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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文学》2025年第1期|王夔:布科瓦茨的肖像
来源:《胶东文学》2025年第1期 | 王夔  2025年03月31日08:50

这是我第一次去明芸家,也是我第一次去一个城市单身女人的家,她说有要事相商,电话里讲不清楚。

我穿着黄褂子,拎着保温箱,假装是一名外卖员。太阳当红,天色发黄。明芸家住顶楼五楼。此楼历史悠久,扶手斑驳到几乎看不到原漆。我进了门,脱下黄褂子。我还是我,高树林。

单人沙发很鼓,屁股下面是弹簧,我屁股动一下,它就“吱嘎”一声。上一次我们单独在一起,是在宾馆,再上一次,还是在宾馆。我像在宾馆时那样,拉了拉她的手,但她缩了回去。在确认上单元楼我没看到其他人后,明芸给我泡了杯菊花茶。

客厅仄小,沙发对面是餐桌。我和明芸隔着木茶几,菊花茶清心明目。明芸说,本来我不想让你到我家里来,你不知道这里的人有多碎嘴。二单元一个胖老太婆,成天坐在楼下,她不会放过每一个经过的陌生人。如果你看到她,我现在就让你拎着保温箱回去,另约地方。我看了眼半掩着的卧室门,有点儿不耐烦,说吧,什么事?

明芸说,我刷到了丁卉。

丁卉是我儿媳。

明芸说,她要移民火星了。

移民火星?这不天方夜谭嘛!

有一个网名叫嘟嘟的,是卖天文望远镜的直播网红,拉了个微信粉丝群。在那个群里,嘟嘟公布了移民火星计划。

你也在粉丝群里?

对。开始我没注意到那个微信名叫深蓝的,直到她改了头像。头像最初是风景,后来改了美人照,看着像丁卉,但直到她改成了星星的儿童画,我才确信是她。那幅画我们都知道,少年宫获奖的那幅,中国造飞船飞向火星,飞船上的乘客是一男一女两名儿童,船头飞扬着五星红旗。

明芸说的星星是我的孙子高梓星。要不是为了他,我也不至于来到省城。

这肯定是个骗局!我要打110,让警察把那个嘟嘟抓起来。

明芸“嗯”了声,按住我的手,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对,报警简单明了,但是你想过没有,先不说我没看到这里面有什么利益驱动。嘟嘟可能有背景,干这事儿总得有些背景,对吧?抓不抓两说。真抓了嘟嘟,警察大破网络奇案,可要是嘟嘟的粉丝知道这案件跟我有关,我可怎么办?我会不会被报复?要是丁卉知道是你报的案,你们的关系怎么处?

我没明芸想得周全、细密。我说,我不相信这样一个星球适合人类居住。

现在不是讨论火星适不适合人类居住的时候,虽然我不太懂,但我也不想讨论。其实我也想报名去火星,但他们把年龄限定在三十五岁以下。明芸眨巴了下眼睛,继续说,火星,一个多么空旷、孤独而美丽的星球。

她的这句话,我怀疑是嘟嘟推出的移民火星计划的广告词。

明芸提供了一个信息,今天晚上八点,嘟嘟在金土地大酒店有个粉丝见面会,据说见面会上有移民火星计划的介绍。明芸说,我会把丁卉拍下来,让你儿子看看她晚上都在干什么!你的话不听,你儿子的话,她肯定得听。

我说,好。那我能做点儿什么?

你在金土地大酒店楼下做接应,我害怕。

明芸转身去了厨房。夕阳被晚霞簇拥着,在抽油烟机的嗡嗡声中,越发显得柔和。我站在明芸身后,炒菜的豆油香混杂着她身体的香水味道,令人迷醉。夕阳坠落于水泥丛林,这时候,地球上所有的房间都会显得更为暖和。我轻按了她的腰,她吃了一惊,差点儿掉了手中的空盘子。你怎么又来了?对面楼房有人!

我只得离了厨房,回到客厅的沙发中,玩起了游戏。

如果我不来省城,也许永远学不会打游戏。要处理好与年轻人之间的关系,唯一的途径是和他们打成一片。来省城的前一年,我一直在做着这样的准备。通过上网,我扒拉出省城那些与年轻人有关的东西,我甚至想象过,和儿子、儿媳在省城的顶层旋转餐厅组成一队,团灭敌方。

我是在八月的一天傍晚把六十年来的家当交给堂兄的,房子、田产以及向堡村的一切。我退休了,我要去省城了。行李打点好,去了恐怕不回头了。这没什么说的,我只有高伟一个儿子,妻子三年前得病去了,我不去他那里,又能去哪里呢?

堂兄大我五岁,略胖,干农活儿是一把好手。他说,行,田我给你种着,房子也给你看着。什么时候回来,大米小麦苞谷随便拿,家里自己种的,吃得放心。我点头。太阳不肯下山,万物被它灼伤,只有稻芒向太阳频频点头。六百米外的向堡小学操场上,还在飘扬着五星红旗,只是里面不会再有一个学生,秋季学期它就被撤并到乡里学校了。向堡小学是我工作了三十多年的地方,现在我和它一起在向堡画了句号。堂兄还是有些担心我。六年前,儿媳生下高梓星,妻子去省城帮带娃,和儿媳闹了些不愉快,孩子还没满月,便临阵换将,高梓星改由亲家母带。妻子从省城回来,跟左邻右舍说了儿媳不少坏话。我跟堂兄说,这些都过去了。妻子人都走了,生人不会跟一个死人计较。再说,这会儿亲家公亲家母去了安徽,忙他们的小儿子去了,对我来说,这是个机会。

当然,我去省城,还有其他缘由。星星上幼儿园,报了少年宫的儿童美术课。别的不在行,美术我行。在向堡小学,我教语文和美术。美术我没上过专业课,完全靠自学成才。在向堡,我的住房是十二年前砌的三层楼房,现在看来,有些落伍和浪费了。我把钥匙交给堂兄,说,除了二楼我的画室,其他房间你随便用。堂兄说,农村不是城里,房子不值钱,也用不着。他看了看画室锁着的门说,送两幅画给我。我说,行。堂兄说,要装裱过的,“流氓画”不要。我说,装裱过的少。堂兄说,那就一幅。我开了门,挑了幅鲜花和香蕉的静物。他看了看地上说,不少哇。我说,要不,换这个?堂兄说,不行,我老婆会把我打死。我说,你老婆不懂,这叫艺术。堂兄说,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他指的是我临摹的一幅高更的《死神的凝视》。

我像高更和布科瓦茨一样,喜欢画女性的身体。有临摹的,有想象中的,也有真实世界中的女性。真实世界中的女性,我只画过两个,一个是已逝去的妻子,另一个是杨丽。我把她们的肖像藏在隐蔽的地方,不会给任何人看到。

堂兄问明天要不要送我,我说不用,村口有公交,到县城的高铁站很方便。向堡的夜黑得很快,风起来的时候,堂兄的酒也喝好了,我送他出门。堂兄说,常回家看看,发达了也不能忘了向堡,忘了父老乡亲。我说,不会的。

我虚掩了门,收拾了碗筷、床铺,然后收拾自己。在淋浴喷头下,那些吸收了白天炽热阳光能量的水遍布肌肤,令我浑身发热,即便躺到了床上,那些热还在。我看了看手机,杨丽该来了。

妻子走了没多久,有好事者给我介绍对象,我没应。也有些农村妇女,暗里明里地示好,我也没应。谁也想不到我和杨丽好了。杨丽长得不好看,又矮又黑,但她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我喜欢她的那个劲儿,那个劲儿使她总是像一个性剥削者。我们之间的关系是秘密的,秘密到没有可供捕捉的风和影。她比预定的时间来得稍晚,来了之后直奔画室。她说,来吧,你不想再给我画一幅吗?

画什么?

画一幅最好的,看着会想起我的。

我没依她。我的画风总在高更和布科瓦茨之间飘摇,今晚属于布科瓦茨,自然画不了杨丽。再说,对一个艺术家来说,画画从来不是简单地画画,有时作画还需要情绪的培养,但显然,现在我没那情绪。我把她拉到了卧室,我要她那股野蛮劲儿。

杨丽离开的时候,已过了凌晨一点。我躺在床上,略有些疲惫,人年龄大了,各种睡不着。想起布科瓦茨的画,画中的女子全身发光。我想在省城,在某个茶色玻璃隔开的咖啡馆里,我会不会在咖啡的热气里,邂逅一位发光的女子。儿子住的复式,他特地为我准备了画室。我想象在画室里,那个发光的女子坐在我的对面,而我则手持画笔。

我是在十月份认识明芸的,那时我已到省城两个月。下午一点半,一夜冷空气后,太阳当空,气温艰难地爬升。少年宫门前,送娃的家长大多散了。但也还有少数家长散落在少年宫服务大厅里,用手机打发时间。在一片手机按键声中,我听到有人提到高更,不禁往那方向看去。一张圆桌边,坐着两名中年妇女。提起高更的那位,穿着件红里透绿的薄棉袄,波浪头发,算不上漂亮,脸倒是白。她是从她的侄女说起的,说她的侄女嫁了个有钱人,今年春天去旅游,在描绘了一通美丽、富有、浪漫之后,她提到了高更。她说,给她侄女开船的,居然是高更的后人。高更你知道吗?另一个妇女说,不知道。红袄妇女说,后印象派画家。我们少年宫的张子凡老师,也有点儿后印象派画风的。她说的张子凡,正是我孙子的老师,我知道他,对她的后印象派归类,实不敢苟同。我坐了过去,说,刚刚听到你们好像说高更。红袄妇女看了看我。我说,高更怎么了?他是我堂侄。红袄妇女说,你堂侄?我说,我叫高树林,我堂侄叫高更。四年前他来到省城,说要搞一个大项目,我们都以为他发达了,谁知道项目还没开始,他就失联了,几年来音讯全无。

红袄妇女笑起来,我们说的这个高更不是你的堂侄,他是法国人。不过这不重要,说说你的高更。他多大?他之前干什么的?他有家庭或者女朋友吗?他怎么就失踪了呢?

我确有一个堂侄,多年前来到省城后失去了消息,我把我知道的添油加醋地告诉了她,我们一起感叹了一番现在的年轻人后,终于把话题拉回法国人高更身上。我说我知道法国后印象派画家高更,知道大溪地,知道大溪地后来来过一个同样重要的画家马蒂斯。我发现她并不知道更多的高更,像我对我的堂侄一样知之甚少。

那个下午我认识了穿红袄的明芸。和她一起的妇女问我,你怎么知道得那么多?我说,我是美术老师。她说,那你可以自己教孙子啊。我说,等孩子再大一点儿,我便自己教。

和她一起的妇女在接了个电话后,离开了我们。休息大厅的人又少了一些。外面有霾,使阳光呈现不确切的灰白。世界越来越灰,只有明芸的脸越来越白,那是布科瓦茨的白,温雅、美好。

明芸的孙女也学儿童画,和我孙子不在一个班上。说起她的儿媳,总是让人生气又无奈。她说,儿媳在家里煮螺蛳粉,臭味儿熏得她想吐,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怎么会喜欢这种食品。我告诉她,我尝试过这种奇怪的食品,当时闭着眼睛硬咽了下去。只要年轻人喜欢的,我都会努力去尝试一下。那次吃过螺蛳粉后,我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吃螺蛳粉了,就像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坐过山车。

星星在少年宫的课每周一次,我骑着“电驴”,开始有了隐约的期待。想想自己年轻时的约会,大致如此吧。只是没了年轻时的急切,心里一壶温水。得空和明芸聊几句,若是她有女伴,或者因为她有别的事情聊不上,看着她也是好的。我是个画家,艺术的自由可以打破所有的樊笼。是的,绘画总能给我自信。那天天气晴朗,阳光穿透我的黑色夹克,直抵心房。我们站在少年宫门外,她感叹了一句,真是大溪地的阳光啊!好像她到过大溪地似的。

我想说,其实高更在大溪地过得并不快乐,他的那些画,遮蔽了大溪地的阳光。但这些话还未出口,即被蒸发了。我点了点头,这样的天气,最适合作画了。

作画?

是的,到省城后,我喜欢在这样的天气画画。

记得你说过,你是美术老师。你画什么画?说完,明芸笑了起来。

油画。静物、风景还有人物肖像。

什么时候带几幅我看看?

不,我想把我画的下一幅画送给你。

下一幅?

你的肖像。

我的肖像?

是的,我想我的下一幅作品是你的肖像。我说,你特别适合入画,起码对我来说是这样。它不是美颜照片,不是人物速写,不是素描,它是一幅伟大的油画作品,作品的主人公是你。油画与照片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它有光,能看到我们内心深处的光芒。你是有光的,明芸,在你的身上,我看到了这个城市的光,我想把这些光画下来。当然,这需要时间,短则两三天,长则两三周。

真能说。不过要我当你的模特罢了。

我说,不是雇佣关系,是合作关系。我们去共同完成一幅伟大的作品。

明芸把手插在口袋里,脸别了过去,慢悠悠地说,前面的广场叫城市之光,你去画它吧。

不远处的广场上,长着两棵高大的乌桕树,红色的树叶令人炫目,如果画风景,它们应该是主角。但在此刻,我恨不得拿起电锯,将两棵乌桕即刻放倒。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的话。这里为什么要有个城市之光广场呢?如果没有城市之光广场,她又能有什么借口?明芸回过头来,问,什么时间?

我努力压抑内心的喜悦,说,明天吧,明天你看怎么样?

好吧,那就明天。

我选择了一家中式装修风格的宾馆,让明芸坐在明式椅上。她穿着淡黄暗扣的外套,下着牛仔裤,膝上放一条轻薄的白纱巾。秋日安静、素雅,远处的大楼闪闪发光。对,这样,别动。我往画布上涂色,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说话。

我问,四十五年前你住什么地方?

彩衣巷。

那在四十五年前我就认识了你。

瞎话!

坐好,别动。我是说真的。四十五年前,我第一次来省城,跟着我二叔。我二叔在镇上的大集体厂,有机会到省城出差,我经常磨他,不知他那次动了哪根神经,答应把我带去,与比我小一岁的堂弟做伴。我们坐着单位派出去的解放卡车,天不亮出发,到省城的时候天已黑透了。第二天早上,大人们都出去办事了,留下我和堂弟在旅馆。我们决定不按大人们说的在旅馆房间里下象棋,我们都上初中了,跟大人也差不多了。我们出了门,想到长江边上看船,可惜没看到长江,回来的时候却找不到路了。每条路上都是粗大的梧桐树,遮天蔽日,在夏日倒是阴凉,只是它们摆得像迷魂阵。

你们进了一条名叫彩衣的巷子。明芸接过话来说。

你怎么知道?

然后你们看到了一位十来岁的小姑娘。

这你也知道!

然后你们向小姑娘问路,小姑娘给你们指明了方向。

你什么都知道呀!

你是个嫖客!

你说什么?

明芸说,嫖客,你是个嫖客!我不是二十岁也不是三十岁,这种为了女人编出来的低级故事毫无新意。

我拉了一下她的手,她的屁股下面像装了弹簧,迅速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我吻了她,她说我嘴里有味道,又苦又涩,像我用的那些颜料。她拉上窗帘,去卫生间洗澡。在农村,可没这么烦琐。那些哗哗的水声,像是某种仪式的开始。这是必要的仪式。我也洗漱过了,穿着宽大的浴袍出来。空调打得很足,宾馆的床铺软得让人惊奇。在夜色的摆布下,世界多么美好。明芸开了灯,看了一眼画架,刚上了底色,有了点儿简单的轮廓。

高更的风格?她问。

不,布科瓦茨的。

布科瓦茨?

一位克罗地亚画家。

后印象派?

算不上。

哦。她抱了抱我说,你在农村的这三年,日子都是怎么过来的,是不是有很多女人?接着又拧了我一下,说,以后不准碰别的女人!

我说,我向布科瓦茨保证,绝不碰别的女人。

明芸说,向布科瓦茨保证有什么用?你要向我保证。

我戴着头盔,穿着外卖员的黄褂子,在金土地大酒店外面,坐在“电驴”上刷手机。一个年轻男子问我是不是抢不到单,我说,抢单太累,刷会儿游戏。

九点多了,明芸还没有从金土地大酒店出来。夜凉得很,我给明芸发消息,她没有回应。实在熬不住,我拎着保温箱往酒店里面走,门口的服务员把我拦下,说如果有外卖,可以让客人下来拿,或者由他们代为放在大厅的吧台。我只得坐回到“电驴”上,发微信问明芸有没有看到丁卉。可能丁卉来得早,也可能因为老眼昏花,我们在酒店门口并没有看到丁卉进去。十点多钟的时候,明芸才从酒店出来,此刻我已冻得浑身发抖。我说,拍到了吗?明芸说,没。我说,这么长时间,你干什么了?明芸说,也不能说完全没,拍了个侧影,有些模糊,刚发给你了。我看了手机,不是模糊,是完全看不清侧脸。她的手肯定抖了。一个穿着白色长外套的女子,立在金色的圆柱旁,我没看出这是丁卉。我说,就这?明芸说,我害怕了。我问,丁卉还在不在里面?明芸说,早走了,有个侧门,我们也各自回家吧。

第二天,我约了儿子,到他公司附近喝杯咖啡。我要告诉他关于丁卉想移民火星的事。咖啡还没有上来,儿子先开了口,爸,我能说说你吗?

自来省城之后,我在儿子家庭中的地位是缓慢下降的。开始我管一日三餐,后来我管我和星星的一日三餐,现在我只管我自己的一日三餐。除了接送孩子,别的他们什么也不用我干。我猜不透这背后的缘由是什么。我说,我们父子,有什么不好说的。

爸,我不知道怎么说你。你是不是特别想融入这个城市?但是你做的,是这个城市年轻人做的事,玩游戏、喝咖啡、看电影、泡酒吧、往身上喷男士香水,但这些吧,不是你这个年龄做的事,你看看报纸、打打太极不好吗?

我想,丁卉一定在背后说了我坏话,她看不惯我这些,可能她觉得这些费钱。我更想融入的不是城市,而是他们。丁卉是省城人,家里时常有她的亲戚串门,儿子的公司有时也会用到丁卉在省城的关系。我想到了明芸,现在我也拥有了一个城市女人。学习年轻人的生活会让我心态年轻。对于儿子的建议我还是点了点头,太极拳可以尝试,强身健体。

我说了丁卉的事,她要移民火星,你知道吗?

知道。

你知道你还这样?这明显是个骗局!就算它不是骗局,她去了火星你怎么办?

爸,你不要什么事都管。

这么大的事,我能不管?

如果它是骗局,好在费钱不多。人总得有点儿理想,相比较其他理想而言,移民火星的理想不算差。我花钱为她买点儿理想,胜过买那些含有重金属的化妆品。她把时间花在了解火星气象地况上,也胜过她逛街和聊八卦。如果它不是骗局,尽管这种可能性很小,但肯定是若干年后的事。若干年后,谁知道会发生点儿什么呢?

我儿子说得对,世界充满了不确定性,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些什么。自从那次在金土地大酒店分手后,我有一段时间没见着明芸了,她孙女改由她儿媳接送。她儿媳黑瘦,明芸说她邋遢,我想是的。为这个,明芸心里难受。我劝过她,年轻人一般都邋遢。她反问我,你儿媳邋遢?我说,粗心。明芸说,粗心和邋遢一样吗?我嗫嚅着说,不一样。在微信上跟明芸联系,她要么不理,要么说很忙。我问她忙什么,她不答。我想问她儿媳,又感觉比较唐突。我去过明芸的小区三回,有两回看到坐在楼下的胖老太婆,还有一回我上了楼,敲门没人应。天气越来越冷,星星快放寒假了,许多商场挂出了年底促销、挥泪甩卖的招牌。我坐在画室里,告诉明芸,那幅肖像画完成了80%,画名定了叫《秋日私语》,剩下的20%停留在面部,我要捕捉太阳在你脸上的光芒。年前再约个时间吧,我怕耽搁久了灵感消失。那边没有回话,这当口,我却收到了杨丽的消息。杨丽在微信电话里说,树林,你在哪儿呢?

在省城呢。

我知道你在省城,问你在省城哪儿。

我说,离栖霞寺不远。

发个位置。

你在省城?

我找你来了。意外不意外?惊喜不惊喜?

当初在向堡的时候,我们说好了,我到了省城,我们便一拍两散。她这是怎么了?哪里出了问题?我发了个附近咖啡馆的位置给她。从住处到咖啡馆,步行十五分钟,要经过一处拆迁工地。晚上八点钟,时光在工地这里突然静止不淌。明月夜,群星如织,我注意到了火星,那个闪光的小点儿。工地上堆着几处建筑垃圾,门窗、吊顶等一些可用之物则摆在简易工棚旁待价而沽,守在工棚里的男子穿着棉大衣,昏昏欲睡。

走过一段残垣,面前豁然开朗。咖啡馆掩藏在一家火锅店旁,招牌不大,也不如火锅店闹腾。我走进去,上了二楼,挑了临街的桌子。坐下来刚点了杯炭烧咖啡,杨丽便赶到了。杨丽小我十岁,屁股大,走起路来,用的像是屁股不是腿。我也给她点了杯炭烧咖啡,等她开口,看看她有什么事。杨丽一面嫌弃咖啡的味道不够纯正,一面跟我大吐苦水。因为工地没活儿干,今年丈夫回家早,在工地上的钱没有拿全。儿子快三十岁了,对象的事还没落实。不久前相看了一个,女孩儿长得不错,儿子觉得合适。女孩儿父母开口要二十八万八的彩礼,新房也要买在县城里。我实在没有办法,想着你在省城,你儿子又是开公司的,省城工资高,我想到省城来找工作,要是实在找不到,到你儿子公司也行。我说,别,我儿子那公司一共五六个人,做酒店设计的,只要设计师。杨丽说,你看你,怕死了。我到省城有几天了,目前在一家饭店打工,你帮我看看,有没有更好的。我说,好。

今天杨丽轮休。咖啡快喝完的时候,杨丽邀我到她的出租屋画画。你不是想成为高更吗?只有我可以帮你成为高更。当然不仅仅是画画,我明白她的意思。我说,最近我对高更没有兴趣,我想成为布科瓦茨。

明芸终于跟我坦承了。她说上次去金土地大酒店,工作人员告诉她,条件放宽了,七十岁以下都可以报名参加移民火星计划。因此那次在金土地大酒店,她现场报名了。报名之后,她要做一些准备工作。同时,她还被安排参与设计开发火星语言。

火星语言?

对,一个新的文明的开启,当然需要全新的语言。

明芸在微信里跟我说,现在移民火星计划的报名已经向普通人开放,不是嘟嘟的粉丝也行,但只有一千个名额,报名地点在安德门一个不起眼的住宅小区里,因为名额有限,嘟嘟不让随便外传。我谁也没告诉,只偷偷告诉了你。要赶紧报名。

第二天下午,我赶到安德门。我不是想报名,是要找到作为骗局的证据,让警察把那些不法之徒抓起来。去往报名点须穿过一家五金工具店,五金工具店的货架上放满了锤子、扳手、切割机等货物,手上有刺青的店员随时可将它们拿起,砸向每一个不守店规之人。店后有几间办公室,先进第一间进行登记,里面的姑娘递给我一张表格,填写姓名、性别、身份证号、手机号码、政治面貌、工作简历以及个人特长,一如求职表格。“特长”一栏我填的是画画,获过教师行业的画画金奖。姑娘说,画画可能没什么用。我说,我没别的特长,就这个。姑娘说,也行吧。她把表格送到第二间办公室,让我坐在沙发上稍等。如果审核通过,会让我到第二个房间。我问,多长时间?姑娘说,十分钟。

我问姑娘多大年龄,姑娘不答。我说,将来你一定是宇航员,开着我们的航天器。姑娘笑,继续不答。第二间办公室喊我的名字,里面坐着个年轻小伙儿,他告诉我,我通过了,现在需要交一千块报名费。我说,我来报名之前,朋友没跟我说要交报名费。小伙儿皱了皱眉头,说,交了可以进最后一个房间,不交的话,可以走了。我问,有发票或者收据吗?他说,没有。我说,行吧,我交。小伙儿收了钱,特别提醒我,去往火星是有去无回的旅行。我说,我知道,去了不回来了。

进了第三个房间,里面同样坐着个年轻小伙儿,一进门,我便上前将他死死抱住了。他说,你干什么?我说,你是高更,我是你堂叔高树林。小伙儿说,我不是高更。我说,你怎么能不是高更,我从小抱你,你的名字还是我取的。当时我在向堡小学教语文,你爸认为我有文化,让我帮忙取个名。我说,叫高更吧。你爸问什么意思,我说,万象更新的意思,更高更快更强更富,总之,万万不能走你的老路。你爸说,好,叫高更。小伙儿说,放开,这里有监控。我想到外面五金工具店的店员,放开了他。我继续说,这些年找你找得好苦,我们向堡每一个到省城的人,心里都装着你的相貌,希望有一天能在街头碰上你。小伙儿说,跟你说过了,我不是高更。扫二维码。

我扫了二维码,下载一款新游戏,高更给了我序列号和激活码,玩家可以在游戏里建立属于自己的火星营地。我说,我和你爸特别好,离开向堡时,我将我的全部家当托付给了他。孩子,他想你,夜夜睡不着。高更说,跟你说了,我不是高更。欢迎加入移民火星计划。

我和高更礼貌地握了手,出了五金工具店的门。明芸发来消息,问我有没有报名成功。我说,报名成功了。明芸说,恭喜!我们火星见。这话什么意思?地球上我们再也不见?路边梧桐树的叶子已然掉光,风吹着枝丫,发出“嗖嗖”的声响。我在想,要不要现在打110?如果打110,我的证据在哪儿?手机录音够不够?我从来不是果决的人。我又想了后一种情况,我去到了火星,背对营地,背对明媚的阳光。我穿着宇航服,背着明芸的肖像画,这是一幅没有完成的作品,我还没有给她画上眼睛。但对于火星文明来说,它或者已经完成了。我越走越远,营地已不可见。我将明芸的巨大画像呈七十五度角矗立在红色土壤的火星荒芜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