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文艺》2024年第6期|谈雅丽:以蓝为镜之湖
谈雅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参加了诗刊社第25届青春诗会。出版诗集《鱼水之上的星空》(入选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和《河流漫游者》,散文集《沅水第三条河岸》和《江湖记》。曾获湖南省青年文学奖、湘江散文奖、冰心散文奖、丰子恺散文评委奖、东丽杯孙犁优秀散文集奖、华文青年诗人奖、红高梁诗歌奖等多个奖项。
以蓝为镜之湖
文 | 谈雅丽
来到香格里拉,当我远眺这一座座蓝湖,此时远山如黛,皑皑雪峰倒映于湖水之中。湖面映照着晴朗的蓝天,一色的水天缥缈,环抱青山白云,一切都这么和谐自由,一切也是那么清丽。只见湖光朦胧,蓝湖如镜,照着我的高原旅程,三条江水轰隆隆地从我的梦境中流过。
去纳帕海看黑颈
在悠扬的音乐节奏声中,我找到了香格里拉的纳帕海。
九月云南雨季来临,青绿的草场涨水成湖,这片充满生机与活力的草原忽然有了一个华丽的转身,变成了一座水草丰美的大湖——纳帕海。
纳帕海,藏语意为“森林背后的湖泊”,在海拔3266米高的香格里拉,一座深蓝色的高原大湖倒映着蓝天白云,水鸟在湖面展翅,骏马在湖畔吃草,大鱼在湖中游弋,这里宛如一个美丽的幻景。
当我十一月到达纳帕海时,眼前却是一座秋草枯黄、万物凋败的草原。风吹枯草,一片萧瑟。牵马的康巴汉子称它为依拉草原,他说:“你夏天来就好了,一眼望不到边的绿色草场,草原上到处都开满五颜六色的格桑花,那才美呢!”纳帕海每年冬春为旱季,湖水干涸,海子变成了草甸子。雨季蓄了水,它才成为纳帕海,所以全称就叫纳帕海伊拉草原。到底是看湖泊还是逛草原,要看季节,看你与纳帕海的缘份。
在雨季,降水丰富,复杂的季风塑造出一个光影变幻的世界,水天一线,无边无际。沿着环湖公路一直往前开,湖面飘浮朵朵白云,雪山倒映于湖水之中。人在湖畔走,如在画里游,美得不真实。但现在草地衰黄枯萎,不远处有一座马场,也是村子里的旅游接待点,村子就叫纳帕村。导游说,你们可以骑马去草原上的月亮湖,当然骑马是要收费的,每个人180元。偌大的纳帕海,如果不骑马就只能在草原上待半个小时,在草地上和三只小羊照相,摸摸它们柔软洁白的毛,或者在草原上射射箭,要不就给黑牦牛拍拍照。但人离牦牛和马都得远一点,不要站在它们身后,否则一不小心就会被它们踢倒。
纳帕海周边有10个马场,与其说是草原,不如说是被马和牛羊啃食过度的草地,到处露出黄泥与浅草。围栏围住的纳帕村,建有一座简单的牧马场,每户提供两匹马让大家骑。当然牵马的不一定是家里的劳动力,有戴着深红头巾的老奶奶,脸颊黝黑,精神抖擞;还有周末来牵马的龙多,他只有十岁,刚刚上小学三年级;也有藏族汉子,头戴呢帽手持马鞭,威风凛凛。导游只给我们半小时逗留,同伴们在泥草地上随意摆拍,但我一意往前走,我想走得更远,远离导游的视线,远离各种推销,不骑马、不射箭,我想找到传说中的月亮湖。
月亮湖在瘦小版的地图上遥不可及,但我一心想往前走,草地上到处敞放黑牦牛,星星点点,数不胜数,蓝天白云,只有这些高原之花自在悠闲。我听草原上的姐妹说,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养牦牛,要是她们去冈仁波齐或西藏拉萨朝拜,就要先卖掉牦牛,牦牛是草原上“移动的银行”,一头牛要卖一万多元呢。在藏民心中,一生必须要有一次虔诚的朝拜才算完整。
在高原的草地上行走,我气喘吁吁,但是天气晴朗,天空蓝得透亮,远处高高耸立着一座座晶莹的雪山。我数了一数,西面的石卡、时卡、辛雅拉三座雪山巍峨耸立,山顶白雪皑皑,映照着雪山之下横卧的村庄。
纳帕海属于石卡雪山景区。在香格里拉县城西南7公里处,这座雪山北与纳帕海相接,南与“三江并流”的世界自然遗产千湖山毗邻,东与松赞林寺和独克宗古城遥遥相望。西面是神秘的峡谷与奔腾不息的金沙江。最高点石卡山主峰海拔4800米,最低点纳帕草甸海拔3270米,几乎包容了滇西北“三江并流”世界自然遗产地亚高山带和高山带所有垂直带立体生态景观资源,这是它的地理知识。但此刻,雪山、灵湖、森林、草甸,这一幅完美的生态景观图就是纳帕海湿地,1984年成立了省级自然保护区,纳帕海是黑颈鹤的故乡、云南省低纬度高海拔最具代表性的季节性湖沼湿地,也是长江流域重要的生态屏障。2006年12月,纳帕海被列入国际重要湿地名录,湿地总面积达到两千多亩。保护区周边有3个行政村15个村小组700多户人家,我到达的只是其中的一个村子纳帕村。
我朝牧牛人指的方向走,寒风呼拉拉地吹到我的脸上,草甸子越来越湿润,草海里原来有许多小水沟,藏着水洼子,沾湿了我的鞋子。哗哗的雪水流到沟渠里,流到远处似隐似现的小湖中。湖水清澈而冰凉,那座小湖遥远而湛蓝。是啊,这里荒凉而大美,远处石卡雪山的雪水简直要沾湿了我的灵魂。
我沿着渠干走,在一大块空荡荡的草地上,忽然看到一大群黑漆漆的鸟儿,是乌鸦吗?我试着走近它们。它们忽地飞起来,盘旋了几分钟,像一大片黑色的云朵遮天蔽日,它们落在离我更远的草地上。其中有两只鸟儿飞得有点近,落在我眼前的黄土地上,黑色的羽毛闪着金属的光芒,在阳光下熠熠闪光,它们不是全黑的乌鸦,而是有着朱红小嘴和红色小爪,扇状羽毛展开如一片漆黑的天空的珍禽。原来是红嘴山鸦。我迅速普及了这种鸟的知识,主要栖息于开阔的低山丘陵和山地,最高海拔高度可到4500米,列入了2013年《世界保护联盟》濒危物种的红色名录。然而在这片高原上,它们铺天盖地地飞翔,数量之多几乎让人惊诧,它们是纳帕海的留鸟,像黑牦牛一样守护着这片草原。
在这群黑色的鸟儿中间,我惊奇地看见了大雁、鸿雁,羽毛鲜黄的罗纹鸭,还有脖颈修长的大天鹅。它们都是候鸟,11月从寒冷的西伯利亚飞来过冬。它们比红嘴山鸦更怕人,我一走近,它们就飞远,我一走远,它们就落在我的身后。起起落落,像是纷纷扬扬的一场大雪。我不敢惊扰它们,只用手机拍下它们振翅飞动、盘旋天空的盛景。
草地上到处都是牦牛,它们缓慢安详,和这成群的鸟儿一起安宁生活。候鸟比草原的哺乳动物更加享有天空的领地。偶尔有牵马的牧人从草地上走动,鸟儿们不惊慌,并不着急飞走,它们已经学会了怎样与人和平相处,这是人与鸟和谐共处的最好方式。
远处雪峰晶莹,雪山下横卧着一排村庄,村庄旁边是空旷的草原。沿着渠干没走多远,我看见了几座深蓝的小湖泊,它们瘦水成了一块块湖塘,丰水期,这些水塘彼此相连,变成一座湖光浩淼的大湖。在水塘边,栖息着无数的候鸟。四只黑颈鹤迈着长腿在湖边巡游,它们是大型涉禽,国家一级保护动物,通体羽毛灰白,只有头部、前颈及飞羽是黑色的。它们成群活动,栖息在高山沼泽、草甸、湖泊,主要分布在青藏高原和云贵高原。此时两只黑颈鹤伸出长颈,向着天空高歌,让我想起小时候看到“松鹤延年”的那幅年画。在黑颈鹤不远处,有一群黑色鹳鸟,健硕体大,羽毛漆黑,嘴和腿都是红色的,体态优美,活动敏捷,它们在水中走来走去,不时把长嘴伸到水中灵巧地捕鱼。黑鹳是世界濒危珍禽,属于国家一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因数量稀少,被称为“鸟中大熊猫”。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它们也把纳帕海当作了迁徙的故乡。
成群候鸟在纳帕海觅食、嬉戏、飞翔,为了不惊扰它们,我把颜色鲜亮的外衣脱掉,只穿着一件薄薄的黑毛衣,在纳帕海这座深蓝的海子边静静地走着。远处走来了牵马的牧人,不远处是吃草的牦牛。而离我更近的地方,是珍禽,是我在一生中再难以遇到的国家重点保护的野生动物。
我只想从此就留在纳帕海了,留在这片神秘的海子与草原变幻的领地,像一只候鸟,成为它们中的一员,从容自洽,与世无争。深蓝的湖面吹荡起一丝涟漪,我想,我有没有起飞的可能,但现在我想把长嘴伸进这冰凉而碧清的湖水中。
蓝湖普达措
在梵语中,普达措意为“普度众生到达理想彼岸的湖”。普达措的名字最早源于藏传佛教噶玛巴活佛第十世法王所著《曲英多杰传记》:“有一具‘八种德’的名叫‘普达’的湖泊:其湖水甘甜,清凉,柔和,轻质,纯净,干净,不伤咽喉,有益肠胃。”山上森林茂密,树种繁多,山野僻静无喧嚣,湖水明眼净心,堪称天生之“普达胜境”。2022年,普达措作为第一个试点的国家公园正式成立。
在云南这块神奇的沃土上,澜沧江、怒江和金沙江三江并流,森林、草场、大江、荒野共同构成了完美的普达措,构成了称之为香格里拉的美丽绝境。湖泊与草原相伴,群山与江流共生,宛如与世隔绝的仙境,时间用宏大的叙事将大自然的美凝固在了普达措。春天来到这里,青草初萌,野花开遍;夏天是碧草连天,连绵的草甸上牛羊成群,牧歌悠扬;如果秋天来普达措,层峦叠嶂的山丘层林尽染,五彩斑斓;初冬我来到这里,远山青黛,山上的云杉、水杉、栎树高高耸立,初雪覆盖褐黄的草原和落光树叶的森林。落雪后的两座深蓝之湖——碧塔海和属都湖,如宝镜的碎片般散落在高原,一个洁白纯净的童话世界在此诞生了。
我们到达香格里拉,登上海拔3500米高的约古宗列古城,看到一座全球最大的转经筒在众人推动下缓缓转动。金色的斜阳照着远处的群山,照着精美的庙殿,照着金灿灿的转金筒。从约古宗列古城上俯瞰整个香格里拉的全景,藏族民居的深红屋顶,层层叠叠的寺院,纵横起伏的山峦,猎猎舞动的经幡,山顶寺庙传来喇嘛虔诚的颂经声。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议,而我遥想在二十多里之外,我国第一个国家公园普达措是怎样的光景?我想象了三江并流的宏大气象,实际却只能见到两座蓝湖——属都湖和碧塔海。我一头扎进了普达措国家森林公园的幽静中。“措”在藏语中就是湖泊的意思,在气势磅礴的青藏高原,在纯净如初的香格里拉,那措、那湖、那海、那山、那草海,构成了世界上最神秘、最美丽的地理单元。
从海拔一千多米高的虎跳峡到达海拔四千多米的普达措,当我站立在普达措公园门口时,感到寒风凛冽,清冷的空气迎面扑来,轻微的高原反应令我喘气紧张。门前树立的原木牌匾上写着:三江并流世界自然遗产地,三江并流国家级风景名胜区。1988年8月1日,三江并流风景名胜区成为国家级风景名胜区,2003年7月2日,三江并流风景名胜区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自然遗产名录》。而普达措是三江并流世界自然遗产地的主要组成部分和核心区。公园规划面积602平方公里,以高山湖泊和原始森林为特色,属都湖、碧塔湖和弥里塘是她最完美的组成。
弥里塘是亚高山牧场,意为“佛眼状草甸”,像一只细长的佛眼。属都湖和碧塔海两湖相距十公里,需要乘坐不同的环保车到达。去属都湖要花两个多小时,来回行走至少两个小时以上;折回大门口再乘车去碧塔海要一个多小时。我打算整个下午都待在普达措,我的手机已经没有电了,身上的钱也忘记在酒店,我不打算拍摄湖上美景,只想在这寒冷的高原湖畔轻淡地走一走、逛一逛,“遇到什么都是我前世的缘份”。
新闻里说前几天,普达措刚刚迎接了今冬的第一场降雪。“你们早几周来就好了。”导游惋惜地说,“普过措的秋天是最美的,五颜六色的树叶,草甸上还有牧草和牛羊,但现在树叶落光,草地枯黄,只剩下一派萧瑟了。”我不知道初雪过后的普达措会不会另有一番光景。
我们在料峭的寒风中出发了,一路经过弥尔塘,看到枯黄的草甸,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冰雪,一群黑牦牛在草地上悠闲地走动,几匹山地马沿着山谷漫步。在山阳面与山背处长满了松树和栎树,向阳的一方全部生长着针叶松,背阴的一面是落叶松。松树以阳光为界划分它们的领地。阳光金黄地照着朝阳面,那是温暖而生机勃勃的样子。在落光针叶的松树上,挂着一缕缕像头发丝一样的藤丝,那是密密麻麻的长松萝。长松萝属于地衣植物,倒挂在其他树种的树皮上面,是由藻类和菌类两种植物经过漫长的演化而形成的复合体,是滇金丝猴的美食。公园内的植被以长苞冷杉为主,其次,根据不同的海拔及阴阳坡生长着杜鹃、箭竹、苔藓、忍冬、云杉、高山松、高山栎、短刺栎、红杉、红桦、山杨、白桦等。从草甸和水生植物上看,主要为蒿草草甸,水生植被主要为香满群落、光叶眼子菜群落、狐尾群落、梅花藻群落等。一路走来,我感受到了普达措丰富的植物地理。
从环保车下来,一股寒气迎面扑来,草地上覆盖着薄薄的一层雪,雪水融化成一条条清澈的小溪,沿着一条栈道往森林和湖水的界线上走,我们穿过原始森林,到达湖的另一边,积雪的山路上长满巨大的松树,一只只小松鼠在树上跑来跑去,它们溜下来,胆子很大,甚至跑到我的手上吃松果。
在属都湖畔,我们乘坐一艘蓝色小船,从湖的一边航行到到另一边。天空深蓝清澈,没有一丝云彩,但是湖水比天空更湛蓝,更深沉,这是我看到的最蓝的湖,湖面飘浮着野鸭。湖水清澈透亮,据说湖中盛产“属都裂腹鱼”,鱼身金黄,腹部有一条裂纹,裂腹鱼是云南四大名贵鱼类之一,同时也是国家二级保护鱼类之一。
夏天这里青山郁郁,原始森林遮天蔽日。湖东面成片的白桦林,山中云杉、冷杉高大粗壮,直指云霄,树冠浓绿缜密,林中栖息着麝、熊、豹、金猫、毛冠鹿、藏马鸡等多种珍禽异兽。但是现在是初冬,小雪覆盖着山林,野生动物都隐藏了踪迹。冰雪没有把属都湖冻结,它仍然波光粼粼地闪烁着,它的蓝是透彻的,无忧无虑的一种蓝。我们在蓝湖之畔走动,如行走在一座蓝色的梦境中,我们在湖的另一边下车,乘坐环保车返回大门口,看着周围的积雪、树上的松萝、草原的木屋,看着寒风响亮地吹过树梢。
我们乘车到达碧塔海,明显感觉到海拔升高,连走一步都气喘吁吁的。木栈道上铺满冰雪,道路打滑。在香格里拉众多湖泊之中,最美的要数碧塔海,“碧塔海”在藏语中,意为“牛毛毡一样柔软的海”,而“碧塔”是栎树成片的地方。碧塔海素被称为高原明珠,相传是天女梳妆时不小心失落的镜子破碎形成了众多高原湖泊,碧塔海就是其中一块镶有绿宝石的最美镜片。传说这里也是《格萨尔王传》中所提及的“毒湖”。姜岭大战至碧塔海,因冰天雪地,湖光朦胧,岭国的骑士们迫敌误入湖中而被淹没,转败为胜的姜国认为这是碧塔山神护佑的结果,便在小山上建造了庙宇。
四顾湖畔,苍松古栎,遮天蔽日,碧塔海被黛色的群山环抱,像一颗镶嵌在群山中的宝石。沿着满是积雪的木栈道走到湖畔,湖水澄澈深蓝,群峰尽映其中,在云影波光之间,水天一色,水蓝如玉。由于没有任何污染,所以碧塔海鱼类资源保存得较为完整,其中有一种鱼竟有三个嘴唇!这就是中国生物学家命名的“碧塔重唇鱼”,它是第四纪冰川时期遗留下来的物种,距今已有250万年的历史了。每年6-7月份在碧塔海还可以看到一种独特的景观“杜鹃醉鱼”,这是因为杜鹃花叶含有微毒,落到水面上后,被碧塔重唇鱼吞食,就使鱼如同醉了一般漂浮在水面上。
白云聚拢过来,湖水青蓝无邪,黄色的水草和蓝色的天形成色彩的碰撞。碧塔海的另一生物奇观是湖面上漂浮着成片生长、厚达50厘米的草排,草排上又生长着众多植物,形成一个个流动的水生植物世界。在碧塔海上,每年都会飞来国家一级保护动物黑颈鹤。它们在湖面投下了一个个优美的身影。
我在云南高地、在这片蓝色的流光上漂流。当我把星光和月色留在原地,当我离开这座以蓝为镜的湖泊后,我感到仍有湖水声从记忆的四面八方传来,那样轻柔又充满无尽的力量,这让我模糊地幻想着也许我在长鳞,能在湖水中游动;也许长了羽毛,正在天空飞翔;甚至我变成湖中的岩石,接受浪花的洗礼;或者变得清凉流动,成为一汪闪着波光的湖水,又有可能幻化成自然界任何一种生动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