旧拼命扒墙。眼看土墙就要被扒穿,山户这才顿悟,原来狼是来解救狼崽的,赶紧将狼崽从门缝递出去,狼群得到狼崽,长嗥一声,悄然离去。

鲁东南一带的狼患是逐渐消失的。直到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乡野间偶尔还有野狼出没。父亲说他当年就遇到过一次。那时他还年轻,有一次从我姥姥家返回,晚上走夜路,在一处坟场边遇上了野狼。父亲说,他和狼同时发现了对方,那是一头独狼,两只眼睛透出幽幽的光,像两点鬼火。人狼对峙,相距仅几米,父亲很紧张,头发和寒毛都奓了起来,他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同时攥紧了手里的木棍。双方对峙了不知多长时间,狼突然转头离去,消失在黑黢黢的松林里。父亲见状,赶紧加快脚步离开,直到看见村子,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父亲说,狼还是聪明的,它知道人有智慧有力气,并不好对付,所以不到饿急了眼,一般是不会主动攻击人类的。

狼是注重团队合作的动物,即使分散活动,它们之间也是有联系的。父亲说,当一头狼遇上紧急情况,会把嘴拱到地上,长嗥一声,可以传出去很远;周围的狼听到,会迅速赶来增援,一呼百应。俗话说,“好虎搁不住一群狼”,面对群狼,连老虎都怕,何况是赤手空拳的人。

狼的行踪很隐蔽,它们有时藏在山洞里,有时藏在墓穴里,而且经常变动,一般很难被发现。它们神出鬼没,有点像绿林草寇,隐蔽在夜色中,与山林艽野融为一体,成为潜在危险的代名词,也是某种神秘的代名词。在我老家一带,狼还是最早的安全警示教育和威慑手段,大人们经常用“狼来了”吓唬不听话的孩子,每每话音未落,哭声辄止。农村孩子最初的畏惧,大都源于大人们的狼故事,听故事时,总是紧紧依偎在父母怀里,似乎暗夜里到处有恶狼潜伏,一不小心就会被它叼了去。

如今,从鲁东南,到山东半岛,乃至整个华北平原,自然环境变化很大,野外已经很难见到狼的踪迹。少数退缩到深山老林里的狼,成了国家二级保护动物。

野狼消失了,对狼的畏惧也在慢慢消失。有一次我在老家走夜路,看着两边茂密的田野、山林,听着四周唧唧虫鸣,心里已完全没有了恐惧感。跟在身边的儿子也镇静自若。城市里长大的他并不了解,在这片祖辈居住的土地上,除了生长野草、树木、庄稼,还曾经生长过许多关于狼的故事和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