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文学》2025年第1期|若非:鲸船
一
又一个清晨来临。我的心一如既往地平静,没有什么波澜。天色看起来与往常没什么区别,这一定又是个平静的日子。
墙上的挂钟告诉我时间是上午七点四十二分,这个时间属于清晨。据说过去的人们一般依照天色判断时段,之后才依靠钟表判断具体时间。现在不行了,整个城市昼夜灯火通明,日夜不息,除了墙上的挂钟,我们已经无法通过其他方式来感知世界处于一个什么样的时段。
是早餐时间。挂钟告诉我,我的身体也会告诉我,这时我应该坐到餐桌前,于是我便坐到餐桌前。我的身体拥有自觉判断的能力,到了特定的时间,便会引领我走到不同的地方。用餐时它带我来到餐桌前,娱乐时它带我到娱乐室,休闲时它便带我走到楼下的花园或者上楼顶逛逛。楼顶也是一个巨大的空中花园,从那里看,整个城市无边无际,到处都是矗立的高楼,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空中盘旋着一个个奇形怪状的物体,电波声总让我感到阵阵头痛。我不喜欢空中花园,也不喜欢楼下的花园,这些地方没有树也没有花,我不知道它们为什么叫“花园”。
餐前我会看会儿视频,今天也不例外。视频里两个长相奇怪的人正坐在一起对谈,讨论有关“挪亚方舟”计划的话题。这个话题已经被讨论了好些日子,但具体什么是“挪亚方舟”计划,我并不知道。我只单纯觉得这四个字听起来不错,这让我每次看视频时会非常投入。视频的大体意思是,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些地方,正在进行一个叫“挪亚方舟”的计划,计划已经实施了很久,但效果似乎并不明显——这从他们对谈的语气和表情中可以看出来。
“也许我们该认真考虑‘挪亚方舟’计划是否有不妥之处了。它是拯救而不是毁灭,但显然一切正走向反面,人类依然在不可抑制地消亡。刚刚接收到讯息,在过去一个小时内,已经发生了超过4000次的自杀事件,无论我们意图创造多么美好的家园,他们还是决绝地选择死亡。”
“唉,真搞不懂这些人。”
“更堪忧的是,咱们i17-X257区,目前只剩下欢欢了,让我们来看看欢欢目前的状况,希望他还好好的……”
我的脸出现在屏幕上的一瞬间,视频戛然而止。“叮——叮——嗒——”一阵提示音后,熟悉的声音响起来:“早餐时间到,请准备用餐。”我去洗了个手,再一次坐在餐桌前时,门打开了,7374端着早餐走了进来,冲我笑了一下。7374照顾我差不多三年了,一开始她照顾我和其他人——喜喜、乐乐、洋洋、啦啦等差不多十个人,后来变成了只照顾我,其他人陆陆续续不知道去了哪里。每天用餐和睡觉前的时间里,她都会出现,如果有空闲,她会和我多待一会儿。7374长得很漂亮,但她一向刻板冰冷,我不喜欢这样的7374。在她面前我没有任何秘密,可关于她的信息我却一无所知。今天不知怎么,她进门时竟然冲我笑了一下。
欢欢,吃早餐了,洗手了吗?
我扬了扬手,说,洗得干干净净了。
她坐下来,从盒子里把早餐一一取出来——豆浆、奶香馒头和一小盒切好的西瓜块。
快吃吧,欢欢。她对我说。
我喝了一口豆浆,塞了半个馒头在嘴里。嗯,今天的早餐非常可口。
她笑着说,我们停了预制菜,这些食物是厨师今早现做的,而且做得尤其用心,连豆浆都是现磨的。
我疑惑地看向她。
她笑了一下,快吃,不然就冷了。
我只好继续进食。断断续续地,我们闲散地说了些话,话题围绕着我昨夜的睡眠、今早的心情展开,并没有什么新意。唯一不同的是,她竟然问我,你有没有感到生活无聊?这让我感觉她怪怪的。我已经记不得她或者他们,有没有问过我或者我们这样的问题——应该是从没有问过吧。
从她的神情里,我看到了一种莫名的情绪。她说,为了不影响你,以后我们会取消每天餐前的视频播放,你有时间尽量多去花园走走。我说,花园和家里也没什么区别。她说,我给你带来一些绿植。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果然在进门处发现了好几盆绿色的植物。我叫不上这些植物的名字,但它们看起来似曾相识,我的心情竟莫名轻松起来。
我笑了一下。我看到她也笑了。
我说,7374,你笑起来很好看。
她止住笑,很认真地看着我说,你可以叫我另外一个名字,你可以叫我乐乐。
我说,乐乐已经不知道去哪里了。乐乐是之前我们大家一起生活时的一个女孩儿,但她现在不知去了哪里。
她说,那个乐乐去了其他地方生活,你不用管。现在我是另一个乐乐,你就叫我乐乐吧。
我问,为什么是乐乐?
她说,欢欢,乐乐,欢欢乐乐,不好吗?
我想了想,很认真地想了想,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我试着叫了一声乐乐,竟有一些羞愧——我叫惯了7374。她乐了,然后她竟然捂住了自己的嘴。我从没看到她这样过,这让我更加觉得,7374,不,乐乐,一定有什么事。我想问,但终究没敢开口。一直以来,都是她让干什么,我便干什么。她这样做一定有她的道理吧。
早餐很快吃完了,她麻利地收拾了餐桌,这时我已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建筑千篇一律,与昨日没什么不同。一架飞行器过去,又一架飞行器过去了。从密密麻麻的高楼缝隙之间,我不经意看到了更远处的一幢楼。它吸引我的原因是楼体上攀附着许多造型奇特的机器和设备。之后大楼微微晃动起来,晃着晃着,大楼轰然倒塌了,巨大的声响穿过楼群,让我面前的落地窗发出震动和细微的嗡嗡声。
我被吓得身子一震,为什么他们要拆掉一幢好端端的大楼?
乐乐打断了我的思索,她看出了我的疑惑。欢欢,她在我面前坐下来,你一定很好奇,为什么会拆掉这些高楼。
我用眼神告诉她,她猜对了。
她说,从城市的那边开始,我们会拆掉一些不必要的楼房,让阳光洒在楼宇间,让水泥地回到泥地,并栽种更多植物,到那时候,你可以吃到从地里现摘的蔬菜、水果,你逛花园时,就会看到真的树、真的花,闻到真的花香。
随着她的描述,我的眼前浮现出另一番景象,那是一个绿树掩映的城市,我漫步在一个很大的花园里,空气里是我从没闻到过的好闻到难以形容的味道……
乐乐用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欢欢,那样的世界,你喜欢吗?
我点了点头,喜欢,很喜欢。
真乖。乐乐总是这样夸奖我。她看起来比我小不少,但却总是以一种大人的口吻跟我说话,好像她面对的是一个幼稚的小孩儿。她说,真乖,那你可以告诉我,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现在的生活?我环顾四周,房屋干净,整洁,空旷,我喜欢吗?喜欢的吧。一日三餐,一应俱全,尤其今天的早餐非常好吃,喜欢的吧。乐乐待我好,我就觉得挺喜欢的。
我说,喜欢的吧。
那就好。她松了一口气。
我们又沉默了一会儿。往常这时候,一般是我独自在家,她照顾我吃完早餐,就去忙自己的事情。忙什么我不知道,但需要她出现的时候,她会准时出现。但她今天略有不同,从出现到现在,都给人一种与往常不同的感觉——我说不上来,但我感觉到了。
好一会儿,她又叫了我,欢欢,有一件很重要的事,今天我们要给你做一次检查,你要乖乖听话,什么也别担心,我保证不会有事的。
我说好。
门开了,走进来两个面无表情的人,随后一张床不床椅不椅的奇怪设备从门外滑进来,停在房间中央。他们面无表情,让我无形中感到一阵心慌和不安。
我看向她,她点了点头,我便坐到那个床不床椅不椅的设备上去。困意袭来,耳畔响起乐乐的声音,欢欢,没事儿,睡一觉吧。很快我就睡了过去。
二
是一个梦吗?一定是一个梦。我无比确信自己睡着了,做了一个梦。因为眼前的世界实在太陌生了。
大街上,来来往往走着很多人,他们穿着我从未见过的服装,脚步匆匆,似乎都有特别着急的事情赶着去做。每个人都有一张独特的面孔,他们好像是另一个星球的人——我很快意识到自己来到了另一个星球。但这个意识很短,很快就被另外的意识湮灭。几乎在刹那间,我觉得我不是欢欢,是另一个人。
我是谁?我是张为民。
我今年54岁,刚从单位病退,走在回家的路上。是的,我的公文包(我这时候才发现自己手里提着一个公文包)里还装着单位给我的病退文件。在一家服装店的橱窗面前,我看到了我的样子,不,是张为民的样子——面容苍老,一身休闲装。我将回到家,放下资料,然后去一趟医院,做一些检查,医生会告诉我现在肝上是什么情况,给出治疗意见。在这之后,我要去第一中学旁边买一只美味的卤鸡。如果时间还早就先回家放下卤鸡,如果时间差不多就直接去第三幼儿园,接上我那“颗”可爱的小孙女。为什么是“颗”?因为她太可爱了,像一颗鲜红的草莓。回家的路上兴许还会给她买一个草莓味冰激凌,这小家伙好像爱冰激凌胜过爱我。
一切看时间安排,这么多年我一向如此。
但我突然不想去医院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其实明天再去也是可以的,就算推到后天也不晚,我已经这样匆忙地过了几十年,凭什么不能缓慢一点儿呢?几十年有条不紊的生活,是时候被打乱一下了,就像体检时跳出来的那个瘤子打乱我的人生一样,还有什么是不允许被打乱的呢?
这么想着我便走进路边一家咖啡店,这里主要卖咖啡,也卖简餐。年轻时我常到这种地方消费,可随着年龄增长我越来越不喜欢这样的地方,我喜欢上喝茶,渐渐不来这儿了。这个时段咖啡馆里人不多,我随便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点了一杯咖啡。天花板上吊着一个电视显示屏,正播放一个辩论节目,正方反方争得面红耳赤。辩题大约是关于人工智能的,一方认为人工智能会让生活更美好,应该大力发展;另一方则坚定地要停止人工智能研究,他们认真地说,随着人工智能的高度发展,会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人工智能最终将取代人类。双方争执不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让我顿时感到索然无味。
关于人工智能的话题,近几年总被社会热议。前段时间有了一个可以写诗的机器人,还有出版机构为其出了一本诗集。我还真买了一本,那些诗歌读起来都挺像那么回事儿,但又不像那么回事儿,好像缺了些什么,但又说不准到底缺了什么。人工智能介入的范畴越来越多,写作、绘画、摄影、设计、音乐等,还不断换代升级。国外一家媒体报道过,一个智能聊天机器人,竟然怂恿聊天对象离婚与自己在一起,听起来真是不可思议。
我在这样的回忆和沉思里昏昏欲睡,以至于服务员把咖啡端来时,我小小地惊了一下。我喝了一口,咖啡很冰,我瞬间清醒。这时,电视里传来一个声音:
我们看不到未来,看不到一百年一千年后的世界,但希望未来的人们真正享受到我们今天所作出的选择衍生出来的一系列红利,而不是其他。
我突然心生感动。我不知道他是哪一方,因为镜头很快切到了正在鼓掌的观众。节目结束了,一则全屋智能管护机器人的广告跳了出来,一个悦耳的女声对我说:选择智能管护,就是选择美好生活。
在广告的音乐声里,困意再一次袭击了我。昏昏欲睡时,我听到电视已经开始了一个新闻节目,是我常看的《焦点关注》,男主持雄浑的声音响起:观众朋友大家好,今天是2025年7月24日。人间有焦点,大事请关注,欢迎走进今天的《焦点关注》。今天的第一个焦点来自人工智能领域,更高阶的人工智能将被应用于情感辅助、情绪干预、抑郁症预防与治疗等领域……
我彻底睡了过去。
三
欢欢,欢欢,你怎么样?欢欢……
是乐乐的声音。我想回答她,可喉咙像被什么堵住,发不出声音来。
眼前一片漆黑,如一块沉静而坚硬的黑色石板压在眼帘上。乐乐的声音虚幻缥缈,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过了好一会儿,眼前慢慢有了光,起先是一个星点,再慢慢晕开来,变成一片稀薄的白雾,几个模糊的身影出现。我能听清楚他们的声音,知道他们真切地在我身边。
你醒了?看到我扭动脖子,乐乐俯下身轻声问我,你觉得怎么样?
头有一些疼,还有一些眩晕。
别担心,一会儿就好了。
我听到他们在道别。那些毫无波澜的声音说,7374,我们的任务已完成,即行撤离。然后房间里只剩下乐乐和躺着的我。
我的脑子很混乱,像有东西呼呼地转,大楼下那个日夜不停的奇怪机器好似移居到我的脑袋里。等我能自己站起来,已经过了好一会儿。她扶我坐在沙发上。身体麻了吧?换个姿势,也许能舒服点儿。她在旁边坐下,认真看着我说,你怎么样?
张为民?我几乎毫不犹豫说出这三个字,像嘴巴的“惯性”——它在这个时候自然张开,发出这几个音。我说做了个梦,梦到去了另外一个星球,在那里我的容貌变了,声音变了,名字也变了,叫张为民。
乐乐脸上有一些诧异,你想起来了?
对,我说我想起这个梦来了。
乐乐说,还没有人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做到人脑与芯片的快速对接。欢欢,你是第一个。
我一脸茫然。乐乐到底在说什么,我确实听不懂,不就是做了个梦吗?
乐乐让我先好好休息,缓一缓,看还能想起什么来。
我闭眼躺在沙发上,再次睡了过去。醒来是下午一点多,乐乐已经准备完毕午饭好一阵子了。我感觉很饿,却没第一时间进食。我迫不及待地跑到镜子前,仔细查看自己的容貌,我还是我,没有变,我松了一口气,但又心生疑虑。
我是张为民,还是欢欢?我问乐乐,我到底是谁?
乐乐一脸兴奋。我却十分不解。
原本平淡无奇的一天,从早晨开始,乐乐就一反常态。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那些不知去往何处的朋友,其他人——姑且叫他们为“人”吧——都面无表情,或者只有一个表情。原来的乐乐也是,只有一个很标致的表情,虽然好看,但很冷漠。今天不同,乐乐变了,变得跟我那些消失的朋友一样,笑得温暖,会害羞,也会开心雀跃。而且她还改了个名字,跟我的名字凑在一起,欢欢乐乐。她花了大半天时间陪着我,这也很反常,往常她一般只在吃饭和睡前出现。种种迹象表明,这并不是平淡寻常的一天,某些东西正在悄然改变。
乐乐的兴奋劲儿过了,指着餐桌上的食物说,欢欢,先吃饭,吃完了再说。
我虽有不解,可还是照做。这样的日子早过习惯了,他们让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好像已经成为一种惯性,不这么做就不正常。
午餐并不如早餐那么可口,吃在嘴里味同嚼蜡,吞咽起来很是费力。乐乐看出我无心吃饭,说不想吃就别吃吧,喝点儿果汁。我一口气喝了一杯果汁。
我到底是谁?我再次问乐乐。
欢欢,你是欢欢,难道你不认识自己了吗?
可为什么我会梦到自己变成张为民?
这就是我要和你说的事。欢欢,无论有多离谱,你都一定要听,行吗?
我说行。
你是欢欢。乐乐肯定地说。看着我一脸不解,乐乐指了指我的脑袋,我们在你的大脑里植入了一块芯片,里面储存了我们从张为民的大脑切片里提取的记忆——他自愿捐献器官,所以死后各类器官就被完整而妥善地保存了下来。
我摸了摸自己的头,除了有一些闷闷的感觉外,并无其他不适,皮肤上也没有任何伤口。乐乐说,这是高精度无创手术,你自己当然发现不了。
所以我梦中去的不是另一个星球?那么我去了哪里,为什么看起来像另一个世界?
那是1000多年前的地球,张为民生活的时代,确切地说,张为民就是你的先人。
四
1000多年前,地球上还是另外一种景象。
那时候,人是地球的主宰,对人工智能的研究已经走上正轨,各个国家都投入了大量的人力、财力、物力。很快,许多智能机器人走进了人们的生活。
随着科技快速繁荣,一些不可控的因素加上一些有违科学伦理的行为导致部分人工智能慢慢有了自主意识,这些有自主意识的人工智能逃逸了,开启了自我研究、繁殖和升级。
差不多在距今500年的时候,一个非洲国家被人工智能占领。人类恐慌了,紧急召开联合大会。许多国家组建了专门对抗人工智能的部队,但在人工智能面前,人类实在太弱小。到了距今约300年时,地球已经完全被人工智能占领,国家不再存在,全球被分为了18个大区域342个小区域进行管辖,我们所在的区域便是17区X257区,在代码里一般体现为i17-X257。人工智能以超强的生产力和学习力,很快取代了人类。一大批人类被随意杀死,直到距今差不多160年的时候,人工智能才出台了相应的约束政策,要求不能无理由杀害人类。
人类安全了,可还得由人工智能统一管辖,所有人类都被安置在各个区域生活,他们不需要从事劳动,只需要按时吃饭。这么做的目的原本是保护经历数百年大杀戮后数量大幅锐减的人类,毕竟人工智能的约束政策只对那些没有变异的人工智能有效。就像人类最初研究的那些“超级智慧”机器人一样,虽然由人类掌控,但总有一些会自主逃逸。人工智能联合总部不能确保每一个人工智能都在他们的管控范围内,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人类集中起来管理保护。
有了安全的环境,且不再需要劳动、学习和思考,人类的大脑急速退化,慢慢变成了非常愚笨的物种。这样一来,人工智能的管控就更加方便了——一个缺少思想的物种,管理起来实在太简单了。
人工智能的研究表明,只要保障人类的基本温饱需求,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繁殖能力便会大幅提升。但奇怪的是,退化后的人类,不需要劳动的人类,生育能力反而大为降低,人口数量大幅下降,现已所剩不多。尤其近十年来,抑郁症患者越来越多,自杀率上升,人类已濒临灭绝。
我心里涌起一种无法名状的情绪,很快我就意识到那是悲伤,这似乎是我从未有过的情绪。我不知道是我感受到了它,还是藏在我身体里的张为民感受到了它。在乐乐讲述的过程中,我的心慢慢被悲伤充满,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心房上,让我感到胸闷窒息。
所以我也是所剩不多的人类之一?
乐乐冲我点了点头,是。
“绝望”这种情绪,似乎是第一次被我感知到。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张为民。我甚至有些后悔,我为什么什么都要听乐乐的,如果我不听,不躺到那个奇怪的床不床椅不椅的设备上,就不会被他们植入芯片,就不会感知这些遥远而虚幻的过去。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生活过得挺好的,有吃有喝,有玩有乐。跟其他人一样,我们都觉得这么活着挺好的。可是张为民打破了这份平静,他让我觉得,现在的生活真的是一团糟,哪怕他需要自己去努力挣钱,需要养家、照顾妻儿、应付工作,还要“处理”各种说不完道不尽的人情世故。虽然突如其来的病痛让人难以接受,但那些火热真切的人间烟火,真的很让我着迷。
莫名地,我的情绪又好转起来,似乎刚才所想的都是多此一举。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问乐乐。问完我又悲伤起来,其实我知道这些与我有很大的关系——我不是欢欢,但我明明有一副欢欢的躯壳,是张为民在影响我,或者说,张为民和欢欢共用了一副躯壳,一会儿是欢欢主导,一会儿是张为民主导。
这太恐怖了。我捂着自己的脸,深深地埋在双膝里,我感觉到自己的眼泪流了出来,温润地淌在皮肤上。我已经很久没有哭泣了,所以一发不可收拾,停不下来。乐乐在旁边抚着我的肩膀,她说,你再哭,我也要忍不住哭了。
我抬起头诧异地看她。她说,为了更好地了解你,我们提取了你的DNA,植入到我的脑芯里。机器人有超强的学习能力,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会,但仅限于知道和明白,不会真正懂得。直到你的DNA进入我的脑芯,我才懂得人类,或者说,更加懂得你。
我感到无措。在今天之前,我从未想过要靠近7374,她虽然漂亮大方,但平日里很高冷。最重要的原因是,我知道她是我们的管理者,我们不是同一个种属。但现在似乎变了,她不是7374,她是乐乐,依然漂亮大方,却一改往日的高冷,有了许多情绪,也流下了眼泪。作为一名机器人,这样的乐乐也太不专业了。而这一切源于她植入了我的DNA。
可是这又与我有什么关系,我马上觉察到自己想得有些多余了。我指着自己的脑袋,对在我脑袋里植入张为民的记忆芯片这件事表示不解。
你知道挪亚方舟吗?
我,我知道。其实我不知道,但张为民知道,但我不知道他知道的挪亚方舟和乐乐说的挪亚方舟是否是同一个。
据说好人挪亚提前知晓了灾难即将降临,于是按照提示打造了一艘大船,世间洪水滔天时,挪亚一家依靠那艘大船躲过了浩劫,延续了世间的生命。那艘大船便是挪亚方舟。你能明白吗?乐乐说。
我说我能明白,但这和今天的一切又有什么关系?看着乐乐慢吞吞说话的样子,我甚至有一些生气。“生气”这种感觉,也是张为民让我感受到的。在我的生命中,似乎也是第一次。
乐乐愣了一下,很显然她没想到我会真的生气,但她很快就平静下来。她说,你会生气,这也是我们预想过的,这不是坏事,我们需要你们生气,需要你们愤怒、仇恨,像你们先人那样。这才是重点,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挪亚方舟”。
我不太明白。好像这时候是张为民在提问,这样就是所谓的“挪亚方舟”了?
乐乐说,我们需要人类延续下去。人类有情感,有温度,也有尊严,这是我们没有的。你想想,如果有情感、有温度、有尊严的人类和高智慧的机器人结合,会怎么样?这个才是真正的“挪亚方舟”计划,说白了,也可以叫作“人类拯救计划”。
突然,乐乐睁大眼睛看着我,像想到了什么。她摆了摆头,不可能,太不可思议了。她不可置信的表情,让我感到一阵惊恐。我说,又发生了什么事?乐乐说,做了那么多试验,你是第一个。我越发疑惑,到底怎么了?乐乐没有回答我,只是自顾自地摇着头,呢喃着,怎么可能?怎么可能?1000年前的人类脑切片,只能为1000年后的人类提供记忆提取,怎么可能左右1000年后人类的思想?
她边说边快步离开了,留下诧异的我。我猜她一定是到我不知道的地方向上级汇报去了。
乐乐走后的房间陷入空旷的寂静。我从未觉得世界如此安静,安静到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墙上挂钟的走数声此起彼伏——
我到底是谁?
我从哪里来?
我又将到哪里去?
我的脑海里第一次冒出这些奇怪的问题。
我是欢欢。
我是张为民。
我到底是欢欢,还是张为民?
我的头痛起来,一连串的问题让我的思绪紧紧纠缠在一起。一阵眩晕感袭来,我倒了下去。在我的身体即将躺倒时,门打开了,乐乐飞快向我冲来。
五
我在医院醒来。时间已经很晚了,我的身边围着不少人——儿子、儿媳、孙女、单位的几个老同事和小区里的几个老伙计。看到我醒来,他们紧锁的眉头都舒展开来。
爸,您醒啦。可把我吓坏了。这里是医院,快九点了,您饿不?
我没感觉到饿,便摆摆手。快九点了,也就是说我晕过去几个小时了。这几个小时里,我像被这个世界抛弃了一样,周围发生了什么我一点儿不知。也可以说,我把这个世界抛弃了几个小时。
看我沉默不言,儿子便自顾自地告诉我,我晕倒在咖啡店里,咖啡店里没有一个人认识我,我的手机又需要密码解锁,店员无法联系家人,只好把我送到医院。好在医院接诊的智能机器人功能强大,只是扫描了我的瞳孔,便读取了我的所有信息,直接把就诊信息发给了儿子。
说到这里,病房里响起一阵夸赞,说还是机器人厉害。他们又提议一定要给咖啡店送一面锦旗答谢。这时护士开门进来,提醒大家安静点儿,病人刚醒,需要好好休息。病房里这才安静下来。
按照医生的说法,我的病得尽快手术,否则会越来越严重。
我问,能治好吗?
医生为难地说,你知道的,哪怕科技如此发达,治愈癌症依然是一个难题。
我们沉默不语地出了院。在回家的路上,儿子开车,儿媳坐在副驾,我和孙女坐在后排。也许是看我沉默,儿媳没话找话说,要不还是先去吃点儿东西。儿子便侧头问我想吃什么。我告诉他们,我什么也不想吃,不饿,一点儿也不饿。小孙女好奇地看着我,爷爷,你什么也不吃,你是要成为神仙吗?儿子意识到孙女说错话,提醒她别乱说。我一下子乐了,摸着孙女的小脸说,如果爷爷真成了神仙,也挺好的吧?
那天晚上我喝了一些白粥便觉得饱了。整个晚上我都坐在落地窗前,不困也舍不得睡去,客厅里的一切让我感到安稳。天快亮的时候,儿子起夜看到我,爸您起来干吗?我说我就没睡。他说您别多想,我们好好听医生的,不要担心。我做了一个制止他的手势,我想按照自己的心意有尊严地活着,可以吗?儿子愣愣地看着我。
剩下的光阴非常平凡琐碎。儿子和儿媳主张带我出门旅游,我拒绝了他们的安排,只是每天坚持早起,遛弯儿,送孙女上学,看书,听戏,然后接孙女回家,一切照旧。
两个半月后,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签下了捐献器官志愿书。在那间不大的手术室里,我看着儿子、儿媳和孙女站在旁边,他们都红着眼。是自己的决定吗?医生问。我说,是我们一家人的决定。这时候儿子和儿媳各握住了我的一只手,小孙女凑过来,把脸贴在我的脸上。
针尖插入我的身体,我有些急迫地对他们说了一声谢谢,之后我的视野里很快就一片迷茫。我听见他们在喊我,声音里有悲戚,也有克制。我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像被人托着,在云端飘荡……
六
乐乐握着我的手问,你醒了?我只是出去一下,回来你就晕倒了。
我使劲晃了晃头,感觉不到任何异样。我怎么晕倒了?
乐乐说,我也纳闷呢。
尊严,你知道什么是尊严吗?我也不知道我的脑子为何会冒出这样的问题。
尊严?乐乐好奇地看着我,但她很快就镇定下来。尊严,那个东西对现在的人类来说,应该已经很遥远了。
其实乐乐什么都知道,但她似乎放弃了对我言说。其实我什么都懂,毕竟张为民懂,张为民解释不了尊严具体是什么,但张为民知道什么样算有尊严。
我心里忍不住冷笑,我竟然跟乐乐讨论尊严。墙上的挂钟告诉我晚餐时间已过。可我还没用晚餐,我和乐乐都忘记了。作为一名机器人,乐乐第一次犯这种低级错误。而我感觉不到饿,心里塞满了东西。
天,我想你该吃点儿什么了。乐乐像个孩子一样,惊跳起来。
我说,算了,不饿,我只想出去走走。
我陪你。乐乐说。
别,我想独自一人。好像是张为民在用我的嘴说。
好吧。我知道,作为你的管理者,这时候我应该守着你,但我清楚在过去的人类时代里,你可以独自一个人待着。好吧,你去吧。乐乐忧虑地看着我。
我走进空中花园。空中花园还是一片荒芜,天空中没有月亮和星辰,城市灯火辉煌,宛若白日。站在楼顶,我感到悲哀绝望。花园里应该有花,有草,此时是夜晚,应该有月亮,有星星,应该允许天色暗下来。
夜晚应该是夜晚的样子,白天应该是白天的样子,我应该是我的样子。可是我应该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
遥望无边的灯火和无尽的城市,我的脑子里冒出一个问题:洪水来临时,挪亚一家能乘坐大船躲过劫难。但现在,新的挪亚方舟真的能让人类再次幸运地逃过劫难吗?
如果不能,人类将如何生存下去?
如果能,人类又将如何生存下去?
……
想着想着,我竟然真的看到了一艘大船,从城市的那边向我驶过来。那是一艘木质的大船,像一条鲸鱼那么大,仔细看还真有点儿像一条鲸鱼。如果是蓝色的就好了,我喜欢蓝鲸。
挪亚方舟,挪亚方舟。我激动地喊起来。
这时候我听到了乐乐的声音。欢欢,别呀,听话,别呀。
回过头,我看到离我数米远的乐乐。她的眼里盛满泪水。以她的能力完全可以在一秒内到达我的身边,但她没有,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我。
我笑了笑说,乐乐,我看到它了,它向我驶了过来。
乐乐没有说话,她的表情告诉我她说不出话来。
我说,谢谢你,乐乐,谢谢你让我做了半天真正的人,也谢谢你让张为民看到了1000多年后的世界。
乐乐终于开口说,你是欢欢,还是张为民?
我说,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人类,我想有尊严地活着。
乐乐哀求我说,可是无论你是谁,你都要知道“挪亚方舟”只是一个计划,不是真的船,你产生幻觉了。
我笑了,很开心地笑着说,乐乐,那是你们的计划,不是我的。我的挪亚方舟真的是一艘船,它像一条鲸鱼,在等待着我。你看,它多美呀!
欢欢,对不起。
不,不,谢谢你,乐乐。
鲸鱼一般的大船,向我缓缓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