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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人》2025年第3期|汗漫:距离的组织
来源:《当代人》2025年第3期 | 汗漫  2025年04月16日08:03

我站在浦东中学外的小桥上,看校园内操场有一群少年在奔跑。奔跑的少年们,看箭一般射出的足球扑入球门。晚霞装饰了教学楼上的窗子,少年们装饰了我的梦。

看官读至此处,或许会心一笑,明白我在戏仿现代著名诗人、翻译家卞之琳的名篇《断章》——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一九三五年秋,卞之琳写下这首诗,主题是“距离”——人与人之间的疏离,以及隐秘的联结。此时,他的诗风已迥然不同于老师徐志摩的浪漫主义,由“新月派”转身进入“现代派”,克制、冷静、多义,体现了艾略特“客观对应物”之诗学观——“用一系列实物、场景,一连串事件来表现某种特定的感情”,反对直抒胸臆。这,似乎也符合卞之琳性情:内心汹涌,但表情淡漠,寡言,爱抽烟,以此掩饰与人相处的窘迫。

许多人把《断章》理解成情诗,认为诗中的“你”,是卞之琳苦恋无果的张充和。或许,写这首诗的那一刻,卞之琳的确是把张充和视为情感的“客观对应物”了。但,杰作有能力摆脱最初的抒情对象,臻于广大,让所有读者都能从中看见属于自己的“你”。

比如,此刻,我站在浦东中学围墙外的南码头路桥上,与足球场上那些少年间,同样存在一种“疏离与联结”的关系。他们是时代前景,我若能成为背景衬托之,犹如此时漫天的夕晖和新月,也很好。

浦东中学位于我家五百米外,由民国著名建筑商杨斯盛捐出家产所建。先后前来求学者,有张闻天、范文澜、胡适、蒋经国、蒋纬国、罗尔纲、王淦昌、闻一多、叶君健、马识途、谢晋、殷夫、胡也频、卞之琳……显然,这一名单,影响了中国现代史的叙述方式。一九二七年,十七岁的海门少年卞之琳,自家乡坐船来上海,入读这一名校。毕业后,考进北京大学西语系,与未来的传世之作、苦恋、巨变中的时代,次第相遇,完成个人史。上海则是其个人史的第一章节。

在浦东中学读书两年间,卞之琳阅读法国象征派等现代主义诗歌,拜徐志摩为师,练笔,为未来戴上“中国新诗前五十年最好的诗人”这一桂冠,做准备。

学校旁,一座古镇,白天有算命者敲锣,夜晚有更夫敲梆子,像在为江水敲打节奏,鼓励它们浩荡东流,与长江水汇合为磅礴海水。锣、梆、江水,似乎在携手进行一种诗性教育,从节奏、韵律,到光阴流逝中的悲愁气息。 

一九三三年,张充和考入北京大学,在三姐张兆和家,认识了前来找姐夫沈从文聊天的卞之琳。这位刚毕业不久的学长,清癯,戴一副眼镜,爱抽烟,毫无诗人们常有的狂放,说一口难懂的海门话。

张充和开始认识一种奇特的爱:卞之琳不断前来,默默看她,读自己新写的诗,从未直言一个爱字。他大概怕自己的直言,会吓坏这个娇小的“客观对应物”。他以为,行动足以说明一切。但,张充和是听觉敏感的人:自小习练昆曲,爱古琴、筝、竹笛、箫、诗词等等古老的中国声韵;与大姐张元和、二姐张允和,常在苏州家中扮演小生、小姐、丫鬟,同演一台戏。“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这是张充和在扇面上写下的名句。“冷淡与微茫”,的确就是其性情,她不会灼热地回应一种含蓄的爱。

《断章》就写于此一时期,与爱、与美之间的距离感,造就一首杰作。

卞之琳的诗学观点是“化古化欧”,将西方现代主义与中国传统诗学,彼此融会,造就混血的惊艳。在爱情上,他没能“化古”。古典主义的张充和,却在“化欧”,以小楷和昆曲,令小她三岁的美国人傅汉思迷醉、追求。一九四八年结婚,她带着长锋毛笔和苏州的“陆益元”墨锭,在上海乘船,去了异域他乡。

此时,卞之琳在英国访学。被淮海战役的炮声所振奋,回到刚解放的北京城,进入冯至、高莽等名家荟萃的中国社会科学院。写作遇障碍:如何以冷静、节制的现代派诗风,表达沸腾热烈的新生活?障碍难以逾越,遂用功于译事。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其诗学地位获得新肯定,出版了总结性的诗集《雕虫纪历》——视自己为雕虫人而非雕龙者,保持了“小地方人的谨慎”(米沃什)。

在《雕虫纪历》序言中,卞之琳终于坦率提起从前那一场爱情:“……我开始做起好梦,开始私下深切感受这方面的悲欢。我又在希望中预感到无望,预感到这还是不会开花结果。仿佛作为雪泥鸿爪,留个纪念,就写了《无题》等这种诗。”

《无题》亦有题,有一言难尽的空无与哀凉。李商隐善于此类诗题的书写,有名句“沧海月明珠有泪”“蜡炬成灰泪始干”“直道相思了无益”等。

卞之琳的《无题》,共五首,显然是情诗。诗中的“你”,比《断章》中的“你”,已经鲜明许多,但仍不说破“你”的身份、“我”的倾慕。张充和读了,淡淡说“写得好”,就没了其他反应。卞之琳看着她那一张精致的脸,叹口气。晚年,张充和被问及“为何拒绝卞之琳的爱”,她答得妙:“主人未曾请客,客人又何谈拒绝。” 

我曾去苏州九如巷徘徊良久。小巷长约一百多米,三号是张氏四姐妹家的地址,如今挂着“张冀牖故居”标志。门锁着,听不到从前的箫音与诵唱。

张氏姐妹出身于合肥世家,曾祖父是晚清名臣、两广总督张树声,根深叶茂。父亲张冀牖是教育家。他觉得,古典而新锐的江南,是培养儿女的好地方,遂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移居苏州,创办“乐益女中”,在这一小巷里安家。张家儿女办起一本家庭刊物《水》,发表家人所作的诗文,发行范围是亲戚与友朋,封面设计图是苏州景色:小桥,塔,柳树,燕子……

当代少年在这扇门前徘徊,像旧时代才子爱慕门内佳人。巷口,有一棵香樟树异常壮大,或许见过民国时代迤逦而至的若干访客:昆曲小生顾传玠,才子周有光,作家沈从文,美国青年傅汉思。他们一一娶走意中人——张元和、张允和、张兆和、张充和。其中,沈从文对张兆和的追求,同样艰难而动人。

张兆和肤色微黑,大眼明亮,被称作“黑牡丹”。不喜昆曲,爱看滑稽剧,在戏台下双手拍腿哈哈大笑,毫无名门闺秀常有的矜持。在上海初相识,沈从文就爱上她,写信,一封又一封寄到这苏州小院来,如:“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茶,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这一类语言如果分行,就完全是一首诗,但抒情对象唯一,“爱”字的意义明确无误。

等不及张兆和回信,沈从文就跑到苏州,住在九如巷附近旅馆里,一天天来张家客厅喝茶、聊天,讲湘西乡下故事,惹动张家姐妹好奇心。三年后,青岛,沈从文终于收到张兆和发来的电报:“乡下人,来喝一杯甜酒吧。” 在甜酒中,一对男女间的距离消弭了,结婚。《从文自传》与《边城》相继问世,惊动文坛。他为张兆和写了这两部书,想让她看见湘西,看见一个逃学、从军的少年。

卞之琳也数次来苏州,张充和尽地主之谊,陪着这一个沉默的爱慕者,去街巷里品小吃、看风景。湖上划船,山顶散步,衣衫和草帽微微飏起,说明风势比较大——我透过几张黑白照片,像透过一扇旧窗子,看他们。应该另有一人同行、旁观、拍照,可能就是张兆和。三人行,热闹了一些,大约也只是谈谈天气、昆曲和苏州小吃而已。

沈从文向卞之琳传递过恋爱经验,效果不大。在西南联大教书时,他向学生汪曾祺传授写作秘诀:“贴着人物写。”汪曾祺记一辈子。卞之琳未能贴着张充和的内心写诗、写情书,“客观对应物”过于宽阔,就有了一己的遗憾,而《断章》成为传世之作,让无数人为之走神、感慨,也罢。

张充和去美国后,卞之琳来过九如巷。张家挽留他住了一夜,体贴地安排这个苦恋者,睡在张充和从前的房间内。书桌一角,有张充和小楷写的词作:“倚舷低唱牡丹亭……”他将这一页纸,小心折叠,藏在胸口。

“九如巷”一名,来自《诗经》: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如月,如日,如南山,如松柏。从爱,到修辞,若能九如、如一切恒久美好的事物,这人生百年,才值得一代代人沉湎之、眷恋之。

北京、苏州之外,在昆明,卞之琳与张充和也处过一段时间。

此前,北京沦陷于日寇,卞之琳先去成都,在四川大学教书、避乱。一九三八年,经何其芳引导,去延安数月,在八路军这一支队伍身上,看见一种陌生而全新的气象。结识冼星海。已经因《黄河大合唱》而名动世界的革命音乐家,告诉卞之琳,他曾为《断章》作曲,献给一个女友,乐谱上注明“忧伤地”。显然,冼星海也把《断章》理解成一首情诗了。

自延安返回四川大学,卞之琳身上有了左翼色彩,被解除教职。他转身,赴西南联大西语系任教,知名门生有袁可嘉、杜运燮、巫宁坤等。与沈从文等旧日师友重逢,于是,也就看见了投奔姐夫、在昆明谋得一份职业的张充和。与从前一样,卞之琳邀张充和看风景、听戏、喝茶,说着意义不明确的话。张充和依旧淡淡敷衍。敷衍不下去了,就躲开,乘船去重庆,谋得一份新职业。

卞之琳感受到了伤害。同事与门生来寓所做客,他请大家吃饭、喝酒,醉了,就拿出张充和自己灌制的昆曲唱片,给大家听。在一个苏州女孩咿咿呀呀的吟唱声里,卞之琳眼神哀伤。整个西南联大都知道,一个诗人在苦恋。

同事中,有一个美国汉学家罗伯特·白英,召唤卞之琳,加入他发起的汉诗英译工程。伴随抗战的隆隆炮声和昆明城内警报声,若干师生在时时断电的住宅内,在门口倒挂着仙人掌以图辟邪的茶馆中,各自“汉译英”,间或三三两两碰头,斟酌修辞。他们,从陶渊明、杜甫、王维、白居易、杜牧、苏东坡,到元好问、杨慎、黄景仁、赵翼……顺流直下,一直翻译到现代中国诗人。

一九四七年,白英回美国,出版《白驹集:中国古今诗选》,震动庞德、勃莱、默温等诗人。中国意象“明亮而具体”的力量,令那些美国诗人深受感悟,“意象派”“深度意象派”随之生成。《白驹集:中国古今诗选》中,收入卞之琳的作品《断章》《春城》《距离的组织》《无题》等,与古代经典诗人并列共存,可见其在当时中国诗坛的地位。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庄子这句话,白英熟悉,引用于这部中国诗选的书名。正因“忽然而已”,修辞之恒永,尤其显得必要了。

在这部诗选序言中,白英赞美中国诗,也赞美中国人的秉性气质:“中国人具有节制的力量和美德,欢欣于生命中最琐细之事,不遗余力回忆生活的诸多细节。在中国诗里,世界永恒之感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即使诗人悲不自胜时,我们也会从中想起这种永恒感。中国诗并未随着时代变化而变化,在《诗经》里,你发现的对于物质世界的愉快体认,在今天的诗里,同样也有。”

是的,无论时代怎样纷纭变乱,一代代中国诗人,以汉语守护爱意和美感,这烟火人间就绚烂、灼热而永恒。

开一辆车,历时两小时,自上海越过长江隧道、崇启大桥,抵达海门汤家镇,我来寻找卞之琳遗迹。

百年前,一个少年乘船来往于海门、上海之间,晨发而夕至。眼下,这两地的距离似乎变短了。男女相恋复相弃的速度,与百年前那些绵延三年、十年乃至一生的情事相比,快了。

汤家镇很安静。临街小楼千篇一律,铁门、瓷砖、玻璃窗,取代旧时代的青砖黛瓦。街边,一个台球案子积满尘埃,不见手持长杆、啪啪击球的少年。没找到卞之琳出生时的那座染坊,也不见他自幼接受英文教育的那所学校。家世衰败的小商人父亲,曾期望卞之琳学好外语,去上海洋行里谋一份体面职业。但这小镇,这江海边新出现二百余年的陆地,却生成一个诗人,芦苇般瘦削、多思。

把空间的、时间的、心灵的距离,在修辞中进行重构,生成诗篇,这是卞之琳的方法。《断章》外,《距离的组织》,也是用这一种方法写出的名作。“寄来的风景也暮色苍茫了”“忽听得一千重门外有自己的名字”“友人带来了雪意和五点钟”……“风景”一词再度出现,“一千重门”是距离,“友人”是张充和,也是你、我、他,各自对风景与友人,充满期待。

一九五五年,四十五岁,卞之琳遇到三十二岁的小说家青林,用诗一般的语言,对她说:“我爱你经历的沧桑。”这情话,终于说得直接、明确,有了一个“爱”字。青林眼睛红了、湿了。她很漂亮,也是一个不俗的女子。婚后,她对卞之琳关于苏州九如巷的记忆,保持尊重,常陪他听张充和的唱片。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两人带女儿回海门探亲,去剧院看昆曲。剧中人在琵琶和古琴伴奏下,柔声诵唱:“孤灯黯淡月朦胧,我是怕听孤山夜半钟……”卞之琳抬手擦眼睛,青林掏出手帕递给他。曲终,紫色幕布缓缓闭拢,显出一行绣着的隶体金字:“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一九八〇年,卞之琳七十岁,出访美国,拜访六十六岁的张充和,把多年前在九如巷收藏的词作,掏出来:“还给你了,倚舷低唱牡丹亭……”两个白发苍苍的人,对笑着,各自抬手擦眼睛。

一九九五年,青林病逝,卞之琳每日揩拭妻子遗照,不容许一丝灰尘落上。吃土豆片,他喜欢嘴巴里发出的咯嘣咯嘣声,房间里好歹有了一点动静。

二〇〇〇年,卞之琳去世,九十岁。葬礼上播放的音乐,是张充和诵唱的昆曲:“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我开车穿过海门汤家镇,这一日,春光大好。四个车轮,也是距离的组织者。缩小或拉大我与某一地址间的隔膜。停在长江边,摇下车窗,看江水越过海门,越过这一扇面向大海的巨大心扉。

不远处,崇明岛暗绿逶迤,如同这心扉前用来遮挡视线的一道花墙。

【汗漫,作家,现居上海。主要著作有《一卷星辰》《纸上还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