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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文学》2025年第1期|丛桦:在胶东方言里你总会与一座山相遇(外二篇)
来源:《胶东文学》2025年第1期 | 丛桦  2025年03月28日12:30

在胶东方言里你总会与一座山相遇

胶东半岛以丘陵地貌为主,丘指“小土山”,陵指“大土山”。当地多山,这儿的人们说话时也总会提到山。冯德英在《苦菜花》的楔子 中,就写到这里有关“山”的特色方言:

这里的人们一天到晚同山打交道,就连说话也离不了“山”字。他们称打架叫“打山仗”;孩子丢了东西就会告诉母亲:“我满山找也没找到。”母亲责备调皮的孩子,就会喝道:“你满山跑什么呀!”

胶东方言里,与山有关的词汇不胜枚举,比如:

形容说话声音大为“喊山的一样”;形容做事动静大、虚张声势为“打一山惊一泊”;形容女性泼辣豪放像男性为“山汉子”;称下田劳作为“上山去”;称妻子为“家里的”,丈夫为“山里的”;形容贪婪的人为“山狼海贼”;形容人或者物品很多为“山堆大拉”;形容方法不对、徒劳做事为“山前橡子山后松,刺槐栽涝地一场空”……

在胶东,大人给小孩儿出的第一道数学题,往往就是关于山的代数题:野鸡兔子三十三,一百条腿上南山,你来算算,一共几只兔子几只野鸡?

小时候我第一次听到这道题,想到的不是答案,而是好奇:为什么有那么多野鸡和兔子在山坡上奔跑?或许是胶东的山上,兔子和野鸡最多,总令人想起《诗经》里“有兔爰爰,雉离于罗”的景象。

父亲常感慨世事变迁,变来变去又回到原点,常说的一句话也与山有关:“兔子转山坡,转来转去回老窝。”这是兔子的智慧,也是胶东人用心留意生活的感悟。

我成家后,新房简陋,别人问我父亲为什么,我父亲叹一口气,说:“老锅子上山,前(钱)紧呢!”我倏地脸红。

在胶东方言里,你总会与一座山相遇。

昆嵛山、圣经山、天福山、招虎山、天崮山、马石山、岠嵎山、槎山、旌旗山……胶东人生活在山的褶皱里,人们的很多智慧也来自于山。山的逻辑很大程度上就是人们的思维逻辑,山的哲学也变成人们的生活哲学,因此人们的语言附丽于山,行为模式附丽于山。

山,“分娩”了胶东方言,而这片土地上的村庄,何尝不是由山“分娩”的呢?

胶东村庄的命名,多与山有关。许多村庄的名字都有“山”的味道。比如崖子头、止马岭、桃花岘、谭家口、鸭子夼、崮头集等等,这些字眼儿都带着典型的地貌特征,看了村名就能猜到村庄坐落在哪里、周边是什么环境。止马岭或许是一座幽居在崇山峻岭中的村庄,车马不通,僻静深邃,令人想起“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这句诗。桃花岘,可能是依偎在尖顶小山上的、种满桃花的村庄。谭家口,或许是坐落在两山之间低凹处、以山为屏障,易守难攻,极具安全感的村庄。除此之外,带“夼”字的村大多坐落在两山之间的大沟里。大沟在多雨季节往往水草丰美,鱼潜鸟翔,因此鸭子夼或许是一座水鸟啁啾的村庄,秋沙鸭会在村庄上空摆“人”字阵,马草夼可能坐落在生长着禾本科植物的山沟里。我认为牟平的发云夼是带“夼”字村中最美的名字,读着像是“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的地方,有“垒石邀云、栽松邀风”的古意。

这些村名的“音容笑貌”散发着山野草木的诗意味道,接续远古的语气,让人与山、村庄与山达到身心合一的境地。

山里的动物也带着山野的味道,它们的名字很鲜活,很乡土,这些叫法让你觉得胶东人懂得语法的精髓。比如把毒蛇叫“臊吐”,强调了蛇的气味和嘴部动作,气味是“臊”,动作是“吐”,两个字就把蛇的特点精准概括;把昆嵛山蝮蛇叫“土镢柄”,用一种农具为蛇命名,是胶东人的智慧和幽默,突出了昆嵛山蝮蛇的直、短、粗,同时也暗示这蛇咬人,就和镢头刨地一样狠、快、痛;把黄鼠狼叫“骚水狼子”,以这种动物的气味儿作为表达的重点,叫法比“黄鼠狼”这个学名更有嗅觉上的冲击力。

“皮子”是胶东方言中的神秘动物,它是山的旖旎赋予胶东人民瑰丽想象力的代表之一。传说“皮子”生活在山里,会学人笑,会变人,情商智商都非常高。人们都说文登的峰山上“皮子”多,这些“皮子”能学各种动物叫,狗叫鸡叫都会,尤其学人说话最像。

胶东的孩子夜哭,妈妈总会吓唬:“再哭,‘皮子’就来把你背走了。”

草名也土,当地人把牛筋草叫“老驴蹬”,把茜草叫“驴面汤”,把反枝苋叫“牛波棱盖儿”,把沙参叫“老母鸡肉”,把葎草叫“拉狗蛋儿”……

连虫子名也有山的味道,大蝗虫是“蹬倒山”,剑角蝗是“烧鸡马”,蝌蚪是“格格荡”,金龟子是“机器亮”,蜱虫是“比傻”……当地有个俗语叫“治不了蟑乎楼子(蟑螂)治比傻”,意思是“柿子专捡软的捏”。

从许多草虫比如“烧鸡马”的叫法中,你也能看到当地人的修辞才华。他们非常擅长比喻和夸张,会把小小的虫豸与牛、马、驴等大牲口作比,让你感到胶东人民生产生活的“六畜兴旺”。

在胶东方言里,你总会与一座山相遇。它就是你家门口的山,一出门就能看到的山。

生在山里,胶东人看的是山,走的是山,说的是山,听的是山,语气里带着松柴毛味儿,硬,直,不屈不挠不打弯。

山的样貌就是胶东人的心灵图景,在“翻山越岭”的日常生活中,胶东人早早就懂得了崎岖、坎坷、嶙峋、陡峭、险峻这些词语的含义,早早养成了山一样宽厚与质朴、顽强与坚毅的性格。胶东女子有着山花一样的万紫千红,胶东男子有着山一样的伟岸身躯,也像山一样沉默,就像我们的父亲,一旦开口,就说山。

荣乌高速山东段素写

清晨6点,驾车驶上国道G18荣乌高速。荣乌高速的起点是山东荣成,全程长达1000多公里。我要走的是山东段。

农田。村落。墓地。桥梁。高架铁路。蔬菜大棚。果园。服务区。加油站。山坡上的羊肠小道。树林。玉米地。玉米地。玉米地。玉米身高整齐,地里还有正在干活儿的农民。

一晃而过。

一万种绿是夏天的主调。有杨树的深绿、柳树的浅绿、松树的墨绿、法桐的嫩绿、远山的黛绿、玉米地的浓绿、花生地的赭石绿、柏树的苍绿……绿色词不够用了。其实还有很多绿不知是什么绿,还有很多绿可以生出更多绿,如“青箬笠,绿蓑衣”的绿、“山长水阔知何处”的绿。

一晃而过。

高高的输电铁塔的站姿,有“夫”字形的、“丰”字形的、“开”字形的、“羊”字形的、“并”字形的、“举”字形的、“呆”字形的、“甲”字形的、“串”字形的……一座一座,成排成队,都是汉字在大地上的雕塑。它们挺腰展臂,邀风揽云,为沿途的城市和村庄注入光明,注入动力,注入夏的清凉,注入冬的暖流,让生机遍布荒野,让公路与电同行,给流线型的婉约田野平添了一份雄壮与阳刚。曾经,我对田野的审美一直停留在“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的田园诗中,G18高速路边的铁塔长龙刷新了我对田野的审美。

工厂里,灰色排气塔腰身袅娜,亭亭玉立,白色蒸汽冉冉升起,如升起的风帆。

田野里,深蓝色的太阳能光伏发电板比比皆是。农作物在一碧万里的晴空下,蓬勃生长。

山头上,“大风车”是白色的风力发电机,挥动着三个长叶片驱赶着风。

油田里,黑颈鹤一样的磕头机,一下一下啄击着。

一晃而过。

很少有人,但处处是人,人在储存阳光、风、石油……大自然的每个元素都没有浪费,都是财富,都是助推器。

快递货车。集装箱车。白色的旅游大巴。小轿车。商务车。房车。大罐车。一条路助力经济动脉的血液畅流。

一晃而过。

此刻,没有人说话,只有导航说话。喋喋不休的女声正在叮咛嘱咐——

请小心驾驶。前方汇入匝道。前方有不系安全带拍照,注意右侧来车。前方限速八十,您已超速,请注意控制车速。前方五百米有上坡。前方进入事故多发路段。直行,直行,沿当前道路直行。

如果人生有导航,能预测危险、预判前方、预知风险,是不是就会少走很多弯路,不误入歧途?

一棵紫薇开着粉白色花,像绿野中的一道闪电。

一架飞机衬着蓝天白云,转瞬即逝。

云不为所动,慢着它的慢。“中云族”“低云族”“高云族”都慢、闲,甚至停下来,在天上打坐。行云不赶路,它们随时在天上歇歇脚,伸展四肢晒晒太阳。

高速公路上,所有的车以高速度在飞驰,只有云徒步。

坐在飞奔的车上,看着天上闲云漫步,我终于明白了“天上一日,人间十年”的意思。人间的速度之快,天上的云或许望尘莫及吧。

古诗道:“千里江陵一日还。”“朝发夕至”或许是古人的速度极限了,而我的一千里只用五小时。

飞驰的时代里,我在G18高速上,触摸中国速度。

北方的冷

我知道的第一个外国地名是“西伯利亚”。小时候,每到冬天就听到天气预报说:“受西伯利亚寒流的影响,今夜到明天,我省将迎来大到暴雪……”这么多年过去了,西伯利亚一点儿没变,一到冬天就“出现”了。

西伯利亚很远,我从来没有去过,不知道那里的一草一木是什么样子。但又觉得那里离自己很近——那里的风,那里的雪,那里的寒冷,都和我有关。

北方的冷,是一种激动。

北方的冬天常被西伯利亚寒流“冰封”,会产生很多现象。因空气干燥,人们走过的地方多会有一道无形的电流。如果和我握手,你会发现手指一碰到我就有针刺般的痛感,不要怕,那或许是我们之间饱含爱意的静电吧。

北方的冷,也是一种痛。

早晨,镀镍的门把手是小小的“刑具”,手一握,就冻在上面了。听说铁是甜的,我就想尝尝铁的味道。哪里有铁?学校操场上的双杠就是两根黑色的铁管子,冬天的一个早晨,我舔了一下,舌尖就冻到单杠上了。

冬天,北方有许多“灵异现象”。

一个“囫囵头头”的陶罐,没有人碰,没有人打,一天,它忽然开裂了。

一扇干干净净的玻璃窗,没有人写,没有人画,忽然一个早晨,它就开满白色的窗花。卷草纹、宝相花纹、佩斯利纹等中西传统纹样都神秘地出现在窗玻璃上,你相信这是夜梦的凝固吗?

一溜儿整整齐齐的屋檐,没有人雕刻,没有人在上面悬挂东西,忽然一场雪后,它长出了长长尖尖的“骨子凌”,像冰雪之神的獠牙,在过往的人头顶上悬起“达摩克利斯之剑”——这或许是北方人躲不过的箭镞。

北方的冷,是一种苍翠。

冬季,万木凋零,裸子植物用绿“撑”起了北方的冬之绿,如松柏。或许,如果没有松柏的绿,北方就失去了凛冽,失去了苍茫,也失去了壮美。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北方是一岁一枯荣的地方。北方的春暖花开更有爆发力,因为经历了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北方的夏木成荫更有生命力,因为即将迎来“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的萧秋……北方更容易感到光阴荏苒、时光迅疾,因为春花秋月,四季分明。

为了应对四季变换,一个北方人的行头,甚至比一名单兵的装备还要繁杂。从零上几十摄氏度到零下几十摄氏度的衣帽鞋袜都需要备齐:就说鞋子吧,北方人的鞋柜,要配齐人字拖、春秋单鞋、雪地靴、雨靴;帽子呢,要配齐遮阳帽、草帽、毛线帽子、貂皮帽子;衣服就更多啦,从吊带衫到秋裤、毛裤、棉裤、羽绒服、鹅绒服,若算上皮草,那就更是花费无数了;配件也多,有围巾、手套、帽子、护耳、护膝等。

谁说北方的生活粗粝?北方是真正的精致生活之所在。

对家庭而言,北方过冬需要未雨绸缪,要砍柴、窖菜、备足粮草,以度漫漫长冬。

在北方,你必须收集谚语,如“春捂秋冻”“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就穿棉”“春不忙减衣,秋不忙加帽”“千层纱,万层纱,抵不了四两破棉花”“霜前冷,雪后寒”……不懂这些就会吃亏。在北方生活需要“技术活儿”,得积累丰富的经验,须关注天气,了解酷暑和严寒的脾气。一个北方人,大约需要生存五十年,经历五十个春夏秋冬之后,才能基本掌握全部的技能,发现事物发展的规律,娴熟地迎接岁月。

北方就是这样被严寒酷暑拷问、淬炼、熔铸。北方的人世冷暖、阴晴圆缺、悲欢离合和爱恨情仇或许都和天气有关,和冷有关。

所以北方是沧桑的、苍茫的、苍劲的,这是北方的地理、历史和文学,也是北方的命运图腾。

北方的冬天也是浪漫的、诗情画意的。围炉夜话、踏雪寻梅,都有意趣,可“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也可“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北方的冷,是一种属于雪的风雅。室外零下几十摄氏度,室内零上几十摄氏度。人们穿着薄衫坐在飘窗旁,看着窗外大雪纷飞,吃着烤地瓜——北方的幸福就是这么简单。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北方的冷,背后是回家的温暖。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北方的冷,也是一种落雪无声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