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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松浦》2025年第2期|沈念:镜中(节选)
来源:《万松浦》2025年第2期 | 沈念  2025年04月07日08:41

编者说

画家返乡办展,省博送来的云纹罍复制品掀起家族秘辛的一角。老宅断竹、夜探古墓、塌方谜案……沈念以细腻的笔触,将家族记忆、历史碎片与艺术灵性编织成一面照见灵魂的明镜,探寻存在与消逝的永恒命题。

镜 中

文/ 沈念

画展开幕式尚未结束,他跟策展人老废打了招呼,先行告别热闹的人群,回到被一片茂竹环绕的老宅。他是一个画家,拿过国际大奖,在家乡声名大噪。区政府修缮好他家老宅,请他回来办展,也是造势地方文旅发展。出国的飞机上,他认定自己不会再回来,可收到白墙青瓦曲径通幽的老宅院照片后,想念变成了一团烈焰。老宅挂牌为他的工作室,上个月末的夜里,一场过境飓风掰断了十几根竹子,现在它们决绝地垂落下来,幸好院墙砌得高,挡去断竹的重力,化了屋顶之灾。他让工人暂时别动,既然没有殃及房子,就保留这个自然状态,况且断竹的枝叶给屋顶添了几分装饰性。夜晚他在屋里能听到竹叶婆娑,像是地上的人语得到天空的回应。

他从下午习惯性的瞌睡中醒来,天色微暗,桌上摆着一件物品,省博物馆的人送来的,一尊深青色的云纹罍。来人称这是馆藏复制品,也算是对他父亲的一份纪念。他推开大转椅,把桌子上的颜料、画笔、画框和闲杂物件,一股脑儿地掀落地上。这张画桌,既是房子里凌乱的中心,也是朋友眼中的装置艺术,桌上垫了一块颜料涂抹其上且已干枯的灰色毛毡,如同一幅不断生变的马蒂斯画作,这些都是老废帮着保留下来的。现在桌上摆放着的只剩下了那件复制的罍。

“这是一个什么东西?”他看着男孩从对面的镜墙里走出来,好奇地问道。

“青铜罍。”他边回答边打量。男孩瘦得像张纸,先是盯着他的脸,然后掉转身,径直走到桌边,从上往下去看那器物,小口,广肩,深腹。他走到男孩身后想去摸他的头,或者是想抱抱他,但手被甩脱了。

“它身上刻的什么?”男孩站到桌子另一侧,皱眉看着这器物,眼神里盛满沉思。

他觉得滑稽,手顺势在空中腾挪,落在接近青铜罍身体的地方,不知该不该落下,又落在何处。当他仿佛碰触到那些纹饰时,手剧烈地抖动起来。他说,这些是兽面纹,另一些是夔纹,两边的是云彩纹和连珠纹,每一种花纹都有不同的名字。

“它是从哪里来的?”男孩接着问。

这是一个很迂回的问题,他左右俯察,紧锁眉头,一会儿神色缓缓舒展,但最终也没有给出答案。

男孩似乎从未离开过这间屋子。他回国后的这段日子,雨没有断欠,特别是其中一场足足下了一整天。从窗口望出去,紫雾般的天色,裹在雨雾之中,撕成一根根细长的灰丝带。男孩在雨天格外坐立不安,趴到窗台上,额头顶着玻璃,嘴里哈气,又焦急地喊他,说水要将房子淹没了。他没搭理男孩,看着暗涩的天光,从地上一步步挪移到墙上。暴戾的雨声仿佛抽打着他,这些年它们其实一直在陪伴他。

他在国外居住的城市没下过这么长时间的雨。是啊,许多时候,他在醒来那一刻总有身在异度空间的焦虑,要很久才会从心里消散。

 

父亲离世后,他喜欢在雨天画画,落雨像是他平时的流泪,泪水从身体放空后的力量,会改变手中画笔在画布上的轨迹。还有一只神秘的手捉着他的笔,他痴醉于这样的感觉。天晴的时候,父亲的朋友喊他去铁路线的野地里“捞宝”。那是一大片被挖过许多年的地方,传说是楚汉古墓葬群,有的坑已经挖下去几十米深,除了一些石块砖块和破碎得没有形状的陶片,实在是没什么能挖出来的了。二十年前,或者更早之前,那里倒是有些宝贝的。省博展陈了一尊绳络纹罍,他中学时跟着学校的参观队伍去看过,摆在展厅中间的罍是绛黑的,上面的纹路像窗格子,底部长了几块绿斑,不用多想,必是有了年份的铜锈。

在成名前,他常有一群扎堆古玩的朋友来家里聊天,他们有的是父亲的故交,也有几位自以为是的人,口若悬河地说着文物的入手与流散,不同年代物件纹饰的差异,鉴别者的眼力。某一天,不知谁突然神秘地说起,业界某位知名的年长者(他的记忆中此人当过最早的博物馆馆长),把从墓穴里挖出来的好几十件古代东西,藏在卧室当宝贝,被查出了放射性癌,没到一月就死了。他们着重强调,是贪污私藏文物被自己吓死的,也是早该死的。

他听后发出一声惋惜,心中颇有些对命运的冷笑,然后保持沉默。父亲在家也不会接他们的任何话,还跟他嘀咕过一句,自己没有过这些朋友。父亲走了,那些人也走了,男孩就跑了出来,问他关于时间的概念。“什么是古代东西?”他说就是过去。“什么是过去?”他心神也跟那些人跑了,不知如何言对。谈论到从地底下挖出来的东西,男孩问:“为什么要挖呢?”男孩说他害怕墓地,妈妈死去后,舅舅把她的骨灰盒放在一个圆肚肚的罐子里,埋在了地下,他们不会把妈妈给挖没了吧。

他理解男孩的心情,不愿经历第二次失去妈妈的悲伤,却想到自己母亲离世时,父亲并没有出现在下葬的现场,说是按照老家的习俗,父亲不应该在这场合出现,因为他还会有新的妻子和生活。

 

父亲并没有组建新的家庭,但在家的日子很短暂。他虽是馆里少数的专家,但并没有岗位,很长的年头里只能靠边站。馆长的说法是,变质发霉的人,专业才干都是有破坏性的。等到风向变后的几年,国家的基础建设发力,铁路公路的施工队伍所到之处,轰隆之声不绝于耳,常会有挖掘文物的消息传来。父亲已被正名,但馆长仍旧让他流浪。父亲在夜里或清早接到电话指令,就胡乱塞给他几张钱,或者托付给邻居,然后拎上几件换洗衣物塞进黑色旅行袋就出发了。他家老宅搬进了三家人,嘴杂事多,不缺吵闹。他向来寡言少语,小时候一度让外人误解他是个喜欢涂鸦的哑巴。有一家的女人在派出所当户籍警,会把终日坐在画板前的他叫到家里吃饭。别的时候会来一个叫老废的人,自称当过父亲的徒弟,买菜下厨,鸡蛋炒得香喷喷的。看着小餐桌上饭菜,他的眼睛是湿润的,泪水落在米饭上,是甜味的。

此前,父亲被安排去废旧物资收购站,这类工作组织上叫作业务锻炼,收集流散文物,外人说是捡宝,何时捡到宝何时就回单位。郊区那一排低矮而潮湿的仓库里,堆满了鸡鸭毛、橘子皮、废电池、肉骨头、破棉絮、布角料、碎玻璃,受待见的是长短发辫、牙膏皮、日光灯管,还有各款旧书报、破铜烂铁摆在进门处。他把日常攒下来的牙膏皮交给父亲,那时的牙膏皮多是用铝、锡、铅等金属材料制成,一支牙膏皮没多少分量,但攒多了也能卖几角零用钱。有时候,摇摇响响的大卡车倒进空仓库,父亲混在几个工人队伍里,提醒他们手脚轻一些,把不知从哪里收集来的废品往空地上掀。灰尘和噪音,短时间里就长成了父亲脸上的皱纹,每次回来,他会发现父亲除了眼睛有几分清澈,浑身都是又臭又脏。

有一天傍晚,父亲回家,脸上蒙了厚厚一层灰,他在洗水池旁边拾掇了自己好久,然后带他去了家门口的小餐馆。父亲破例要了一瓶竹叶青,打开瓶盖,倒出来的那一瞬间,他闻到了一种微甜而略带药香的气味。这种味道伴随过他好多年,他在后来喝过的各种白酒里再没闻到过这迷人的气味。父亲喜滋滋喝过几杯酒后,脸上的皱纹也跟着一起展开了,然后很神秘地说起中午在废品堆里发现的一件宝贝,罍。他问,什么是罍?父亲描述这件青铜罍的颜色,孔雀蓝,又比画着罍的样子,上半身是一条管雨的夔龙,下半截盘着一条腹部半环蜷曲的蛇,蛇头对着一只跳跃的青蛙,有点遗憾的是,蛇的尾部残缺了,听说是被当地农民一锄头下去,电光石火,蛇尾从此就消失了。他当时还小,不明白父亲当作宝贝的罍有什么好,后来才知道那是一件祈雨的祭酒器。

父亲醉醺醺地回到家,睡着了却整夜在念叨着两个字:宝贝。宝贝!第二天清早,他拦住了要出门的父亲,恳求带他去看那件罍。父亲面露难色,解释说,宝贝已经送到馆里锁起来了,没有馆长的同意,谁都不能再接近它。馆长特别不好打交道,算得上是父亲的敌人,他知道这层利害关系,脸上便充满失望和不悦。父亲走出家门几步,又回过头向他招了招手,见他不动,就返身走过来俯到他耳边说,如果确认为商代的,那就是国家级的文物。父亲的欣喜语气中夹杂着战栗不安,又答应了日后会把这件罍拍照下来送给他。

那段“业务锻炼”的日子结束了,仅凭发现青铜罍这一件文物,父亲可算作将功抵罪之人,尽管他从来不认可此前被定下的莫须有罪名。馆长也再没与他做任何解释,就把他赶到了那些铁路、公路和水流旁的工地上,意思是既然当专家就要最大限度地发挥特长,到大地之上捡更多重要的宝贝。

 

差不多过了两个月,父亲果真带回了“青铜罍”,当然他没那个能耐,只是带回了一张画。父亲有些羞愧地对他说,馆长不允许照片流传出去,就凭记忆一点一滴地画了下来。父亲说他的眼睛就是照相机,他有些不以为然,但站在那张长宽约一米的大卡纸面前时,他惊呆了。他没想到父亲的画功会这么好,有的地方颜料色虽洇浸开,但那浮凸起来的龙、蛇身上的纹路,细节一丝不苟,残缺的蛇尾也被修复了。那细腻的笔触丝毫不比他从美术老师家中见到的几幅名家工笔画差,尤其是青绿色的罍身,像一团跳跃的光球,从高空砸落到地板上,发出心脏般有力的震动。颜色也是能发出声音的,这是他从考古的父亲这里上的第一堂美术课。

他从这幅画里,仿佛知道了老师说的天赋的来处。因为这被看见的天赋,他不断地被几位美术老师“推”出门外。老师们教了他一段时间后就会与他说,你进步得太快了,我的本事已经不能再教你,得把你送到更好的老师那里。他就懵懂地跟在这位老师身后,走进了新老师的家中。那些老师的家都很凌乱,摆着画框、颜料,画好和未画完的画,更多的是摆着酒瓶、烟灰缸和打开没吃完的过期食物,都随意地摊放在地上、桌子上和窗台上。他十三岁那年,三位教过他画画的老师,帮他在工人文化宫举办了一次画展。从此,他被迫成为行走江湖学艺的孩子,要去寻找属于他的一代宗师。

在国外他也时常回想起儿时的这段经历,心潮仍旧激动起伏。父亲出门,世界掉进一片冷寂,他就成了一个被遗弃者。他的世界,剩下的只有素描板和画布,那些惶恐群蜂般飞转,他看到对面墙上,挂着父亲画的青铜罍。罍也在注视着他,似乎还有一双躲在罍身体里的眼睛,也在默然地看着他。当他习惯了这种被注视后,他的惶恐意外地消遁了,孤独也从落笔的颜色里散开。

父亲的政策落实,邻居陆续搬走了,户籍警阿姨离开前,把新蒸熟的馒头放进清理干净的碗橱,空屋子经过她的收拾,变得明亮。她有些不舍地离开,嘴唇咬出火焰般的鲜红,终究什么话也没说出。他那时没有猜想过成年人的情感,只是因为一个女人的热情,总有种杂乱的积压感。腾空的屋子变得冰冷起来,父亲大方地把最大的一间厢房给他做了画室。很多年里,屋里那一整面墙,没有钉上画毡,也没有摆挂他的画作,像一棵光秃秃的树。他想过把父亲画的罍简单装在框里钉上去,但墙离他的画架太远,他必须把罍摆在眼前的地方,心里才会踏实,就像站着一位厉害的老师在身边指导他落下每一次笔触。屋里的布局多少年就这样没有改变过。有一天,他去旧货市场,发现角落摆了一块足有四米长三米高的镜子,应该是从哪个舞厅拆下来卖的,蓝色边框的镜面上落满灰尘,不知被谁涂抹出一个孩子的模糊形状。他问价格,竟然很便宜,就买下来并请人搬回家钉在了墙上。成名出国前,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坐在那把棕色皮质的大转椅上,看着镜墙发呆,困乏地沉沉睡去,似乎梦中随时要画出一幅惊世骇俗的画作。

男孩是某天早晨从镜子里挣脱出来的,跑到他面前,给他看手心里小心翼翼握着的一只蜗牛。他一声不吭,目光严厉,男孩转头看看镜子里的石英钟,短的时针微微上翘。男孩把蜗牛轻轻放到桌角上,走到了画布前,拿起笔蘸好颜色,却无从落笔。他窃笑地看着男孩到底能够能坚持多久。他们僵持着,仿佛时间凝固,只有越过院墙的竹枝在一阵风吹来时,打破院子里的宁静。

更多的时候他陷入沉思,或者看着男孩画屋里的静物。椅子、石像、窗台上的绿植、过期的饮料瓶,父亲从外带回来的画册,老师过去送他临摹的照片和招贴画,有的男孩已经画过不下十遍,画得相当逼真,但他过一段时间会偷偷地撕掉那些画作,仿佛从来没有画过它们。当再没有东西可画的时候,男孩开始画镜中折叠的一切,包括他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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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沈念,1979年生,湖南岳阳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硕士,现任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湖南文学》主编。著有中短篇小说集《灯火夜驰》《夜鸭停止呼叫》、散文集《大湖消息》《世间以深为海》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奖、高晓声文学奖、三毛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万松浦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