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文学》2025年第1期|雪樱:瓜事
童年时,常听家属大院的老人们念叨着“一根藤蔓上结的瓜”之类的话,长大后我才懂得这是“同命相连、殊途同归”的意思。
果实是浓缩的花冠,花冠是流动的果实。南北朝文学家沈约在《行园诗》中咏道:“寒瓜方卧垄,秋菰亦满陂。”西瓜以肉体之寒性,消解人们的暑热。寒,是它的内美,也是它的精神属性,不经一番“寒彻骨”,瓜果的成熟之美便无从谈起。西瓜艰难的成熟过程,好似“石头开花”,叫人想起诗人保罗·策兰写给女友英格褒·巴赫曼的情诗《花冠》:
我们在窗边拥抱,人们在街上望我们,
是时候了他们知道!
是石头决定开花的时候,
是心脏躁动不安的时候,
是时候了,它欲为时间。
保罗·策兰的“晚熟”风格,与西瓜的精神内核颇为相似,抑或“异曲同工”——真正的甘甜多是厚积薄发的结果,唯有经受住至暗时刻的“洗礼”,才会拥有更多甘甜。红色的汁液好似燃烧的热情,或许是理想的表征。西瓜的成熟史中,传递出一种永不过时的生存哲学:艰困的忍耐与挣扎,恰是苦尽甘来的生命序曲。这与人的成长和成熟毫无二致。或许世间大多的芬芳与甘甜,都离不开苦难的注脚。
西瓜,向来是夏天的灵魂。绿皮,红瓤,一刀劈开,“咔嚓”一声,汁液四溢,如汪曾祺先生所说:“凉气四溢,连眼睛都是凉的。”大观园里,众人吃些“瓜饼酒”,品出繁华如梦;大街小巷中,平民百姓围坐吃瓜,吃出人间真情。
吃瓜的往事,总能勾连起记忆深处的悲欢离合。
过去,我们住在高校家属大院的筒子楼里。筒子楼,是过集体生活的标志,长走廊、宽楼道、公共水室、公共厕所和楼道间的一溜儿炉灶往往必不可少。每天一到做饭时间,楼道里便煞是热闹:这边辣炒土豆丝,呛出了眼泪;那边炖红烧肉,肉香瞬间长出了翅膀,在楼道里来来回回穿梭,小孩子闻见馋得直吧唧嘴。能住进来的大多是刚结婚的老师,小两口儿的拌嘴声、下班后的说笑声、哄孩子睡觉的童谣声和来访亲戚的聊天声杂糅交织,幻为一条银色的粗壮绳索,把人世间不同的身世与经历、坎坷与失意系在一起,住户们也好像同一条墨绿老藤上结出的瓜,彼此有了某种内在的关联。
筒子楼里,家家户户住的地方都很窄巴,公共水室往往成为“拉呱”的场所。一到夏天,最为壮观的场景当属“瓜宴”——每家一个水龙头,水龙头下,池壁里面,盆里冰着西瓜,这场面堪比“选美大赛”,有大的、小的、长的、歪头的,还有“保打”了一个小口的,看着就叫人心生欢喜,连眼睛都像吃了冰激凌似的凉爽得很。有时我会趁四周一片寂静,像潜入瓜地的小贼,挨个西瓜拍一遍。这一幕或许与《故乡》中“我”想象少年闰土“月下瓜田捕猹”的趣事相媲美——小小的勇敢少年“手捏一柄钢叉”刺猹,我呢,空手摸瓜,图个心里惬意。
别人家的西瓜总是更甜。我们这些小孩子喜欢在楼里串门儿——去敏敏家看电视,到琳琳家下跳棋,来洪静家打扑克……那种简单的快乐,现在想来都很怀念。玩够了,大人给切瓜吃,我们也不客气,坐在沙发边上,跷着二郎腿,端起瓜来横着啃——简直不叫“吃瓜”叫“喝瓜”。那份清凉由内向外蔓延,说不清是西瓜的恩惠,还是友谊的滋润,反正美滋滋的,一直融化到梦境里,回味不尽。
“祸”起西瓜,也是在暑假。那时没有课后辅导,小伙伴们大多被送回老家,就剩我和自己玩儿。中午头儿,楼道里一片寂静,窗外蝉声如海,似藏着一万朵浪花。浪花猛烈扑打过来,一次比一次汹涌,对我发出盛情的邀请,令人蠢蠢欲动。我开始尽情地玩儿,从家里搬出桌凳,把捡来的小黑板挂在墙上,我学着语文老师的样子写板书、讲课文,写下一撇又一捺,不知不觉入了境,不一会儿,粉笔字就将黑板写满……我好似缩成一个小圆点,被文字的浮萍托举起来,我所在的地方即世界的中心。
我又跑回屋里,画画——乱画一气,不得章法。卡纸、水粉、画笔、调色盘摆满一桌,我沉浸作画不能自拔:画不同形态的树,树上悬着无数颗星星,还有嫦娥,连后羿也来了……多年后我读卡尔维诺的作品,恍悟:或许“树上的男爵”就是童年里的我。画得差不多了,我拎着调色盘和画笔去水室,就近拧开水龙头,出神没注意水龙头下的西瓜,只洗完涮净调色盘和画笔,便转身回家了。傍晚,琳琳妈妈就找上门:“我冰的西瓜,‘保打’了一个小口,被油彩污得没法吃了!”我大梦初醒,知道自己闯祸了,一个骨碌爬到床上装睡。母亲不住地赔礼道歉,赶紧从刚买的一尼龙袋子西瓜里,挑了个最大的送过去。
那时西瓜才几毛钱一斤,瓜农拉着车进城卖瓜,如果买得多,瓜农就会爬楼送到家,身后往往跟着个上学的孩子,趿拉拖鞋,皮肤黝黑,眼神四顾。藤蔓上结的西瓜,暗合着人的命运,也负载着一个家族的希望与荣光。西瓜的种植周期百余天,在这个过程中,瓜农与西瓜是休戚与共的一体,你见过哪个瓜农舍得畅怀吃瓜?进城卖西瓜的瓜农,对于压碎的、摔裂的、剩下的西瓜,就算口渴难耐也不舍得大快朵颐,一般会带回家分给老人和孩子享用。
人与瓜,在很多方面都有相似之处。母亲的奶奶去世那会儿,我刚上小学一年级,尚不懂得何谓死亡。母亲扯着衣襟,擦擦眼泪,说:“人老了就像西瓜,熟透了就会坠地。”《诗经》有言:“绵绵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子孙繁衍,家国兴旺,是美好的祝祷和赞颂。
但不是每一个“瓜”都能称心如意,无条件接纳是世间万物最大的善意。校工厂里的老刘师傅,技术精湛,出了名的能下苦力,退休后也没闲着,出去打工补贴家用。他的老伴儿刘奶奶虽识字不多,没有工作,但在过日子上是有口皆碑的好手。她身材微胖,一口外地方言,每天都会出来采买。她经常载满一小车蔬果,也捡些好的菜叶子回家,将他人的冷眼甩在身后。
有段日子我老不见她出门,听说她腿疼得厉害,家里还有个瘫痪在床的孙女要照顾。原来,她的孙女在四个月大时,一次高烧不退,落下了终生残疾——不会说话,二便没有知觉,连爸妈也不认识。刘奶奶“以命搏命”,把别人眼中的“傻瓜”努力养大成人。一年四季,她一口一口喂饭,长则几个钟头,短则半个小时,孙女吃饱了便张嘴对她笑笑,这是她从小到大的唯一语言,也是唯一的致谢。病字旁的人生,总会伴有太多“刀光剑影”和“人性冷箭”。二十年来,她如大地之母,拨开苦难的浓雾与露水,守着家里的“独苗”,喂养之,呵护之,不求“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只求平平安安。
筒子楼里有柴米油盐,也有悲欣交集。住在我家隔壁的夫妻,一个是单位工程师,一个是工厂车间主任。女人把父母从老家接来养老,自己又在楼顶租了一套房,实现了“一碗汤”的照顾距离。老先生戴着酒瓶子底厚的镜片,看上去像个教书先生,走路颤颤巍巍,一只手总不住地颤抖。他老伴儿性格开朗,健谈,跟着识字班学习,认得不少字,后来她得了糖尿病却并不放在心上,经常偷吃甜食。女人让老先生监督,她就到处藏饼干和糖果,为此母女俩经常拌嘴,吵得面红耳赤。老太太不知从哪里听说西瓜皮降血糖,就老炖西瓜皮吃。家里基本不买西瓜,她就在楼道中、垃圾桶里,以及院门口的瓜摊前到处搜寻瓜皮。别人丢弃的西瓜皮,她大袋小袋往家里拎,累得气喘吁吁,回家后用削刀器去皮,入锅慢炖,放两勺盐,吃得津津有味。她喜欢做饭时开着纱门,手托瓷碗,哼唱小曲,一副喜乐满怀的自足模样。
一次女人休班,遇见她挨个儿摊位捡瓜皮,当场就拉她回家。隔着一堵墙都能听到隔壁吵翻了天。吵着吵着,传来幽幽的哭泣声,低回如箫声,悲伤似古琴,叫人心头起了一层微澜。前年夏天,正值西瓜上市的时节,传来老太太突然去世的消息,说是发烧昏迷不醒,住进重症病房几天后就撒手人寰,我听了好多天走不出来。那时距老先生去世还不到一年。最近我吃过一次炖西瓜皮,去皮洗净,入锅慢炖,盛进盘里,尝着有种说不上来的皂粉味儿。吃着吃着,眼前浮现老太太晃动的身影,想到她即便并发症暴发,脸上也总盈着笑容说:“凡事感恩,西瓜皮也赛过山珍海味。”内心突然五味杂陈,很快被一阵悲伤湮没。
吃瓜这件事,或许无关岁月,只与心灵有关。那年夏天,董老师的媳妇坐月子,把母亲从乡下接来照顾。赶上端午节,走廊里乒乒乓乓,烟火漫卷,公共水室里人来人往,颇有过节的仪式感。晌午头儿,邻居们都回屋吃饭了,我去接水,远远望见垃圾堆旁一老妇正蹲着马步,躬身捡鸡蛋。她拾起一个,放在耳旁晃晃,又拈起一个,在灯光下照照,最后放进盆里,那欢喜的样子不啻在自家鸡窝里拾鸡蛋。她又眯着眼睛来回逡巡,锁定了扔在角落里的半个碎西瓜——沙瓤的,红得一塌糊涂,红得不可救药。它茕茕孑立,好像被谁故意扔在那里,满腹心事。她犹豫不决,倒退几步,顷刻又重新上前,把它迅速放进盆里……
我不忍上前,索性假装没看到,端着盆往回走。这时一阵激烈的争吵声在空气中“炸裂”:“你这是做什么?别人怎么看我?”“我又没偷又没抢,舍(扔)了怪可惜的。”那声音越来越刺耳,弥漫出火药味儿,有的邻居已打开纱门往外瞧。“我不用你管,你要嫌我丢脸,我走!”“妈——这是城里,咱回家再说——”母子俩的对话以沉默结束。几天后,老妇不见了,一个穿红衣的小姑娘出入洗涮,自称是董老师乡下的堂妹。大家心照不宣。
筒子楼里,也有一段段知识分子从青涩走向圆熟的往事。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他们背井离乡踏上求学之路,毕业后大都选择留校任教,走上三尺讲台,执教鞭而桃李天下。多年后,头发添了新雪,衣着却素朴如昨,读书人的一袭风骨未变。前两日在学校报告厅开会,我一眼认出台上的林老师。他已鬓发如雪,抬头纹与眼角纹缠绕交织,见证着与时间的精神角力。如今他已升任学院院长,住筒子楼那会儿还是校辅导员,每年秋天开学季都有学生到家里拜访,络绎不绝。熟悉的场景恍若黑白电影,在脑海里不断回放。
林老师大多时间不在家。下了晚自习,他会处理一些工作,再去学生宿舍巡视一圈,回到家多是深夜。一天傍晚,一对父子一高一低,在楼道里走动打听想找林老师,有邻居热情指认:“二楼,斜冲楼梯,南屋。”儿子轻叩林老师家的门,无人应答,又叩门,还是无人应答。父亲佝偻着腰,眉头紧锁,蹲下身从身边的蛇皮袋子里抱出一个又一个绿皮西瓜,轻轻放到墙根处,摆成一溜儿方阵。西瓜一看就是晚熟品种,个头儿虽不大,花纹却全部绽裂,俨然熟好的样子。“林老师,这西瓜是俺们自个儿地里种的,放在门口了,您尝个鲜,收了吧。”老父亲操着一口浓郁的鲁西南方言冲里屋道。说完,他们一高一低,扑踏扑踏地下楼走远了。
晚些时候,一斛月光照进公共水室,投下一抹淡淡的清辉。一女子端着浴盆出来倒水,进屋时瞥见墙根处一溜儿西瓜,瓜秧沾露带水,叶脉舒展如花,她放缓脚步,把盆放到一边,蹲下身来,裙裾撩地。她抬手逐个拍拍,像是轻拍孩子后背那样轻盈。林老师回家后,屋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对话声。“我哄孩子睡觉,没听见有人敲门。”“我知道是谁,西瓜咱们收下,明天我会给他一沓饭票权当买下西瓜。放心吧,我会办妥的。”只听“咔嚓”一声,吃瓜的声音传出,清脆悦耳。瓜的芳香好似溢出窗外,穿透夜的帷幔,一直蔓延到天的尽头,幻化为一匹灿若锦霞的绸缎。
筒子楼里的“瓜瓞绵绵”已成为过去式,往事如风,把昨日的美好吹向远方,竖琴之音般的忧伤亦在耳畔响起,久久地,久久地,被凭空弹拨出来,又缓缓落在心头,浓缩成一个个绿色如瓜苗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