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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文学》2025年第1期|衣向东:就此别过(中篇小说)
来源:《胶东文学》2025年第1期 | 衣向东  2025年03月28日09:00

1

我低头的瞬间,天黑透了。在夜幕的衬托下,我看清窗外飘雪了,稀碎稀碎的,看不到一片完整的雪花,整个天空迷蒙而混沌。稀碎的雪花扑到窗玻璃上,化成水珠缓慢地向下流淌。有那么十几秒钟,我在想这是在哪里……哦,想起来了,我的故乡烟台。烟台的冬天如果没有落雪,会失去很多景致。

病房的天花板上,两根日光灯照射着粉白的墙壁,整个屋子亮得刺眼。我皱眉瞅了一眼父亲躺过的病床,空空的。整个病房也是空空的,甚至整个世界,我都感觉空空的。

父亲上午十点二十分住进了重症监护室,他已经呼吸困难。离开病房前,用哀求的目光看着我,从嗓子眼挤出了几个沙哑的字,“我要回家、回老家……”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想回到农村的老房子。那是我和弟妹出生的小窝。父亲虽然好多年没在老房子居住,但经常回去打扫卫生,清理庭院,预备在老房子里结束自己的人生旅程。我很想满足父亲的愿望,医生却提醒我,如果父亲回老家,熬不到天黑就憋死了,“他会受罪,你们眼睁睁看着他憋死,也受罪。”

我不敢想象眼睁睁看着父亲憋死的场景,只能听从医生的建议,送父亲去重症监护室,给他使用氧气机。这是我一生做出的最艰难的决定。

“爸,我带你先去做个检查再回家。”我劝慰父亲。

父亲知道我在说谎,但他无力反抗,任凭我随意摆布。人在生命即将耗尽的时候,都要失去话语权,都要任凭他人摆布,无论你是帝王将相还是草寇流氓。父亲闭上了眼睛,吃力地说一些含糊不清的话。我把耳朵贴在他的唇边,终于听清了,他让我去买一瓶白酒和一把牙刷。父亲喜欢喝酒,虽然八十四岁了,午饭还能喝三四两高度白酒。我很疑惑,他现在喘成了风箱,一口酒就能呛死,敢给他喝吗?

我发现父亲在用眼睛瞪我,目光有些恐怖,只好按照他的要求买来一瓶酒和一把牙刷,再次把耳朵贴近他的嘴唇,听他说些含糊不清的话。听完后,我愣怔片刻,努力忍住泪水,用牙刷蘸着白酒,很仔细地替父亲清理口腔。

父亲明白回不去老房子了,他要洗漱干净,清爽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我推着父亲去了重症监护室,需要坐电梯从九楼到六楼,也就十几分钟的时间,我却感觉非常漫长,像是憋在深水中透不过气来。这短短的十几分钟,是我陪父亲在人世走的最后一程,是我们父子最后的相依相恋。我的目光一直落在他的脸上,要把他慈祥的面容烙印在心里。

父亲刚刚越过重症监护室的大门,我就被主管医生挡在门外。主管医生让我待在病房等消息,等什么消息?整个下午我心神不宁,一次又一次离开病房,去重症监护室门外徘徊。最初几次,我能听到父亲在重症监护室大声喊叫骂人,到了晚饭时,我在门外听不到父亲的叫骂声了。

晚饭过后,我不再去重症监护室门前徘徊,傻傻地待在病房等消息。

碎雪不知什么时候歇了,我看了一眼窗外,远处楼房的一个个窗户还亮着灯光,想必每扇窗户的灯光下都有一团温暖。一瞬间,我觉得很疲倦,侧身躺在了病床上。还有一周就是春节,医院的病人很少,父亲独自住了一间病房,里面有两张床,父亲用了一张,另一张我用来休息。

我侧身背着父亲的病床,刚迷糊过去,仿佛背后有一团人体形状的烟雾,缓缓地从父亲病床上升腾。我一骨碌爬起来,看父亲的病床,空空的。我心里怦怦跳,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在心头。

我焦虑地在病房里走动,也就走了五六个来回,手机突然响了,是重症监护室主管医生打来的,说我父亲心脏停止跳动,可以通知家人赶过来了。我定在原地挪不动腿,心里说,父亲要走了、要走了……尽管我知道这一刻迟早要来,但听到消息后还是感觉似在梦中,周围的一切很不真实。

父亲病床上升起的一团烟雾,是父亲的灵魂吗?他是来跟我告别的吗?

呆立了几分钟,我醒过来,急忙跑到重症监护室门前,摁响门铃,我想跟父亲见最后一面,他一定等着我。主管医生走出来,拒绝了我的要求,让我尽快通知家人赶过来,把父亲的遗体带走。“我们重症监护室不能停放……”主管医生说了半截子话,就关上了大门。

我明白主管医生的意思,重症监护室不能停放尸体。父亲现在已经变成尸体了!我给老家的弟弟打了电话,然后一屁股坐在重症监护室门前,算是为父亲守灵。

弟弟带着殡仪馆的灵车从栖霞县城赶到烟台的时候,已经凌晨两点多钟,他说路上有雪,走得艰难。主管医生将父亲送到了一个杂物间,有一扇宽大的后门,可以直接从后门将父亲搬运到灵车上。我跳上病床,招呼弟弟给父亲穿戴衣服。我托起父亲的上身抱在怀里,他的身子还软乎乎的。我小声说:“爸,我们穿衣服……回家。”

很奇怪,我和弟弟都没流一滴眼泪。我们紧张而忙碌地给父亲穿完衣服,将父亲搬到了灵车上,我在父亲身边陪护,弟弟开着私家车跟在灵车后面。路上有积雪,灵车走得很小心,我不断地俯身跟父亲说:“爸,我们回家,回老家。”

父亲终于躺进了他心心念念的老房子里,他可以安静地睡上四个多小时。已经通知所有的亲朋好友,上午九点之前赶过来,九点钟准时去火葬场。安排完一切事宜,妹妹突然问:“要不要把老妈接回来?”弟弟瞪眼看我,显然是让我做决定。我老妈跟父亲同岁,生日比父亲小几个月,半年前有些老年痴呆了,处于半梦半醒状态,但我觉得她跟父亲六十多年的老夫妻,必须接回来让她跟我父亲见最后一面。

老妈出现在老房子的时候,亲友们都自动闪开一条路。两位八十四岁的老人,在老房子里见最后一面,让很多亲友忍不住抹眼泪。弟弟搀扶着老妈,走到父亲面前,我轻轻揭开蒙在父亲面部的被子,露出了整个头部。我说:“老妈,你有什么话跟我爸说吗?”老妈愣怔地看着她“睡熟”的老伴儿,一动不动地看了几分钟,身子突然筛糠似的抖动。我忙将父亲面部盖上,让弟弟把老妈送回县城妹妹家。

上午九点,我和几位亲友带着父亲去了火葬场,虽然不舍,但这是每个人最终的去处。况且,一堆亲友聚集在老房子的大院里,要在寒风中等待骨灰盒回来后下葬,然后各自去忙自己的营生。大多数亲友出于礼节来露个脸,心中并无伤痛,三五成群聚在一起闲聊,时不时发出低沉的笑声。

外面有稀薄的阳光,风却很硬,吹得脸颊麻麻地疼。街面上很少有人走动,偶尔有一两个人出现,盯着父亲的灵车愣神。村头有一排杂树,树梢上挂着几枚没有落尽的树叶,还残留着一丝丝绿。曾经熟悉的村庄,突然变得冰冷而陌生,仿佛是一张扁平的老照片,没有一丝温度。

父亲的灵车缓缓穿过街道,驶出了村头。村头的路边,有父亲曾经照料过的一处苹果园,司机不知什么原因,恰好在苹果园旁停顿了一下。我随意扫了一眼,看到满园的果树铺满了阳光。

没想到火葬场大院等待火化的灵车排成长队,父亲排在56号,应该下午才能入炉。火葬场的场长告诉我,很多亲属天不亮就来替他们死去的亲人排队了。“衣老师你别急,我去想想办法。”场长去了半个小时又返回来,很无奈地摇头,说他想自掏腰包,替我买一个30以内的号,赶在中午前火化,却没有人愿意交换。我很理解地点点头,家乡殡葬有个风俗,必须太阳落山以前入土为安,谁家里都有一堆亲友等候着,想尽快火化后下葬,各自散去。

“这种事情不能插队,会惹出乱子,我真的不敢……”场长愧疚地看着我说,“我给你和亲友安排了一个屋子休息,请衣老师谅解。”

场长把我和几位亲友带进一间办公室,里面有暖气有开水。我给家里的亲友打电话,让大家不必等骨灰盒了,各自去忙营生。午饭时,做房地产的朋友马总吩咐公司厨房给我们送来饭菜。虽然我一口没吃,却觉得这是我遇到的最奢侈的一顿饭,心里想,马老弟是我后半生值得珍惜的朋友。

父亲独自躺在灵车内,在寒冷的风里排队,我每隔一个小时就去看他一眼。后来我才意识到,其实能够多看一眼父亲的面容,是一种幸运。

从上午九点熬到下午四点,终于轮到父亲了,我亲手将他抱进炉膛外的铁箱内。很奇怪,父亲的身子竟然还温热,似乎还没死透。我突然想起老妈曾跟我说,我姐姐死去的时候,身子也是温热的,因为这件事,老妈一辈子都疑心我姐姐是被活埋了的。我紧张地试了试父亲的鼻息,摸了摸他的心跳。我在他耳边轻声地叫:“爸——”

司炉工有些不耐烦,用力将父亲推进了炉膛。几十分钟后,司炉工把父亲的骨灰倒在一块铁板上,用一把小铁铲拨弄骨灰里的几块骨头,找出了父亲的头骨,然后把骨灰装进骨灰盒里,头骨放在骨灰最上面,合上盖子交给我。司炉工朝外面喊:“57号,推进来!”

父亲从这个世上彻底消失了,我目睹他从一具肉体变成一捧骨灰,他人生最后的代码是56号。

父亲的葬礼很顺利,这要感谢父亲四年前就把他和我老妈的坟墓做好了。我把他的骨灰盒放在坟墓内的小桌上,用几块青砖封上坟墓的洞口就妥了。

我心里惦记着老妈,回到县城就去了妹妹家,外甥女留在家里照顾她。我悄悄问外甥女:“你姥姥回来后,什么反应?”

外甥女说:“好像什么都不知道,我给了她一盒小甜点,她都吃光了。”

我责备外甥女:“你怎么让她吃那么多甜食,不知道她有糖尿病?”

外甥女委屈地说:“我就是想哄她开心,没想到转眼就吃光了。”

我心里一阵叹息,六十多年相濡以沫的老伴儿走了,老妈竟然有心情吃这么多甜食。

离开妹妹家,我开车在县城转了一圈,迫切需要找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庄严地哭泣一场。我是家里的长子,殡葬的大小事情都需要我拍板定夺,根本没时间伤痛,憋了一整天的泪水,需要尽快释放出来。这时候我才明白,要找一个肆无忌惮哭泣的地方其实很难,最终我又回到了父亲的坟前。

淡淡的夜色笼罩了父亲的新坟和我,我正式哭泣的时候,声音惊起旁边树林里的几只鸟,扑棱棱飞向夜幕深处。我的哭泣断断续续,大约哭了五六分钟,泪水就不那么充盈了,于是喘息一会儿,等到泪水蓄满了心窝,又哭泣起来,到最后我感觉浑身的水分被两只眼睛抽干了,才站起来开车回家。

我住在带院子的一楼,走进小院的时候,夜色很浓了,黑夜吃掉了小院的大部分景色。恍惚间,我突然发现父亲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闷头抽烟,走近仔细看,摇椅却是空的。摇椅是父亲喜欢的地方,每次来我家住,他都坐在摇椅上抽烟。我没有一丝恐惧,他是我亲爱的父亲,即便成了鬼魂,也不会伤害他的亲人。

我打开门进屋,屋里也是一团黑暗,我正要去开客厅的灯,又发现父亲坐在客厅的红木沙发上,那是他坐着拉京胡和看书的地方。父亲似乎只读我的书,他是我最忠实的读者,我的每部作品他都一字不漏地阅读,并且读后还要跟我交流一番,多是赞美的语言。

我打开灯后,父亲从红木沙发上消失了。从这天晚上开始,父亲的身影时隐时现,一直伴随在我身边。

2

处理完父亲的丧事,距离春节只有几天了,我用了两天时间抓紧整理父亲的遗物,主要是他留下的各种文字。父亲做事很有条理,他把几张银行卡的密码写在笔记本里,重要的事情也都记录详尽。偶尔有一些记录父亲情感和心情的文字,虽然不多,但足可以推测出他当时的心情。记录最多的是一些日常生活需求的电话号码,如灌煤气电话、送水电话、电视机维修电话……密密麻麻写了好几页纸。

我很喜欢父亲飘逸洒脱的字迹,很奇怪他一生都没洒脱过,活得很拘谨。

父亲站在我头顶的某个位置,我能感知到他的存在。父亲喜欢自我表扬,我似乎看到他用得意的眼神看着我说:“好脑子不如烂笔头,不是自吹,我一辈子做事情都很细致。”

不经意间,我发现日记本的封皮中夹着一张硬纸片,写着“2023年阳历12月28日”。日记本很老,封皮是塑料的,像活面书衣,可以脱下来。父亲单独把明年的一天写在硬纸片上,可以推断是一个重要的日子。

我不确定这张纸片是父亲什么时候写的,看笔迹并没有褪色,应该最近两年。我仰头看父亲,想从他眼神里寻找答案,他狡黠地一笑,并不说话。父亲故作神秘的时候,总爱用这个表情。

我想起父亲在医院跟我交代了两件事情。在医院的最后十几天,父亲病情突然加重,有一天中午让我扶他坐起来,想跟我说会儿话。

父亲说的第一件事情是,建党百年大庆时,各级党组织为50年党龄的老党员颁发“光荣在党50年纪念章”。父亲说他的党龄也超过五十年,有关部门却漏掉了他的名字。因为这件事,父亲去组织部找了好几次。他躺在病床上委屈地对我说:“我是1971年5月16日入党,可我的原始档案找不到了。”

父亲跟我说的第二件事,算是情感解密。他上高中的时候,有位女同学很喜欢他,经常送他一些食品,给他买鞋子和袜子。高中毕业后,父亲去一所民办中学教书,女同学在村里当“赤脚医生”。偶然一次,女同学去家里找他,才知道他上高中的时候已经结婚了。她觉得自己的感情被欺骗了,从此再也不跟他联系了。多年以后,父亲从别的同学嘴里得知,女同学有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男人去世早,她一个人带着孩子生活,很吃力。父亲犹豫了很长时间,最终没有向她伸出援手。父亲说:“你以后有机会就帮帮她,在高中的时候她帮了我很多,我欠她的人情。”

说完这两件事,父亲喘息了好半天,才犹豫地说:“我做过一件对不起你妈妈的事情,一件不可饶恕的事情。”我猜他跟女同学有了婚外情,他摇头,说那个年代都很守旧,他跟她从来没牵过手。我有些好奇了,父亲对我老妈做什么事了,竟然“不可饶恕”?父亲欲言又止,叹息说:“现在还不到说的时候,我临死前肯定会告诉你。”

我送父亲去重症监护室之前,想问父亲那件“不可饶恕”的事情,却没问出口。如果我问了,就等于告诉父亲,他快要死了。

“不可饶恕”的事情成为谜团,或许破译了硬纸片上的神秘日期,“不可饶恕”的事情就能浮出水面。老妈是否知道父亲对她做过的“不可饶恕”的事情?我猜想她现在仍然被蒙蔽,否则父亲就没必要这么谨慎,要等到临终前才肯说出口。

如果有天堂,那么天堂里的父亲最牵挂的人,一定是我老妈。春节前两天,我把老妈从妹妹家接回来。老妈丧失了很多记忆,走进我家小院,茫然环顾四周,问我这是谁家,北京还是栖霞。我告诉她,这是我栖霞的房子,“你忘了老妈?我院子有棵无花果树,看看,在这儿。”

昨天下了一场大雪,我清扫后堆积在一边。老妈没有去看无花果树,却走到雪堆前,弯腰抓起一把雪,大口吃起来。我连忙喊:“老妈老妈,你怎么这个样子……太脏!”老妈说:“不脏呀,你看看,雪白雪白的。”这时候,我看到父亲在一边露出半个身子,无奈地摇头,似乎在说:“哎呀,你说她能傻成什么样子!”

在我看来,老妈这样傻乎乎挺好,免得因为父亲突然离世伤心伤体。她对于我父亲的去世,没有任何记忆,似乎在她的世界里,根本没有我父亲这么一个人。

大年三十的晚上,我和弟弟吃完饭,坐在一边等老妈。我们吃得都很少,甚至连一句过年的祝福都没跟老妈说,就慌慌张张放下筷子离开饭桌。这个时候在饭桌前,很容易勾起往年的一些情景。现在我才知道,有些情景是不能触碰的。

老妈还在慢悠悠吃饭,她需要一两个小时才能结束。我没有遇见比老妈吃饭再慢的人了,即便是早餐也需要一个多小时。其实她吃得并不多,早餐一碗小米粥、一个煮鸡蛋和一块鸡蛋大小的馒头。老妈吃饭永远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她的耳朵、眼睛和嘴巴不会同时工作,如果听身边人说话,嘴巴就停止咀嚼,看窗外走过一个人或是飞过一只鸟,她也要收住嘴巴。老妈经常把自己吃睡了,睡醒了接着吃。老妈喝一碗小米粥至少需要二十分钟,一口小米粥要在嘴里咀嚼十几个来回,似乎每一粒米都要嚼碎了。

老妈从年轻的时候吃饭和做事都很慢,父亲却是个急性子,做事情干脆利索,吃饭只需五六分钟。父亲退休后,因为看不惯我老妈的磨蹭,无论是做饭还是搞卫生,都不用我老妈沾边。她每天除了吃饭和睡觉,没别的事情可做,吃饭就慢得离谱了。父亲在炕上吃完饭,躺下身子睡一觉,醒来发现她还在吃饭。

我老妈姓李,姥姥家距离我们村子只有三里路,从我家后窗就可以看到姥姥的村子。父亲有时候被老妈气急了,就会站在后窗前,远眺姥姥的村子骂很脏的话,说下辈子决不娶我老妈,只要是姓李的人都不娶。老妈也不生气,在父亲的骂声里,不紧不慢地说:“下辈子姓李的人还找你。”父亲似乎被噎住了,一句话说不出来,使劲儿对我老妈挥手,像轰赶苍蝇似的,一脸厌烦表情。

表面上看,父亲厌烦死我老妈了,其实他很娇惯我老妈,放任她随心所欲。有一年夏天特别热,我老妈在一个大铁盆里放满凉水,穿着短裤蹲在里面。我回家看见了,“哎呀”了好几声,却不知道该怎么责备老妈。父亲撇嘴跟我说:“老伙计啊,你别心烦,有什么法子?凑合过吧。”

年夜饭,我给老妈六个饺子、两截炸带鱼、两块小排骨,还有两筷子凉拌菜。通常,我妈一截带鱼需要吃十五分钟,一块排骨也需要十五分钟,这顿晚饭怎么也需要一个半小时才能吃完。

老妈一边吃饭,一边朝窗外看,突然嘴巴停住了,对我说:“你爸爸坐在路边石台上,怎么不回家吃饭?”

我心里一惊,忙朝屋后看去,屋后的路边有一排大理石铺成的平台,天气好的时候总有一些老人坐在那里闲聊。这么冷的天气,又是除夕夜,石板上空无一人,柏油路在清冷的路灯照射下,宛如月光下的河流。

我收回目光的瞬间,竟然看到父亲坐在饭桌前,忧郁地看着我老妈。在父亲眼里,我老妈的自理能力还不如三岁的小孩儿,他曾经用威胁的语气跟我老妈说:“等我死了,看你怎么过日子!”我在心里对父亲说,你不要忧虑,我老妈会过得很好。

弟弟听了老妈的话,有些恐慌,责怪老妈:“别瞎说,我爸爸在哪里?”

老妈伸长了脖子说:“你没看见石台上坐了个老头儿?不是你爸爸是谁?”

恍惚间,我看到饭桌前的父亲,伸手指点着我老妈,无奈地撇了撇嘴。

弟弟神色紧张地看了看我,用训斥的口气制止老妈:“别看窗外了,赶紧吃饭吧,你能吃到天亮,从今年吃到明年!”

我相信老妈没有瞎说,她确实看到了我父亲的身影。潜意识中,老妈知道父亲已经走了,这个影子是印在她脑海中的影像。

外面突然响起了密集的鞭炮声,老妈不解地看着我,“你怎么不出去放鞭?”老妈尽管脑子糊涂,但知道这是过年了,只是她不知道我父亲刚走没几天,家里不能放鞭炮,也不能张灯结彩。

这个春节过得很艰难,我坐在椅子上发呆,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弟弟垂着头,使劲儿抠他的手指甲。外边的鞭炮声疏疏密密,要连绵到天亮。嘈杂声让人心烦。手机短信一个接一个,我浏览一眼,都是各地朋友发来的祝福。他们不知道我春节前失去了父亲,依旧给我发“快乐安康,阖家幸福”之类的吉祥话。我不知道该怎么给朋友回复短信,索性不看手机了。

弟弟还在不停地抠手指甲,我看着很别扭,就对他说:“没什么事情了,你先回去吧。”弟弟本想等老妈吃完饭离开,听了我的话如释重负,“嗯”了一声,逃跑似的出了门。我离婚多年,一个人生活,弟弟家里有老婆有孩子,急着回去跟他们团圆。

老妈吃完饭快九点了,我立即扶她去厕所。老妈大小便有些失禁,像婴儿一样每天穿纸尿裤,她脑子又不好用,总不记得上厕所,一天要换两三次纸尿裤。不仅给她换纸尿裤,还要隔三岔五给她洗澡。这没什么,我给女儿洗澡,一直洗到她上小学一年级。我已经习惯了把老妈当成三岁小女孩儿伺候,她的智商似乎还不如三岁的孩子。

老妈今天晚饭耗时太长了,吃的种类又多,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拉在纸尿裤里,外面的绒裤也弄脏了。昨天下午我刚给她洗了澡,现在又要洗一遍。我给老妈脱下脏乎乎的纸尿裤,仿佛发现父亲悬浮在我的右侧,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似乎在说:“老伙计,你知道我过去多么不容易了吧?以后有你受罪的。”

我低头给老妈洗澡,自言自语地说:“多大的事呀,裤子弄脏了洗呗。”

“摊上这么个傻妈,你又能怎么办呢老伙计?”父亲说。

“没有我老妈在你身边,你跟谁斗嘴?你肯定很想我老妈了。”

“造句,你又造句了。”父亲嘴里的“造句”,就是说瞎话或胡编乱造的意思,他很喜欢用这个词。

“放心吧,你不用惦记我老妈,我会替你照顾好她的。”

我抬起头,父亲的身影就消失了,但低下头的时候,感觉他又飘在我头顶。我故意不去看他,给老妈洗完澡,又把脏衣服洗出来。外面鞭炮声越来越密集,天空接二连三炸开的礼花映红了我的窗户。我觉着这样难挨的夜晚,有点儿事情做挺好的,不至于让我独自发呆。

安顿老妈睡下后,我把明天早晨给老妈预备的新衣服放在床边。我小的时候,每个大年三十都会看到老妈把我们兄妹的新衣服拿出来,放在炕头温热着,大年初一的早晨亲手给我们穿上。这个年,父亲去世,我和弟妹都不会穿新衣服了,但老妈现在成了小女孩儿,她需要打扮得漂亮一些。

我怕睡得太早,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必定触动内心柔软地带,于是在屋里没事找事地折腾到子夜才睡下。凌晨,我被一个梦惊醒了,坐起来看窗外,夜色还浓,鞭炮声却稀稀拉拉。我看了一眼手机,凌晨四点,再过两个小时,整个城市就要被鞭炮声震聋了。

我坐在床上拼接并不完整的梦。父亲因为白肺憋死了,因此我梦见他被卡在狰狞的怪石缝隙里,费力地喘息,声音像风箱一样。他说有很多人在排队,等待进入两扇大门,一扇黑色的,通往地狱,另一扇是金色的,通往天堂。恶人进入黑色大门,做过很多善事的人进入金色大门。我告诉父亲不用担心,他是善良的人,肯定可以进入金色大门去天堂。父亲忧虑地摇头,说他做过的善事还不够,而且也做过昧良心的事情。我心里一紧,忙问他对我老妈做过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父亲正要回答,狰狞的怪石塌陷了,父亲随着那堆怪石坠入山谷。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白天一直猜测父亲说的“不可饶恕”的事情,夜里自然要做梦了。我对这个梦并没有足够的重视,后来才发现我太大意了。

3

家乡的风俗,父母去世后的一个月内,子女不能去朋友家走动,怕给别人带去晦气。本来我就不喜欢热闹,春节有理由哪里也不去,待在家里伺候老妈。我在大学教书,正月十五后开学,因为还有三个月退休,上半年又没课,学校也善解人意,让我在老家安心休息。

出了正月,就到了父亲烧五七的日子,恰好烧五七的前一天是情人节,我想起父亲对于女同学的愧疚,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替父亲去给她送一束鲜花。

父亲这位高中女同学叫王淑娴,娘家距离我老家釜甑村只有两公里,嫁到县城西不远的杜家疃村,距离娘家三十多里。这个距离在不通车的年代,算是遥远了。当然后来我才明白,父亲跟王淑娴几十年没见,跟距离没有关系。

情人节一大早,我去花店买了一束鲜花,然后打电话让弟弟来家里照顾一下老妈。我捧着鲜花离开家的时候,弟弟脸上很不高兴,嘴里嘟囔说:“这把岁数了还浪漫什么,找个人结婚不就行了?照理说老爸刚走……”我能猜到弟弟后半截子话,父亲刚走是不应该捧着鲜花去约会的。

我去杜家疃打听王淑娴家住哪里,问了几个人都摇头,只好去找村支书老杜。杜书记是我的朋友,长得又瘦又小,点子却多,把杜家疃村打造成了美丽乡村的典范。杜家疃的街道都是青石铺就的,很有历史感。我踩着青石路沿街行走,很有兴趣地欣赏街道两边的石头房子,似乎走进了黑白照片的年代。正陶醉着,前面街道走来一个人,像小鸭子似的几乎是贴着地面行走,时不时地弯腰捡拾路上的杂物。不用看面孔,从敏捷的动作上就知道是杜书记。他曾经对村民们说,街面上有个烟头,就像大姑娘脸上长了块黑斑,难看死了,谁见了都要捡起来。

杜书记看到我,像是见到失散多年的兄弟那么激动,一把抓住我的手说:“大作家,你来我们村给谁送花?今天情人节哎。”

他看我手里捧着一大束鲜花,一脸坏笑地等我回答。我问他:“你们村有个阿姨叫王淑娴,住在哪里?”杜书记眨巴几下眼睛,摇摇头。杜家疃村六十多户人家,大小事情都装在杜书记心里。他肯定地告诉我,杜家疃没有这个人。我启发他,这位阿姨大约八十岁,有四男一女五个孩子,三儿子在济南工作,老伴儿去世很早。杜书记愣怔一下,恍悟:“你记错名字了吧?你说的这个人不叫王淑娴,叫王君,君子兰的君,三儿子在济南电力单位当处长。”

“王君?你带我去她家看一眼吧,或许就是她。”

“你跟她什么关系?”杜书记再次打量我手里的鲜花。

“她是我父亲高中的同学。”

杜书记“哦”了一声,不再多问,带我来到村西头,在一处低矮的房屋前站住,朝院子里喊了一嗓子:“王婶在家?”喊完,又转头对我说:“经常到邻居家聊天,身体好着呢。”

院墙外,有一个用树枝围起来的临时小菜园,又长又窄,种了一些菠菜,已经从寒冬苏醒过来,在初春的阳光照射下,绿油油一片。杜书记发现我打量菜园,就解释说,按照村里的规定,院墙外不能弄菜园,但王君年岁大了,主要靠老人补助款生活,院墙外有个小菜园,村里不能给她拆了。“好在这房子在村子最后边,不影响村容,也不影响别人走路。”

喊了好半天,院子里才有了应答。杜书记推开虚掩的院门,招呼我进院子,那股热情劲儿,好像他是这儿的主人。这时候,屋里走出一位老太太,看到杜书记后,满脸惊讶地问:“老侄子,你咋有空来我家?”

杜书记不绕弯子,问:“王婶,衣作家来找王淑娴,是你?”

王君愣怔了一下,转头看我,眼神突然亮了。“你是……”她不等我回答,已经张大嘴巴,露出一脸惊喜,说道:“你长得太像你爸爸了,跟你爸爸年轻的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王阿姨说话的时候,我快速打量了她一番,从她的脸型和身材上可以看出,年轻的时候她是个大美女。

我轻声说:“王阿姨好。”

她抢上几步,抓住我的手,拉我进屋。我回身对杜书记说:“你忙吧杜书记,我跟王阿姨聊一会儿。”

杜书记很知趣地走出去了。我被王阿姨牵手领进屋子,推到土炕的边沿坐下,她拄着拐杖站在我身边。王阿姨比我父亲小三岁,我没想到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能把屋子收拾得这么利索。虽然家具大都很老旧,却擦得一尘不染。炕头的墙上贴着一个大美女,纸张已经发黄,应该是20世纪70年代末的著名歌唱家。春节刚过,屋里却看不出喜气洋洋的痕迹,只有玻璃窗上的剪纸,给光线暗淡的屋内增添了些许亮色。

王阿姨的眼睛几乎没离开我的面孔,到后来她自己都不好意思了,问我:“你回来过年的?你爸爸身体好吗?”

王阿姨跟我说话的时候,身子挨我很近,一只手搭在我的腿上,这种亲热的方式很像我的母亲。我心里一热,犹豫片刻,如实说了:“王阿姨,我父亲春节前一周去世了。”

王阿姨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看我的眼神也僵硬了,嘴唇不停地抖动,大颗的泪水含在眼眶里。我故意用一种平淡的语气说:“已经处理完了,一切都很顺利。他临走前叮嘱我,一定要在这个情人节代他给你送一束鲜花,他说这辈子欠你一束鲜花。”

我随即把鲜花捧给了王阿姨。尽管我在说谎,尽管话语说得极为平静,但我内心翻江倒海,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就在我几乎挺不住了的时候,一直僵硬的王阿姨双手抱着鲜花,号啕大哭。

这个时候我什么也不能做,只能静静地看着她哭泣。待她哭够了,长长地叹息一声,对我说:“你爸爸身体挺好的,说走就走了。过年前一周走的?这么说,快烧五七了?”

父亲曾告诉我,他六十多年没见过这个女同学,王阿姨怎么知道父亲身体很好?我疑惑地看着王阿姨,说:“明天烧五七。”

“啊?明天?明天我要去,你能来接我吗?”

我点头“嗯”一声,猛然想起一个疑问:“王阿姨,你原来叫王淑娴,什么时候改名叫王君?”

王阿姨犹豫一下,刚要说话,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位五十多岁的男人走进屋,目光像壁虎一样贴在我的脸上,让我很不舒服。王阿姨显得慌张,哆嗦着对我说:“这是我小儿子,老四。”

老四问道:“这是谁?”

不等王阿姨介绍,我善意地解释,我爸爸跟王阿姨是同学,我来看望王阿姨。没想到他听了我的话,立即暴怒,从王阿姨手里夺过那束鲜花,狠狠地摔在地上,并踩上一脚,骂道:“你给我滚!再来我家,我打断你的狗腿!”

我吃惊地说:“你这人……没教养,我怎么得罪你了?”

“你狗爹都没教养,还跟我扯什么教养?给我滚出去!”

我曾经说过,一个过六十岁的人还在大街上叉腰跟人吵架,大半辈子算是白活了。这些年我很少因为某件事情动怒,但我被王阿姨的四儿子趔趄着推搡到院子后,心态突然失衡了。他怎么骂我都可以,但他不能骂我刚刚去世的父亲。我甩开他的胳膊,喝道:“离我远点儿,你再碰我,就不客气了!”

老四蔑视地看我,觉得我瘦弱的身体根本对他构不成威胁。他又高又壮,而且在农村经历风雨,积攒了一身蛮力。他凑近我身边,挑衅地继续推搡我,说道:“要打架?我能把你的屎尿打出来,再让你用小葱蘸着吃进去!”

我不想再跟他废话了,就在他伸手推搡我的时候,我抓住他的胳膊,侧转身的同时,一个过背摔将他撂倒。他快速起身,张牙舞爪扑上来,朝我面部抡胳膊挥拳。我躲闪腾挪,瞅准机会飞腿一个侧踹,又把他踹倒在地。

我痛快地喊:“来呀,再来。你这粪坑里爬出来的蛆虫!”

老四并不知道我曾在武警外事警卫部队当过兵。新兵连结束后,被选拔到特训队,进行了为期半年的强化训练,主要训练项目就是擒拿格斗。尽管六十岁了,老底子还在,离开部队后并没有放松对身体的管理,每天卧推一百多个健腹轮,收拾老四这种莽汉,气力还很富余。

过了两招,老四没想到吃了大亏,索性抄起院子里的铁锹,拉出跟我拼命的架势。王阿姨从屋里奔出来,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抓住老四手里的铁锹对我喊:“快走、快点儿走!”

老四很生气,挥动胳膊肘狠狠地击打王阿姨腰部,王阿姨一屁股蹲在地上。老四大逆不道的举动,唤醒了我年轻时的血性,随手抄起一根木棍,招架老四的铁锹。老四没经过正规训练,不懂器械格斗的诀窍,拿着铁锹当斧头,砍空后差点儿把自己晃倒。我使用木棍,劈、戳、挑、扫,上下翻飞,几个动作就把老四手里的铁锹打掉了。

我跟老四格斗的时候,杜书记慌张跑来,本来是要解救我的,看到我把老四打得四处躲藏,索性站在旁边看热闹。老四手里的铁锹被打掉后,撒腿逃出院子,杜书记这才喝道:“四哥,你回来,衣作家到我们村是客人,你怎么动了铁锹?”

老四气喘吁吁地站在大门外叫骂:“他再敢来我家,我还要用铁锹铲他!”

听口气,似乎他得了便宜。杜书记憋住笑,一脸严肃地警告他:“你再胡来,我就报警了。”

我离开王阿姨院子时,王阿姨追上几步,小声叮嘱我明天一早开车来接她。我看了她一眼,疑惑地问:“王阿姨,你家老四怎么这样……无缘无故冲我耍横?”

王阿姨迟疑了一下说:“以后再跟你细说。”

以后再跟我说?从王阿姨的眼神中,我看出一些破绽,她好像明白老四为什么跟我耍横。

4

从杜家疃回家,我恍然看见父亲坐在客厅的红木沙发上,习惯地歪头瞅我。很奇怪,我出门在外,身边看不到父亲的影子,他只在曾经熟悉的场景中才会出现。当然只是瞬间,一个飘忽的黑影闪过。我定神看,却什么也没有。父亲一定很想知道王阿姨的情况,于是我自言自语地说,见过她了,挺好的,明天早晨我开车去接她。

弟弟在我家等我很久了,一脸不耐烦的表情。明天父亲烧五七,会有很多亲朋好友去老家,他急着回老家清扫卫生,把土炕烧热,烘一下潮湿的老屋。

我跟父亲唠叨的话,被弟弟听到了。他气哼哼地说:“又不是明媒正娶,今晚带回家不就省事了?明天早晨去接她,你还要放礼炮欢迎?也行呀,正好明天家里客人多,咱们红白喜事一起办了!”

我知道弟弟误会了,暂时却又无法跟他解释,只能看他甩门而去。老妈不在客厅,我忙去房间找她。在我心里,别的事情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老妈。我突然想起一句流行语,你若无恙,便是晴天。过去没觉得这句话多么好,现在想起来心里一热。

老妈在房间跟电动小鸭子说话。父亲在世的时候,为了减缓我老妈的小脑萎缩,每天拉京胡带着她唱歌。现在我担心老妈一个人孤单,就给她买了一个会学话的电动小鸭子。老妈正用栖霞土话对小鸭子说:“你是好鸭子,还是坏蛋鸭子?”我很惊叹电动小鸭子的模仿能力,它竟然把老妈的土话翻译成普通话说出来。

快到做午饭的时间了,但老妈早饭九点多才吃完,我觉得午饭可以晚一些吃,于是问她:“老妈,你饿不饿?”

老妈抬起头看我,说:“有点儿饿,也有点儿不饿。”

“你到底饿还是不饿?”我拿起几个小橘子剥给她吃。老妈有糖尿病,限制她吃甜食。正吃着,老妈突然指着窗外说:“那边山上有狼,红红的眼睛,吓死人,你不要出门。”

“哪里还有狼呀?现在狼都被人吃光了。”

老妈虽然脑子有些糊涂,但特别熟悉的人还能认出来,甚至突然间给我讲村里的陈年旧事,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我父亲跟王阿姨的故事,我很想从老妈嘴里得到一些有价值的信息。最终我还是忍住了,不想在她面前提及我父亲。

第二天早晨,我开车去杜家疃接王阿姨,老四站在街道上满脸怒气地看着王阿姨上了我的车。杜书记也站在街面,他担心老四闹事。其实老四被我昨天的气势震慑住,站在离我几十米远的地方,用凶狠的目光塑造他的强硬形象。

我和弟妹事先商定,亲朋好友上午十点去坟地,走完祭拜的程序后,一起去城里酒店吃饭。王阿姨不想跟我们亲朋好友一起去坟地,我明白她的顾虑,只好单独带她上山。山上的风很大,虽然阳光挺好,却没有温度。王阿姨从随身带的布包里取出一支白蜡烛,点燃后插在坟头前,又取出一叠信件,在白蜡烛上一封一封点燃。我瞥了一眼信封,认出是父亲的笔迹,不用问这是父亲当年写给她的情书,她竟然保存了六十多年。

我很想从王阿姨手里抢下这些信件保存起来。

王阿姨烧得很专注很细致,烧完最后一封信,她起身扑倒在坟头上,双手揽着坟头放声大哭。我担心她受凉,急忙去拽她,却怎么也拽不起来,只好跪在坟前陪她哭泣。

远处传来说话声,弟弟带领亲朋好友走上山了。不知不觉我和王阿姨在山上待了一个多小时。王阿姨不等我提醒,已经收拾了她的物品,在我的搀扶下离开坟地。下山的路只有一条,我们必须跟上山的亲朋好友擦肩而过。大家看到我和王阿姨后,明白我们先行了一步,都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王阿姨,猜测她是什么特殊人物。有人小声问我:“这……谁啊?”

“我父亲的老同事。”我悄悄回答。

我本想把王阿姨送回杜家疃,没想到王阿姨下山后,突然对我说:“我想去家里看看你母亲。”

我忙说:“我老妈挺好的,你放心王阿姨。”

王阿姨仰脸看我:“你不希望我见她吗?”

我忙摇头。

“你妈妈善良老实,是个好人。”

我忙问:“王阿姨见过我老妈?”

“见过一次。高中毕业后,我去找过你爸爸,那时候我不知道你爸爸结婚了,猛然间遇到你妈妈,弄得挺难堪。你妈妈却不生气,留我在你家吃了午饭。”

“王阿姨,我爸爸跟我说,他做了一件对不起我老妈的事情,临走前一定告诉我,可因为走得突然,没来得及跟我说。你觉得会是什么事情?”

王阿姨眼皮向上挑了挑,看了我一会儿,摇摇头。

我突然觉得,或许王阿姨跟我老妈见面,会揭开一些谜底。我对王阿姨说:“你见到我老妈,不要提我父亲,也不要哭,她不知道我父亲走了。”

王阿姨明白,使劲儿点点头。

我带着王阿姨回家的路上,心里想,父亲一定在客厅的红木沙发上等待他女同学了,或者说老恋人。我很想知道他看到王阿姨的时候,脸上会呈现出什么样的表情。

外甥女在我家里照看她姥姥,看到我回来很惊讶,问我回来取什么东西。我顾不上跟外甥女说话,目光投向客厅的沙发,竟然没有出现父亲的身影。老妈在她房间睡觉,她经常白天睡觉晚上闹腾人。我去房间喊醒她,说道:“老妈,怎么又睡觉了?起来活动一下。”

我把老妈带到客厅,王阿姨边打量边走上前,叫了一声:“嫂子。”

她的声音有些颤,听得出内心很激动,正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感。我忙给老妈介绍说:“我朋友,来家里看看你。”

“谢谢。”老妈嘴里使用率最高的词,就是“谢谢”两个字。有人问她身体挺好的吧,她说谢谢。有人问她吃饭了吗,她也说谢谢。然而这一次,老妈说完谢谢,盯着王阿姨看了半天,突然说:“你是王淑娴?”

王阿姨惊恐地看我,手足无措。我也始料未及,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老妈六十多年前见过王阿姨一面,那时候的王阿姨是花开正艳的年龄,如今像冬天褐色的枯荷,只剩下大概的轮廓,老妈竟然能认出她!我心里一阵感叹,看样子六十年前那次短暂的见面,老妈已经将王阿姨的相貌烙印在脑海里,小脑萎缩让她失去了很多记忆,对于王阿姨的印象却始终没有磨损。

我试探地问老妈:“你还记得王淑娴?”

“你爸爸的女同学,这才见面几天,我能忘吗?”老妈白了我一眼,转头对王阿姨说,“留下吃晌午饭,我去擀面条。”

老妈慌张地往厨房走,因为走得急,差点儿摔倒,王阿姨抢上前扶住她,顺带着跟她拥抱了一下。这一抱,弄得王阿姨泪流满面。六十多年前王阿姨到我家,老妈给她做的就是手擀面。

“老姐姐,今天有事情,下次再来吃你的手擀面。”王阿姨对我老妈说。

距离午饭还有半个多小时,去杜家疃往返也就二十多分钟,时间刚刚好。我也就不再挽留王阿姨了,叮嘱外甥女照看好她姥姥,快速送王阿姨回家。路上,我趁空问王阿姨她四儿子昨天因为什么事情对我那么凶。王阿姨没回答,反问我:“以后还会去家里看我?”我说会的,会经常去。她转头看我的脸,似乎在观察我说没说谎。“我可等你了。你再去家里,我详细跟你说,不是一两句话能说完的。”我心里更疑惑了,她家四儿子跟我从没见面,能有什么故事值得她拉开阵势讲述?

我扶着王阿姨下车,还没走到她家门口,就看到门口站着一堆人,王阿姨立即站住不走了,催促我离去。“你赶紧上车,我自己能走。”她甩开我的胳膊,小碎步快速走去。这时候,门口几个人跑过来,被王阿姨拦住了。王阿姨气愤地说:“你们要干什么?都滚开!”

几个人并不理会王阿姨,把她的身子推开。我看清楚了,这几个人当中有王阿姨的四儿子,显然他们是奔我来的。我并不害怕,甚至有些好奇,等到他们走近,问老四:“你们要干什么?”

老四指着身边的两个男人说:“这是我大哥和二哥,他们要找你谈谈。”

不用问,旁边几个婆娘是他们老婆了。“找我谈什么?说吧。”我朝老大老二走了几步,他们警惕地向一边躲闪。老四说:“谈我妈的事情。你爹骂我们几个儿子不孝顺,猪狗不如,成心糟蹋我们的名声,干脆你把我妈带你们家养着吧。”

我被老四说糊涂了:“我爹骂过你们?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王阿姨已经返回身子,用头去撞老四,“你们嫌我活着多余,把我弄死算了!”老四躲开了,王阿姨撞了个空,倒在地上,三个儿子竟然没人上前扶她。有二十多个村民围在旁边看热闹,也没人上前帮助王阿姨。

我上前扶起王阿姨,突然觉得眼前的情势有些复杂,不是一两句话能处理完的,酒店那边的亲朋都在等我开席,我必须尽快脱身。正心急时,杜书记倒腾着两条短腿赶来,对在场的人喊:“乖乖,这是耍猴啊?你们是不是杜家疃的人?都滚一边去,滚得越远越好,滚到西伯利亚去!”

杜书记喊了一嗓子,看热闹的村民立即散去,可见他在村里很有威信。我不敢耽搁,跟杜书记说:“我中午有事情,先走了。”

杜书记送我走到车边,趁机凑到我耳边说:“衣作家你可能不了解情况,去年你父亲来杜家疃,把老四和他两个哥哥都骂了。”

“我父亲来过杜家疃?来找王阿姨?不可能。”我非常吃惊,父亲说他六十多年没见这位女同学。

杜书记推我上车,说:“老四跟我说的,不会假。一两句话说不完,改天你过来,咱俩喝一杯。”

我心里的谜团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

5

父亲烧五七后的第三天,我决定去杜家疃。这两天心里像长了杂草,做什么事情都没了章法,必须尽快揭开谜底。我比往常早起一个小时,去菜市场买早餐。距离小区一里路,有个很大的早市,蔬菜、水果、熟食和面食,只要你能想到的,早市都有卖。

老妈喜欢啃猪蹄,早市熟食摊位的最东头,有一家“跃进熟食”,味道很纯正。摊主是位六十多岁的大姐,长得不像卖熟食的人,挺文静。通常卖熟食的店主都肥头大耳,她却偏瘦,虽然有白头发了,并不显老。估计“跃进”是她男人的名字,不过我从来没看到她男人。

因为去她摊位的次数多了,她熟悉了我这张脸,每次从摊位走过,即便不买她家的熟食,她也会笑着跟我打个招呼。忽然有一天,她无意中刷到我的抖音,不仅知道了我的身份,还知道我买她的猪蹄,是给我老妈吃的,于是见到我就特别热情,问我老妈的情况,赞美我是个孝顺的儿子。“你对老妈的照顾,一般人很难做到,太感人了!我看你发的抖音哭了好几次。”她做生意很诚实,也是一副老实人面孔,我去买她的猪蹄,临走时她会说:“老弟,我今天煮的猪头肉特别香,你尝一口。”说着就削一刀丢在猪蹄上面,可不是一口,足有一两。

然而不巧,今天早晨“跃进熟食”摊没有猪蹄,摊主大姐说,昨天晚上煮猪蹄的时候走神了,多放了一块香料,煮出来的猪蹄跟往常不一样,怕坏了名声,不拿出来卖了。她似乎很愧疚,说对不起兄弟,你去别家看看吧。听她这么一说,我反而不好意思去别的摊位,就买了她家一个猪心。

从早市回家,老妈还没起床,按照她睡觉的习惯,八点钟才能起来,吃完饭至少九点多,我等不及,七点钟就把她喊起来吃饭,一碗小米粥、一个鸡蛋、六七片猪心。老妈喜欢吃洋葱,我凉拌洋葱做咸菜。

“老妈,你吃快点儿,我出门有事情。”我催促老妈说。

我三五口吃完早餐,去屋外整理花园,每隔十几分钟就朝餐厅喊一嗓子:“老妈,快点儿吃饭,我有事情。”一个多小时后,我听到老妈在餐厅喊我,估计她吃完饭了,我忙跑去收拾碗筷。老妈看我进屋,端着碗说:“没咸菜了。”

小碟内凉拌的洋葱吃光了,老妈碗里剩下半口小米粥,最多二十几粒小米,她跟我要咸菜。我有些无语,生气地说:“就剩半口小米粥,也要咸菜?喝了。”

“没咸菜怎么喝?”

“那就别喝了。”我从老妈手里拿碗,她捏得紧紧的,委屈地说:“我要喝,我要咸菜。”

“你这是成心折腾我啊!”我嗓门儿很大,把她吓了一跳。

这时候,父亲仿佛出现在眼前,用手指点着我老妈,脸上是那种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我记得父亲曾经以这种表情责备我老妈说:“你不吃这口咸菜,能憋死啊?”他总是一边骂着我老妈,一边满足她各种要求。我心里对父亲说:“都是你惯的。”说完又很愧疚,不该厌烦老妈,于是忙对她说:“好吧,你等着,我给你腌咸菜。”

我又凉拌了一些洋葱,老妈终于把碗里的半口小米粥喝下去了。我简单收拾了碗筷,把老妈带到小院,在摇椅上摆放了她爱吃的酸梅干,叮嘱她在院子里活动一下,然后到摇椅上休息,千万别出院子。妹妹的女儿读大学,平时不在家,我本来想让弟弟或妹妹过来照看一下老妈,但他们都上班,请假太麻烦了。我估计去杜家疃不会磨蹭太久,一个多小时就回来。

我先去了杜书记家,弄清王阿姨和儿子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杜书记给我泡茶,我阻止了,说还有别的事情,一会儿就走。杜书记也就不客气了,说道:“我从老四那里搞清楚了,去年在我们村大街上骂老四和他两个哥哥的老头儿,是你父亲。”

“不可能,不会是我父亲,我父亲不是这种人。”父亲跟我说过,他六十多年没跟王阿姨联系了,而且父亲当了二十多年校长,是很儒雅的人。

“不信,你回去问问你父亲。”

我犹豫了一下,没告诉杜书记父亲不在世了,问他:“我父亲为什么骂老四他们?”

“骂他们不孝顺,是逆子,猪狗不如。骂得确实对,四个儿子没有一个好东西。”

杜书记给我讲了王阿姨四个儿子的事情,最有钱的是在济南工作的三儿子,月薪两三万,一年只给王阿姨一千三百二十六块钱。我有些奇怪,怎么还有零头钱?杜书记说四个儿子平均负担王阿姨的电费和生活费,一年五千多块钱。我忍不住问:“老三那么有钱,一年只给千把块钱?”

杜书记笑了说:“社会上什么人都有,你信不?老三好几年没回杜家疃了,村里的三个儿子也都不管王婶,王婶每天吃水,要拎着水桶到邻居家提溜。”

“为什么?就算不是亲娘,也不能这样冷漠,你知道什么原因?”

杜书记“嗐”了一声,撇嘴说:“你们这些专家学者,啥事情都喜欢找原因,哪有那么多原因,很多事情没有原因,就是心眼儿坏。北大一个大学生,把自己单亲母亲杀了,还分尸。去年我在网上看到一个小伙子有了外遇,竟然把自己一对亲生儿女从楼上抛下去摔死了,就算有原因,也不应该这么狠是吧?老四他们哥儿几个不孝顺也就算了,邻居帮帮王婶都要挨骂。有一年除夕,邻居家给王婶送了一碗三鲜馅儿的水饺,被老四知道了,差点儿把人家的房子烧了。”

我忍不住骂了一声:“这还算人吗?怎么会这样?”

杜书记说:“他们过年没有把王婶领回

家,也没给王婶包饺子,邻居这样做,不是显得他们儿子不孝顺吗?”

“本来就不孝顺,还怕人说!我真搞不明白,天底下竟有这种歪理!”

“搞不明白的事情多哩。外星人你能搞明白吗?”

我不得不承认,杜书记说得对,但他似乎成了哲学家,拉出一副大明白的嘴脸教育我,让我很不爽,真想对着他核桃大的小脑袋来上一拳头。现在可以确定,父亲没跟我说实话,他跟王阿姨一直有联系。看样子有些事情,我必须从王阿姨那里得到答案。

杜书记送我去王阿姨家,走到半路站住了,眨巴着小眼睛看了我半天,突然笑了。我觉得他的笑很诡异,就问:“你笑什么?有话就说。”

“王婶嫁到我们村之前的故事你知道?”杜书记突然问。

“我刚认识王阿姨,怎么会知道她……你别磨叽,什么故事?”

“她是大姑娘的时候,曾跟一个有家室的男人好过,怀了孩子打掉了。嫁我们村后,这事不知怎么传开了。我和老四在小学读书的时候,一些同学跟老四吵架,都骂他妈妈是破鞋。这事几十年没人提了,去年你父亲在大街上跳着脚骂老四他们猪狗不如,村里的老人又提起这事,猜测跟老四妈好过的男人就是你父亲。老四为什么恨你和你父亲?就因为你父亲害了他妈一辈子,过去一个没嫁人的大姑娘怀了孕,就像烂地瓜臭茄子,一分钱不值,所以他妈妈仓促嫁给了他父亲。他父亲驼背、哮喘,三十岁还娶不上媳妇,跟他妈结婚后,不到五十岁就死了,老四他们几个兄妹吃了不少苦。”

“瞎扯,怎么可能是我父亲……”我嘴上很硬气地怼了杜书记两句,但心里却没底气了。父亲说过王阿姨曾经追求他,这事十有八九跟父亲有瓜葛。

杜书记把我送进王阿姨院子,对屋内喊了一嗓子,“王婶,衣作家来看你了。”然后又小声跟我说,“我就不进屋了,在院外等你,老四他们哥儿几个如果来了,我替你挡着。”

王阿姨从屋里走出来,恰好看到了杜书记匆忙离去的背影,她的目光从杜书记的背影缓慢腾挪到我脸上,显然从我的表情中读到了什么,问我:“杜书记跟你说什么啦?”

没办法,我一辈子没学会藏事于心,好事坏事都写在脸上。我诚实地说:“嗯,他说我父亲来杜家疃骂过你儿子。这么多年,你跟我父亲一直有联系吗?”

外面阳光很好,王阿姨也不邀请我进屋了,把院子里的一个方凳递给我,她直接坐在一个水桶上,沉默不语。她不说话,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恰好院子里的两只鸡围上来,也就两三个月的小鸡,羽毛还没丰满,挺可爱的。我刚要伸手去抚摩它们,王阿姨却挥手把小鸡赶跑了。

我有些尴尬,搓了搓手。王阿姨瞥了我一眼,轻轻叹一口气说:“自从那次去你家,吃了你妈的手擀面,我再也没见过你父亲。去年我在城里女儿家住了几天,真巧了,在早市遇见了你父亲。五六十年没见,可他一眼就认出我了。”

确实,父亲在我家住的时候,每天早晨喜欢去菜市场转一圈。我“哦”了一声,说道:“我父亲说,在高中的时候家里很穷,你帮了他很多。”

王阿姨微微仰头,显然在回忆过去美好的少女时代。想着,她嘴角露出一丝笑。“也没帮什么,那时候家家户户都很穷,我爹在村里当会计,家里生活稍好一些。”

“我父亲上学晚,十二岁才上小学,读高中的时候就结婚了,但你们同学都不知道,你也不知道,你可能觉得他欺骗了你……”我有些语无伦次,打住不说了。

王阿姨点点头说:“是,我们同学都不知道,他一直隐瞒着。我去你家见到你妈后,心情很不好,哭过好几次,也就那时候犯了一个大错误。”

王阿姨停住了,仔细看我脸上的表情,又说:“杜书记肯定跟你说了,我怎么嫁到杜家疃的吧?”

我吭哧了好半天,艰难地说:“说了一些,也没全说。”

“说什么了?说我因为你父亲怀孕了,对吧?”

我不敢抬头看王阿姨,垂着头不说话。这个时候不说话就是认可。

王阿姨说:“他们都是瞎猜,跟你父亲没关系,是我们村赤脚医生糟蹋了我。我高中毕业在村里跟他学徒,那些日子心情不好,有一次偷偷哭的时候被他看到了,他就特别关心我,想办法哄我……唉,人在最脆弱的时候很容易做傻事,后悔也没用,这就是命。”

王阿姨嫁到杜家疃后改了名字,跟亲友都断了联系,去年在县城早市遇到我父亲,把她一肚子苦水跟我父亲倾诉出来,自然要说到她几个不孝的儿子。父亲听了很生气,觉得自己当了二十多年校长,有责任有能力教育老四他们,没想到老四他们哥儿几个不听我父亲讲道理,直接把他轰赶到大街上。我父亲受辱后,在大街上指着老四的鼻子开骂了。父亲一生很少这么粗鲁,他跳着脚骂人,骂的不全是王阿姨的儿子们,还有命运的不公,他的自责和遗憾。其实父亲在发泄憋在他心里的苦闷。

我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在病床上跟我讲王阿姨的事情,他内心愧疚,毕竟王阿姨的不幸跟他有些关系。我把手机号码留给了王阿姨,让她有事给我打电话。我决定替父亲照顾好她,才不在乎老四他们哥儿几个怎么想,我要把她当母亲一样赡养起来。

父亲临终前给我交代的两件事,算是完成一件了。关于父亲党龄的事情,我想这几天就去组织部门查询,应该不会太难。最难破解的是父亲对母亲做的“不可饶恕”的事情,我原以为是他跟王阿姨的情感纠葛,听了王阿姨的讲述,我又陷入了迷茫中。

迟疑半天,我掏出写着“2023年阳历12月28日”的硬纸片给王阿姨看,告诉她这是我父亲留下来的。我说:“王阿姨,你看这是什么日子?我猜想肯定很重要,否则我父亲不会认真写下来,夹在日记本里。”

王阿姨看了一眼,忙伸手把硬纸片拽过去,目光慌张又惊讶。我心里一惊,感觉谜底就在王阿姨这里。王阿姨把硬纸片捏在手里,像考古专家一样仔细端详了好半天,然后抬眼瞅着我,摇摇头,说道:“不像是什么重要日子,或许这一天、或许……我真猜不出来。”

王阿姨把硬纸片又递给我,她的动作很缓慢,有些依依不舍。

6

离开杜家疃回城里,已经快十二点了,因为惦记着小院里的老妈,我开车很猛,似乎有两处限速四十的路段,我都时速一百通过的。

小院的门开着,老妈不在院子里,我忙进屋喊:“老妈——”几个房间找遍了,没有老妈的影子。我脑袋“嗡”一声,觉得要出大事。她能去哪里?我疯跑出去,在楼前楼后转了一圈,因为跑得急促,感觉腿肚子软软的,支撑不住身子了。

她会不会跑出小区了?我心里一紧,去大门口对保安描述老妈的样子,问保安见过没有,保安说进出大门口的老太太很多,他们不可能记住每个老太太的相貌。“小区有监控啊,你查一下就知道她出没出去。”

真是急糊涂了,小区每栋楼前面都有监控。我跑到监控室调取上午的监控视频,发现我刚走不久,老妈就打开小院的门,晃晃悠悠走了。查看监控视频很费时间,需要在好几个监控之间切换,不断追踪老妈的行动路线。她上演了“四渡赤水”的戏码,从二号楼到三号楼,再从三号楼折返二号楼,不停地转圈,累了就在路边石台上坐着歇息。我看得心焦,如果把上午的监控视频都看完,至少需要两个小时。我快速跑到二号楼和三号楼寻找,沿着老妈走过的路转了几圈,没看到她的身影。这时候,监控室保安给我打电话,说我老妈进了二号楼东单元,再也没有出来。

我紧张地进入二号楼东单元,也不管是否扰民了,在楼内大声喊:“老妈!”楼道内静悄悄的。我沿着楼梯一层层攀爬,爬到顶层十二楼,又逐层往下找,每个拐角都不放过,回到了一层,仍旧没发现老妈。哪位好心的居民把她领回家了?那也应该给物业打电话吧?难道谁家缺个妈,领回家藏起来了?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瞥眼看到地下室的小铁门。她不会钻到地下室吧?我试探着走到地下室,在楼梯拐弯处,竟然真的看到老妈坐在那里,身子靠在墙上睡着了。我又气又喜,上前拽醒她问:“老妈,你怎么跑这里睡啦?”

我双手揽住老妈的腰,搀扶着让她站起来。她还以为坐在客厅沙发上,说:“我没睡,我在看电视。”

我将老妈带回了小院,责备她:“我不让你出院子,你怎么就是不听话?你出去干啥啦?”

老妈终于想起来了,说道:“我看见咱村你三婶从这边走过去,我喊她来我们家,她没听见,我出去找她……”

不等她说完,我就气愤地说:“我三婶能来城里?你要是个孩子,我肯定踢你两脚,你折腾死我了!”

说完,泪水情不自禁地涌出眼窝。已经下午三点了,想到老妈还没吃饭,暂时把一肚子委屈憋着,扶她进屋歇息,我去厨房准备饭菜。刚进了厨房,又想起老妈上午出门肯定没去厕所,折回身子带她去厕所,发现她的纸尿裤里全是屎尿。我手忙脚乱地给她洗澡,换了纸尿裤,已经到了做晚饭时间,索性午饭和晚饭一起吃了。

我吃过饭,还不到下班时间,我给组织部一位副部长打电话,谈了我父亲党龄的事情。“我父亲临死都觉得委屈,他说记得很清楚,1971年5月16日入党,够了五十年党龄。”组织部长答应查找一下原始档案,有了消息尽快告诉我。

通完电话,我去餐厅看老妈吃饭情况,发现她嘴里含着一口饭,歪着身子在椅子上睡觉,估计下午在外面折腾累了。我喊醒她,催她抓紧吃饭,她却不想吃了,似乎没有食欲。我问她想吃什么,她说想吃手擀面。我有些为难,现在哪有手擀面?都是机器压出来的面条。她眼神亮了一下说:“我擀,我会手擀面。”

我笑了说:“你还能擀面条?还能干什么?”

老妈说:“我还会做饽饽,做饽饽花。”

老妈说完这句话,我就想,如果父亲在身边,一定又要嘲讽她了,父亲会撇撇嘴说:“造句!你听她造句,她半晌搓不出个饽饽花。”胶东农村的春节要做面饽饽,手巧的女人还会用面团搓捏出梅花、月季花,镶嵌在面饽饽上。父亲不止一次揶揄我老妈拙笨,曾说我老妈跟他结婚的时候,要给他绣一双鞋垫,绣了半辈子还没绣完。父亲说着,从抽屉里拽出一副带着针线的半成品,展示给我看。老妈看着父亲展示半成品的鞋垫,自己就笑了,算是默认了这件事。的确,我上小学的时候就记得家里的抽屉里有这双鞋垫。

“是是,你还会绣鞋垫。”我忍不住揭她的老底。

老妈听了我的话,愣怔了一下,问我:“咱家那双鞋垫呢?放哪儿了?你快给我拿来。”

我后悔去扯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忙转移老妈的注意力,说:“你不想吃饭就算了,我们去院子,院子的月季花快开了。”

老妈喜欢看花,听说月季花要开了,忙站起来说:“香吗?花香吗?”

院子里的阳光暖暖的,月季花苞已经绽开,露出里面新鲜的粉嫩花瓣,有一些小飞虫在花叶间穿梭。我陪老妈看花,陪她活动手脚,陪她呼吸新鲜的空气。我知道这一切都是珍贵的,春天的阳光和景色,以及陪伴在老妈身边的这些时光,明年能否再拥有都说不好。一切都不是理所当然的,都是时光的馈赠。我曾答应父亲,等到我退休后带他去登泰山,可他等不到我退休就走了。

我家小院前面是一个门球场,因为天气好,来了二十多人在打门球。老妈有些累了,就坐在小院的摇椅上,看门球场上的热闹。父亲活着的时候,老妈经常跟老爸坐在摇椅上聊天,她喜欢半躺着,枕着老爸的一条大腿。现在老妈一个人坐在那里,并不宽敞的摇椅显得很空旷。

老妈在摇椅上只坐了几分钟,突然指着门球场对我说:“那边坐着个老头儿,是你爸爸。”

我顺着老妈手指的方向看去,门球场的遮阳棚下,坐了五六个人聊天。我问老妈:“你看哪个人是我老爸?”

老妈说:“就是那个老头儿。”

我上前扶起老妈说:“回家吧。”

当天晚上,我睡梦中被一阵响动惊醒了,声音是从客厅发出来的,我忙走出卧室,就看到老妈上身穿一件短背心,下身只穿一条纸尿裤,提着一个大包裹走出她的卧室。再仔细看,我有些蒙了,老妈把她卧室的很多物品都搬到了客厅。最让我诧异的是那个很重的床头柜,老妈也搬出来了。我想搬起来试试有多重,竟然没有搬动,她一个人是怎么搬出来的?

“老妈,你在干什么?”我心里有些惊恐地问。

老妈愣愣地看我,满眼恐惧地说:“这个屋里不好……”

“屋里怎么不好啦?你告诉我哪里不好。”

老妈站在原地不动,朝房间看去。我上前拉她的手,牵着她走回房间。她努力缩在我身后,那样子确实受了惊吓。走进房间后,她用手指了指墙上的一幅水墨画说:“这个不好……我害怕。”

我有些纳闷,瞅着水墨画问:“怎么不好?你告诉我。”

“上面三个人,高个子的是你爸爸,中间是你叔叔,后面那个矮的,是你姐姐。”

我仔细观察水墨画,终于看出了蹊跷。这是一幅荷花图,用几块并排竖立的浓墨画出了秋后的枯荷,很抽象,确实像三个身披黑风衣的人形。在我的记忆里,家族只去世了这三人。父亲刚走,叔叔去世二十多年了,至于我姐姐,两岁多就夭折了,她是我父母的第一个孩子。

老妈多次给我讲姐姐的故事,她总是边讲边哭,说父亲家里太穷了,姐姐生下来就没有奶吃,她是1960年腊月病死的,那时候我父亲读高中。姐姐是半夜死的,老妈正生病发高烧,父亲用一件旧衣服包裹了她,送到村东头的乱坟岗掩埋了。老妈回忆说,她当时摸了摸我姐姐,觉得身上还热乎,好像没死透,就被活埋了。

既然老妈害怕这幅画,我就踩着凳子从墙上取下来,对老妈说:“你不喜欢这幅画,我给你拿走,你别折腾了,赶紧上床睡觉。”

安顿老妈睡下,我回到自己卧室,刚熄了灯,听到门外有动静,又开灯出去查看,刚拉开门,吓了我一跳,老妈站在门外,眼睛直勾勾地看我。

“怎么了老妈?怎么又出来了?”我有些不耐烦地说。

老妈在嗓子眼里咕噜了一句:“我害怕。”

我叹气说:“那好吧,你跟我睡一个屋子行吗?”

老妈点点头,忙到我床上躺下,躺得很乖。她的举动很像一个三岁的小女孩儿,似乎担心我反悔,将她赶出屋子。

我看了一眼时间,凌晨两点了。我的睡眠有个习惯,过了凌晨两点就睡得很浅,在似睡非睡状态中折腾。天快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中梦,在梦中见到了父亲,我很奇怪,父亲不是死了吗?我是在做梦吧?我用力掐自己的大腿,感觉非常疼,我放心了,父亲没有死。我有些蒙了,对父亲说:“原来你一直装死呀,每天都看到你的影子,我早就怀疑你是假死。”父亲很疲惫,似乎走了很远的路,气喘吁吁地说:“我偷偷跑出来,告诉你一件事,你姐姐并没有死,只是饿昏了,当年我骗了你妈,说她已经死了,半夜送到乱坟岗埋了,其实我夜里把她送给邻村一户不生育的人家。”

我忙问父亲:“送到哪个村?我去找她。”

父亲正要回答,我感觉被人打了一拳,惊醒后发现,身边老妈的胳膊抡在我脸上。她睡得很实在,正打呼噜呢。

我不可能再睡了,轻轻起床去了客厅,坐在沙发上梳理刚才的梦。上次梦见父亲,他被卡在石缝里,面色憔悴,表情狰狞,但刚才梦中的父亲,跟活着的时候完全一样。显然,我做梦的起因是墙上那幅枯荷水墨画,这幅水墨画让老妈半夜想到了我死去六十多年的姐姐。入睡的时候我在想,父亲去世的时候,身子也是温热的,会不会被我活活地推进了焚尸炉?我还想,父亲在那边能否见到我的姐姐?

我心里有些遗憾,如果老妈的胳膊没有抡在我脸上,或许就能知道姐姐被送到哪个村子了。虽然只是一个梦,我也希望这个梦有美好的结尾。

7

去早市买菜,本来不想买猪蹄了,却被“跃进熟食”摊位的大姐喊住了,她说今天早晨特意给我挑选了一个烂糊的猪蹄,说着把早已准备好的猪蹄递给我。我去扫摊上的微信二维码,她急忙用手捂住说:“这个猪蹄算我送你的,昨天早晨没让你老妈吃上猪蹄,太不好意思了。以后她喜欢吃什么,你就跟我说。”

我坚持要付钱,她就把二维码收起来。似乎为了还她一些人情,我没有立即走开,站在摊位跟她闲聊了几句,才知道她是大河村的,我忙说你跟我姥姥一个村的,就在我们村子北边,与我们村只隔一条河。她“哦”了一声,说自己出生在东北,从来没在大河村居住,对大河村并不熟悉。

“我说呢,你普通话说得不错,带着东北腔。”

“回来快五十年了,东北话早忘了。”

我指着摊位的牌子问:“你老公名字叫跃进?”

她笑了,摇摇头:“是我,谁都觉得是男人名,上学的时候经常闹笑话。”

不用问,她的日子并不富有,一个猪蹄的价钱,可能是她今天的全部收入。我诚恳地对她说:“你做小买卖不容易,一天卖不几个钱,这个猪蹄……你把二维码拿来,我不缺钱。”

她有些生气了,说:“我知道你不缺钱,你是大名人,我可不是高攀你,猪蹄是送给你老妈吃的,我父母去世早,真羡慕你还有老妈在身边,也佩服你是个大孝子。”

朴实而温暖的话语,让我无法再推辞了,我忙说:“好好,我拿着。”

回家后,我把猪蹄撕碎,趁热让老妈吃。猪蹄确实烂糊,很容易撕开。老妈吃了几口,突然抬头看我,问我怎么不吃。这个时候,我看到父亲坐在我老妈对面的椅子上,似乎刚吃完了饭,歪着身子用牙签剔牙,不紧不慢地说:“你妈喜欢吃的东西,我不会动一筷子。”

老妈催我说:“你也吃啊。”

“我不喜欢吃,你吃吧。”

我知道老妈吃不完一个猪蹄,只是一种心理作用,想先让老妈吃。父亲一辈子没跟我老妈争吃的,只要老妈喜欢吃的东西,无论数量多少,父亲都不会吃的。

父亲去世后,我不知不觉地开始扮演父亲的某些角色。老妈尽管因为小脑萎缩有些糊涂,却没有完全痴呆,有一天突然评价我,说:“你比你爸爸耐烦,你爸爸那臭脾气,动不动就骂人,骂我一辈子没做件好事。”

我故意问:“你怎么回答的?”

老妈说:“我说:‘怎么没做一件好事。’我给你生了一个好儿子。”

我恍若看到父亲笑弯了腰,连连点头说:“这个我无法反驳,你一辈子就说了这么一句有用的话。”

我纠正老妈的话:“你应该说,养了两个好儿子。”

老妈说:“你弟弟也好,不如你好,你就是不会生孩子,其他事情都会干。”

父亲去世几个月了,我总觉得他还在身边,并没有远去。看着老妈啃猪蹄的样子,我突然想起了王阿姨,应该买几个猪蹄给王阿姨送去,她在杜家疃买不到猪蹄的。

两天后,我专门去早市买了一些肉类熟食,还买了两张大饼,送给了王阿姨。因为老妈一个人在家,我不敢在王阿姨家里待太久。王阿姨牵着我的手,送出院子说:“你不用牵挂我,照顾好你妈就行了,我身体还硬朗,死不掉的!”

我突然提出一个大胆的想法,问道:“王阿姨,如果把你接到我家里住,跟我老妈做伴儿,你可同意?”

王阿姨愣了一下,盯着我看,眼神流露出喜悦,但也就几秒钟,她便摇头说:“不能,我不能去,我有四个儿子,去你家不合适。”

“他们都不孝顺,去我家怎么不合适?有你在我老妈身边,我可就放心了。”

“不孝顺归不孝顺,按规矩有儿子就不能让你养着,他们会闹事的。”

“我不怕他们闹事。”

“我怕,怕他们给你添乱,我一个人生活挺好的。”

我轻轻叹息。父亲预感到自己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候,跟我说出王阿姨的事情,就是希望我能照顾她。父亲若在天有灵,在王阿姨这件事情上,他应该是满意的。其实我现在照顾王阿姨,不仅仅是帮父亲了却一桩心事。王阿姨跟父亲的这份情感,在当今社会中已经少见了,我从心底敬佩。

父亲另一桩心事,是寻找党龄,我跟组织部那位副部长说了好多天了,却一直没有消息。我忍不住给副部长打电话,他说无法查证我父亲的入党时间,而且还委婉地劝我不要在这件事情上折磨自己了。“我理解你的心情,想给老爷子了却一个心愿。不过……多少年党龄还重要吗?其实没有意义。”副部长的话很诚恳,我其实也知道毫无意义,别说父亲已经走了,自从我退休后,就觉得过去的一切都清零了,什么荣誉什么职务,人生的前半场都是过眼烟云,人生的后半场与名利无关,重要的是保持心情舒畅,有个健康的身体。

道理是对的,但总希望能完成父亲的心愿。

偶然一次,跟几个朋友聊天,谈起父亲的党龄。20世纪80年代中期,家乡的几个乡镇合并,乡镇的教委搬家,将父亲的档案丢失了,重新给父亲建档的时候,入党时间比当初晚了一年多。“我父亲临死的时候,都牵挂这件事,希望我能给他查找回来,这都几十年了,上哪儿去找原始档案?”

有位姓隋的朋友听了,建议我去找收破烂儿的老陈。老隋有个外号“百事通”,喜欢传播各种小道消息,谁跟谁私下偷情,谁的舅舅的舅舅当年去了台湾……似乎在这座城市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他告诉我,乡镇合并的时候,收破烂儿的老陈就在那一带居住,老陈喜欢收藏老物件,家里保存了很多旧东西。

“老陈捡破烂儿发了家,现在住城里,有一个大院子,还收破烂儿,你找他问一下。”老隋说。

我“哦”了一声,嘴上没说,心里却想,如果是瓶瓶罐罐,说不定老陈收购后会保存下来,但不可能保存废旧的档案。

我并没有把老隋的话放在心上,自然也不会去找老陈。赶巧有一天,老隋开车拉我去一个蓝莓园采摘,从老陈的大院路过。他突然问我:“你找过老陈了?这就是他的大院。”得知我没找老陈,他就把车开进老陈大院里。

老陈的大院堆积了很多收来的纸箱子和破铜烂铁,尽管是一堆破烂儿,却堆积得很整齐。大院角落,有一堆木材,码放得有棱有角。我猜想老陈大概当过兵,一问,果然,老陈1976年入伍,在部队干了五年。我不能叫他老陈了,恭敬地称呼他“老班长”。

老隋说了我父亲的事,老陈想了想,带我走进平房,在一排木架上寻找。木架也是收来的破烂儿,上面摆放着老式电话、老式打字机、老旧的家用器皿、一些瓶瓶罐罐。有一个木架,专门摆放旧报纸和旧书,还有几大摞子档案。老陈仔细翻找档案的时候,我也忍不住动了手,发现档案都是某个工厂职工的,问老陈:“老班长,你从哪儿弄来的这些档案?”

老陈说:“企业改制那阵子,他们把工厂的旧报纸卖给我,里面夹带了很多档案。”

“你保留这些档案干啥?”

“我也没有用,就是觉得档案丢了可惜。前几年就有企业员工到了退休年龄,找不到自己的档案,从我这儿找到了。”

我急切地追问:“你从乡镇教委收废品了吗?”

“收,那些单位都收过。”老陈说着,突然问我,“你父亲叫衣什么?”

老陈拿着一个档案仔细看,我瞟了一眼,看到档案封面写着我父亲的名字,忙一把拽过来,翻阅了几眼,禁不住兴奋地说:“是我父亲的,简直不敢相信,真是我父亲的档案!”

我觉得太离奇了,父亲的档案竟然在这里找到了。父亲的记忆力太好了,他确实是1971年5月16日入党的。我当即加了老陈的微信,转了一千块钱给他,买下父亲的原始档案。老陈很生气地说:“你杀了我,我也不会收你的钱。”

我没有心情去蓝莓园采摘了,让老隋开车送我去了组织部,把父亲的原始档案交给了那位副部长,希望组织部门能给我父亲补发“光荣在党50年纪念章”,这是我寻找父亲原始档案的最终目的。副部长理解我的心情,答应给上级组织部汇报,“已经过去两年了,碰运气吧,看上级有没有保留多余的纪念章。”也是,很多事情是需要一些运气和偶然机会的,就像父亲的原始档案,我怎么也想不到会从一个收破烂儿的人手里找回来。

副部长动作很快,没过几天就给我电话,说给我父亲补发了纪念章。“先放我这里,你有空来取。”我忙说现在就有空,立即去他办公室取回纪念章,也没回家,直接把纪念章拿到父亲的坟墓前,在坟头展示了一下。

“爸,你的纪念章找回来了。”我拿着纪念章,“正面是党旗,有镰刀和斧头图案,背面写着‘光荣在党50年纪念章中共中央2021年7月’。爸,我给你戴在胸前。”

我把纪念章放在坟头前,然后站直身体,对着坟头行了一个军礼。我离开部队二十年,第一次敬礼,有些生疏,我努力让自己敬礼的姿势标准而有力量。

8

四月底,我把老妈送到妹妹家,回北京办理退休手续,五月中旬返回老家。往年老家这时节,雨水很少,今年有些异常,竟然多日接连下雨,屋里潮湿闷热。

老妈夜里躺在床上不能入睡,闲得无聊,用拐杖不停地敲击墙壁。我在隔壁房间听到后,走过去说:“老妈,你别敲墙了,深更半夜的,让不让我睡觉了?”老妈手里举着拐杖,侧身躺着看我,一脸无辜的样子说:“我没敲,我没不让你睡觉,你赶紧去睡吧。”

我刚返回自己房间,又听到了“咚咚”的声音,仿佛故意跟我作对。我返回老妈房间,有些生气地说:“刚才你没敲墙?你怎么不听话呢?”老妈仍旧一脸无辜的样子说:“我没敲墙,谁看到我敲墙了?”我气得无语,如果是三岁的小女孩儿,我肯定会对着她的屁股打两巴掌,可她还不如三岁的小女孩儿。三岁的小女孩儿你打她后,她能长记性,可老妈根本没有记性,说再多都没用。她刚吃完饭放下筷子,你问她吃了什么饭,她就想不起来了。没办法,只能随她折腾吧。

然而,小区物业经理给我打电话了,问我家半夜怎么还装修,楼上住户提出抗议了。我忙给物业经理道歉,解释没有装修。“真抱歉,你跟楼上住户解释一下,我家里有个傻老妈,脑子不太好,说了她几次,她就是管不住自己。”物业经理有些不高兴了,让我想办法,不能深更半夜影响别人休息。

也只有一个办法了。我去了老妈房间,坐在床边守着她,看到她举起拐杖要敲墙,就忙按住。这样折腾了两个小时,老妈疲倦了,不知不觉睡过去。我终于舒了一口气,回到自己房间睡下。

大约一个多小时,我又醒了。我是被梦惊醒的。梦中,我回到最初的老房子,屋内的墙壁是泥巴抹成的,卧室里面有一个套间,没有安装木门,门洞的地方挂了一块布帘子。农村很多家庭的房子都是这种格局,里面的套间堆放杂物,人口多的家庭,套间既做杂物间又做卧室用。我掀开布帘子走进套间,似乎要寻找什么东西,里面光线暗淡,隐约看到一个个蜘蛛网。突然间,我听到一些动静,回身看到父亲躺在床上。我很惊讶,问他躺在这里冷不冷,父亲说不算冷,就是太潮湿了。我想打开房间的灯,查看房间哪里潮湿,伸手去墙壁摸灯开关,摸了两次没摸到,就醒了。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又落雨了,我掀起窗帘瞅一眼,天空阴云密布,夜却已醒了,能看到柏油路上流淌的雨水,还有雨雾中穿行的鸟儿。对面楼房,已有零星的窗户亮起了灯光,大多数的窗户还在梦中。

我起身去做早餐,刚走到客厅,宛然发现父亲坐在红木沙发上,一道黑影闪过,就消失了。我并不在意。几乎每天早晨我睁开眼,就会看到父亲的身影,或者在客厅,或者在厕所……父亲在我这所房子里住了好几年,他的肉体虽然走了,但他走过的地方留下无法抹去的印痕。这些印痕不断在我脑海和眼前闪现,我甚至能听到他说话的声音。

早饭后,我决定去父亲坟地看一眼。这几天一直下雨,我担心父亲的新坟经不起这么多雨水浸泡,会垮塌的。梦里,父亲说他住的地方太潮湿了,难道墓穴透水了?尽管是个梦,但我心里一直拧巴着,去看一眼就安心了。小雨断断续续下着,山色翠绿,一些山顶和沟壑处,飘着淡淡的云雾。这样的雨天,山坡的苹果园里,竟然还有果农的身影。我把车停在山根下,举一把雨伞,在泥泞的小路上小心走着。从山根下走到父亲的坟地,至少有二里路,山路崎岖,路两边的杂草荆棘连年疯长,蚕食本就狭窄的小路。野花不甘寂寞,有些竟然开在了小路中央。山路虽然不好走,倒也不急,这种雨天在山间小路走走,算是难得的时光。

走近父亲坟地,我很惊愕。父亲下葬的时候正值深冬,坟头用青砖砌起来,水泥抹缝的时候,最底部跟地面衔接处没抹严实,露出一个核桃大的窟窿,坟头前的地面又恰恰朝内倾斜,雨水顺着地面斜坡,灌进了核桃大的窟窿里。我忙丢下雨伞,找一块石子堵上窟窿,用手挖了泥土,堆在坟头的青砖前,用脚踩实。坟头前的泥土高于地面,雨水就顺着斜坡朝外流了。我想暂时只能这样处理,天晴后,再来认真修整。

尽管是新坟,却已被野草覆盖了。我在坟头站立片刻,又举着雨伞下山了。开车回家的时候,走到半路,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老妈总是怀疑我姐姐没死透就被父亲活埋了,而我前些日子做梦,父亲在梦中说,他把我姐姐送给邻村一户不生育的人家,或许这就是他对我母亲做出的“不可饶恕”的事情。这会不会又是一个巧合,姐姐真的还活着?作为小说家,我深知没有偶然和巧合,这个世界就不会有那么多故事发生,所有的故事都是偶然和巧合组成的。

回家后,我把父亲留下的硬纸片拿出来,总感觉纸片上的“2023年阳历12月28日”隐藏着某种奥秘。我又仔细看了几遍,还是找不到答案。

我以搜集民间故事为幌子,去邻近的几个村子采访,跟我们村相邻的村庄也就三四个,寻找起来并不困难。我姐姐出生在1960年,她的养父养母如果活着,应该九十岁左右了。在村支书的协调下,我特意找村里八十岁以上的老人聊天,打探村里六十年前不孕不育的人家,以及从外村要来抚养的女孩儿。按说这个寻找范围并不大,但我奔跑了好几天,没有一点儿线索,我只好放弃了虚幻的想法。

就在我放弃幻想的时候,有人在我抖音里留言,说她的一位高中女同学,长得很像我父亲。过去我不玩抖音,自从退休陪伴老妈后,我开始把跟老妈相处的一些美好时光拍成视频,发在抖音里,想为自己留下一些记忆,没想到收获了大量粉丝,很多素不相识的人给我留言。当然,也有很多失去联系的同学和朋友,在抖音里惊喜地相逢。父亲去世后,我在抖音里发了纪念父亲的视频,其中有一张父亲三十多岁时的照片。给我留言的陌生女人,就是看了这张照片,联想到了她的高中女同学。

看了留言,我内心狂喜,感觉浑身的血液往头顶涌去。弟弟妹妹都像母亲,老妈曾跟我说过,我死去的姐姐长得像父亲。在我们生活中,长得相似的人太多了,如果我不曾梦见父亲说姐姐还活着,绝不会在意这条短信。

我不假思索地给这位女人留言,问她住在什么地方,能否跟她见一面。她也很快给我回信,似乎被我的要求搞蒙了,问我为什么要见她。我不能说出事情真相,只能谎称“很好奇”,想知道她那位高中同学的情况。幸好她知道我的身份,对我比较信任,回信说:“能跟你这样的大作家见面,非常荣幸。”

我约这位抖音大姐第二天上午来我家,她特意带来了高中时的毕业照,指着一个女生让我看,“你看这个人,跟你父亲年轻时候太像了。”我眼睛花了,拿出放大镜仔细看,脸型确实跟年轻时候的父亲很像。

“你这位同学叫什么?住什么地方?”我问道。

“李跃进。住什么地方不知道,只知道她在早市卖熟食……”

不等她说完,我就说:“跃进熟食摊。是她?我见过,一点儿不像呀!”

“长大了,长破了模样。”

“她好像出生在东北,怎么跟你是同学?”

“我们上高中的时候,她一家刚从黑龙江回来,说话一口东北腔。”

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进入一个梦境,暗暗地拧了一下大腿,很疼。不过我经常在梦中拧大腿,证实自己不是在梦中,但醒来还是一个梦。

“她怎么起了个男人名字,李跃进。”我漫不经心地把毕业照递给了抖音大姐。

“是啊,太土了。”

“你跟她现在还来往?”我试探地问,担心她把这件事情跟李跃进说了。

“好多年没来往了。去早市见过她一次,她要给我一块猪头肉,拉扯了半天,我还是没要。”

“不要就对了。你吃她一口猪头肉,以后麻烦事情多呢,你们根本不是一个圈子的人。”

抖音大姐使劲点头,赞同我的话,说:“我后来去早市,绕着她的摊位走,不想跟这些人来往,打不完的麻烦。”

我故意撇开李跃进的话题,问抖音大姐做什么工作,她说已经退休了,退休前在文化馆工作,很喜欢读我的小说。我忙起身,拿出新出的两本书签名。我的举动,显然是要结束聊天了。她接过签名书后,说了几声感谢,连忙告辞。

这一天过得很漫长,好容易熬到天黑,却不知怎么打发这个长夜,躺在床上刷抖音,看了几分钟就生气了,现在的主播为了流量,恨不得把自己祖坟都掘了。还有那些演艺明星,拿了高额片酬和广告代言费,又来抖音直播带货,怎么?你们万寿无疆不会死?能千秋万代花钱吗?我父亲一个月几千块钱,走后留下四十多万,这四十多万只是买了我们儿女送他的一沓子冥币。

“你们卖命挣钱,到最后换来的就是冥币!”我关闭抖音,一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已是子夜时分,我索性起身穿好衣服,去小院透透气。

小院的摇椅上,依稀看到烟头的光亮,忽闪忽闪的,父亲又坐在那里抽烟。我故意不去看摇椅,在院子里低头走路,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走疲倦了,才返回屋子。关闭房门的瞬间,我没忍住,回头瞟了一眼摇椅,那个烟头还在闪烁。

第二天一大早,我去了早市,走近“跃进熟食”摊位的时候,努力压抑自己内心泛起的波涛,装出很随意的样子说:“大姐,两个猪蹄,一个猪心,半个猪脸。”她有些吃惊,“买这么多,家里来客人了?”我点点头,趁她给食品逐一称重的时候,暗暗打量她的面孔,整体神态很像我父亲,过去怎么没注意呢?

她把熟食过秤后,说:“一百六十五,收你一百六。猪蹄给你撕开吗?”

“撕开,猪脸也给我切碎。”我用手机去扫微信二维码,问:“你兄弟姐妹几个?”

她抬起头看我一眼,似乎对我的问题有些意外,说道:“就我一个。”

“你父亲兄弟姐妹几个?现在有住老家的吗?”我怕她有疑心,补充一句,“说不定你跟我姥姥是一个家族的。”

“我有两个姑姑,都已经死了,她们跟我家关系不好,好像看不起我妈妈,基本不来往,我都不认识她们。”她说得很平淡,把已经装好的食品递给我。

我从她手里接过熟食的瞬间,感觉天方夜谭的故事要变为现实,这简直太巧合了吧!事情到了这一步,我反而被一种巨大的恐慌笼罩了。

9

为了得到更充足的证据,我又去李跃进的老家大河村搜集信息。村里的老人并不熟识李跃进,但听说她家从黑龙江搬回来的,几个老人就明白了,说李跃进的父亲是县城木材公司的业务员,大部分时间住在东北,她母亲嫁到大河村后,三四年没有孩子,家里人让她父亲离婚,她父亲不想离,后来她母亲跟着她父亲去了东北,住了十几年才回来,什么时候生了孩子,村里人也说不明白。

李跃进没有兄弟姐妹,在过去那个年代独生子女很少见。如果她父母有生育能力,至少要生两三个孩子。我突然明白李跃进的两个姑姑为什么跟她母亲关系不好,一定是因为她母亲不生育,动员她父亲跟她母亲离婚。在当年的乡下,这种版本的故事经常发生。我一问,果然,当年就是李跃进的两个姑姑跟她母亲闹腾,逼着她母亲离婚。

经过几天深思熟虑,我觉得应该请专业机构做DNA检测。这件事不能声张,即便是DNA检测证实她是我的姐姐,也决不能让她知情。命运已经对她很不公平,事实真相不会给她带来幸福,只会再次捉弄她。尽管她现在的生活并不富裕,但至少过得很平静。

我开始琢磨如何从李跃进身上获取检测样本,血液或者带着毛囊的头发。

一连几天,我都去早市买李跃进的熟食,并找各种理由跟她闲聊,终于摸清了她的身世。她父亲在黑龙江跑木材业务,母亲也就跟着父亲去黑龙江生活。她说自己出生在黑龙江,其实是她父母带着她去了黑龙江,上高中的时候,父母又带她回到老家。高中毕业后,她在县城针织厂上班,认识了自己的老公,后来企业改制,两人都失业了,卖过服装,开过水果店和小饭店,前两年老公病逝,她一个人开始卖熟食维持生活。

她大概觉得跟我不生疏了,问我能不能给她外孙送幅字。“我在抖音里看到你写字很好,我外孙在九年级读书,马上就要考高中了,这孩子没自制力,冲刺阶段还玩手机,我女儿快急死了,考不上好高中咋办?你是大名人,写幅字挂他书桌前,激励他。”

这真是一个好机会,我暗自惊喜,问道:“你几个孩子?”

“就这一个女儿。”

“女儿在哪儿上班?”

“没工作,自己开了一个小服装店,这些年生意清淡,每个月都挣不出房租,刚把门店关了,到处找事情做。现在做点儿小生意太难了。”

“也是,现在实体店都让网店搞垮了。别焦急,有机会我帮她介绍个工作。”

李跃进满脸喜悦,连忙说:“那太好了,你认识很多领导,真能帮她找个事情做,我也没太大压力了。”

我故意夸张地看她的头发,说道:“哎哟,你也有白头发了?”

“嗐,早就有了,很多白的。”

她弯腰,抻着脖子让我看,我趁机在她头上拽了几根白发,故意疑惑地问:“不会是缺什么营养吧。”她直起腰,用手指梳理了几下头发说:“这几年操心,我老公病了两三年,躺在床上,我又要照顾他又要出来摆摊,女儿那边也不省心,去年刚离婚……”

“你父母什么时候去世的?”我特别想知道她父母的情况。

“父亲去世早,才六十多岁。母亲也走八年了,每次在抖音看到你老妈,我就会想起她。”

我留下李跃进的手机号码,答应尽快给她写一幅字。回家后,我没敢耽搁,立即把李跃进的头发送去做DNA检测,出来的结果证实,李跃进就是我的姐姐。太巧合的故事,会显得很不真实,即便是李跃进本人都不会相信。我将检测报告撕碎,把这个荒诞的故事永远藏在心里。

我写了一幅“闻鸡起舞”装裱好,特意赶在半下午给李跃进打电话。“李大姐,我写好字,也装裱好了,告诉我你女儿住哪个小区,我送家里。”她很兴奋,告诉我地址后,说道:“我这就过去,在小区门口等你。”

李跃进和女儿很早就在小区门口等我,看到我从车里下来,忙迎上来。我很认真地打量她女儿,长得朴实耐看,尤其笑起来很甜润。我心里吃惊,她的鼻梁和眼睛竟然跟我很像。我把装裱好的框子从车里拿出来,她忙上前接过去,略带羞涩地说:“辛苦了叔叔,您这么大的作家,我妈胆子也太大了,敢劳驾您。”估计李跃进跟她介绍我了。我心里说,你该叫我舅舅才对。

她带我去了她家,我将“闻鸡起舞”挂在她儿子的卧室。她已经给我泡好茶了,我正好想跟她聊几句,就在沙发上坐下,问道:“你叫什么?哪年出生的?”

她说:“叔叔,我叫马晓晴,八一年出生,都四十三了。”

老家都说虚岁。我又问她:“你找到工作了?有什么打算?”

我们俩聊天的时候,李跃进在厨房忙碌,想留我吃晚饭,听到我问晓晴工作的事,忙从厨房跑出来,插嘴说:“她还想开店,现在什么店也不好干,搞不好把短裤都赔进去了。”我瞅了李跃进一眼,让她别说话,转头又问晓晴:“你愿意去银行上班吗?”

马晓晴惊讶地瞪大眼,说:“去银行?我什么都不懂,去银行扫地啊?”

其实在我拿到李跃进DNA检测报告的时候,正好跟一位银行行长聚餐,顺便问他们银行招不招人,说我有个外甥女没工作。行长是我多年的老朋友,打趣问,是亲外甥女吗?我犹豫了一下。老家这地方太小了,容不得说谎,什么事情都能打听清楚。不过正因为地方太小,相互之间拉谈起来,三拐两拐都是亲戚关系,于是我说:“不太远的表姐的女儿,两家关系很好。”行长很有内容地笑了笑,不再多问。其实无论真戏假做还是假戏真做,都没人去较真。行长说,他们银行缺少一名大厅客户经理,要求女孩儿形象好,不仅要跟已有的客户处好关系,还要将更多客户拉到他们银行。当时我并不知道李跃进的女儿长相如何,见到晓晴后心里有底了,觉得她可以去尝试这份工作。

听说去当大厅的客户经理,晓晴立即摇头。“我肯定不行,别给叔叔丢脸了。”我鼓励她去面试一下,说不定能行。李跃进在一边急了,“你叔叔说得对,你不去试试怎么知道不行?这么好的工作上哪儿找啊!”说完,又请求我说:“大作家,我高攀了,叫你老弟吧。你费心帮忙,需要花钱跟我说。”

我剜了李跃进一眼,说:“花什么钱?别把人想得那么庸俗,等我通知吧,我先跟行长说一声,定个时间让晓晴去面试。”

马晓晴忙朝我走了两步,给我鞠躬说:“先谢谢叔叔了。”

我瞅着马晓晴,装出满脸不高兴的样子。马晓晴愣住,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一脸惶恐。我责怪道:“我跟你妈称姐道弟的,你还叫我叔叔?叫舅舅。”

李跃进脸上立即笑开花,忙对女儿说:“就是就是,叫舅舅。”

我对马晓晴解释:“我跟行长说你是我外甥女,以后你在外面就叫我舅舅。”

马晓晴忙走到我身边,揽住我的一只胳膊,亲热地叫了一声“舅舅”。李跃进留我吃晚饭,我说:“改天吧,老妈被我锁在家里,我要赶快回去。”这么一说,李跃进不再挽留。

隔了两天,马晓晴就去银行面试,行长挺满意,送她去培训一个月。行长跟我说:“你这外甥女不仅长得像你,也跟你一样好口才。”

马晓晴被录用后不久,一天晚上,李跃进带她到我家,提了大包小包的礼品,说是看望我老妈,其实是来答谢我。有一个很小的提兜,装了两袋海参,李跃进特意放在了我的茶桌上。我觉得蹊跷,把海参拿出来,看到提兜底部放了一个大信封,不用问就知道里面装了现金。我很生气,把信封拿出来塞给李跃进:“你这是干什么?把我当外人了,你再这样搞,以后不要来往了!”

李跃进看我发脾气,愣在那里。马晓晴忙解释说:“舅舅,没别的意思,真的感谢你帮忙……”

“别说了!”我打断马晓晴的话说,“你真把我当舅舅,以后到家里来,什么东西都不要拿,把这些东西都提回去!”

李跃进吭哧了半天才说:“真没把你当外人,今天来又要给你添麻烦,晓晴那孩子……成绩出来了,没考好,晓晴想让他去双语学校,但学校招生的分数很高,孩子的分数差太远。”

双语学校是当地一所私立学校,教学质量很高,每年都有很多学生考入名校。他们招生很严格,只看成绩不看关系。我听明白了,问马晓晴:“你想让儿子去双语学校?我怕他学习上太吃力,会自卑。”

马晓晴说:“舅舅,我儿子脑子非常聪明,就是没有自我约束力。双语学校封闭式管理,老师很负责任,特别适合这种管不住自己的孩子。”

李跃进在一边很焦急,抢着说:“老弟你费费心,这孩子不抓紧管教,就废了,他可是你外孙。”

她说得没错,这孩子是我的亲外孙。我答应问一下双语学校的校长,他曾跟我在全国民办教育协会的高端论坛上见过,因为是家乡的学校,我特意跟他聊了几次,并留下微信。

我们正聊天,老妈从房间走出来,看到李跃进和马晓晴,很有礼貌地说:“你们喝水。”她说话的样子,完全不像一个阿尔茨海默症患者。李跃进忙上前搀扶我老妈说:“你好,大姨。哎,大姨状态挺好的呀。”

我有些紧张,担心老妈能认出李跃进。老妈跟王阿姨六十多年没见面,竟然一眼就认出王阿姨是我父亲的老同学。我对李跃进说:“你看她像个好人一样,其实神神道道的。”

我又对老妈说:“老妈,我们在说事情,你到屋子里坐。”

老妈执拗地说:“我就在这儿听听你们说话。你们喝水。”

这时候,我似乎看到父亲咬牙切齿地看着母亲,说:“你到外面去看看有没有卖豆腐的,买点儿豆腐回来。”

家里来了重要客人,父亲总是担心我老妈乱说话,找个理由把她打发走。但有时候,不管父亲怎么说,她就是待在旁边不走,父亲就偷偷朝她瞪眼,或是暗地里踢她一脚,她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我老妈说话不会拐弯,想到什么说什么。有一次,父亲的朋友提了一篮子鸡蛋到我家,想托我办点儿事。老妈对我父亲的朋友说:“你把鸡蛋提回去,我儿子说了,不让我们给他揽这些破事。”

我故作生气地对老妈说:“你又不听话了,快回屋里。”

父亲好似又说:“出去看看,有没有卖豆腐的。”

我很希望父亲能看到李跃进和马晓晴,这样他在那边就安心了。但父亲的眼里似乎只有我和老妈,根本没感觉到她们的存在。

马晓晴很热情地把我老妈拉到她身边,说:“姥姥,你坐我旁边。”

老妈瞅着马晓晴,仔细打量了一会儿,突然说:“你长得跟我儿子有夫妻相,谁找了我儿子谁幸福,我儿子就是不会生孩子,别的事情都会做……”

“哎哟我的老妈,刚才看你像好人一样,怎么又说胡话了。”我强行拖老妈走,对李跃进和马晓晴说:“见了漂亮女的,就以为是我女朋友。”

李跃进和马晓晴恍然,都笑了。

李跃进说:“老弟,我也没好意思问……你现在一个人?”

“一个人,离婚好多年了。”

“你这条件,找什么样的没有?找二十八的姑娘都能找到。”

“二十八的姑娘精神病了?找我。”

李跃进的目光突然落在马晓晴身上,马晓晴感觉到了,忙站起来说:“妈,咱们走吧,我舅舅太忙了,别打搅他时间长了。”

出门的时候,马晓晴瞅着我,略带撒娇地说:“舅舅,你费心了。”

老妈突然在后面喊了一句:“你们喝水。”

10

双语学校招生确实很严格,校长没给我准话,我婉转问了几次,一直让我等消息。李跃进和马晓晴都很焦急,又不能直接催我,于是李跃进经常打发马晓晴给我送猪蹄或水果,她蒸了包子和馒头,也要给我送一些。我如果推辞或是说些客气话,马晓晴就会说,孝敬舅舅不应该吗?

我想,如果她知道我是亲舅舅会怎么样?她肯定会很高兴,但对于李跃进来说,却太荒诞太残忍了,她一定会恨死父亲。父亲为什么要把她偷偷送人?我曾经听老妈说,姐姐死后,父亲就要跟她离婚,但因为负责离婚的办事员不在,他们白跑了二十多里路。我问老妈,为什么后来没再去离婚?老妈说:“去一趟公社太远了,后来你爸爸没再提这件事。”其实我怀疑父亲有个阴谋,他大概为了跟我老妈离婚才把姐姐送人的,这样他跟王阿姨结婚就没有任何障碍,不过因为王阿姨得知他已结婚,感觉受欺骗了,不再跟他联系,他跟我老妈离婚的事情就消停了。如果我这个推断成立,那么父亲真是对我老妈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父亲跟我老妈离婚的事情,王阿姨是否知情?他把我姐姐送人,跟王阿姨有没有牵连?我带上一些生活用品,去杜家疃看望王阿姨。这些日子,我十天半月就要去她家聊天,已经跟她无话不谈,情同母子。王阿姨的儿子不登门了,他们的理由很荒谬,说王阿姨“丢人现眼”。

我跟王阿姨无需绕弯子,问道:“王阿姨,你知道我父亲跟我老妈离婚的事情吗?”

王阿姨说:“原来不知道,我去年在县城早市上遇见他,他说过。”

我问:“那么,你也知道我姐姐的事情?”

王阿姨愣住,盯着我看,查看我的脸色,琢磨该怎么回答。她谨慎的表情让我看出破绽,至少她知道我有个姐姐。我故意说:“父亲害死我姐姐,就是想跟我老妈离婚,然后跟你结婚,对吧?”

王阿姨连忙摇头,迅速替我父亲洗白:“不是啊不是,你误解他了,他没害死你姐姐。”

“没害死,但送人了,是吧?把我姐姐处理掉,他跟我老妈离婚,就没有障碍了,跟你结婚也就没累赘了。”

“真不是你想的这样,送人了不假,但不是为了离婚,是为了救你姐姐的命。”王阿姨真急了,好像她就是见证人,“那时候你们家太穷,根本养不起你姐姐,不送人肯定保不住命。你父亲趁她还有一口气,送了一个好人家。”

“就算当时养不活,送人了,后来条件好了,他为什么不去找回我姐姐?至少我们可以像亲戚一样走动,相互帮忙。”

“那夫妻俩带着你姐姐去黑龙江了,上哪儿去找?”

我惊讶地问王阿姨:“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她叹了一口气:“都是去年你父亲跟我说的。老同学六十多年没见,有说不完的话,我说了自己这么多年怎么过来的,他也跟我说了很多知心话……”说着,她突然打住,似乎醒悟过来,问我:“你怎么知道姐姐的事情了?你父亲告诉我,他不会告诉任何人,让我守口如瓶。”

“他病重的时候跟我说的,也说了你俩在高中时候的感情,让我多照顾你。”

“他病成那样……还能记着我。”她信了,说着又眼泪汪汪了,“我真是很想他,现在他活着该多好。”

她的泪水,也勾起了我的无限怀念和伤悲,我忍不住也哭了。是啊,父亲如果现在活着,看到我姐姐和马晓晴,看到他的重外孙,该多好啊。最初,我对于他把姐姐送人,有些不解,现在我明白了,那时候父亲真的无能为力,六十多年来他心里一直承受着痛苦和自责。

我开始琢磨怎么帮助姐姐,不能直接给她现金,这不合情理,我可以在她的熟食摊上做些文章。尽管她的熟食做得很好,尤其是做猪蹄,有独家绝技,但熟食摊一直不死不活,只能维持基本生活。我在县城比较繁华的地段,租赁了一个门面,让她开一个熟食专卖店,主打猪蹄和猪脸。她最初不同意,觉得现在开实体店都挣不出房租。我告诉她,门店是我朋友的,租下来很便宜。她问我一年店面多少租金,我没说实话,只说了租金的一半,她很惊讶,“这么便宜?你面子真大,那我就试试,不行再说,反正租金也不高。”她并不知道,我给她分担了另一半租金。

熟食门店开张后,我找当地一位抖音直播网红,去现场直播,我出镜充当食客,直播效果非常好,早晨熟食店门口排起长队。我告诉李跃进,每天限量,所以半上午猪蹄和猪脸就卖光了。

到了八月中旬,双语学校的校长给我电话,破格录取了马晓晴的儿子。我去门店把消息告诉了李跃进,她愣怔了一下,眼泪瞬间流出来,激动地说:“老弟啊,这几天我都睡不好觉,又不好问你,你帮了我们这么多、这么大的忙,让我怎么感谢你!”

李跃进跟女儿马晓晴商量,邀请我在当地最好的酒店吃饭,我想如果不给她们表达心意的机会肯定不行,于是就说别去饭店了,在家里吃更舒服。她们自然很高兴,约定礼拜六中午去马晓晴家。周六上午,马晓晴在家里准备饭菜,李跃进在专卖店卖完熟食,赶回去帮厨,娘儿俩倾尽所能,准备了一桌菜,并且一定要陪我喝酒。自从父亲走后,我很少喝酒了,不过母女俩准备了这么多菜,不喝口酒会让她们失望。

端起酒杯后我才明白,喝酒不是重点,重点是她们娘儿俩用敬酒的形式表达心情,而且大家喝一点儿酒,不仅气氛热烈,说话也就敞亮了。看得出来,李跃进年轻的时候能喝酒,二两酒的杯子,她三口就喝完了。当然她也是想把自己喝多,喝了酒说话胆子大。一杯酒见底,李跃进拿出一个手提袋交给我,说:“你帮我们这么大忙,熟食店有你一半,挣了钱咱姐弟俩平分。”

我把手提袋放在一边,说:“大姐,咱都是一家人了,你再跟我客气,我真生气了。”

李跃进借着酒劲儿说:“你今天不答应,我给你下跪。”

她真要下跪,我忙拉住她说:“现在你挣钱了,我实话跟你说,熟食店不是我朋友的房子,房租你只付了一半,另一半我给你垫上的,以后你自己付房租就行了。”

李跃进和马晓晴都愣住了。马晓晴说:“我就觉得那地方的门店,租金不可能那么少。舅舅你真是、真是帮我们太多了!”

李跃进说:“房租我必须分担,挣了钱也必须咱俩平分。”

我不跟李跃进争辩,只是问她:“如果咱俩是亲姐弟,我帮你这个忙,能跟你分钱吗?你这样做,就是没把我当亲弟弟。”

李跃进愣住了,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马晓晴反应很快,说:“妈,钱的事别提了,你给我舅舅先存着不行吗?”

我也忙说:“对呀,你先给我存着吧,哪天我真需要了,再跟你要。”

李跃进明白我这是推辞,感慨地说:“老弟呀,这些年我和晓晴活得挺累。我们这种没本事的人,有谁会看得起我们?有谁会帮我们?晓晴这孩子跟我一个脾气,不干净的钱一分不拿。”马晓晴忍不住在一边抹眼泪,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感觉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了,忙跟李跃进说:“大姐,不高兴的事咱今天不说,你是请我来喝酒的,不是请我来听你诉苦的吧?”

马晓晴责怪李跃进说:“妈,你怎么说这些!”

李跃进似乎不吐不快,喝了一杯酒后又说:“我跟晓晴说,你哪来的福分?天上掉下这么好的舅舅。”

我笑了,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晓晴长得挺像我,在外面说她是我亲外甥女,很多人都信,她比我妹妹的女儿都像我。”

“就是呀,你老妈都说,你跟晓晴有夫妻相。”

我忙说:“我老妈脑子糊涂,见了漂亮女的,就说跟我有夫妻相。跟你说实话大姐,我真不想找了,一个人挺好的。”

“老弟,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什么帮我们?”李跃进和马晓晴都看着我,等我回答。我想了想,对李跃进说:“好人自有好报,大姐你特别善良,在抖音上看到我老妈后,一直惦记着她,每次见面都要问我老妈身体好不好,我心里很感动,善良的人自有天助。”

李跃进听了,连忙点头认可。“我心善,晓晴跟我一样,心善,善良的人一定有好报。你就一个人,家里需要帮忙,就喊晓晴去,以后晓晴就交给你了。”说完,又对马晓晴说:“上哪儿遇到这么好的人,好好照顾你舅舅。”

马晓晴已经喝得微醉,脸蛋儿红扑扑的,举杯说:“舅,我敬你一杯。”

马晓晴跟我喝酒的时候,李跃进走开了,说去厨房准备饭,其实是故意把空间留给女儿。马晓晴看我的眼神有了内容,默默看着,不说话。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忙站起来朝厨房走,说:“我去看你妈做什么饭,用不用我帮忙。”

马晓晴急忙拽住我的胳膊,说:“你别去,谁用你帮忙呀!”

我站住了,她仍旧拽着我的胳膊,轻轻地靠近我,把头靠在我的怀里。我不能强硬地推开她,那样她会很尴尬的,但我也不能给她错误的信息。我猜得出,李跃进此时一定在厨房偷偷看我们。

我大大方方地伸开双臂拥抱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我实在忍不住自己的泪水。她没想到我会流泪,惊讶地看着我,随后像拍打婴儿一样,轻轻地拍打我的后背。“你怎么啦舅,你怎么……”她停顿了一下,大概以为我被她的温柔感动了,又安慰我说,“我是个讲感情的人,会伺候你一辈子。”

我委婉地说:“晓晴,我能认识你和你妈,确实非常高兴,从此我们就是一家人,我把你当成亲外甥女,我们之间干干净净,只有亲情,这样我心里才会坦然。”

她明白了,松开我的胳膊,使劲儿点点头。

几天后,李跃进的熟食店门口,挂出了一个告示牌:“年老体弱的顾客,优先排队,孤寡老人打折优惠。”她把每天卖剩下的零碎熟食,免费送给店门前清理垃圾桶的临时工。不仅如此,她还联系了几个贫困家庭,经常给这些家庭送去熟食。她说要跟我学,多做善事。“我没你那么大的能耐,帮不了别人大忙,只能尽一点儿心。”

显然,马晓晴把我跟她说的话,告诉了李跃进,对于我跟马晓晴的关系,她有些遗憾,跟我坦诚地说:“老弟,我不是守旧的人,你跟晓晴不用有太多的顾虑,晓晴什么名分都不要,就是让她在身边照顾你。有你帮她,我心里踏实。”

她是掏心掏肺的话,我心里一暖,说:“姐,我跟晓晴的事情,你就别操心了。她是我外甥女,我肯定会一直帮她。”

马晓晴的儿子去双语学校读书后,只有周末才回家,她清闲多了,经常傍晚下班后,去我家帮忙打理一些事情。她做事很细致,人也安静,确实讨人喜欢。我去杜家疃看望王阿姨,特意改在晚饭后,这样就可以让她帮我照料老妈。有一天晚上,她跟我老妈打招呼说:“姥姥,我回家了,明天再来看你。”我老妈指着床跟她说:“你睡这儿,咱俩一张床睡。”她竟然答应了,真的跟我老妈睡一张床。再后来,她就很自然地睡在我老妈屋里,把我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了。

弟弟和妹妹经常看到马晓晴在我家里,误以为我跟她的关系不清不白的,提醒我说,如果觉得马晓晴不错,就早早确定关系,这样在一起对我的名声不好。弟弟说:“你当心被她下套了,弄得你身败名裂。”妹妹说:“我打听过了,这个女人离婚后,被大老板包养了。”

我无法对他们说出真相,只能解释说,我跟马晓晴没有任何瓜葛,我帮她儿子进了双语学校,她为了感谢我,到家里帮我一些忙。弟弟和妹妹肯定不信,换了谁也不会相信。随他们吧,我其实并不需要别人相信。

这个世界不是所有地方都被阳光照耀,还有很多阴影部分。很多事情我们只看到了皮毛,其中掩盖的故事,我们永远无法知晓。

11

一晃就年底了,距离父亲纸片上的日期越来越近,我心里有些慌张。

父亲临终前跟我说的两件事,我都替他了却了心愿,也终于搞清楚他对我老妈犯下的“不可饶恕”的错误,但一直没有破解“2023年阳历12月28日”是个什么日子,我总觉得这一天会发生点儿什么。我决定整天憋在家里不出门,也告诉弟弟和妹妹,这一天最好不要出门。弟弟带着情绪说:“你可以坐在家里不上班,我不上班谁给我钱?”弟弟和妹妹都看过硬纸片上的日期,他们谁都不当回事。

我心里忐忑不安地迎来了这个神秘的日子。早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老妈屋里看一眼,看她是否活着。我经常会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某一天早晨醒来,发现老妈在睡梦中走了。我推开老妈房间的门,就看到父亲坐在床头抽烟,他早晨醒来后,总喜欢抽一支烟再起床。老妈睡得香甜,她身边的马晓晴也没睡醒。

这时候,我很想跟父亲面对面说几句话,就像他活着的时候,我们两人在一个安静的地方对坐,说一些只有我们之间知道的事情。眨眼间,父亲从床上消失了,但我能感觉到他还在屋子的角落里。我坐在床边,看着屋子的一个角落说:“我知道你这辈子心里很苦,不容易,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父亲说:“我有什么不容易?我这辈子走到哪里都不打怵。”

“你别逞能了,我不了解你的胆?掉下树叶怕打破头。这辈子就去过北京,还去过哪里?也就在自己家院子横着走路,出了院子你就低头哈腰了。”

“造句,又在造句了。”

“你也该安心了,我会好好照顾晓晴和我姐。”

马晓晴醒了,或许她在我进屋的时候就已经醒了,听到我自言自语的话,疑惑地问:“舅舅,你跟谁说话?”

我吓了一跳,忙说:“我在想今天……你最好别去上班。”

马晓晴愣了一下,没有问为什么,点点头说:“好,我请个假。”

说完,她舒服地翻了一个身。我站起身走出房间,边走边说:“再睡一会儿吧,不慌起来,今天安静地休息一天。”

我走到客厅,发现父亲坐在红木沙发上,垂着头,看不清他的面容。我打开门,走到小院里,故意不去看小院的摇椅,但我还是感觉到了父亲斜躺在摇椅上。我心里纳闷,今天怎么满脑子都是父亲的影子。

马晓晴起床后,屋里阳气成倍增长。她穿着睡衣到处走动,满身散发出活力。我大多数时间躲在自己房间里,什么都不想做。马晓晴感觉到我今天心情不好,并不打扰我,只是尽力去替我分担家务。

终于熬到天黑,并没有发生任何事情。晚饭后,我对马晓晴说:“给你妈打个电话,问她在家干啥。”马晓晴打电话,李跃进问什么事情,马晓晴说:“我舅舅问你在家干啥?可能想你了呗。”

李跃进在家闲着,听了马晓晴的话,骑上电动车来到我家。马晓晴悄悄把她拉到一边,我能猜到她跟李跃进说了什么,一定是说我今天状态不好。李跃进只跟我打了个招呼,就去陪我老妈玩游戏了。

大约晚上十点多钟,我突然想起王阿姨,犹豫一下,给她打了一个电话。没人接。过了十几分钟,我接连打了几个电话,还是没人接。这个时间,王阿姨不会出门,怎么会一直不接电话?我感觉不正常,给杜书记打电话,让他去王阿姨家看一眼。也就过了二十分钟,杜书记回电话了,声音紧张地说:“王婶出事了,你赶紧过来。”

我失声喊道:“出什么事了?”

“你过来再说,我就在她家等你。”

我放下电话,慌张地换衣服。马晓晴在一边看到了,关切地问:“舅舅,出什么事了?”

我说:“你照顾好姥姥,我出去一趟。”

李跃进看我脸色不好,给马晓晴使了个眼色,说:“我在家就行了,你陪着舅舅。”

我赶到王阿姨家的时候,杜书记站在院子里打电话,看我走来,急忙结束了通话,对我说:“王婶自杀了,我怕他们几个儿子找事,咱俩先别动,等他们儿子来了再说。”

我急忙进屋,看到王阿姨坐在炕头,身子靠着墙,胸前有呕吐物。杜书记指着王阿姨身边的药瓶说:“喝了百草枯,兑着酒喝下的,没救,早就死了。桌子上留了一封信,给你的,但你别拿走,一定要给他们儿子看看。”

杜书记把一张白纸递给我,每个字写得很大,一笔一画写的:

老侄:

今天是我的生日。去年就是这一天,女儿接我去城里住,赶巧在早市遇到你父亲,他说今年给我过生日,早就约定在开元酒店见面,没想到他先走了。我活着多余了,再多活下去自己受罪,还要给你添麻烦。我今天去找你父亲,他答应陪我过个生日。照顾好你妈妈。

看完,我懊悔地叹了口气,泪水夺眶而出。

外面传来嘈杂声,王阿姨的儿子儿媳走进屋,杜书记把王阿姨留给我的信交给老四,小声嘀咕了一句:“四哥,看了这个,你们就知道了。”

老四看了几眼,没说话,把信递给身边的两个哥哥。杜书记小声问老四:“要不要报警?让警察来勘察现场。”

“报什么警,还嫌不丢人啊?”老四气哼哼地说完,跟身边的哥哥交换了一下眼神,冲我喊:“你在这儿干啥?给我滚出去!”

杜书记拽了我一把,我跟着杜书记走出王阿姨的院子。杜书记说:“回去吧衣作家,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但这是他们的家事,我们都不好插手。”

我无法参加王阿姨的葬礼,心情很糟糕。第二天快到中午了,杜书记给我打电话:“他们亲戚都走了,我刚从坟地下来。你过来吧,我在村头等你。”这个杜书记真是人精,他能猜出我心里想什么。其实,我就是想代表父亲,给王阿姨送个花圈。

王阿姨的新坟很不起眼,只有很小的一个坟包,新鲜的泥土湿润而油亮,似乎冒着热气。我把花圈摆放好,整理了花圈两侧的飘带,飘带上的挽联是我写的,落了我父亲的名字。

往世今生曾识我

天涯咫尺奈何卿

父亲和王阿姨从来没有华丽的表白,但他们对情感的守护却让我泪目。我希望他们在天堂能够相会,有机会真情倾诉。

王阿姨去世后不到半个月,就到了父亲周年祭。周年祭的前一天晚上,我又梦见了父亲,感觉父亲的影子像一团云雾,形状不断变化着,慢慢升腾到半空,时间很短,也就是几秒钟,就没有踪影了。我听到父亲用沙哑的声音说:“我走了。”声音像在山谷里发出的回响,波浪般消失在远处。我醒来,起身看了一下时间,不到凌晨一点,正是父亲去世的时辰。

第二天早饭后,马晓晴想陪我去坟地,我没答应。周年祭,都是直系亲戚参加,带她在身边太扎眼。我走到院子,无意中目光落在摇椅上,突然感觉很奇怪,今天早晨没见到父亲的身影啊?我停顿一下,返回客厅,沙发上也没有父亲的身影。然后我又去了老妈的房间,父亲活着的时候,跟老妈在这个房间住了好几年,他走后,我经常在这个屋子看到他的身影。

马晓晴好奇地问:“舅舅,你找什么?”我站在老妈房间,扫视了每一个角落,确实没看到父亲的影子。想到昨晚的梦,我叹了一口气,看样子父亲真的走了,他把留在家里的影子也带走了。我想,父亲留下的遗憾,我都给他弥补了,父亲应该进入通往天堂的金色之门了。“种瓜得瓜,善有善报。”我咕噜了一句。马晓晴听不明白,惊讶地看着我。老妈走到我面前,晕晕乎乎地问我:“你说,你爸爸死了?我夜里做梦,他死了。”

我吃惊地看老妈,发现她的眼神很亮,似乎如梦初醒。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老妈,于是含糊地说:“你真会做梦,你继续做梦吧。”

原本以为周年祭能来二十多个亲戚,回老家发现只来了十几个,而且大家都是来走过场的,在坟前站了几分钟就下山了。没有人哭泣,只有妹妹象征性地号啕几声,声音很快被生硬的山风撕得稀碎。

我一个人留下来,跪在父亲坟前磕了三个头,轻声说:“老爸,就此别过,来生再做你的儿子。”

不等说完,我已经泪流满面。生硬的风吹在脸上,丝丝地疼。

我在父亲坟前跪了很久,起身的时候发现天空落雪了,那种稀碎稀碎的雪,由远而近扑面而来,远处的天空迷蒙而混沌。雪越下越密集,一层又一层地铺下来,染白了山川草木,吃尽了树冠上残留的一抹绿。田野一片寂静,只剩下“扑簌簌”的落雪声。

冬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