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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食宴 
来源:《天涯》2025年第2期 | 钱幸  2025年03月28日16:50

府前街永远不缺饭馆。有人的地方,就有对食物的需索。童安市在京沪线上,黄河流过,标准枢纽。人杂,口味就杂。府前街总飘荡着一股复杂味道,是各种食物、调味品一块烹饪出来的,也是地上跑的、天上飞的、海里游的各种动物,受尽了煎炸炖炒蒸,还魂来了。

餐馆是人间的,沾染了尊卑等级。列上的,是佛跳墙,米其林餐厅。接下来就有了不甘示弱的——主要是本地菜,童安市地处齐鲁腹地,菜谱流转下来,八大菜系之一,鲁菜。百年老店斜对面,坐落着必胜客和肯德基,还有一干烤肉海鲜、火锅川菜。这些年,客人都被它们截留了。热闹有情调,就得让人为这热闹和情调买单,是列第三等。最后的,也最好销的,是随便什么犄角旮旯的兰州牛肉面、小锅米线、小笼包、炒米粉,主打快餐和普适性,什么样的胃,都能找到它的合适搭配。

鲜味居是府前街上高高耸立的小白楼。一家鲁菜馆,咖位大,地道了,从门面装潢到菜品味道,都讲究。有着食俗事象的种种传承。在饭店品级中,可算是头头角角,跟佛跳墙、米其林一个档次。一家人进来,不消费个千八百块是走不出去的。但看消费显得庸俗了,还是味道,还是档次。鲜味居有它的可贵,居于如今非跑即飞的时代,它还能慢下去:原料都是逾山越海、远道而来的,每道菜都文火慢工,精雕细琢。没有复杂佐料,没有花哨刀法,清蒸就是清蒸,油炸就是油炸,但偏偏好吃就是好吃,返璞归真却至臻至纯,这就是厨子的本事。

主厨老爷子,名叫冼四通,没有贵宾不出山。出山要食客去请,相当于“八抬大轿”担来的,所以平常都是副手王炳松掌勺。照理说,王炳松打理这三层鲁菜馆,掌管一方人的口味,算德高望重了。他样貌性格倒也担得起,蓄半脸大胡子,穿大褂,背着手,神情凝重,时不时把眉头一锁。但开口就坏了,甫一说话,操浓厚童安口音,桃花眼、眼角翘,爱开玩笑,一笑更甚。整个后厨有事没事都逗趣他,服务员还喜欢作弄他胡子。从案板上摸一把油,抹上。王炳松声音就蓬松起来,干吗呀,哪个娘子想给我洗脸了?服务员挤作一团,就叫,想屁,做梦哩!王炳松笑笑,手里操着一块红萝卜,片刻后,一整张皮零落下来,捧着的,不是萝卜了,而是一朵娇艳牡丹。花瓣妖娆,层层叠叠,巧夺天工。

他是单身汉,夜里没别的去处。关了大门,三层楼都是他的床铺。一只睡袋,随便一蜷缩,就是凑合一晚。总有食客知道这事儿,也劝,找个老婆,买房生孩吧!不,他才不,他王炳松就是要住在鲜味居,就是要跟服务员打情骂俏,不受拘束。

做菜都有个关键,火候。但王炳松拿手的,不只是火候。火候算什么呢?火候只是经验罢了,也不是秘方,秘方只能保证“人无我有”,是对做菜的偷懒。王炳松厉害的是熬煮一锅骨汤。浓白的,厚厚的,热气缭绕。勺子泼起来,汤水沿着勺子边缘滚滚而下,清清爽爽,顺顺当当,跌落锅里,卷起几个漂亮浪头。远远闻着浓郁,近了唯有淡淡鲜香。鲜味居的菜都有这一味汤打底,是前奏,前戏。出锅后,再浇上一遭,味道全锁住了,是冲刺,是高潮。所以,王炳松住在鲜味居,住得有理。

午夜时分,他起来,如厕同时,开锅熬汤。汤也讲究,连老爷子都说不出老汤是什么时候就有了的。老汤从没断过,生意多好都要留一份汤底。所以是经年的,叠加的。熬的也不是汤了,简直就是时间。王炳松站在锅前,把剁好的骨头悉数投进去,直到骨肉分离、软烂,清透的山泉水发白肿胀,锅里泛起血沫白泡。去掉杂污,滚沸,添水,再次滚沸。送入中药包,包里裹着好东西,食补。全面小康了,童安市的人也开始讲究,不能是化工料包,他们吃得出,一个个嘴刁着呢。用笨办法,好配料,黄芪、党参、土茯苓、山药、薏仁、葛根块,浓稠汤水把它们裹挟了,把味道吸出来。到夜里,汤快见底,得收手了,留下老祖宗的光阴。王炳松捞出牛骨、羊骨、猪骨、鸡骨、鸭骨、鱼骨、蛇骨,甚至驴骨。有一回,广东来的小厨工还扔进去一只竹鼠和几条活黄鳝。黄鳝放血后,冷水下锅,肉还鲜活,翻了个儿,一股鲜味就迎头棒打而来。

有个女人就常“寻味而来”。隔老远先听见高跟鞋踢踢哒哒,一串钥匙挂在牛仔裤上哗啦哗啦。她一进门,椅子都要瑟瑟发抖,等着随时被踹翻。她不是踢门槛,就是踩凳子。不然,也总让花瓶摇晃几下,服务员的心脏猛然捏紧了。她性格大大咧咧、敞快,比一般的北方女人还多一点张狂和大胆,有点“女魔王”、混不吝的样子。

不过,自从她上了年岁,鲜味居大厅里的镜子就退休了——她才不要受镜子羞辱。她在靠窗的一角落座,先来几道小菜,喝点酒。这女人能喝,有故事,也懂世故,一道拌三丝和老醋蜇头,独自对付几瓶啤酒,并不寂寞,反倒有条不紊,慢慢悠悠地跟自己较劲。眼见着啤酒瓶空了,人也走得差不多了,属于她的时候才来。王炳松把服务员早早遣散,让后厨的大田、小天早走,揿灭了其他灯,只留下她附近的。这下好了,橱窗成了透亮的镜子。这女人打望一眼,破口大骂:王炳松你给我滚出来。

我倒想滚,这上坡,滚不动,王炳松笑。女人说,菜呢?王炳松答,后厨煨着呢,小火慢炖,烂一点对你牙口好。女人就笑,转而又骂,王八玩意儿,拐着弯寒碜人。王炳松慢慢地,几乎是享受着,把菜一道道端来了,御带虾仁、甏肉焖饭、灵芝蒸鸡、油爆双脆。桌子码满了。他却不吃,只是看。她也不吃,只是干喝,喝得满脸涨红着,好像吹鼓的气球。皮饱了,血都上头来,蓬蓬松松,显得年轻了。她知道自己醉酒好看,于是撩起头发,发根能看出一些白来,不打紧,姿势到位,有着年轻时风骚窈窕的一点回望。

王炳松很宽容地微笑。她只把老醋蜇头扫干净了,其他菜剩下。剩菜无妨。鲁菜有个特点,有一是一,样子端庄。有君菜有臣菜,有规矩:“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食饐而餲,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肉虽多,不使胜食气。唯酒无量,不及乱。沽酒市脯,不食。不撤姜食,不多食。”什么菜系能这么讲究?对了,讲究,就是明确人在世间的位置,也料理人的规矩。吃菜你以为是吃菜吗?庸俗了,吃的是命啊!吃的是运啊!

鲁菜是厚道的,油量不丰厚,是酱油托着。要辣而不伤、酸而不涩、甜而不齁、咸而不重,不偏不倚,中庸而剔透,是讲究,也是礼数。早些年,吃菜都是礼,都是道,都是章法和定论。吃菜就能定乾坤。

女人吃多久,王炳松站多久,她也不会让他。这是两个人的默契。末了,她拿起纸巾擦擦嘴,说,剩下的,拿去喂狗。她站起来,也不付钱,就这么走了,跟她环佩叮当地来一样。

当然,她有这个资格吃霸王餐,谁叫她是老爷子唯一的女儿冼俪闵呢。王炳松目送她走出鲜味居,坐下来,坐在她刚刚坐过的地方,拾起她刚刚用过的筷子,一口一口,把几乎原封未动的菜吃掉——他会一直吃到肚子小山似的鼓起来,肚皮撑薄了。明早,前台小姑娘又会笑话他,笑他吃独食,吃剩饭。他插科打诨,斗嘴还回去。

现在,他站起来,摇摇晃晃,对自己解释说,我只是要对食物负责。他只是不想再费劲多洗一双筷子一只碗。他只是不想多开一盏灯。他这样解释着,也就这样听着。半辈子,也就这么过了。

听说老爷子病危,在后厨刚放好食料的王炳松愣怔了一会儿。那群女服务员喳喳呱呱,叫着嚷着,对好事坏事都一样兴奋。渐渐地,王炳松咂摸出来了:对老爷来说,好事,大大的好事;对鲜味居来说,中性,复杂难辨;对王炳松来说,坏了,噩运开始。

当晚,他辗转反侧。睡不熟,难受,胸口堵,口干舌燥。起来撒了两泡尿。往常失眠,他能硬挺,睁大眼眶,心脏不跳了,消失了,心慌的感觉。他爬起来收拾铺盖卷。这一天迟早要来的,他好像是从十几年前就做好准备了。只是一张铺盖的事情,只是一个“卷”的动作问题。他夹着铺盖卷,卷着全部家当:银行卡和几件换洗衣服。这就关了灯,到了外头,准备下卷帘门。

去哪儿呢你?

后背先触碰到了这个声音。熟悉得很,声音毛茸茸的,虽然老点了,已经不是脆生生的质地,但有劲道,像山口酱油,很挂壁。他回过头来,一笑,好巧不巧的,你怎么来了?

我早就守着,怕你走了。

老爷子呢?

哼,他那有的是人,不用我摆孝顺。他们想着好呢,等老爷子一走,看看鲜味居归谁。我心里门儿清,老爷子这是用“倒下”来试探我。他霸道惯了,这辈子耍权威,对孩子也不例外。真羡慕现在的小年轻,跟老爸挽胳膊搂脖的。我们那时候哪敢造次?老爷子,一家之主。他放不下他的身价,讲什么平起平坐啊。

你还不敢造次啊?王炳松胡子向上耸动。

冼俪闵说,那时我家规矩可多了。你领教得还不够吗?

王炳松不想谈这个话题,只是问,你干吗还回来?过逍遥日子多好?

我很想他。

王炳松的心像攥紧了。

这些年我吃苦越多,越想哥哥,我那时不懂事,只觉得他木讷愚笨似的,我觉得他都是应该,我一想到他忍下一切……

王炳松打断道,也许别人只是自然而然。

冼俪闵愣了下,摇摇头。长街被月亮点着了,冷冷的一团白火,在天空中惨淡烧着。两个人的影子堆叠着,短短的。冼俪闵的声音小下去,是哀求了,总之,你不要走……

第二日,冼俪闵到位了。都知道这魔女是从国外闯荡回来的,在加拿大时,哥哥夭折。兄妹俩人早没了母亲。她这次一回来,就是当面领取噩耗了。像一块石头坠进肚子,消化不掉——她小时候跟哥哥感情偏淡。那会儿总觉得哥哥性情温吞,没主见,一味听老爷子指示。但正因为此,才觉得遗憾。以为有很多时间能了解,毕竟兄妹一场,血肉相连。没想到竟错过,是生死相隔了。

都不提及他的死,但像屋里的大象,假装看不到罢了。在童安市,冼家算鲁菜世家了,宗族意识强,凡事要个身份和体面。冼老爷子眼里没有女儿。如今儿子一走,问题却如冰山露头:谁来继承这摊子?冼老爷子将近八十了。病床前,干巴身体缠满输液管,好似一具活尸。目光还是坚强的,只是肉体累赘。病房门外,层层叠叠,是冼俪闵的亲戚,大多也从事餐饮业。同行是冤家,平日不走动,如今都在等着看鲜味居归属。手艺“传男不传女”,一个不懂厨艺的人还想做好鲁菜?开玩笑!况且,她没少气他,十几岁就被送出国深造了——他们心照不宣,那是“逐出家门”的一种修辞罢了。

冼俪闵来的第一天,打碎了仨碗。又有客人嫌茶烧肉有葱味。茶烧肉也是鲜味居主打菜,五花肉切丁,开水汆后,入锅翻炒,将熟之时,加入童安女儿茶原汁。茶要明前茶,接着,大火收汁,猪肉腴美而茶叶清香,这也是王炳松的“拿手菜”。

她来气了,在后厨训斥,为什么炒菜前不问客人要不要加葱?被厨子大田和小天怼了一句:“唱戏的腔,厨师的汤,没有葱姜,炒菜不香。鲜味居的鲁菜就没有不用葱爆炝锅的!”只把眼睛瞪大了,又回去照话端给客人。客人把盘子一推,你们这规矩也没写在菜单上呀?怎么,还得猜吗?真是有意思了!冼俪闵不吃气,火了,端起盘子就走。门口路过收垃圾的女人,手里端着一只瓷碗。冼俪闵一声不吭,嚯一下就把一筷未动的茶烧肉浇了进去。女人啊呀呀,一惊吓,瓷碗落了,满地汤汁瓷片。洗俪闵一句“抱歉”未漾出口,女人大喊:清代的!是清代的!你赔!一下就把垃圾鉴定出了岁月朝代。她把肩上扛的尼龙袋子一丢,扯住冼俪闵不放了。

尼龙袋子里装满饮料瓶,窜出来,花花绿绿、窸窸窣窣,长了脚往马路中间跑,像一个个小浪头,车轮底下滚滚的,一声一声,吱吱扭扭,间或一两下爆破,有瓶盖飞弹出去。一时混乱了。

冼俪闵大骂,妈的!妈的!

后厨也混乱着。冼俪闵打错了两个菜名,服务员正努力协调,甚至可说闪转腾挪,想打时间差。街上的忙乱像一石激起千层浪扑过来,后厨更忙糟了。服务员大惊小怪冲进后厨,一下撞着大田。大田正拎油锅,滚烫,哗一下淋了腿。他呆住了。服务员惊叫,他才低头瞭见腿上一大片红。红后,变白,直接揭起来——烫掉的死皮。后厨乱,大厅更乱,听说街上也乱,这下好,食客都蜂拥而动、倾巢而出了。这时,听见前台收银员尖叫:没结账!都没结账哎!

王炳松的镇定显出来了。他速拨120,把大田搀到大厅,叱几个服务员东奔西追,拉客人回来。他则不慌不忙上街,把扯着冼俪闵的女人搡开。大街堵得严实,没人轻举妄动。王炳松揽冼俪闵到身后,从低山拾捡起碎片,摩挲着,终于开口道,别讹人了,英雄山文玩市场我待得比您多,这破碗就是泡了盐酸,发黄皲裂,埋土里仨月挖出来的,你再嚷,我叫警察来,先给你打假。

那女人瞪他一眼,王炳松掏出一百块钱塞她手里,你影响了交通安全,还爆了宝马轮胎,赔得可大。女人眼白往上一跳,笑了笑,我知道你,老给我们送饭,算了,这回就便宜恁两口子了。

王炳松为这个称呼愣怔了。眼见女人离开,冼俪闵怒道,她讹钱,你还给,助纣为虐!王炳松回过神来,你第一天上阵真是拔得好彩头。

车主和行人总算理出头绪了。他们捡起无数个五颜六色的空塑料瓶。渐渐地,大街上又恢复秩序了。冼俪闵雄赳赳回到前台。服务员在角落里三三两两,边收桌子,边偷偷打望。冼俪闵忙着,得空瞭一眼窗外。

窗外,王炳松举着一根烟,点着了,他并不吸,只是看它燃烧——狼烟样儿的白雾,直挺挺往上窜去。

王炳松头一回见冼俪闵,有年头了。那是一场准备已久的收徒仪式。隆重、丰盛,做鲁菜的领军人物都来了,阵仗大。一张红桌子码满了橄榄鱼丸、铁公坐享湖鱼美、糟溜黄花鱼、糖醋鲤鱼、牡丹柴把翅、花开富贵……有争奇斗艳的架势了。菜摇曳在盘子里,绿油油、红艳艳、金灿灿,煞是好看。喜庆啊,鲜味居张灯结彩,一副扎挂起来的新娘模样了。王炳松弓着身子三叩拜,给师父敬茶,老爷子并没接过茶碗,而是连问他三声:以后守规矩不?王炳松一声比一声高地依次答话:“守!”说完,老爷子接过碗,直摔到地。白色瓷片碎裂了,在大厅里崩散。王炳松稚嫩地叫了一声师父,跪下去,给老爷子磕了响头,得了一堂人叫好。再抬头,满脸通红,通红中有些泛白,眼角莫名也泛泪了。老爷子则面色肃穆,不声不响。他向来脾气古怪,徒弟们动辄得咎,都大气不敢出。唯他身后一个理着平头的女孩,挑着眼白,歪着头。娘气,她用唇语评价。

那就是冼俪闵。她还青涩、板正、任性,穿着极宽松的T恤,姿势动作比男孩飒气。王炳松早听说过这号人,是惹事精,也是假小子。老爷子不太管她,使她成了女“泼皮”。王炳松种下了对“小平头”的印象。也奇怪了,他经常在将睡未睡之际,忽然就在大脑里捕捉到她。毛茸茸的短发像刚割过的麦田,有一种松软的质地。他想象自己去嗅她的短发。

说收徒,其实做三年苦工。要从干杂活开始。杂活也有个高下的。陪着厨子挑圆笼(到顾客家烹制)就比得过开牲(屠宰鸡鸭鱼),开牲强过料青(择菜、洗菜),料青高于涮家伙(洗碗、打杂),而上述都好于蹭勺。厨师用的勺子都是铸铁锻造,有油勺、汤勺、炒勺、煸勺,铁把、木把,圆底、平底,最小的也二斤沉,大的六斤沉。每把勺子有自己的定位,也就是说,每把勺都有使命和宿命。风味不能串,勺子就不能乱用。做一道菜,就要换一次勺,甚至两次。

老爷子用完勺,咣当扔地上,徒弟就得麻溜捡。考验动作,考验眼力,也考验意志。捡起勺就拿到一旁清理。用过筛的砂子和细炉灰轻磨细蹭。每把勺子要在细砂和炉灰中蹭百八十次。老爷子每天烧多少菜,王炳松就蹭多少把勺。铁勺、炉灰、砂子,跟手心不断磨挫。直到手红肿破烂,流脓淌水。痂掉了,再生成茧子。

老爷子刀功厉害。一块纱布垫在菜墩上,大块五花肉放平,操刀在手,手似弹奏,刀片轻盈似飞舞,只瞧得刀头一下下打在墩上。一曲《广陵散》的样子。旋即,朝一个方向一抹,均匀薄弹的肉片就躺下了。刀片清洁如新,肉片整洁如羽。一丝不连、一片不挂,菜墩上的白纱,没有一分刀痕。王炳松在炉火前看了一年多,这事换他做。肉连着肉、筋带着筋,那纱布早松散了,那刀痕肯定都渗到案板上了。关键是,一年多了,他也只能学磨勺和磨刀,肉体痛在其次,难受的是心。哪里是他磨刀和勺呢,是这俩器具在磨他呢,把他磨得又扁又薄,看人都短窄了,一天天心情像刀片。多少次打包了铺盖卷,不学了,回家。

可是,他哪里有家呢?

有一天老爷子带着儿子和大厨去“挑圆笼”,王炳松真卷好了铺盖,准备浪迹天涯。刚出门,“小平头”正叉腿骑在院墙上打望,吹口哨,“娘气、娘气”叫他。王炳松心里慌,脸红了,嘴里嘟囔着回嘴,紧走了几步。墙头又说,你骂别人是骂自己。他回嘴,你骂别人也是骂自己。女孩一愣,倒哈哈大笑,我知道了,你是熬不过学徒工三年,想出去当个二流工。王炳松说,怎么就二流工?你有什么了不起!连勺子都不会拿,笑我?冼俪闵道,我没了不起,但我知道耐不住的人靠不住。

耐不住的人靠不住,意思是,耐得住就靠得住、就可以靠吗?王炳松顿住,寻思。女孩却跳下来,一兜手,扯走他的细包裹。他回身拼命拉。包袱破了,一袋袋开了口的鸡精掉了出来,有十几包,都只剩了底儿了。零落的鸡精撒了一地,金黄的。她愣住了目光落在地上,片刻,抬起来,嘴巴慢慢张开,脱口而出:偷——偷料贼!旋即又扭着腰,一跺脚,短发微微耸动了一下,不怀好意的笑从嘴角漾开了,几乎作弄似的矫正道:你这个偷鸡精贼!我当是偷什么好东西呢!真寒酸!要的话,全拿去呀!她把散落在地的鸡精袋拾捡起来,一个个捅进他兜里,抖落了,满口袋都是黄颗粒。

偷鸡精贼,她又靠近他,轻声落井下石,真没本事,有种你偷爿肉、偷秘方啊!小手忽然一路低下去,使劲拧了一把他大腿。王炳松尽力屏住呼吸。看看,她在凌辱他。这时,厨师班师回朝,他攥紧口袋,退回厨房——退回到他的本分里去。

再见到“假小子”,是半年后了。这半年,她没出现,但她的故事满山遍野。说她跟家里叛变,说她大逆不道,说她风流人物,说她跟外教挽着胳膊走。说外教老婆快要找上门讨伐了,说学校差点儿劝退了她,说家里怕她坏了名声和行道,抓紧送她出国。

她出国前一晚,他又见她。她蓄了头发,半长不短,像扣了顶帽子。她无精打采地拖着行李箱,走过去,对他置若罔闻。但忽然停下了,嘀咕,这一去,吃不到九转大肠了。尔后,声音又硬起来,谁稀罕吃呢!天天跟着臭老头受气!呸!祝你们倒闭!

但她匆匆从口袋里掏摸,掏出一大包未开封的鸡精,是电视里最常播的品牌,擂到王炳松怀里,给你的,我拿的,不算偷。她冲他一笑,虎牙雪白地跳一下,扎人了。

蹭勺关过了,他开始料青,一天到晚摘捡菜,像是一株刚刚冒出来的生菜球,浑身散发着酸涩寒窘的蔬食味。但他也有狂欢,有一回客人点的菜上了,一桌子松鼠鳜鱼、奶白牛肚、醋熘肥肠、红烧狮子头。客人接电话,着急走了。王炳松把饭菜藏在瓶瓶罐罐,可劲吃了几天。但总体还是吃不饱。只有白菜帮、老芹菜、蔫油菜管饱。被植物浇灌起来的男人身体,凭空就生长出一种纤弱——一直到他忽然成了副厨,才苦尽甘来,后遗症就是狂吃肉食,终于平添了一个大肚子,不自然得都像是缝缀上的。有了那个肚子,他才觉得功德圆满,肚子是出门在外的仰仗和依靠。凡事做了难,他就摸一摸肚子,油水晃动呢,脂肪都死死缠抱着他,他对它们有责任。

后来,鲜味居搬到府前街。从那开始,主厨就变成了冼立庆。冼立庆跟冼俪闵可不一样,一母同胞有这个特点,好像上一个亏了什么,下一个拼命补什么。他一张圆脸,眼睛大而无光,对谁都客气,常年保持着谦和的微笑。过于谦和了,像是一层皮披挂在脸上,需要时就晾晒出来。老爷子去胶东疗养后,老店就交给了他。

那是鲜味居至为辉煌和宽容的日子。一大早,卖甜沫和东平粥。甜沫咸口的,黏稠粥里满满的黄豆、豆皮和粉条。东平粥爽滑,有股凛冽的焦糊味,配炸得酥脆的油条,圆白菜切条拌泡菜——很多童安食客的胃就是这么唤醒的;午餐有爆炒腰花、糖醋鲤鱼、祥云凤展翅、拔丝苹果、板栗山鸡等硬菜,妥帖的滚烫油锅激荡了味蕾;晚间又体贴了,给出了胡辣汤、海鲜疙瘩汤、玉米羹、白菜豆腐水,让人解馋又不上肉。一时间,冼立庆的手艺响亮起来。

可是,几乎就在这至为璀璨的黄金时段,他遭了变故,丢下了鲜味居,跑去跟一个名声恶臭的女人同居,努力毁掉自己,到最后,兄妹殊途同归了。

尔后,噩耗传来:冼立庆躺死在一氧化碳弥漫的出租屋里。

大家都笑了,王炳松笑不出来。

王炳松在角落里,看冼俪闵出风头也出洋相。她像王熙凤似的,耍弄一番手段,企图蹿高一点地位。但很明显,厨子都不认可一个不会做菜的人。服务员又爱说是非,跟她不远不近。王炳松帮理不帮亲。冼俪闵刚整顿了后厨的“作风问题”,交代厨房物什须擦得纤尘不染,窗台炉灶要干干净净,迟到早退得扣钱。就有人说,抓小放大,被老爷子拯救回来的鲜味居又走下坡路喽。冼俪闵也想抓大,但她着实不懂做菜,不懂,就容易被糊弄。几个厨子都是人精,防着呢,逼急了,就不给出菜,就慢出菜。最后还得冼俪闵追着客人赔礼道歉,哈腰鞠躬。

有一天卷帘门落下,一只细胳膊拖住了。一弯腰,她钻进来。门卷在半空,鲜味居的大堂分割出一半明亮一半幽暗,她的脸也是。王炳松说,你来干吗?冼俪闵反身把卷帘门合上,找你,做菜!

王炳松沉默了一会儿,老爷子可说了,这手艺传男不传女。冼俪闵说,老封建,什么男女,我是他亲生的!王炳松说,可你不是不要下厨吗?冼俪闵说,那是从前,快教我,我知道这么多年你藏着好几手呢。王炳松叹了口气,你呀!

切、剁、炒、翻、炖,一个不少。熬上老汤,又是嫩滑的一个夜晚。鱼肉切片,鸡蛋打散,面粉起糊。王炳松扔一把勺子,吆喝冼俪闵捡一次,也就蹲着蹭一次。他炒一道菜,扔一把。她捡一次,蹭一把。有节奏了。她算吃了多少苦?这才哪儿到哪儿?还要用勺翻沙,大饭勺前后左右地翻,练手劲儿。每天切一筐土豆,成丝成片成块,练吧。挖一桶土,拌了水,糊成泥巴,从虎口汆出,一分钟就是六十个泥巴丸子,练吧。

厨房在一楼大厅深处,是鲜味居的“心脏”。此刻,王炳松关掉了大厅的灯,只留着厨房一室明亮。油烟机的镜面构成的室内呈现一种灰色的冰冷,反射着吸顶灯光亮。王炳松没看她。一做起菜,他就是菜的傀儡。是那些勺子、筷子、斩骨刀、切片刀、桑刀、文武刀操纵着他,让他从身体里奋力开掘出全部力气。切肉,他已轻车熟路了,跟这些刀是好朋友、好战友了。她的影子在油烟机的镜面上转动。有时,当他抬起头,会看到她的目光直直冲过来,奋不顾身的样子,跟她做“假小子”时一样。但再仔细看,会觉得她像一张照片,慢慢褪去了时间褶皱,又还原成那个留着寸头、带着坏笑的年轻女孩——尔后,他发现,那只是镜子的魔力,一点点污垢以及镜面扭曲,时间就被折叠了。他待在那里,猛然听见她喊,喂!干活啊!鸡精贼!

这样一喊,两个人都愣怔了。好像过去在他们身边还魂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手里的活儿。慢慢地,一桌子饭菜都码好了。

吃吧!王炳松说。冼俪闵拿起筷子,每道菜都尝了。尝第一筷,告诉他,好吃。第二筷,开始品用料。第三筷,在复述火候和放料顺序。很快地,她从岛台的一边吃到另一边,脸压低了,看颜色、闻味道,很用功的样子。吃剩的饭菜,王炳松也拾掇好。此时不是那时了,他也吃不下了。山珍海味吃多了,什么也没了滋味。他掏出一次性餐盒,把它们分别打包。待次日一早,他要热一热,送给路过的清洁工。

后来,她常常来学艺。

有一天,做菜后,他打包好剩菜,转身看到了镜面里,她的样子零碎了,像打散的水波纹。她不像是在现实中,倒像是在他心中的倒影里。他推开仓库门,一股花椒、八角的复杂味道喷涌过来。厨房那么热,仓库小屋却陡然凉了几度,阴风嗖嗖冒出来。他上前拉了她,往前去。屋檐一下就低矮了。天花板搭满了木架,囤放易潮调料。他们曲曲弯弯地绕,调料睥睨着。冼俪闵打了个激灵。她从没推开过这扇门,这儿常年又脏又乱又油又腻,还有打工人的味道。鲜味居地位最卑微的蹭勺才会待在这儿休息。

没有凳子,他们都蹲在地上,呼呼扒饭,根本就不是休息而是受罪。少年的王炳松想过,也许,叫穷人受罪是上等人的乐趣之一。

层层叠叠的油垢组建了这个空间。两个人好像不是行走在现世中,倒像是回到了过去,忽然间目睹了当年他们的差别:一个上流小姐,一个打工仔。他们也感慨时间的魔术,看看,二十多年的时光流转,他们变成了:一个大师,一个学徒。

冼俪闵绊了一跤,抬眼就看到了数不清的目光,人一下软了。王炳松扶住她,她才看到那真的是目光——整整一排风干羊头。羊眼未去,干结在眼眶,汪着水,又蒙着灰,惺忪的,格外含冤的样子。那样一排羊眼齐刷刷看着她,她血都冷掉了,攥紧了王炳松,出去!出去!我要出去!

好,这就出去!他搀着她,快步走到调味品架子最后,是另一道很不起眼的小门,门上挂着一排风干鸡鸭。尽管冼俪闵浑身打颤,王炳松还是不慌不忙掏出钥匙。门一开,另一个世界就挤身过来——漫天臭味,浑浊复杂,强烈得像一堵墙,不只刺鼻,还辣眼。

一条漂满了斑斓油花的破落巷道,尽头处,城市的垃圾桶高高耸立,好像三个巨人跪坐,垃圾箱盖不严,冒出不明颜色的污秽物。因为垃圾太多箱子太少,不少满登登的垃圾袋胡乱堆放。地上淌着一条条淋淋拉拉的脏水,漫延而去,顺着排水道抚摸这整个城市。

垃圾堆旁,人影在动。三五个老人,穿得臃肿,层层叠叠。菜摊丢掉的黑塑料筐反扣在地,他们坐上去,凑在一起,扒翻垃圾。天太黑,很容易以为他们也是装得满登登的垃圾袋。

童安市怎么会有这种鬼地方!童安市发展得那么好,机会处处有,怎么可能还有扒垃圾为生的人呐!冼俪闵想大叫,王炳松的胳膊钳住她,轻轻捂上她的嘴巴。王炳松说,他们也在生活呢。

在这个接近清晨的时刻,他们像年轻恋人般紧靠了一会儿。尔后,像互相不自在了。而那些老人浑然不觉。

童安市的清晨,秋冬干冷,他们全靠着旁边大楼的灯光,簌簌翻着每一只垃圾袋,动作快得像流水线作业。他们随手把扒出来的“好东西”堆在一边,有默契有分工,不争不抢,也不声不响。扒翻完一个,揽过另一只,继续。在最早一班垃圾车赶来前,他们还有那么多“宝藏”待开掘。冼俪闵看着看着,几乎呆了。王炳松睃她一眼,别瞧不起他们。他们活得比咱们简单,很容易就觉得很快乐。你等着看。

有个老太太翻出一盒巧克力。冼俪闵抓紧了王炳松——那是她前日丢掉的——老太婆拆开盒子,一抖,包着精致锡箔纸的巧克力悉数蹦出。又一个老头站起来,两个人把巧克力拿在手里,仔细翻弄。老太太扭开锡箔纸,用舌尖舔了舔,像被冻了一下,脸哆嗦了下,摇摇头。老头接过去,嘎嘣咬了一块,接着咧咧嘴。最后,他们似乎鉴定出来了,这盒来自法国的苦味糖果定是坏掉了,便丢进垃圾桶。这时,让这个清晨变得重要起来的“好东西”总算出现:一只儿童电话手表。

一个老太婆眼疾手快,抓起,塞入兜里。起先他们争夺——动作像慢镜头——冼俪闵和王炳松正担忧,旋即,没成功的老人们忽而放弃了,发出了蓬松的笑声。快活只是一会儿,接着,他们坐了下去,流水线作业一样快速地继续翻找,争分夺秒。

冼俪闵的头挨着王炳松,他趁她不注意,嗅过,淡淡的头油味儿,从头皮深处散发出来。她转头,小声道,你快去把菜拿来,咱们吃剩那么多,不比他们吃垃圾强吗?王炳松去了,回来时拎着几只黑塑料袋,一声不吭走到黑暗里,无视他们般,丢下袋子就走。那些老人连头都没抬起。

但,当王炳松从石板路上踅回,脸上酝酿着一个越来越大的笑容。他归位,笑容占满了整张脸。躲到阴影里,他们打望,方才无动于衷的老人们,忽然不声不响,一个个站起来,步子起初有条不紊,接着好像飞奔,几乎是呼啦一下,每人抓住了一个袋子,各自搬到脚下,好像松鼠般,快速扒翻。他们把胳膊探得很深,几乎埋头进去,终于捕捉到了打包成盒的饭菜。

然而,没有笑声。集体肃穆。他们慢慢掏出饭盒,码在箩筐里。非但没有笑,面对着这些还热乎的、新鲜的、精致的饭菜,脸上竟浮现出一种悲怆。

穿过低矮破旧的储藏室,回到真正的鲜味居。

冼俪闵叹气,我实在想不到,童安市现在还有这样过日子的人呢。王炳松轻声说,哪里都有,什么时候都有。冼俪闵说,我经常在附近走都没发现,还以为这是市中心,繁华呐。王炳松睃她一眼,越繁华,越隐藏得深,只是你很难发现罢了,或者,你根本不想看到。冼俪闵说,那他们没有孩子吗?哎呀!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们有手有脚,年轻时不好好奋斗,到老了才会无依无靠。干吗那时不做点小生意呢?王炳松在她脸上看了一会儿,冷笑道,何不食肉糜?

冼俪闵不说话了。俩人烘焙出的温暖在消散。

他低下头去,我妈妈跟他们是一样的,她原先就在胡同里卖早饭,清晨两三点熬粥,怕糊。有八口锅,搅了这口搅那口。熬完,就推出三轮车,粥桶用旧被子裹着,盖着被子保温。早上卖粥,中午就到学校门口卖饭,晚上在夜市,开麻辣烫摊。他笑笑接着说,所以我这个厨子也算有遗传天分吧。

过了一会儿,冼俪闵说,那她在哪儿呢?

他知道在他字斟句酌之后,这问题必定而来。他好像准备好了,我爸去世后,妈妈再嫁了,又生了孩子——我不明白女人为什么要生了又生,然后把老大变成多余的人。

你怎么就是多余的呢?

咱们都是多余的,我以为你理解这个。

这下,轮到冼俪闵愣住了。慢慢地,她说,我怎么是多余的呢?你认为我是多余的?不,我不觉得,就算我哥死了,我也不是,我不是——她声音放大了,好像水盖下来,瓢泼了,都洒在他身上,他浑身湿漉漉似的站在那里。

王炳松说,我说错了。只要活下来,就不多余。

窗外抖落一点微弱天光,是清晨降临。整宿没睡,一直紧张,稍微亢奋,这会儿才松懈,都像是垮了,头重脚轻。王炳松说,回去吧,再一会儿,我就得熬汤了,顿了一顿又说,俪闵,你学得差不多了。冼俪闵说,还差得远呢,孔子不是说嘛,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他可真是个美食家。王炳松说,他不是那个意思。冼俪闵说,什么?王炳松说,他是希望大家能吃上饭。能吃上干净饭,不生病,好好活着。

冼俪闵看着他,尔后,舒展了胳膊,我们也快成为被时代抛弃的老人了,清晨不是我们的。

我倒觉得,清晨才是老人的,王炳松说,天一亮,你就要忘了黑暗,每个白天都是从清晨里生出来的,老了老了,觉就少了,就彻底属于清晨了。冼俪闵疲倦地笑笑,我不管清晨属于谁,反正我得睡个回笼觉才能活过来。今晚我相当于活了好几年,累。

她披上外套。他送她穿过渐渐浮在暖白晨光中的大堂,拉开卷帘门,忽然说,我妈做的饭,每次都被抢,弟妹们就指望她这份收入过活。知道为什么这么好吃吗?冼俪闵抬起头来,王炳松笑笑,他做了一个打开口袋的动作,谢谢老板娘。

高跟鞋啪嗒啪嗒落在府前街黑漆漆的柏油马路上。一辆最先到来的垃圾清运车轰隆隆开来了,一白一黑两条狗激烈交战,恰从车前如两朵浪花翻涌而去。王炳松从口袋里掏出烟,掉在地上,他慢吞吞蹲下去,颤抖着,打了火,他感觉自己很累,似乎永远都站不起来了。

福胤居靠山面水,绿意葱茏。它处在近郊,远离市中心。要不是老爷子非撵来,他们是不想出来“挑圆笼”的。这天,老爷子气色很好,后来,他们知道那是回光返照。

当时,王炳松把新熬的小米粥喂给他,收完碗筷待走。老爷子说,炳松,你留下。老爷子遣散了其他人,把徒弟王炳松留下,人们就有议论了,说老爷子把鲜味居汤料的秘方给了王炳松。又说这老汤本就日复一日在王炳松手里熬着,老爷子给的一定是亲闺女。说的人消遣,在重症病房门口迸出压抑着的笑声。王炳松推门出来,脸黑,面容耷拉,老了十岁的样子,好像在里面进行了什么时光交易。冼俪闵想进去,被王炳松拉住,走,今天得完成这单。

福胤居是独栋别墅。别墅主人跟老爷子一年前就预订了升学宴,大阵仗的样子。小区里外横竖罗列了豪车——都不知道童安市如何冒出这么多。

待他们把车灰头土脸地塞进豪车中间,冼俪闵在前,王炳松跟大田、小天拎着笨重的家伙什儿,一路打听着,去了东家厨房。客厅几乎可以跑马了,无数的灯把人映得发亮。修剪得短短的草皮软绵绵、毛茸茸,伺候着人的脚步。宾客绫罗绸缎的,一个个跟招贴画上走下来似的。草坪中央竟有专业乐队,架子鼓、吉他、提琴,自顾自弹奏,像流水一样在人群中流转。室内喧闹、迷醉,夕阳一落,音乐的狂躁声、交谈声、歌唱声、汽车声不绝如缕。户外太阳能灯光万簇齐发,室内的霓虹光忽明忽暗。一杯杯酒在客人中间传递着。

厨房比鲜味居后厨还大。都在感慨呢,冼俪闵一撇嘴,这算什么,我在国外用过比这大的厨房。厨房大,但没灵魂啊,烧不出什么好菜——不然能请我们?王炳松看她一眼,他很少听她说起国外的事情。

那家人一看,来的不是老爷子,就派了两个保姆安排。保姆指挥他们做事,让先做一桌试吃。王炳松说,我们来就是做宴会餐的,哪里有试菜一说?俩保姆头也不抬,我们要谁的菜不是要?意思是,选你们是看老爷子面儿。冼俪闵这就要发作,王炳松摁住了。做就做。

大勺不歇,这是锅碗瓢盆的喜宴。王炳松把调料依次排开,葱、姜、蒜、辣椒、芫荽、陈皮、肉桂、豆蔻、白芷、丁香、花椒、八角、冰糖码好——凡和,春多酸,夏多苦,秋多辛,冬多成,调以滑甘。看吧,讲究,就连调料也都是礼。只见勺子飞舞,火跳蹿,勺子跌落,冼俪闵捡起。一道道火扑上去,又揿灭了,压下来。一阵下锅的白雾腾起了,又坠落。洗菜声、切剁声、滚汤声盖住了外头喧嚣。按压鸡身,葱、姜改刀,加花椒、料酒,给鸡按摩,腌制后撒葱、姜和茴香,同鸡腿一道填进鸡膛里,鸡翅从鸡嘴插出,抹蜂蜜水,铁锅炸制,白汤“烀”,这是凤凰胎。再来,冼俪闵打下手,切土豆丝,丝丝不到一毫米,下锅油炸,犹如金丝。大田剖鱼,断生,入井水冰镇,捞出,撒葱、蒜、芝麻盐,这是缠花云梦肉。又来,蛋清淀粉搅匀,虾仁剁碎,捏成球状,下锅油炸,勾上番茄冰糖芡汁,这是红锦虾球。预制好的糯米粉枣糕装盘,叫水晶龙凤糕;用鸡蛋和肉糜汆丸子,拌匀,浇汁,叫汤浴绣丸;用发酵面皮包裹猪肉馅,双手夹剪,卷边,开口,入锅油煎,叫天花毕罗;面搓薄片,下冷锅,开锅捞出,浇上汤汁,叫鸭花汤饼。此外还有八方寒食饼、遍地锦装鳖……汗从王炳松白帽角顺下来,竟如溪流一般。冼俪闵拿毛巾给他擦,一碰,他浑身是冰冷的。他推开她,火舌一下舔出来,他踉跄两步,又靠上去。清理鱼,切刀抽筋,花刀料理,腌制,和面糊,下锅炸头遭,再炸,一等到尾巴弯儿又翘,身体笔挺,浇糖醋汁后,金鲤鱼似能跃,垫在复炸的藕盒上,点缀油菜和胡萝卜雕花,此为鲤鱼跃龙门。

保姆目光抬高了,是看大师的样子。菜摆好了,王炳松一一交代菜名,先后念了几遍。好了,去吧。

真带劲,过瘾。冼俪闵说,这撑门面的是什么菜?怎么没见过?王炳松说,给你长脸的,还是家乡菜。不过,我也是唬他们。他浑身被汗濡湿,满脸滚烫。大田、小天累得靠在岛台。这时大田和小天交换了眼神,互相笑笑,是心领神会的样子。冼俪闵不明就里,什么意思?王炳松说,菜是鲁菜,不假。名字也是鲁菜名,不假。不过那可是“烧尾宴”的名堂。他闭上眼睛,忽然道,士人初登第,必展欢宴,谓之烧尾。鲤鱼跃龙门,化龙时,必须雷电为烧其尾乃化。这“烧尾宴”,我只记得老爷子做过一次,立庆做过一次,都只是形似而已,复刻的是大唐奢华,这是我头回做,照虎画猫了。

富人们被精致菜品伺候出来的唇齿,热烈地拥抱着活的璀璨——有人这样活着的,如此细作、善待。而另一些人在吃垃圾。外面是热闹的,里面是肃穆的,外面是快活的,里面是筋疲力竭的。

王炳松靠近冼俪闵,怎么了?当他们像磁铁一样靠近,也产生了别样磁场。大田、小天一个眼神,爬起来,招呼着先走了。冼俪闵站在橱窗旁,高高的厨师帽让她看上去更笔挺了,我知道我爸为什么一定要我来“挑圆笼”了。王炳松问,为什么?冼俪闵歪歪头,因为他是要告诉我,我不行,我差得远。你看看,我这把年纪了,能学出来吗?像你这样,像我哥和老爷子那样?他真是会“杀人诛心”,还在暴力我呢,规划我、点醒我。真恨他!从小就逼着我们,是他把我逼走,是他逼死了哥哥……

别这样说,王炳松喝道,你不要对自己不懂的事情胡说八道。

胡说八道?知道我为什么暂时接手鲜味居吗?不是为了争抢,不是的,我就是想知道我哥哥为什么自杀。我就是要戳穿他,都是他害的,都是他!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王炳松抓了抓她胳膊。进门的人西装笔挺,把一个厚信封摆在桌上,又请他们去上座。王炳松谢绝了,说有行规,也自带了干粮。

辛苦,对方细长的手指在那沓钱上敲了敲,离开了。

王炳松把信封递给冼俪闵。冼俪闵叹口气,你们一直瞒我,但我已经看出来了,鲜味居不过偌大一个架子,瘦死的骆驼硬撑着。

热闹和喧嚣慢慢稀释。败落的鲜花、残余的食物、揉皱的请帖、一盘盘残羹冷饭。那是夜晚重新归于夜深人静的时刻。同样是这个时刻,前几日,他们可是见证过了黑夜的腌臜。一些东西被抹平了。这是夜晚的功劳。

盘子摞高,碗筷放入几乎能躺进人的洗手池。流水反射着璀璨灯光。也奇怪了,之前的热闹消失了,好像小楼变巨兽,吞了一切。草坪上的太阳能光耗尽了,黑暗罩下来。别墅又怎样?像深海海面上一艘没有方向的船,安静着。安静里慢慢生长出一种诡异。渐渐地,他们领悟这种诡异来自哪里了。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停住了手里的活计,靠近窗户,听清了,是吵架。声音低迷但亢奋。整栋楼被那种极其压抑的叫骂声拖入另一种境况里。冼俪闵忽然说,对了,这儿原来是农村的墓地,都说风水好,后来搞开发,把坟都推平了才盖了房。

能别说了吗?王炳松说。冼俪闵脸上现出一种微笑,没想到你还怕鬼怕神的。

回来路上,王炳松怏怏不乐。路上遇到红灯,也奇怪了,都是倒计时从13开始。他总记得13不是什么吉利数字,开着车连连走神,乃至飞驰到巷道口时,车轮咯噔一下。他的心更咯噔沉了下去。下车一看,是巷子里那条白狗,瘦得只有一把骨头了。车轮从狗肚子中间轧过去,满地黏着发黑的肠子。没有血,狗的眼睛大睁着,好像还活着,炯炯瞭他,他的汗汹涌地冒出来。

冼俪闵在副驾驶探头问:没事吧?轧石头了?他看着她,感觉自己要脱口说出一切、倾吐一切了,然而嘴巴只是机械地张了张,是狗。

噢,冼俪闵说,你快上来。奇怪,我的眼皮总跳,心里很不安定呢。王炳松把狗丢进了袋子里。它轻得几乎没有重量。他感觉拎着的不是狗,而是自己的一部分。

其实他有妻子,我知道。能不知道吗?只是假装罢了,我怕我不假装,他更不假装,窗户纸捅破了——单单只是我的纸破了。我天天在家里等他。一天怎么那么长呢?蓬松扩张,日子里全是时间,就是等他。加拿大的冬天很冷。镇子上也空旷,没有人说话,一天到晚就是枯坐,慢慢地,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株水土不服的植物。我的腿就变成了树根,我的脚变成了泥土,我快要给栽进这个不属于我的陌生国家了,才明白了故土的意思。恍然大悟是一瞬间的事情,可我还不能离开他,离开他我就输了,让人看笑话了。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昏暗中,冼俪闵的脸凑过来,在一团微弱的灯光底下,她的脸好像在发光,又薄如蝉翼。

我做梦都想知道,哥为什么自杀?他从来都能忍。你知道吗?在国外,唯一让我能熬过来的,就是他寄给我的家乡菜。九转大肠装在真空袋里,寄过来时,已经不是那个味道了,干索索的,但我一边吃一边哭,对了,我是坐在卫生间马桶上吃的。加比纳不喜欢中国菜,他不喜欢“下水”的味道。奇怪,我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男人呢?我走了很多弯路才发现,是胃造就了人。你喜欢什么口味,你的胃决定着呢。吃不到一块,怎么可能过到一块呢?

王炳松扶着她,很多人都在看他们。因为这是医院。因为她在太平间外面,试图卡住前来公布噩耗的大夫的脖子,被拉住了。她脱下高跟鞋,高高举着,一下下砸着塑料椅。怨气大,一面砸一面声泪俱下。王炳松不说话,跪着。师父去了。

鲜味居没留住,老爷子把它给了别人,但这并不让她糟心,她不是那种人。她爆发是别的——是时间点的问题。老爷子把她支出去“挑圆笼”时,拔了气管。她恨没发觉老爷子的意图,也恨老爷子一如既往地忽视她、忽略她,草率严苛地对待她——好像打发一条狗。他惯常这样,他严厉,撑了一辈子的威严,到老了,也不肯拆除满身的傲慢,他要带着这冰冷的体面和架子去焚烧了。如愿了,儿女恨他呢。这辈子都忘不了的恨,也算阴魂不散了。冼俪闵还在哭,像豆腐了,扶不起,扶起来也碎了散了。王炳松拉她,她挣扎,落水的人那样。她双腿在空中踢腾、来回折叠。他跟她搏斗,把她摔在地上,压住了她。她已经哭得要融化了,鼻涕和眼泪一涌而出。

最后,王炳松用捆猪的方法,卸了腰带,反绑她双手,一路背着她回来。根据老爷子的遗愿,后事都不要她料理。

他背着她,渐渐觉出沉来了。她身上的热灌到他身上,两个人好像融为一体。他有点感动,也觉出一种踏实:就算把秘密和盘托出,都害怕她嫌弃了。但他能吗?绿灯再次闪了13下,等他拐过弯,忽然笑了。对了。这次是绿灯。绿是吉兆。

是天时地利。他开口,他知道她哥哥的事儿——他把他的遭遇界定为“自杀”。他是这样认为的:一桩丑闻。当时,老爷子还在疗养,立庆是匆匆下葬。

立庆似乎不是阳性而是阴性的。这怎么讲?不是说当一群鸡中只剩下了母鸡,其中有一只鸡会“基因突变”,成了公鸡,来使种群繁衍吗?立庆正是那种牺牲品。老爷子凶狠,妹妹小,叛逆上天了。家里没有女人,要他怎么办呢?他委曲求全,温和而顺巧,上对其父,下领其幺。他活得憋屈,小妹离开,他更要继承家族大业。

知道立庆喜欢什么吗?音乐。有一回,他去酒吧驻唱被老爷子逮住,精神凌迟开始了。吉他被老爷子拿去,捅进炉灶——当着所有人的面。后来我再也没见立庆玩过音乐。好笑啊,他什么都有,却一副被亏欠的样子。崩塌是从内部开始的,好像外面的模具裂开了,真身出头了。顿了一顿,他又加了一句话,立庆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他跟这个世界是有龃龉的,也许这就是他为什么从来不做九转大肠。这道鲁菜不适合他,不是他做的,猜不到吧?

他走到鲜味居门口,恍惚中,好像见门口蹲着一个瘦骨嶙峋的黑影,一个游魂——是正在等他呢。他浑身发颤,一阵恐惧麻酥酥地盘绕上来。黑影忽然消失了。片刻,黑狗从脚边跑过去。他呆愣片刻,接着,把女人放下来,这一放,他才见冼俪闵的眼睛睁得老大,盯着他,是往他身体里看去的样子。

然后呢?她问,你没说完。

他脸红了,舔着嘴唇,我们去“挑圆笼”,立庆留在家,来了好几桌师范大学的毕业生,是谢师宴。没什么特别的,结果吃过饭后,有十几个孩子肚子痛,三个进了ICU——

冼俪闵的眼睛茫然了,盯着他。他停顿了下,老爷子出面了。他把胶东那两家新店都卖出去,赔了。又上下打点,把事情压下来,立庆变了,有一根弦断了似的,忽然就垮了。老爷子气急,当着我们面,抽打立庆,扫帚都断了两把。后来,立庆变了。怎么说呢?他好像不在乎了,他大手大脚地花钱,甚至找女人,王炳松笑了,肩膀抖动起来,接着转化为猛烈一阵咳嗽,男人改变世界,女人改变男人。当然了,找女人有什么稀奇嘛。可立庆找的是整条街最烂的女人,“公交车”阿米。他干脆放下鲜味居,天天厮混,总之是不花光老爷子的钱不痛快。再后来,就听说他出事了。老爷子把我们都撵出去,可我能去哪呢?我从小就在这里长大,等风平浪静,我才又回来了。

冼俪闵的目光落得很低,她忽然捂住脸,这些我都不知道。

王炳松说,我们都回去睡个好觉,不要伤感,多年之后,我们也是一把灰。

大树倒下。老树的干枯才会显露。原来枯萎不是突然而至。树干早已蚕食干净,只剩一张老树皮撑着门面。老爷子维持空壳罢了,这是体面。他毕竟高寿而亡,在童安市,算喜丧。但如此,鲁菜大师名下却只剩入不敷出的鲜味居。就是这仅剩的资产,老爷子也借着它调侃了众人——很有他活着的作派。他生前公证遗嘱,把鲜味居留给冼立庆家。这操作太神奇,让所有人搞不懂。冼立庆死在老爷子前头。先亡者如何继承后亡者的遗产呢?等着瞧好的亲朋,盼着捞一把的远戚,都跟公证处的人要求推翻。贻笑大方呀!怎么给他儿子家呀?把鲜味居当纸钱烧了送上吗?这怪老头子!

还是大田想起来了,一拍脑门,立庆不是有个女人吗?

——什么女人?

——什么女人!破鞋!

当即爆出狎亵笑声。“破鞋”这词还是让人好好咂摸了一番,有滋有味的。那是一个幽灵般的女人,都叫她阿米,在府前街街角经营一家大众浴室。女老板嘛,据说是市里有头有脸人的情人,闹崩了,她耍了钱就开了浴室讨生活……据说她常光着身子走进男浴室,逮谁跟谁……说得不堪入耳了。一窝子热热闹闹,说起此事就带劲。

小天也想起来了。立庆跟她领过证。就算是“公交车”,冼立庆也属于有证驾驶了。老爷子的遗嘱称,把鲜味居给了儿子家,儿子没了,就是给了遗孀阿米,据说还有一个野种……那可不是什么好女人哦。那可是千人骑万人……闭嘴!人家改邪归正了。你才闭嘴,知道什么?这说明比起一个婊子儿媳妇,老爷子更不待见女儿!

王炳松想拉起冼俪闵,可她坐在地上一动不动。披麻戴孝,脸上却没有一颗泪,决绝的样子。王炳松说,起来吃点东西吧,做了白菜豆腐,清淡的。再跪下去你就完了。冼俪闵不吱声。王炳松说,跟我走吧。冼俪闵还是不动,我不起,我有什么脸起。王炳松一把拽她起来,使她像个风中的塑料袋,来回摆动。

干什么?王炳松,你干什么?你别动我,我是个没用的妹妹,没用的女儿,我有什么脸在这里。

丧事上她一直沉默,好像锅盖压着,就等这一刻爆出来。

王炳松说,你起来,给我帮忙!他声音很大,几乎是大叫了。

他把她搡进厨房。还得是炒菜做饭。

这是你的阵地,你想接鲜味居,你就得能担起来。

冼俪闵喊,他到死都不肯认我,鲜味居已经不是我们冼家的了。那野孩子多半就是杂种,而且又是一个女娃子,老爷子手艺传男不传女——啪,一个巴掌就是这么从她的脸上爆开了。

王炳松道,你骂他,恨他,你证明自己了?你正往他蔑视的方向去,连你也瞧不上女人,你叫他瞧得起?

冼俪闵干瞪的双眼洇出一点液体,她咬紧下唇,一丝血涌上来,她摇头,再做什么也晚了,老爷子走了,哥哥肯定是受够了摆布才……你看这就是我们冼家的命。我们冼家要灭在我这一支啊……

王炳松不说话,从橱柜里拿出了四把勺子,一把一把放撂在冼俪闵手中。

七孔灵台,做!他说。

一道鲁菜,如意菜,也是鲜味居“挑圆笼”的经典菜品。不了解的人以为这是什么好寓意。寓意是有的,只不过,是丧葬餐。宴宾飨客,隆重操办,便设如意宴。席面从简,菜品清淡、黑白、多汁,菜品以“七”为主。其实,七孔灵台就是新鲜猪心去掉外皮、管头,切大片,入油锅——代表着人心在这世间一遭的全部煎熬。

七天,是亡魂周期,心为灵台,以七孔灵台打头,慎终追远,上七七四十九道菜,是谓哀悼。

王炳松踢开了菜筐上的蒙布,满满登登五大箩筐,中间摆布着那口老汤。他双手拎双耳锅,把它端上最大炉灶。火开启,白汤飞升入天了。魂魄一般,在梁上缠绕,老汤的味道焙出来了,是肉烂骨酥的香,沁人了。有它打底,不怕这宴席亏了客人。所有的蔬菜和肉食都准备好了,是奋不顾身的样子,是忠诚履职的样子,是粉身碎骨。它们的使命就是完成这如意宴,是至尊的使命。

王炳松看向冼俪闵,那目光意味深长,意思是,这是你最后一次向老爷子证明自己的机会。

冼俪闵懂。那是黄泉的人与阳间的人最后一次对话。美食,其实是人活着的明证,也是人死去的遗恨。

做吧,那些夜晚——在鲜味居后厨烹饪出来的记忆,都是为这一刻回魂。不是为了争夺,而是为了正名。

冼俪闵抬起胳膊肘,擦净了泪。她操弄起来。也许是那些飘散的油烟,也许是出锅的味道,也许只是因为厨子最终都会被厨房吸引。不知不觉,叽叽喳喳的服务员和大田、小天,都围拢而来,全心全意地配合,配合这一道盛大的、多年不遇的如意宴。送佛送到西。这是鲁菜大师归宗归祖。

蔬菜鲜嫩嫩地从一双手游到另一双手,去了黄叶、青皮,变得纤薄、清凉。大豆腐摆在案板上,肉肉软软,团团和和,是听话的样子。白菜、芸豆、茼蒿、芫荽,都在告别。大大小小的刀齐上场,菜变成条条块块,层层叠叠,一般大小,油炸、蒸煮、炖烫。看吧,这就是一生,你在人生中熬煮、煎炸呢,到头来,你奋斗了,就奔着一个“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结局去了。有尽头的来了,奔着有尽头的走了。先上二手碟,脸菜,让哭的人封了嘴,分别是:黑瓜子、白瓜子;再上八凉盘,从身体里抽空了的人把东西填补,分别是:风鸡、熏鱼、蜇皮、松花、酱排、熏腐干、芥末白菜、卤煮花生;接着,是四大件,让你松快了裤带,卸了疲气,分别是:白扒翅子、清蒸茶鸭、红烧肉、冰糖肘子;再来八大件,这是实落落往胃里走了,分别是:炒软鸡、瓦块鱼、熘白肚、蒸白肉、炒双冬、煎丸子、豆腐饼、海米芽;该就一杯酒,绍兴酒。满上,再满上,都是情义了,也都是永别,眼泪你就顺着嘴,咽进肚子吧。最后,上鲜果,烟台苹果莱阳梨。苹果是平安寓意,梨亦即离开。离开的人一路平安吧!

鲜味居的旧人,齐整整站成了一排。服务员头回噤声了,冼俪闵像个老板娘,这就对了嘛。各行各业都有它的尊严和体面。如意宴是鲁菜厨师的兜底了。办理丧事的宴席你不要小瞧,那是“礼”,是上行下效。它超出了食物本身和丧事本身,是古老的体面。

到哪里,都不要忘记祖宗。不能不吃,也不能吃饱。吃如意宴,吃的是身份和位置。吃的是你在人世间的情分,这就是鲁菜之意。乱了乱了,世道都乱了,才显出老祖宗的大明白。

吃席的人起来了,鞠躬,谢过新大厨。今儿,在他们眼里,鲜味居虽然易主,但终究是遗传下去了。老爷子苍天有知了,安慰了,可以入土为安了。

一身厨师白大褂换掉帽子,就变成了闺女的丧服,是逼着老爷子承认这闺女是他的根了!她忽然明白了,这么多年来,他在考验她,先过老爹这一关,才能安身立命。

你不能依靠别的,你只能依靠一门让自己活下去的手艺。

从屋里,两个人,又摆出了几个碟子,是每样菜的“先手”,是预留的份儿。这是给老爷子带的。怎么可能让一代的鲁菜大师空着肚子走呢?盘盘碟碟,码放在老爷子的骨灰盒前。骨灰盒是遵照老爷子旨意,用老菜坛子做的。现在,景象奇了,是壮观:老菜坛子跟他生前拿手的菜品环环相扣、唇齿相依,要一同归于地下。

冼俪闵搛一筷子,高举,敬供,然后跪下来。她这一跪,鲜味居的旧人都跪了下来。是同舟共济了,也是要在老爷子面前告知,就放心地走吧。黄泉路上,一路吃好喝好啊。

吃好喝好啊!

有一天,施工队受命而来,这命令很明显是彰显主权。阿米要行动了,要对这栋在童安市府前街矗立了四十多年的建筑进行一次修补。老伙计们倒腾出东西,人们像寻宝那样发现鲜味居的历史——同样,也是城市的历史、每个人的历史。一些“古董”被扒翻出来,比如说最早的可口可乐、六曲香、坤酱台、金狮牌酱油、龙门米醋、梅林午餐肉——服务员都猜测这肉罐头还能不能吃——在老物发掘的时刻,王炳松不见了。

阿米开恩,让所有旧人留在鲜味居。但王炳松不痛快,他被取消了在这里过夜的权利。理由是,鲜味居不需要熬这么久的老汤,嘌呤高,不健康。他懂,是继承人找个由头,宣布所有权,是她要让他们又舒服又不舒服。轻微挑衅了。只能说,这个新老板挺有本事的。毕竟人家是经营过大众洗浴的。哪个城市没有一家怀旧的大众洗浴呢?就算家家户户都用上热水器,还是需要一间大众浴室。

冼俪闵去找过阿米。一进澡堂,望见一个女人埋头摆弄着一堆塑料绳,晃得叮铃作响,百无聊赖的样子。她随手扯出一只带着钥匙锁的号码牌给她。冼俪闵想了想,接过来,去洗了。推开厚厚的棉布帘,就到了换衣间。潮湿空气扑上来,身上又生出了一张皮似的。脱光了,走入淋浴间,被白雾推来搡去。赤条条的女人们各自守着一只小小的喷头,碎银子般的水滴哗啦一下奔涌下来。洗发水、沐浴液让热具备了重量和香气,热烘烘的肉体挨靠着。昏暗的暖黄灯光里,人影绰绰。

女人们褪去了妆容或者武装,还原成了娘胎里的自我。表情执着,与微不足道的灰尘和皮屑斗争。重复动作,人跟烦恼隔开了,重新关注老天爷给的这副皮囊,就好好伺候它,料理它。

忽然,冼俪闵笑了,真是有缘,她跟这阿米,同是女人,说到底,干的还不是同一样营生吗?阿米伺候童安市男女老少的皮,冼俪闵伺候童安市男女老少的胃。阿米洗尘,冼丽闵接风。有人忽然光着脚奔到换衣间,隔着棉布帘子大喊,阿米——上水呀!就听见头顶的管道哗咕咚咚。热水滚了起来。喷头里的流水丰沛而热烈。

她交还钥匙。阿米没抬头,挺慵懒的。她好奇地打望她。或许被目光戳到,阿米把眼睛一挑,看见她,笑笑,噢,我都没认出来,是你呀。冼俪闵意外了,她怎么会认识自己呢?

阿米笑笑,口气伤感了,你跟他长得真像。

冼俪闵领悟了。阿米说,等一会儿哈。她钻进女浴间,片刻后,客人陆陆续续,一面拧干头发一面走出来,交还钥匙。有客人说,哎呀,阿米,又不供水了。今天啥事?阿米说,家里来人了。又有客人接话,咋说停就停,我肥皂还没冲好呢!阿米照旧懒洋洋,回去再冲冲呗,你家又不是没浴室。再有人说话,她就懒懒不回应了。音箱里不时响起:微信到账,十元。支付宝到账,十元。

等人走光了,她落下门帘,请冼俪闵去二楼。冼俪闵才发现,进门拐角处有窄窄的楼梯,细瘦的长条形黑暗甬道。爬上去,二楼倒阔大。堂中摆放一张乒乓球台,另有几间屋子。

阿米安顿她坐下,在乒乓球台上铺一张桌布。阿米去了厨房。片刻,葱爆的香味钻出来了。冼俪闵坐不住了,推门进去,阿米正在做菜。冼俪闵笑,在童安市,人人都会做上几道鲁菜。她见阿米切熟火腿,倒入料酒、姜汁,放葱椒,添黄酒,把蒲菜剥皮,切等段长。冬菇、玉兰切片,滚水烫过后,沥干。热锅,下油,爆葱,倒入奶汤,料酒煮滚,撇去浮沫。最后,锅里咕嘟着一道奶汤蒲菜。热腾腾的,飞扑着,汤色白香,气味香鲜。冼俪闵接着就明白为什么是这道菜——这不就是大众浴池吗?那些菜在这里熬煮,也在这里洗浴,从一种植物,变成了一种食物。是物的置换,是大通透和大彻悟了。慢慢地,冼俪闵凝重起来,这是哥哥教你的吧?这种清亮的奶白色,只有我哥才做得出。

阿米笑了,你说是就是,本来你这个大厨来,我应该蹭你一顿,班门弄斧了。该你了。冼俪闵便打开冰箱,里面有一段熟大肠。她一切为二,用筷子叠套细肠段,顶刀切墩,葱姜切片,香菜切末。锅中加油放糖,葱姜爆香,加大肠翻炒,加奶汤,煨焅收汁。

两个女人换吃对方的手艺。哪里是菜呢,都是心事,也都是心意。吃出来了,阿米的菜有怀念冼立庆的味道,冼俪闵的菜是争强好胜的味道,高下立判了。冼俪闵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汪出来。她说,我对不住哥哥。阿米不动声色,甚至没为她拿纸巾,只是默默看她流泪。有时候,流泪是一种消毒。

她说,吃吧。汤水之间,烦恼全无。

汤水之间,烦恼全无。冼俪闵重复,忽然胃口大开似的,用勺子把奶汤蒲菜刮了个干干净净——她几乎很少这么放肆地吃过了。眼泪在眼尾干掉了,皮肤有了紧绷的感觉。

冼俪闵说,你很聪明,你做的是我哥哥最拿手的菜,也是他最喜欢做的菜。

不,妹妹你错了,阿米眼角鱼纹好像飞起,他做了一辈子菜,最讨厌做菜了。

冼俪闵抬起头,勺子咣当掉在地上。阿米轻轻说,老爷子做菜,全是规矩,何时放盐,何时放油,丝毫不能乱。他知道他的小妹不会受这个管束。

冼俪闵说,所以我很恨老爷子,我还恨他走得这么早,让我不能更恨他!不能跟他要一个公道。

阿米又笑了,你还真是个孩子心性,怎么能跟爹娘要公道呢?

冼俪闵说,他那样对哥,那样对我!阿米眉眼都是皱纹,但看得出,年轻时很美。当时多美,现在就有多沧桑。她给她搛菜,老爷子守老规矩,我们的魂儿就从上头生出来。能忘本吗?我倒觉得立庆可以叫屈,但你不可以,你也不能恨老爷子,因为他在保护你。听说过怀璧其罪吗?说来好笑。老爷子了解你,他似乎猜到了你会来找我。我想我也可以跟你坦诚交待。我没争鲜味居,老爷子之所以把它抵给我,是因为当年,立庆做下事端,是我把大众浴池抵出去,才给他赎身。

府前街上,施工队来了。任务很简单,下水道拥堵,才导致后面胡同常年肮脏,滋生或者说繁衍了一些靠垃圾为生的人。正建卫生城市呢,怎么能让一条这么重要的街道藏污纳垢?不应该。鲜味居配合着童安市府前街的肃清行动,剥开地表,露出城市的内脏,整改美化,修下水道就是重要环节。

连放置调味品的隐秘小屋都搬空了,旧屋里塞满了岁月。来的人都瞧热闹呢,从有年头的油腻货架上找回忆。有个服务员非要跟着去看挖下水道,存着侥幸心理,想找到多年前从洗手池掉下去的金戒指。

她一直死盯着施工队,活像个苦监工。施工队都不敢懈怠,兢兢业业。然而,他们还没来得及恪尽职守,一锄头下去,地板砖就松动,碎开了。地板下面竟不是水泥,而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洞。洞里放着一只樟木箱子,箱子打开,齐整整摆放着骨头。陈旧,看上去酥脆发黄,好像一撅就断。大大小小,百十来块。工人中有个胆小的,裤子一下就湿透了,滴滴答答。这时候,服务员哈哈大笑,说,我知道,别怕,这是王师傅的!见他们依旧骇然,她还得意而勇敢地解释起来,没啥,这就是他平日煮的大棒骨,牛啊羊啊驴啊什么动物的都有。他收集起来,丢给后门胡同里的流浪狗。

这时,尿裤子的喊道,是人骨!上次五童山埋起来的那具尸体就这样!女服务员昏倒在地。

冼俪闵是唯一面不改色的。那些骨头被警察包住,带了出去,要拿去化验。她一听到信儿就开始跑,满大街地跑。她要从这条街上抓住他,比警察更早抓住他。但是她不是为了抓住他。

那是谁的骨头?他藏在这里多久了?他骗了她多久了?是跟她哥的事情相关吗?是共同犯罪吗?是因为犯罪才自杀吗?杀了谁?谁被杀了?谁杀了谁?她要知道,她有这个权利。

她跌跌撞撞,踢掉了高跟鞋,赤着脚在童安市大路上跑。她一路不停回头打望着任何一个像他的背影。她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心脏噗噗地砸击胸腔。

黄昏掉落下来时,她畏首畏尾地走在大桥下面,双脚都是血。她感觉不到痛,望着护城河的水。秘密是有生命的,它蓬勃,松软,具备胀大的功能,蚕食着灵魂。她忽然心疼他了,他跟这个秘密共存多久了?她跟他在后厨那么久——就在那堆骨头上面,怎么就没发现呢?低头,她看到桥洞里,一顶一闪而过的蓑帽。她飞快地往桥下跑,接着,停下来,像害怕别人看到。她慢慢踏上河道,走向他。

她见他抬起头,手里握着一个小桶。那条胡同里的黑狗就在水里游,她也认出它来了,瘦骨嶙峋,样子又馋又毒。她穿过散落着玻璃碴子、尖石粒的路,就像上岸的美人鱼那样,满身疼痛地站在他面前。

你到底是谁?

别问了。给我一点尊严。

你犯了事儿,你以为他们会给你尊严吗?

我告诉你全部,我不是个坏人。

那是谁?他沉默了一会,她看着他。

那条黑狗扑过来,抖落了水,溅在他身上。他摸着它的背,开腔了:我妈再嫁后,过得并不好。她在那条胡同里卖早饭,卖午饭,卖晚饭。小本生意。我常溜出来,有时候她忙得都没时间看我一眼。但每个月,她总记得,给我一包钱。我紧赶慢赶回来,偷偷在锅底下数着,都是毛票,一角两角,一块两块……他的声音好像吞了一块石头,后来鲜味居由立庆接手,出了惠民套餐,便宜、实惠,好吃呢。我明白他想证明自己,但他不知道这意味了什么。我想说服他,价格高一点儿,不行,他不肯。老妈的饭不好卖了,只能去别处。走的那天,她装作很高兴的样子,她说,家里那个待她不错——以为我会相信吗?她说新找的地方也很好,就在主干道旁边,新开发的商业楼盘,主干道,人流量大呢。她又塞给我钱了。

……那天下午就出事了。人流量、车流量大,他们没看到一个推着三轮车的老太婆……滚烫的热粥全轧出来。我到现在不能做生肠粥……那时候我年轻,我他妈恨立庆,我以前是嫉妒他生来富贵,我后来是恨他,觉得是他活活逼死我妈。他这么有钱了,这么一个大产业,他为什么要跟小商贩去争抢呢?我去领了尸首,去老家,还有一块地,我把她埋在那儿。我真没想到,连老家都被这些富人开发了,他们真是无处不在,像老爷子那样的人,像立庆那样的人。世界是他们的,他们要在那儿建房子,叫做桃花源。桃花源……建在我唯一的家人身上。她只是要一点点生活、一点点空气,她要的真不多!只要一点点土、一点点地儿就好。她已经那么瘦了……但这样也办不到。没有办法,我只能把她带来了……

冼俪闵毛骨悚然。

我没法把她交回去,那窝人会跟我抢。我只想让她素素净净的。我每天都挨着她,睡下去,我就贴近了她,我比她生前靠她都近,我们娘俩……

那你没罪呀!你跟我回去,去说明白,我们……

她拉他时候,他拽住了她,你还没听我说完呢。那些木耳,那些害死立庆、害死孩子们的木耳,是我泡的。泡了三天,我是个厨子,我知道这有毒,剧毒,明白吗?让我难受的是,立庆他知道是我做的,立庆他——他认了下来。他也知道,我根本赔偿不起,我是故意的,我该去坐牢。我想,是因为这个……他替我受了,可我更恨他了。可我能吗?这次该我还了,我要坦白了,把我的罪归还我自己,就等于说,把我归还给我自己。要不,一辈子还不起,一辈子都不是个人了。我过够了这种日子,我……

啪——这是一个响亮的巴掌。冼俪闵哭了,是她给他的。她浑身发抖,他则睃她一眼,凄凉地笑笑,她看得出他的手也在抖,从桶里拎起一根骨头,扬手一扔。黑狗应声叼住,它黑得好像是另一个瘦小的鬼魂。

警笛声很仓促划过来,水面似乎剖开了,她感到了脚底板的震动,然后,泣不成声。在他们从她身后慢慢包抄过来时,她抱住了他,用她所有的力气箍住,她想说的是,你怎么这么变态又这么可怜呢,你怎么这么可怜又这么可怕呢?你怎么可以这样呢?我们没有前半辈子可过了,你怎么还能去糟蹋后半辈子呢?

黑暗中,一群老头、老太太出现了。一个挨着一个,攥着巨大的垃圾袋,拎着蛇皮袋,慢慢吞吞,几乎是坚韧不拔、同仇敌忾的样子,一个挨靠一个地堆在路上。追捕的人冲散了,隔开了,有人想闯过来,老太太忽然就地一倒,蛇皮袋脱手,塑料瓶子抖落一地,随风满地跑,打在人的腿上。老太太和老头都在到处拾捡。现场混乱了。

冼俪闵掐着他胳膊,你快跑吧,从水里,爬桥上,你快跑!

王炳松站起来,松松垮垮,踉踉跄跄。他看了一眼水,又看了一眼冼俪闵,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混乱结束了,属于清晨的老人们离开了这个夜晚。来人冲上来反剪王炳松的手,压低他头。经过她时,王炳松忽然停了,说道,就吃好喝好——你可别叫嘴空着,要不就说点儿话,要不就吃点儿饭。人委屈了什么都行,别叫肚子作难,叫嘴作屈。

半年后,鲜味居开张,但已经不是鲜味居了。唯一的手艺传承人冼俪闵开起小货车。她单枪匹马“挑圆笼”,在这个城市的乡下,还有古老的部分。她在村村户户中崭露头角,做得一手如意宴,送走一个又一个老人,让他们郑重其事地安于地下,让活着的儿女们、孙孩们在这一场关于死亡的祭奠中,再次找到人世间的位置。

在她的五十岁出头,她曾去探望王炳松。隔着玻璃,两个人都几乎认不出对方。王炳松年轻了,冼俪闵老了。奇怪,颠倒了。王炳松就笑,他仔细看了看她的手,被刀、刮勺及各种工具伤害的这双坚不可摧的双手。冼俪闵目光很软和,我来是想告诉你,没想到阿米是个好女人——就是那个,嗯,我哥的寡妇。王炳松点点头。

我本来不想见你了,我曾经一度特别恨你,我想我以后永远都不要跟你说话、不要跟你见面了,但我还是想告诉你,很感激的是,她让哥哥很快乐,她让他很轻松。你知道吗?我想,哥哥最后的日子是快乐的,阿米给我看,他又买了一把吉他,哈哈。冼俪闵大笑,但手背忙着擦眼睛……他最后还是玩上了音乐,我对你讲,我只对你讲,我想我们可能猜错了,他不是自杀。你说呢?你说是不是?我的心里一下子……她声音不再哽咽,但王炳松已经不在意了。

冼俪闵抬起头,那样看着他,好像她还是十来岁的样子。你吃得……你在里头吃得好吗?

王炳松掀起一边的嘴角,我早就丧失了味觉,我只是靠想——我吃时,就想啊,那是美味呢。我的脑子都存着呢。

冼俪闵紧着说,你这是自首,是坦白,是主动投案!很快,很快就到时间。我们……

不,王炳松的语气很清淡,像一种爽口冷菜,隔了这么多年,我忽然理解了立庆,我们都是懦弱的人。我们俩都卸下了身上的东西,我们就不想再回头了。接下来,想要自由一回。

这可好了,一个住在监牢的人,想在里头找自由。冼俪闵笑了,嘴角慢慢回缩、收拢,忽然愣在那里,懂了。她上身扑在桌子上,伸出手来,似乎要抓他。他没动。尔后,她又凄凉地笑笑。王炳松又把手伸出,但她没有握,而是用手把眼泪擦干,站起身来。滚你妈的,她忽然对着他的背影喊道,滚你妈的,王炳松!滚你妈的,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我不欠你……

她拉门,离开。门后,王炳松平静如冷汤的脸上,忽然被唤醒了,滚沸了,是一个灼热的笑容。他笑了,如若旧人归来。

这一天晚上,冼俪闵还要去水秀村做四八席,乡亲们在等她。

她知道这一点,她是鲁菜大厨,凭手艺吃饭。她不是为自己而活。

就做菜,就做吧,就——吃好,喝好。

钱幸,作家,现居山东泰安。主要著作有《冷静期》《危险辩护》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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