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文学》2025年第1期|祁云枝:文冠当庭
八月,正午的骄阳,洒下无数条金色丝线。
从车里出来,撑开遮阳伞的刹那,我听到了阳光舔舐伞面的沙沙声,带着炽热的温度。
嘹亮的蝉鸣,穿透闪闪的光线和炎热从树冠里传出,引领我们走到一株古老的树下。
树下,是另一个世界。
1
这些年,我经常行走在古树间。
周末的日历上,往往站着一棵树,牵引我去阅读,去致敬,去倾听,或者奔赴几十公里山路,只为静静地坐在它的身旁,默默地看树、看天、看地。古树身上蕴含的能量,大多时候可以通过某种介质影响我,也可能化作我下一次向古树出发的动力。
这个暑假,一幅开花的古树照片吸引了我,那姿态、神韵、色彩,包括树身上焦黑的枯枝,都传递出无可比拟的美好。
照片的主角,是一株1700岁高龄的文冠果。
古树的两根主干,离地不久即斜向上伸展,宛若比出胜利手势的中指和食指。两根主干上,又各自斜向上伸出大大小小的枝丫,交错重叠,枝丫上覆满花朵,几乎看不见绿叶,在蓝天的幕布上,美得惊心。
古树“手势”里的“中指”形若游龙,“食指”貌似黑蟒,长短、粗壮难分伯仲,体态、气势、节奏彼此呼应,大气、神秘,是种对称之美。
两根主干的下方,各自伸出了一截焦黑的枯枝,显然,曾遭受过火灾或是雷电袭击。枯枝也两两对称。树皮已掉落,露出螺旋状扭曲的筋脉。
远看整株古树,像大小两个“V”字形手势套在一起。两根枯焦的残枝,以近乎丑陋的残缺,映衬上方花枝的娇艳,让这张照片成为一幅哲理与美学共存的画卷。
这张照片,很快赢得摄影师朋友和作家朋友的肯定。照片在三个人的微信群里传了一圈后,三人终于一拍即合,齐刷刷把去旷野的目的地定了下来。此前,我们为了这个高温假期去哪里已纠结好久,不少美景被提及,终因不能达成共识而放弃。
一个晴朗的早晨,我们仨从西安出发,驱车直奔合阳县金峪镇河西坡村,拜访了这株古老的中华文冠果王。
2
正午时分抵达。眼前景象让我们一路上扬的眉梢全都耷拉下来,古树已不是那幅照片里的样子。它已残缺不全。树身从根部一分为二,一半活着,一半死去,一半站着,一半躺着。站立的这边,身子斜斜地歪向马路,为防止它以头抢地,有人用两根粗壮的电线杆相交做成支架,斜撑在主干上,古树俨然拄了两根拐杖。
地面上,失去绿叶躺平的这半边身体,衰老、沧桑,甚至有些凄凉。好在,枯萎的树身树冠,没有被人肢解变成柴火。
有人在古树四周用砖头垒砌起一圈镂空的围挡,把躺在地上的这部分身体也圈了进去。这圈围挡,显然是树倒之后砌的,感觉是为了弥补之前疏于管理的遗憾。
即便只剩下一半树身,古树庞大的树冠,依然圈出大片清凉。
炽热的光线触及墨绿的树冠后,瞬间乖巧起来,敛了火暴脾气。彼此相交的枝丫,连同层层绿叶,将阳光阻拦在外。
在拂过面颊的清风里,我们打量起这株诞生在东晋年间的古树。
靠近地面的那根枯枝,确留有火烧的痕迹,有断茬,有树瘤、疤痕和树洞。枯枝粗壮,需两人才能合抱,枯枝与树腰上缠满了祈福的红布和缎面。
它是如此苍老,树干盘旋扭曲,纵纹如沟壑,树皮上爬满了时间的苔藓;它又是如此苍劲,粗壮的身姿依旧坚韧,有着奇崛的硬气,游龙般的枝杈上,涌出层层交叠的绿叶,无言地看着身边的山岚流云。
3
几只麻雀在头顶的绿枝间蹿来蹿去,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
麻雀是代表古树对我们一行表达欢迎吗?1700年恍然一瞬,1700年又何其漫长,这株文冠果身上不知栖息过多少鸟兽,有多少人在它的眼皮底下东征西战、南来北往?它记住多少个剑拔弩张、烽火连天的日子,又曾经遭遇过多少凄风、苦雨、暴雪、雷电的袭击?
人世间的战争与和平,苦难与安逸,饥馑与丰年,它,才是真正的见证者。
我用手触摸这株古老的文冠果,像是在触摸1700年厚重而漫长的岁月,我仿佛听到了1700年的风声鹤唳、刀光剑影、悲欢离愁。
目光飘向地上躺倒的另一半时,突然间感觉鼻子酸酸的,想哭。假如,人们早几年赶在雷电袭来前保护它,给它也拄上双拐,哪怕很别扭很丑,它也不至于就这样以头抢地,呜呼哀哉!
我的叹息里,其实还含了另一层意思——文冠果树,无论品性还是才华,都没有得到应有的展示和发挥。文冠果被埋没、被冷落得太久。
黄土高原、戈壁滩、沙化地带,是文冠果的故乡。天性耐旱、耐寒、耐盐碱、耐瘠薄、长寿的文冠果,在北方生态环境的修复中,曾表现出优秀的品性,本该大有作为。
我曾经去宁夏专门调研过文冠果。穿行于宁夏中部的干旱核心区,不一会儿,眼睛和心灵都会感到焦渴,这里山大沟深,大地多呈现出刺眼的黄褐。究其原因,是这里的环境太过严酷,年均降雨量仅200毫米左右,而蒸发量却高得吓人,达2300毫米以上。
正是这片荒芜萧索、风沙肆虐之地,激发出文冠果树骨子里惊人的适应性和生命力。根的皮层占了根部的九成以上,就像在根的外面包裹了一层厚厚的海绵,可充分吸收和贮存水分。凭借强韧的根系,文冠果的根尖一微米一微米地钻进土壤深处,构筑起庞大的根系迷宫,汲取珍贵的水分和赖以生存的养分,给自己开辟生存疆域。文冠果的地下根系要远远大于地上的冠幅,完全颠覆“树有多高,根有多长”的俗语,几乎把地面上的整个村子都托在它的掌心里。
这片土地上有两项令人赞叹的生态业绩:其一,同心县张家塬乡赵卷槽村一位赵姓护林员,怀揣大爱,十年间,执着地把文冠果当作绣花针,在高原荒凉的大地上,一针针绣出上万亩翠色;其二,同心县马高庄乡栽植文冠果的面积超过九万亩……铺展在干旱核心区的文冠果树林葱郁、盎然,翻卷着重重绿浪,让同心县的生态环境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黄土地上有了温润的绿色后,肆虐的风沙奔到此处一下子放慢脚步。脚下的小草长起来了,野兔们常常在林间觅食,狐狸也偶尔出来踱步,长耳鸮、红隼等也会飞过来,站在树上瞭望、歇息。
一天,同心县一男子在文冠果林子里发现一只受伤的“大鸟”,报警后民警迅疾赶到,确定这只“大鸟”是白骨顶鸡,属于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白骨顶鸡左翅受伤,天空暂时与它无缘。民警带它回到派出所,很快联系了专业人员进行救治。白骨顶鸡康复后,被重新放归大自然。还有村民在自家院子里发现受伤的草原雕、蓑羽鹤……不难看出,这里的鸟儿真的多了起来。鸟儿增多,是一个地方生态向好最鲜活的元素。
文冠果,连接起天空和大地,让天空里翱翔的翅膀,有枝可栖,不再孤寂。
4
文冠果是我所知的植物里少有的貌美、实用、文化底蕴深厚的树木。
同来的作家朋友是甘肃天水人,她说天水是中华民族人文始祖伏羲的诞生地,她的家乡人把人皇伏羲称为:羲皇爷。
“羲皇爷出生时,没饭吃,没衣穿,没房住,吃的是龙颪(guā)籽(文冠果籽),穿的是龙颪叶(文冠果叶),住的是石洞草窝。”
“你们看,羲皇爷身上穿的就是文冠果的叶子。”说着,她从手机里翻出一张人皇伏羲的画像给我俩看。
那伏羲身上的穿戴,果然由文冠果的树叶编织而成。头顶上文冠果的树叶与画面里的叶子全然重合。披针形树叶,边缘生一圈细密锯齿,叶面光滑,叶脉清晰。
伏羲身上唯一生动的绿色,一下子拉近了我和伏羲间的距离。伏羲从片片树叶中获得保护与力量,这些树叶,则让我感受到伏羲对草木的爱与尊重。
“现在天水民间祭祀伏羲时,仍以龙颪籽供奉。龙颪、龙马、风伏羲(伏羲氏姓风),一脉相连。”
在我们植物园的油用植物区,我曾经仔细观察过文冠果开花。它开花时,不是一朵一朵地开,而是由十几朵单花组成圆锥状花序,一嘟噜一嘟噜绽开,开得汹涌澎湃。
一朵花,五枚花瓣,五角星形平分空间。花瓣的基部,布有清晰好看的脉纹,可与樱花媲美。
花开,循了两条线:花朵,从花序基部向顶部一路绽放,是看得见的节节高升;花色,在时间的横轴上,一步步由浅入深——由绿变黄,由黄转橙,最后,变为深紫。如此这般,一簇簇盛开的花序上,花形舒卷各异,花色纷呈,绿、白、黄、橙、红、紫,流光溢彩。
这是属于文冠果的聪明,花朵用色彩给传粉昆虫发送消息,昆虫依此决定行动还是取消传粉。人类,则通过颜色的渐变,看到时光流转,并因此产生了奇妙的关联。
那时的我并不知晓,文冠果娇容多变的花色里,暗含了古代的冠冕制度,契合了官服的颜色,还隐喻了“文冠果”一名的由来。
唐朝冠冕制度:三品以上官员穿紫色,四品五品穿绯红,六品七品穿绿色。也就是说,文官最大的官才穿紫袍。
当年,科举考场边,总有几株文冠果悄然相伴考生,默默送上祝福。宋代慕容彦逢用一首《贡院即事》,掀开贡院的神秘面纱,紫雾盛开的文冠果树下,肃穆的科举考场徐徐展现在世人眼前。
贡院是封建王朝培育国家栋梁之地,唯有进入贡院,才有考取状元的机会。贡院里的文冠果,在考生心目中,自是“文冠当庭,金榜题名”的吉祥树。
明清时期,各地考取功名的书生,考完待发榜时,会涌到京城的“文官果”树下祈求好运。新晋的状元,也会在文冠果树上缚红绸,抒发登科及第的喜悦,或表达感恩。
其时,故宫、天坛、圆明园、八大处、法源寺、瑞应寺等地都种有文冠果,自是因它会结出“文官”可期、锦绣前程等人人期待的美好“果实”。
如今,在黄土高原和晋北地区,人们依然喜欢把文冠果栽植在窑洞旁,成熟的文冠果掉落到院子里,讨“文官入院、高中状元”的彩头。
5
花罢,文冠果会结出椭球形蒴果。果子像棉桃那样三瓣开裂,露出里面的种子。种子黑红,表面油润,浑圆如珠。
“小时候,我家院子里有棵文冠果。果子在我们期待的目光中一日日现形,长大,待果肉变硬发白,终于有零食可吃了。果肉味道有点儿像核桃仁,微微苦,淡淡香。从这时开始,院子里会出现松鼠,它们乘人不备哧溜上树,好多果子都被这帮小家伙儿捷足先登。”说起文冠果,我的作家朋友几乎手舞足蹈起来。
“除了当零食吃,我们还拿它来玩儿。把果仁用一根细棍子串起后点燃,糖葫芦似的小火把会瞬间燃烧起来,火苗噼里啪啦地跳舞,照亮了乡村的寂静,也照亮了我贫瘠快乐的童年。”说这话时,她的眼睛里有了小小火苗。
我的眼前,也闪现出同样的画面,噼啪燃烧的小小火把,也曾照亮过我的童年。不同的是,我们的火把串,穿的是蓖麻子。
短暂停顿后,朋友继续:“成熟后的种子,不能生吃,可榨油。用手一捏,就能挤出油来,一斤果仁能榨出六两油之多,含油量实在惊人。现在,有资料说文冠果富含神经酸,能治疗阿尔茨海默病,而且,还能炼制出高品质的生物柴油。”
“我知道,庙宇里,从前都用文冠果油点长明灯,这油优点多,环保,灯光亮,不冒黑烟,也不熏佛像。”摄影师朋友接话。
是的。那时候,每建一处庙宇,僧人都要把文冠果种子带去,植于庙宇前后,待文冠果结籽,庙里点灯的油,便实现了自给自足。
“寺庙里,小和尚手拿木槌敲击的木鱼,也是用文冠果木制作的。笃!笃!笃!”摄影师边说边做出敲击木鱼的动作。
6
坐在树荫下的围挡上,我们像三株文冠果树苗。
有那么一阵子,我们仨齐刷刷抬头,看头顶的古树,期望能在枝叶的缝隙里,找到果子的身影。虽然没能找到一颗,但是我们都在对这棵树的仰望里收获很多。
清风从远处起步,一步步走来,拂过面庞,说不出来的悠然、舒爽。
丰沛的生命力,让坚韧、执着、毅力、百折不挠等词长进了文冠果的树皮、树身、树根,长进了叶片,成为树的姿态和语言,成为可以接纳鸟、兽、昆虫、苔藓乃至无数微生物的佳美居所,成为当地百姓心目中的树神。
如今,千岁以上的文冠果,依然矗立在甘肃灵台县、靖远县,陕西清涧县……黄土高原、盐碱地与荒漠,这些贫瘠荒凉的土地,接纳了文冠果,文冠果也用它的绿荫,护佑滋养脚下的土地。
或许没有比文冠果更适合黄土地的大树了。
蓝天、白云、远山、旷野、清风,是古树周围这一刻的世界,祥和而美好,真想就这么一直坐下去。
“孩子,和人世间一样,快乐有,磨难也有。1000多年里,我享受了平安祥和,也经历了断枝伤痛……无论何种境遇,我都站在这里。在这复杂的人世间,能够活下来的都是勇士,都该接受祝福。”
这声音从头顶上传来,苍老、平静,听不出悲喜。我知道是谁在说话,我从老远赶来,就是为了听到这个声音。
我呼出一口气,抚平心跳,洗耳恭听。
“我不想过多地说我,我想说说我们文冠果家族。春观繁花、秋收硕果的文冠果,长在人的审美里,甚至长在人类看重的‘有用’里,可以更好地改善环境,造福人类。想当年,陕北志丹、辽西建平、内蒙古赤峰等地文冠果的种植面积已达七十多万亩。然而世事难料,那些生长了多年,枝繁叶茂、硕果累累的大树,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砍掉当作柴火,变成一缕缕烟魂。几年里,文冠果的面积很快缩减到十万亩。就这样,文冠果逐渐淡出人的视野,被遗忘在荒野。这些,也已是很久远的事了。”说到这里,古树停顿片刻,用枝头的叶子和风儿打起招呼,哗啦——哗啦——
“这些年,越来越多的人重视我们,文冠果的绿荫又开始荡漾在黄土地上,人类学会倾听自然的声音。期待我的伙伴们都能成为贫瘠土地的朋友,成为人类的朋友。”
风继续赶路,摇晃着文冠果的树叶。我听见好多声音在飞。
麻雀们叽叽喳喳,可能在闲聊,也可能在开会;知了向心中的偶像献歌,音色单调,音浪一浪高过一浪;蜻蜓在枝头扇动翅膀,声音细小,神情矜持落寞;尺蠖行进在古旧的树皮上,身体似弹簧,和着奇妙的节奏,收缩,伸展,不紧不慢;七星瓢虫刚刚享用完蚜虫大餐,此刻,又哼起小曲,在属于自己的小小领地上巡缉……斜阳为古树涂抹上金色,每种生命都泛出神秘的光彩。
另一个声音在耳畔响起:“破白便怀青,纡朱旋著紫。鼎鼎一春忙,浮荣均梦蚁。”是我的摄影师朋友,她在背诵宋代洪适的诗《盘洲杂韵上·文官花》。
是的,世间所有的荣华与热闹,不过如文冠果的花期,不过是蚂蚁的一场梦。真正值得追求的,是内心的安宁,是眼前这株1700岁的文冠果在旷野里呈现出的淡泊、笃定、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