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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文学》2025年第3期|杨献平:黄沙与绿洲之间(四章)
来源:《广西文学》2025年第3期 | 杨献平  2025年03月24日08:02

自我的觉悟及其他

好像都是空白。很长时间,我对自己这一感觉很是吃惊。十五年的时光,人生最初的远方和青春消耗之地,其中有诸多的烦琐、痛苦、失败、幸福和悲伤,有些经历还特别新鲜和隆重、深刻与惨烈,可十多年后,怎么就没了多少记忆呢?亚里士多德说:“记忆既不是感觉也不是判断,而是当时间流逝后它们的某种状态或影响。”他这句话好像是对的,也好像不对。一个人对自己的过往若不加审视,对于整个人生而言,它就是无效的、空白的。但更加残酷的是,即便细加审视,再美好和惨烈的“过去”也不会留下太深刻的记忆,从而用来自我反省,杜绝错误,警醒和调整未来。这大概就是人类为什么从不汲取教训,一再重复已有的错误的原因所在。

问题是,即便细加审视,当时过境迁,到底还有多少经历可以进入记忆呢?

1992年12月的那场雪好像有专属性,它只属于酒泉向北的巴丹吉林沙漠。我曾经多次状写过,至今耳边还响着雪粒在风中扑打车窗的那种啪啪声。大雪之下,我初见的西北和巴丹吉林沙漠一改昔日之荒芜,由惨烈的古战场转换为银装素裹的白色汪洋。乌鸦在光秃的杨树上挤在一起取暖,茫茫大野之间,更多的事物细碎或者宏阔地在其中静默或者暗中运动。

我没想到自己人生之初第一次远行及其停驻之地,居然是一片一个人几辈子都看不完的大沙漠,这一个荒凉浩瀚之地,位于阿拉善右旗北部、雅布赖山以西、北大山以北、弱水以东、拐子湖以南,其中有一块平地叫银额盆地。关于它的名字由来,有人说是出自蒙语,意为“绿色深渊”,也有人说原来此地有一位名叫巴岱的游牧者,无意发现了六十多个海子,“吉林”乃是蒙语六十的音译。久而久之,就传为巴丹吉林。这一说法中包含了古老的地理命名规律,凡是大地的每一处,人们总是会为之命名,用来和其他区域形成区别,利于称谓、寻找、到达和确定。

初来乍到的冬天,到处都是风,以及无处不在的沙尘和沙尘,乌鸦之外,还有诸多的小麻雀,以及红柳、马莲、沙枣树、新疆白杨、榆树和柳树等,杂草只剩下干硬的躯干,配合夕阳下落时,在狂风的鼓舞下,衬托整个大地的苍凉。后来我才知道,这巴丹吉林沙漠乃是古流沙之地,也是李陵出塞不归的道路,是弱水河曲折流经的戈壁大漠,是王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诗句诞生地,当然,还有周穆公往行昆仑、彭祖采气、老子化胡、沙僧修行等传说,也是居延汉简出土之所。于今,则是神舟号系列飞船直入太空的发射场。我在其中,与这些有关,但又无关。无论什么样的历史,后人总是在气息上与前人息息相通,但人类的历史却不一定与更多的人紧密相关,而我参与的,也会有我的某种气息存留其中。在巴丹吉林沙漠的十多年时间,我完整地把自己的青春放置在戈壁沙漠以及沙尘暴、如刀的西风和森严而又充满梦想的集体中,加以淬炼和磨砺,完成了个人世俗的“蝶变”,为此也付出了倥偬半生的年华。

个人命运的转变和递进过程中,伴随着的是青春的迷茫,再后来恋爱、娶妻、生子,也基本遵循了人类文明社会以来的“约定俗成”,这一切,我个人从来没有进行过“策划”或者说“谋划”,一切都是随心随性,没有章法。很多人说我“缺心眼”“傻叉”,那时候的我还特别不服气。吊诡的是,直到四十五岁,我才略微成熟了一些。这种“成熟”完全是心智和精神上的。之前的人生,我对自己的整个人生没有任何规划,做事不过脑子,总是感性地认知事物,不假思索地说和做。

我这样的性格,完全遗传于母亲。很多时候,我貌似在思考,其实脑子就没有运转,更谈不上深入分析,有时候貌似深谋远虑,事实上只是自我的一种想象。以至于在巴丹吉林沙漠十多年的时光里,我是靠着“傻”行走人群的,也是靠着一股子血性和孤勇,完成了人生最初的一系列动作,比如上军校、恋爱结婚、调级调职等,这一系列的人生步骤,在很多人眼里,我做得比很多人漂亮,可我一开始就没有怎么处心积虑,也不知道啥叫“谋划”“设计”,并且认为那是很滑稽的一件事。

直到四十五岁,原有的家庭分崩离析,个人陷入病痛与孤单之中,我才对自己过往的人生进行了审视,而这种审视的结果,我归结为一个主要原因,那就是没有听母亲的话。当初她劝我不要和前妻结婚,而且很坚决。我没有听她的,毅然决然地相信了自己。多年后,事实证明,母亲是正确的,因此,我悟出的道理是,在婚姻上,古老的“父母之命”肯定是有道理的,很多时候,父母在自己儿女婚配上的“直觉”绝对可靠,违背“父母之命”“自愿结合”的夫妻,如我这般的,结果占大多数。另一方面则感到庆幸,若不是这一次苦痛甚至“九死一生”,就没有我现在的新生活。而且,可能还是一个不开窍的人,一个浑浑噩噩,对天地之道、个体人生和万事万物没有一点觉悟的“愚者”,那将是更加悲哀的。

世间万物,众生熙攘,看起来纷繁复杂,气势汹汹或者暗中推动,貌似对某些事情发挥决定性作用的,那些其实都是假象,真正推动人生乃至万事万物变化和改变的,永远都不是“人为”,也不是看得见的某种“势利”,而是看不见、摸不着的那种虚无或者说虚无之中所蕴含的非凡力量。当我在《道德经》读到“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这句话时,有一种突然开窍、天光照进大脑的澄明之感。也突然明白,其实,人不可聪明,也不可早慧,人生是一场持续的“工程”,尽管每一段时光都值得珍惜,但没必要时时刻刻“处心积虑”“计算谋划”,“一意孤行”“顺其自然”更为可靠。我这不是在提供什么人生经验,而是庆幸自己验证了一条真正可靠的真理,而且是隐秘的、最真实有效的。

2010年入冬之前,我离开了巴丹吉林沙漠,乘上飞机那一刻,我惊骇地发现,自己在这里十多年的人生突然间就白茫茫一片了,唯一记得的就是那么几个人,还有一些有意思的动植物,这可能是巴丹吉林沙漠已经深植于我内心了,或者我已经成为巴丹吉林沙漠的一部分。那是父亲去世第二年。他一个苦难的人,一生都在劳作,似乎没有体验过人世间任何的幸福。他去世后,每次想起他,我就哭,有几次,在一个人的房间放声号啕,我觉得自己太对不起他了,作为他的儿子,我没有尽孝。我想孝敬他的时候,自己没能力,好不容易有一点能力了,他却转身离去。这种悲伤无以复加,好像上天决意要惩罚我,让我此后余生都要深陷于愧疚、痛苦的漩涡。

到现在,十多年过去了,每一次想起父亲,就忍不住悲从中来。父亲这个生物,他在的时候好像不觉得有什么,一旦他不在了,子女的心理和精神就处在了风口浪尖,换一个角度来看,这好像是对我的一种惩罚,让我的后半生必须在痛苦中度过,时刻提醒我无论何时何处都要心怀感恩,永远不忘自己的来处。其实我也知道,世界上这么多人,看起来面目相同,生活方式、情感需求、精神趣味也都相差无几,但每一个人的幸福和痛苦绝不雷同。叔本华有言:“不管大自然做了什么,不管命运做了怎样的安排,不管人们是谁,不管人们拥有什么,构成人生本质的痛苦是肯定摆脱不了的。”这是宿命,也是人生本有之义。我渐渐地理解了,接受了,只是,每一想起,还是忍不住悲伤。

于我而言,巴丹吉林沙漠就像是一个巨大而又逼仄的疆场,我在其中跨马征战,看起来度过了人生最年轻的时光,可也伤痕累累。想起诸多的往事,总是无语凝噎,有时候也觉得很有意思,人生本就是一种历练、一种消耗。2019年秋天,我再次结婚,次年有了二儿子可可,从这时开始,我对巴丹吉林沙漠的记忆似乎逐步清晰了一些,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跟着妻儿再回西北之故,沿途的戈壁大漠、长烟落日、祁连雪山在高处接天连地,云朵于其上俯瞰人间。

沙漠的集市与菜市场

这是沙漠与绿洲的衔接点或者说过渡带。巴丹吉林沙漠好像一张敞开的兽口,万沙静默也暗涛汹涌,它们啸聚也在吞噬。天晴的时候,站在高耸的沙堆上,就可以看到隐约在西边天空下的庞大雪山。近处的村庄被不多的杨树抱紧,棉花、玉米、小麦是主要农作物,当然还有诸多的蔬菜和水果,苹果和苹果梨(一种杂交树种果实)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数量不一的种植,产量也很大。此外,还有桃子、西瓜、大枣、杏子、李子、茄子、辣椒、番茄、土豆等水果蔬菜。

村庄与戈壁交界的边缘,泊着许多草甸子,不论冬夏,总有一些马匹和驴子在其中低头吃草,不断甩动尾巴,偶尔鸣叫几声。牲畜们看起来悠闲,这种农耕情境,很容易让人念旧。牲畜们多数时间自在,农忙时候才协助人做些活计,但它们已经很稀少了,正在被机车取代。村子里偶尔传来几声叫喊,那肯定是婆姨在训斥子女,再有一些哭声,大概是谁家的老人过世了或哪个人遭了意外事故。大多数时间,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边缘绿洲中的村庄显得小声小气,寂静若无。最热闹的时候,是每月1日和10日的集市。

春夏秋时候农忙,没啥想买的,也没啥想做的,很多人就不去赶集了。冬天,赶集是这一带人们唯一的“课外活动”。西北人普遍喜欢面食,搓鱼子、拉条子、汤面、拌面、蒸面等不一而足,早上吃中午吃晚上再吃,怎么也吃不厌,就的是生辣椒切细之后,撒点儿盐再倒点醋,味道酸辣爽口的生拌菜。

太阳出来好一阵子以后,院子里依旧冷得人直打哆嗦,冷风抱着大团尘土,在村子里胡乱奔窜。人们喂了牲口,吃了饭,要去赶集的,郑重其事地洗头洗脸,再换上一身比较干净的衣服,骑上自行车或者三轮摩托车,突突地往集市走。要是未婚丫头,穿上自以为漂亮的衣裳,脸上再擦点粉,把镜子翻来覆去地照几遍,觉得自己今天很好看了方才出门。

上午十点的样子,乡政府之外窄小的街道上人满为患,到处都是你来我往、互不妥协的讨价还价声,窄小的街道上人头攒动,廉价的商品挂在道路两边,花花绿绿,应有尽有。一些人伸出粗糙的手掌,在颜色鲜亮的衣服上摸来摸去。摊主也不计较。若是有人买,摊主立马眉飞色舞,大声宣讲这衣服怎么时髦,质量怎么好。

因为挨得近,若是节假日当地农村正好赶集的话,有时候要去一趟,买不买东西倒在其次,主要是闲逛和散心。其中一次,我混迹在乱纷纷的人群中,目光在一张张脸盘上迅速浏览,有感或者无感。走到集中最热闹的地方,无意中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趁摊主照顾其他顾客的空当,伸出鸡爪一般的手掌,闪电般地将一条内裤从货架抽下来,飞快而又笨拙地塞进了自己的对襟棉袄里。

我注意到,她两只浑浊的眼睛左右忽闪,满是皱纹的脸上写满恐惧和慌张。我当时没有一点惊诧,更没出声。我不知道老人是否第一次偷窃,但对一个老人来说,偶尔一次偷窃行为应当予以谅解和同情。这种情感虽然凌驾于法律和道德之上,但再公正的律法和高尚的道德也没有真诚的怜悯精神神圣高贵。

我正在迟疑,心里正要为她庆幸的时候,她的手又伸向一条内裤,并且如法炮制,就在她正把那条内裤往怀里塞的时候,摊主发现了,当即大吼一声,面部表情极其夸张地朝着众人喊说,贼,贼,哎呀呀,大家快来看啊,这么老的一个贼!一时间,周边的人鱼群抢食一般围了上来。老人委屈而又卑怯地哭了起来,鼻涕和眼泪弄得满脸都是。

摊主声色俱厉地喝问老人为什么偷他的衣服,老人的理由干脆而简单:俺没钱!回答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委屈,还有些理直气壮。摊主不依不饶,非要带老人去派出所。那么多人在叽叽喳喳,猜测着那位老人的住址姓名,一脸的嫌弃和鄙夷。我挤到摊主面前,拿出二十块钱,对他说,这么老的老人家了,就请高抬贵手吧!摊主犹豫了一下,看着我说,这老婆子跟你啥关系?是你奶奶还是你的娘?我怒喝一声,说,我们没有啥关系!这么大年纪的一个老人家,你就不能饶她一次吗?

摊主涨红的脸上,激烈的表情停顿了一下。这时候,旁边又有人说,是啊,这么大的年纪了,拿你一个东西也不算啥!要是自家条件好,谁会偷哩?其他人也应声附和。摊主苦笑了一声,从我手中抽走那二十块钱,看着老人说,算了,今儿你遇到好人了。

那地方名叫双城,以前是一个乡,后来又改成了清水镇。但不管名字怎么改,它仍旧坐落在弱水河畔,紧靠巴丹吉林沙漠。村庄向北更远的地方,是连绵的铁青色戈壁,金黄的沙漠,其上有风化的秃山,小的无名,大的叫合黎山。“导弱水,至于合黎”,所谓弱水,就是今天甘肃张掖、高台、金塔境内的黑河。弱水河一名出自《尚书·禹贡》。再远一点就是祁连雪山了,巍峨得像是一个结满白霜的梦幻,对于河西走廊乃至巴丹吉林沙漠而言,祁连山的雪水滋养了无数的生命,奇峰峻岭之间冰雪融化,万涓成水,经由肃南、张掖、高台、金塔等地,在正义峡转道向北,穿越大戈壁,在浩大的巴丹吉林沙漠之中,开凿出一条犹如神仙丝带的绵长河道,一直进入沙漠核心,即今之内蒙古额济纳境内的居延海。

弱水河由此再向北数公里,就更名为额济纳河了。

再些年,单位在西门新建了菜市场,但很简易,那里以前是荒滩,芨芨草尤其茂密,红柳丛中时不时蹿出野兔和野鸡,其间还长着几棵沙枣树。临近村庄的盐碱滩上,残存着几面海子,不大,边儿长着茂密的芦苇,一丛丛簇拥在一起,苍翠、摇曳,充满动感,尤其芦花飞扬的季节,好像整个大地都在被风提着耳朵不住摇晃。湿润的沙土地上,有人种植了枝条绵细、长相窈窕的红柳,任由它们和沙蓬、蓬棵、芨芨草等草本植物一起,混杂着生长,春天荣、秋时枯。

我很少去菜市场,自己不起灶做饭是主要原因,单身年代,只要还有吃的喝的穿的,就不会太过操心。偶尔去一次菜市场,也都是在夏天,买些西瓜、白兰瓜、香瓜、黄河蜜、哈密瓜、甜瓜、葡萄和杏之类的瓜果,回来尝鲜或解渴。

沙漠地区的水果每一种都甜,甜到了每一根神经的末梢,也甜到了灵魂深处。西瓜沙甜,哈密瓜蜜甜,白兰瓜糯甜,李广杏心甜,苹果梨脆甜,如此等等的瓜果,吃得人满身心的甜意,而且很解渴。有一年夏天的正午,我们几个冒着杀人的烈日,奔腾到菜市场,买了两只大西瓜,让卖主切开,蹲在流水的水渠边上风卷残云,一扫而光。

贩菜卖菜的人越来越多,小贩们眼里堆满乞求,一张嘴巴甜得像喝了两斤蜂蜜。时间长了,家属们也都了解了小贩们的脾性,小贩们也了解了她们的脾性。有头脑灵活嘴巴甜的小贩,见有人来到摊子前,男的张口就叫首长,女的叫阿姨、嫂子、漂亮姐姐或妹妹。买菜的时候,小贩们会说,哎呀,你们工资那么高,买点小菜算什么,天大地大,吃最大!如此行话,张口就来。嘴里一边说,一边把茄子、黄瓜、空心菜、冻虾、螃蟹、牛羊肉、牛蛙以及各种水果、稀有蔬菜等一个劲儿地向你推荐。

菜市场的小贩大都来自河南、陕西、甘肃等地。时间久了,菜市场不只是各种肉类海鲜蔬菜了,有人趁机开起了服装布匹、粮油鸡鱼、当地特产等门店。人多空间小,小小的菜市场货满人满为患。一年多后,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鞭炮声,后来,我才知道,又一座新的菜市场竣工了,有关单位贴了海报,定于某年某月某日召开新菜市场房屋招标大会。想做生意赚钱的人趋之若鹜,个个精神抖擞,一大早就跑过去,以期能够租赁到位置最好的店铺。

几年后,我也结婚了。居家过日子,必然要和菜市场发生关系。人张着嘴巴,就是要不断往里面塞东西的。新菜市场红砖白灰,房屋高耸,两排之间砌了长的水泥台子,左右勾连,宽敞又整齐,且做了顶棚,一色的钢筋,上面覆着坚硬的蓝色塑料板。不到一个月时间,各家门面齐整,贴了红纸金字对联,有的还挂了彩灯。远远望上去,果真一派繁荣昌盛的好景象。

如此一来,菜市场更像菜市场了,以往想吃吃不到的东西接踵而来,大虾、大闸蟹张牙舞爪,勾引欲望,侵蚀腰包。但我本人不喜欢海鲜,倒是家属和孩子喜欢吃。这大致是生活在内陆人的通病,气候决定了味觉和饮食习惯。就像在巴丹吉林沙漠,食物单调,但有嚼劲儿、顶饿,比如手抓羊肉、散养鸡、牛肉等,当然还有各种面食。

蔬菜和猪肉仍是主题,先前只有两家在卖,一夜之间,剧增到十多家。小卖部数量更多,粮油店也不少。后来又有了三家诊所、两个理发美容店和五家餐馆。以前到中午就冷清得只剩下鸡叫鸭喊的菜市场依旧热闹非常,操着各地口音的贩子们拉帮结派,闲暇时候聚在一起宇宙人类、天南海北地聊些趣事儿,一个个快乐得东倒西歪,不知今夕何年。这一种热气腾腾、活色生香的现实生活景象,中国各地可谓处处可见,而在巴丹吉林沙漠,却时常让我凭空产生一种海市蜃楼般的感觉。而这时候的巴丹吉林,依旧在夏天里热浪腾腾,远看的沙漠戈壁好像一片水光潋滟的汪洋,而在它的更深处,海市蜃楼正在大片虚幻地涌现。

崭新的生命如此生动

他出生,首先看到人工荧光。而我出生的第一眼,看到的却是一盏煤油灯极其有限的照亮。时代进步,但崇尚自然和热爱科技,都是美好行为。因为他的到来,我变得忙碌。每次到婴儿特护室,只是看看,从没有仔细端详过他。第三天,生他的人的刀口开始愈合,速度快得叫人惊异。起初我想,小腹的一处被刀子划开,取出一个崭新的生命,再缝合起来,可能需要很长的时间,疼痛和痕迹才会消失。

老人说:一旦把肚子打开,就是放大气了!所谓的“大气”就是生命与生俱来的元气和精气。事实上恢复得很快。第三天出院,回到家里,我才细细端详了他。我惊羡于他身体的柔软,黑珍珠的眼睛、胡乱蹬打的腿脚和舞动的双手。他全身像一团新鲜的棉花和丝绸,轻轻的、润润的,托在掌中,令人顿生傲视世界的快感。他的脖颈总要有所依靠,头颅顺着抱他的人的胳膊扭动。躺在床上的时候,他自己也会转动,从枕头这一边扭到另一边,目光跟着我们的活动而活动,有时候会微笑,嘴唇张开来,一边微微上提,到第十天,他已经可以咯咯地笑出声了。

脐带慢慢回缩,不经意间,前天还露在肚子外面好长一段,第五天已经全部消失在肚子里面。他的头发足有一寸长,黑黑的,头顶以后的毛发尤其茂盛,前额处稍微稀疏,额头微微凸起,太阳穴饱满;脸庞方圆,下巴圆润,可放几枚硬币。小手白皙,手指细长,软软的指甲长得很快,两天不剪,就有了“锋刃”。

每次他都吃得很多。我溶了葡萄糖和奶粉,用奶瓶给他喂食,他毫不客气,嘴巴嘬住奶嘴,大口大口吸食。两腮的肌肉一耸一耸,翕合有致。房间很静的时候,可以听见牛奶在他肠道里的响声,咕咕咕咕,似乎旱苗饮水。由于个头较大,他一次要吸食四十到六十毫升的奶汁。我惊羡他的好胃口,但不用担心他吃得过多。

每次,即使吃得饱了,他也不拒绝,只将奶嘴含在嘴里,头颅左右摇摆,用舌头舔着玩耍,再不吸食。即便不小心吸了,也不下咽,用舌头将浓浓的奶汁推出嘴外,嘴唇顷刻变成了白色。我们用专属于他的小毛巾擦掉,他不反抗,本来摇摆不定的头颅停下来,待我们小心地替他擦了,再恢复原来的动作。

吃得多,排泄也多。起初,他排出金黄色的粪便,一粒一粒的,像是轧碎的玉米粒,没一点臭味,大概是还没完全适应母腹之外的生活,他的吃和拉没有形成规律,有时候一天拉十次左右,有时候会少一些,小便更经常,有一点就排出来。

这是本能,本能就是命令。

他睡的时候很多,睡姿宛如大人一般,每次,他都要摆造型:一只手半蜷着,若即若离地放在脸庞一边;四肢伸张,分别朝向四个方位;一条腿蜷着,一只手伸在脑后,脸庞微微倾斜;两条胳膊紧贴上身,两腿蜷住,脚掌对脚掌。每次看到他的睡相,我就发笑,想上去亲他一口,可惜他太小了,我口中说不定有什么病毒,对我没事,对他可能造成威胁。我只好躺在他的一边,用手掌支着头颅,静静地微笑着看他。时间久了,他似乎有所发觉,鼻子里面发出哼声,发怒的样子,四肢和头颅一起动弹,很惬意地伸懒腰,身体扭动起来,像一条虫子,他一只脚一蹬,整个身体就转向另一边,把我晾在那里,他则再次舒展身体,鼻子里又传出均匀而短促的呼吸声。

吃奶的时候,他不允许动他的小鸡鸡,我想把尿接在纸杯子里,省了反复搓洗尿布的麻烦,他好像意识到了我的偷懒行为,坚决不答应,我把杯子悄悄地伸在他小鸡鸡下面,他觉察到了,正在吃奶的嘴巴忽然停下来,但不离开乳头,鼻子里发出轻微的怒哼声。

时间长了,我观察出一个“真理”,每次撒尿,他的小鸡鸡会自然翘起,说不上怎么坚硬,但可说得上迅速。它一翘,尿就喷薄而出,他尿得很高,我称之为“高射炮”,他尿出来了,我们猝不及防或急忙接在杯子里,他不管,小鸡鸡缩回原来的模样,除了睾丸上有几粒水珠,就跟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

他姥姥说,小孩的尿液是一种药材。为此,我查了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其中说,“人尿,也称轮回酒、还元汤。入胃,能游溢精气,上输于脾,脾气散精,上归于肺;通调水道,下输膀胱。……以童子尿最佳”。按照民间说法,人浑身是宝,精血、骨头、毛发、粪便和皮肉等,《药》里的华老栓不是用革命志士的血蘸了馒头给自己患肺痨的儿子治病吗?

他哭的时候很少,但有时候哭得莫名其妙,时间久了,难免让我窝火,但再恼怒,也不可以和婴儿计较,如果他有自理能力,我们再想要他哭他都不会哭了。他哭的时候,我和其他家人轮流抱他,在地面上走动,嘴里不停地哼着,对着他说一些安慰的话。大部分时候他听不懂,可他会停止哭声,眼睛盯住我们的嘴巴,不明所以地看,那眼神,像是要从我们嘴巴里面掏出些什么似的。看了一会儿,他可能觉得无味了,说话也没什么新奇的,就把眼睛一闭,嘴巴一咧,做出一副痛苦表情,哇哇的,继续刚才的哭声。

满月的前几天,他的食量和排泄次数逐渐减少,并有了规律,哭也少了许多。晚上和我们一起睡觉,尿了自己就哼哼,把我吵醒,给他换尿布,我们还没爬到床上,他早已呼呼有声了。他的大便每天大致在中午和晚上八点左右。白天他大多时间醒着,睁着眼睛,不时发出短促的哼哼和哭声表达意见。我们把他放在床上,他一个人伸胳膊蹬腿,头颅磨蹭着枕头,东张西望,一会儿看看屋顶,一会儿看看墙壁上的风景,一会儿冲我们笑笑,一会儿使劲儿翻身。我们装作不理他,他四处寻找什么,看我们不在身边,就哇哇哭了起来,我们赶紧来到,他则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在自己的小床上重复并不断发现着属于自己的乐趣。

来看他的朋友都说,这小孩一天一个样儿,长得太快了。也许就在身边的缘故,我们不觉得他有什么变化,只是皮肤更为光洁白皙了,体重和身体长度缓慢增加。

我给他取名叫杨锐,小名巴特尔。那时候,我特别喜欢蒙古族人,希望他将来也能够像个英雄,在这世上,做个生活的、精神的英雄,不仅自己可以立身立业,而且能够为更多的人做点有益的事情。如果不能,我觉得也没什么。有句老话说,天不生无用之人,我相信他也会有自己的人生和命运。

等他长到三岁,我们的年轮就又多了三个轮齿,他走向茁壮,我们逐渐变老。生命其实并不遥迢,更像是一次短途旅行。而人生人、抚养人、培育人,不仅是天性和本能,更多的时候,是一种无可逃避的责任和使命。

沙漠的修行

哦,远处的戈壁上有一个小红点。在巴丹吉林沙漠,其实这不算什么景观。但对于几个在瀚海中行走多日,干渴、孤独、恐惧,甚至绝望至极的人来说,任何引发眼睛联想与惊奇的景象都预示着生机。果不其然,几个人踉跄跑近,却是一位红衣喇嘛,兀自坐在一棵绿叶稀疏的沙枣树下诵经。

人是这世上最大的生机。在这位僧人附近,他们果真找到了水。

与此情况相同,距此一百多公里的沙漠南边,有个地方名叫石头城,蒙语名字叫“海森楚鲁”,巨大旷野之中,散落着无数巨大的石头,有状似巨龟的,如马奔腾的,好像大象奔跑、狐狸望月的。这些形状不一的巨石之下,居然也有一汪泉水,从一块状似犀牛的巨石下滚冒而出。

当地牧民称为苇杭泉。

苇杭泉向北五十公里,有一片牧场,名叫古日乃苏木,面积一百多平方千米,四边是汹涌的沙墙,更远处的沙漠浩荡无极,俨然死亡之海。

因为有一些泉水,古日乃牧场芦苇丛生、马莲草遍地,偶尔可以看到楚楚动人的马兰花和野菊花,黄羊、骆驼、驴子和蒙古马在其中漫步。牧场边缘,有一条废弃的铁路,蟒蛇一样伸向蒙古国边界。有一年我到这里。在一个名叫巴根的牧民家里喝水,吃酸汤面片,还有手抓羊肉。巴根宰杀羊只的方法很简单,即从一大群羊中捉出一只,当场杀掉、剥皮,就丢在清水锅里,大火烧两三个小时,捞出来,切割,再加上蒜瓣、盐粒、小葱就可以吃了。

在牧场,吃肉必须喝酒,喝酒就有歌声,虽然常年在沙漠核心,但牧人的歌喉依旧辽阔深厚,没有受到缺水的丝毫影响。在歌声中,谁不沉醉谁就是虚伪的人。

在古日乃,我醉倒过无数次。每一次醒来,都会心情激越。牧民的旷达、鲁莽和拙朴性格是最美的,也是大多数人所缺乏的。

去得多了,我还认识一个叫青格乐的女子。她说青格乐的意思就是青天。跟我说话的时候,她穿着民族服装,把头抬向天空,脸上有些笑意,还有些惆怅。当地牧民所说:谁成为她的女婿,就会获得上百峰骆驼、几百只羊,当然还有毛驴和狗。那是一种游牧的习俗。很多时候,我想象着自己和一位蒙古族女子,骑着花斑马,在青草稀疏、四边黄沙雄视的古日乃草原放牧。那里天空永远是湛蓝的,云朵永远都是柔韧的丝绸的模样。

穿过巴丹吉林沙漠西部,向北,黄沙堆积,浩瀚无际,以坚挺的乳房的形式,与幽深的天空两两相对。到达来呼布镇,蓦然觉得,这又是一片绿洲。但也极小,与汉唐时期的水泽之国、居延粮仓有着天壤之别。小小的居延海在唐代诗歌中占有巨大分量,王维就是在这里写下“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可现在的居延海,只是一个小小的湖泊,涟漪不断的水面清澈湛蓝,好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在四面低矮的丘陵当中,与天空相互照见,用极小的水意,对抗风沙乃至整个巴丹吉林沙漠。

这里残存了大量的胡杨,这种远古的柳科树种,已经濒临灭绝了。每年十月,这里的胡杨林美丽至极,天地金黄,宛若天然的宫殿与洞房,世上所有的王者与相爱的人们,在这里都会得偿所愿,美好幸福。

有几次,我到胡杨林中去,在干燥的白沙与红柳树之间,从金色的叶子缝隙看到深得让人心神俱空的天空,天空上流云极少,丝状的几朵一动不动,好像仙女们遗弃的手帕。飒飒的风不断摇动大地黄金的门铃,恍惚中,似乎有无数道门开启,有些事物进进出出,好像精灵,抑或这片沙漠过往者的灵魂。更有些时候,一个人坐在干枯的胡杨树桩上,闭上眼睛冥想,不一会儿,无数的人们接连出现,有骑马挥刀的、翩翩起舞的、跪地仰望的、驱赶羊群的、骑驼缓行的,甚至在黄沙窝里四目相对的、用胡杨叶子喂羊只的、拿弓箭射杀鸟雀甚至鹰隼的……那种景观,贯穿了额济纳以及人类所有的历史以及历代民众的生活图景。

沿着平展宽阔的公路回返,弱水河畔到处都是路博德督军修建的烽燧、侯官府以及附属的军事设施,破旧的城堡在大漠中苍凉,唯有日月星辰清楚它们的历史,也见证过它们在时间之中的更迭与变迁。我在这里已经很多年了,日夜被弱水河滋养。长期在沙漠的生活算是一种修行,一种由外而内的塑造。沙尘暴频繁,即使白昼也昏黑如夜,犹如万千奔兽在天地间驰骋,万物齑粉,一切都被毁灭了。但当风暴自动关闭暴力的时候,这片沙漠风清气朗,能见度极高。尤其硕大的月亮,向下的光芒总是照彻灵魂。

到2010年,我在巴丹吉林沙漠正好生活了十八年。沙漠于我,彼此已经是骨子和灵魂里的了。一个人在瀚海当中,可以忘掉自身以外的世界。在沙漠,一个人可以确切无误地找到自己,自己看自己都极端清晰。我记得,很多年前,老家的一个朋友笑着对我说,沙漠太可怕、太艰苦了,一辈子都不想去!我也笑笑,对他说:不去沙漠,就不知道紧凑的现实生存之外,还有一种辽阔;在庸碌日常生活背后,还有一种洞彻灵魂的博大与安静。

【作者简介:杨献平,河北沙河人。先后从军于巴丹吉林沙漠和成都等地。作品见于《天涯》《中国作家》《人民文学》《芙蓉》《花城》《江南》《山花》等刊。曾获全军文艺优秀作品奖、首届三毛散文奖一等奖、首届朱自清文学奖散文奖、第二十届百花文学奖散文奖、四川文学奖等。主要作品有“巴丹吉林沙漠文学地理”系列《沙漠里的细水微光》《沙漠的巴丹吉林》《弱水流沙之地》,“南太行文学地理”系列《生死故乡》《南太行纪事》《自然村列记》《作为故乡的南太行》《故乡慢慢明亮》,“成都笔记”系列《中年纪》《成都烟火日常》,和多部长、中短篇小说以及诗集等。现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