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2024年第11期|郭宏冰:茅山行
郭宏冰,中学语文教师,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签约作家。2009年开始小说创作,在《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原创版》《雨花》《青年文学》《红岩》《时代文学》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三十万字。
茅山行
郭宏冰
一
广德排档成为了我们的固定聚会地。
饭店是小刘爸妈开的。小刘是代课老师,教美术的。我教过小刘,是他的美术老师。所以饭店开张,他先请我去搓了一顿。
饭店在加油站旁边,沿街的老居民屋开凿出来的,面积不大。迎门是一字形柜台,后面支起一个简易的酒柜,上面摆放着林林总总的酒,单看酒瓶,就知道不贵。四张木桌交错摆放在厅堂里,往里走,是厨房和卫生间。然后就是胶合板隔出的两个单间,一间面对厅堂,一间正对厕所。我们每次都坐面对厕所的那间,喝酒的间隙,总有股说不清的气味飘散过来。这个时候,我就希望狼哥能点根烟压压这味。但狼哥是个不解风情的男人,他总是在该点烟的时候,张罗着倒酒或者说些不合时宜的话;不像小刘,小刘是个暖男,只要我说去吃饭,他总会留个包厢给我。人家做事仁义,我们也不好意思介意味不味的了。
我本意是要照顾小刘生意的,人家请我吃了饭,我总要表示一下,于是就给兔子打电话,让她带上朋友来喝酒。我没有指名道姓让她带谁,她是我的朋友,谁是她的朋友我可管不了。管也没用,使不上劲。
第一次去广德排档,兔子带去了狼哥。我跟小刘介绍,这位是兔子,这位是兔子的朋友狼哥。兔子没说什么,狼哥主动凑上前握住小刘的手,你好,我是兔子的男朋友。我和兔子对望了一眼,传递了一些只有我们俩能懂的信息。小刘拉过身旁一位大眼睛美女介绍,这是我女朋友,小吴。然后看向我,这是冰姐,我高中的美术老师。
我们五个人坐下来吃饭,狼哥比往常亢奋些,喝光了我带去的两瓶红酒,又去酒柜上拿了几瓶江小白。小刘的女朋友只肯喝雪碧,不说话时会默默地观察我们。小刘不关心我们,他的注意力都在他的女神身上,一会儿倒饮料,一会儿夹菜,殷勤得过了分。狼哥端起酒杯,醉眼迷蒙地看向女神,美女,我怎么感觉在哪见过你?小吴没搭话,端起雪碧抿了一口,算是回敬。
她是电视台的主持人,做娱乐报道的。小刘说话时,语气满是自豪。她身边的美女剜了他一眼,那眼神像说,就你话多。
狼哥打了个哈哈,难怪我看着眼熟呢。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兔子问。
这还用问吗?肯定是缘分呗,像我们一样。狼哥抢答道。
小刘这次不敢多说话,温柔地看向女神,等她发话。
画展上认识的。那个女孩说。
我就说是缘分吧。狼哥问,什么时候结婚?
兔子拉了他一把,说,你是不是喝多了?
不是,我没喝多。我就是说这个婚姻啊,女人没有这个婚姻,就没有安全感。我和兔子下半年结婚,你们都来。说完他又举起了酒杯。
我用口型问兔子,他离婚了?兔子摇了摇头,随即端起酒杯:来,敬敬你们两个年轻人,为了爱情。
两个年轻人也端起酒杯,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狼哥大着舌头问,怎么不带我?
兔子的脸突然沉了下来,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这顿算散伙饭。
二
散伙饭之后,我、兔子和狼哥又在广德排档吃了几顿。小刘没有出现,她妈隔着柜台跟我讲,王老师你劝劝他,那个女的不适合他。
兔子比我爱八卦,故意说,我看他们俩挺般配的,郎才女貌。
小刘他妈就告诉我们,那个女的是离过婚的,而且还有一个孩子。
我们两人对望了一眼,惊讶地表示看不出来。这倒不是恭维,那天她穿了一件露锁骨的小黑裙,身材曼妙,凹凸有致。兔子后来还在电话里跟我讨论她的腰,说她是典型的A4腰,盈手可握。
我问兔子跟狼哥怎么样了,她含糊其辞地答我,就那样呗。我也不愿意管他们的闲事,就不再追问。只是三个人再相聚,喝酒之余,总有点意兴阑珊。
我不喜欢狼哥,狼哥也不喜欢我。三年前,他俩刚谈那会儿,我给狼哥打过一个电话,怒气冲冲地质问他什么时候离婚。他说孩子高考完就离。我说你骗鬼去吧,你能离婚,你能离婚我就是你孙子。他说,我们的事你少管。我说,你算什么东西,你才认识兔子几天?后来不知道是谁先把电话挂了,反正从那以后我们就结下了梁子,偶尔一起喝酒,即使喝高了,也防着对方三分。
处不出感情还要一起喝酒,因为他没离婚,兔子也没跟他分手。最重要的是我们仨都是耐不住寂寞的人。
我和兔子是十年前认识的,那会儿我还没离婚,她也正跟她前夫腻歪着。那时我们也就小刘那么大,我为了爱情来到这座城市,她也差不多。我们被组织者召唤到一座山的脚下,她和她前夫手拉手出现在了我和杨杰面前,他们穿的登山服、戴的遮阳帽都是情侣款的。我掐了一下身边人,努嘴道,你看看人家。杨杰不屑一顾,有什么好看的,假模假式。我回他,就你最真了,让你陪我爬个山比死还难。他脸一沉,最烦你这样,死了活的。
那次爬山,还没到半山腰,杨杰就说肚子疼,然后到处找厕所。我说,这荒郊野岭的哪有什么厕所,你就地解决一下算了。他坚决不肯,坐在一块石墩上不肯起来。没办法,我说我自己上去了,难得出来一趟,我不想半途而废。于是我就尾随着兔子两夫妻的屁股登上了山顶,在山顶上,为了拍照我还主动搭讪了他们。闲聊时,发现兔子老公和我老公居然是小学同学,不在一个班上,隔壁班的。下山接上杨杰,四个人就熟络起来,然后就自然而然地一起去吃了烤肉。
那一年,我二十五岁,兔子二十四岁,觥筹交错间,我了解到原来兔子和我一样,都是外地的媳妇嫁给了本地郎。我们欢笑着举杯祝福彼此的爱情,并不能想到十年后,我们都成了单身女人。
三
我一直很想问杨杰,再婚有意思吗?我的意思是跟其他女人过日子是不是就能过出一朵花来?我没好意思问出口,他倒是大大方方地问过我,和我离婚,你后悔过吗?我干脆地答,滚蛋,后悔你妹!
说实话,我后悔过。不止一次地,在午夜惊醒,我都会下意识地摸摸枕头,真的就只剩下了一个枕头。我枕了四年的手臂,此刻正埋在另一个女人的秀发下……想到这里,我会难过,但也会很快安慰自己,都过去了,没什么。但只一会儿,我又会问自己,当年的你就不能忍一忍吗?大多数女人能忍下来的事,你为什么不能?这个时候,后悔就像一把利剑,咻的一声出鞘,刺穿了午夜的宁静。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傍晚,我坐好了双月子,带着小勇回到自己家中。说实话,我并不喜欢小孩,养个小孩太不环保了,何况那段时间我对人类的审美彻底绝望了——我画不出好看的画,也开始质疑那些大师的作品,甚至觉得一切以美为名的艺术创作都是对自然的亵渎。反正在我意志消沉的时候,小勇来了,我说我不想要这个孩子,他来得不是时候。杨杰却说,少矫情,我喜欢孩子呢。听了他的话,我咬了咬牙。我爱杨杰。我不知道爱情能改变什么,但它至少让我生下了这个孩子。
那个傍晚,我抱着孩子回家了,带着一点激动和害羞,毕竟我们已经有几个月没在一起了。家里收拾得很干净,很显然是为了我专门收拾的。床单换了,小床也铺好了,我放下熟睡的孩子,躺在我们的婚床上,一股熟悉的气味就温柔地包裹了我。
晚饭是杨杰做的,大学毕业后,他考上了本地的公务员,在水利局做一个小科员,说来体面,工作也清闲。我能感觉到,杨杰看我的眼神有一点不一样,吃饭时,他不断地暗示我,一会儿早点洗洗上床,你也累一天了。
晚饭后逗弄了一会儿孩子,杨杰就放下手机去洗澡了。我给小勇喂奶,他放在茶几上的手机突然叫了起来。怕吵了昏昏欲睡的小勇,我果断划掉了,一个没有备注的号码。一分钟后,一条短信发了过来:“今天不方便?老婆回来了?”隔了几秒,又发过来一条:“我和你,就像天使与海豚。”
男人可能永远都想不通,女人的直觉,那是造物主赋予她们的特殊才能,并且我都怀疑,这种才能是为应对男人才产生的。我拿起杨杰的手机,划开了他的密码(他每次都躲着我,而我早在不经意间看到了),点开微信,点开通讯录,输入刚才打进来的手机号码,不出所料,一个女人的头像跳了出来。顿时,我的血脉偾张,头脑空茫,我用颤抖的手指点向了对话框。
四
自从广德排档成为我们的聚会地,每周都要搞顿酒,有时也搞两顿。这天兔子没带狼哥来,带来的是罗生。罗生跟狼哥不同,他不抽烟,也不会跟我计较谁少喝了一杯、谁多喝了半杯。反正他酒品好,谈吐也有趣些,但我对他的好感,也许源自他异乡人的身份。几乎每一次,酒过三巡,我们仨都要齐声吟诵一遍“同在异乡为异客”“同是天涯沦落人”。那天也是各种酒都上桌了。没断片前,我还能跟他正常交流,我问他老家哪里的,他说安徽。我又问他,你看过电影《罗生门》吗?他摇了摇头。我说你的名字让我想起了那部电影,那是一部充满了谎言的电影。话匣子打开后,他给我讲了他年轻时第一次请他老婆看电影的趣事,电影演了啥根本不记得,一整晚的注意力全放在他老婆细葱一样的小手上,想牵又不敢牵,不敢牵又想牵。我们借着酒意笑成了一团,后来我问了他一个问题,你还爱你老婆吗?他半天没作声,气氛瞬间降至冰点。后来他支支吾吾地解释说这中间发生了很多事。我突然就生气了,那你解决完你的破事再来招惹兔子。他不生气,就像一个久经世故的老人看着一个孩子。他说冰姐你喝多了,我和兔子只是普通朋友。我说,呸,我比你还小呢,谁是你姐。
再次见面,我和罗生都有点尴尬。可酒是个好东西啊,两瓶汾酒下肚,气氛又玄妙起来。不知道谁提起了旅游,然后兔子就问罗生,你能不能陪我去趟茅山?罗生没问为什么去茅山,而是问,什么时候?兔子说,这周末就去。然后她又问我,你去吗?我没说去,也没说不去,只是有些难过,一年又过去了。
每年四月,兔子会吃斋戒酒一个月。我从不觉得她是个懂事自律的中年妇女,但是在这件事上她认真得可怕,这样算下来,有七年了吧。
我和兔子是同一年离婚的,我在年头,她在年尾。第二年,我们开始结伴旅行,利用所有的节假日,天南海北任我行。我们俩都挺爱旅行的,我爱看风景,爱山,爱水。她爱旅途中的不确定性,或者叫意外。比如胖子就是我们在旅途中遇见的一个意外。那一年我们在宁夏,想从银川包一辆车去看岩画,司机跟我们商量,愿不愿意拼车。我不愿意。兔子问是帅哥吗,司机说,你看看就知道了。然后一个身材矮壮,五官还算清秀的男人就出现了。为了让我们安心,他出示了自己的身份证,身份证上显示了两个信息:一、我们是同龄人;二、他居然也来自L城。不用想,这个车肯定拼了。然后兔子就跟他聊了一路,从西藏云南一直聊到巴塞罗那和罗马,然后他们就决定第二天一起去沙漠露营了。决定好了,兔子问我意见,我说有没有危险?她说,你放心,他会安排的。那语气,那感觉,就像那个刚认识的男人是她的老公一样。兔子是个聪明的姑娘,我不明白她是离婚之后变聪明的,还是一开始就很聪明。我很宠她,是因为我对她一直怀有愧疚感。在我离婚后,当她跟我描述她老公的异常行为时,是我指点了她,我说你是不是该查一下他的手机了。这种感觉就像是蓄谋要把她拖下水。年底,她也离婚了。兔子安慰我说,不是谁的原因,也不是什么手机,就是不爱了。然后她问我,你还爱杨杰吗?这次我没有撒谎,我说不知道啊。
越野车在沙浪中穿行,一会上,一会下,一会被狠狠抛出去,一会又被用力拽回来。我已经快被颠吐了,兔子和胖子却很亢奋,一路大喊大叫,像两个坐过山车的孩子。我们到了宿营地,参加了一个篝火舞会,吃了两块半生不熟的羊排,租了两顶帐篷,准备休息。沙漠露营的固定项目是看星河,那晚天气不好,没看到几颗星星。我们仨坐在篝火旁聊天,其实是他们俩聊天,我疗伤。大漠孤烟,让我怀念起了我的故乡,一样地辽阔,一样地壮美,我那深情的东北雪原曾经迎接过一个少年的脚印,他拎着两瓶茅台和一条玉溪烟,千里迢迢地赶到我家提亲。我穿着厚重的棉衣在火车站等他,他穿着一件薄薄的西装,却来哈我的手。我说你的羽绒服呢,他说下车时看到一个乞丐,这冰天雪地的,做流浪汉容易吗?我大喝道,你给他了你怎么办,准备冻死吗?他过来抱住我,呵呵,我不是有你吗?
我也曾经尝试过,为了孩子忍下来,任凭时间流沙一般地冲刷我,然后慢慢地在鸡零狗碎的日子里安抚自己。可是,很抱歉,我真的努力过了,我没有做到。
五
从宁夏回来后,兔子恋爱了,对象就是那个矮壮且浪漫的胖子。那是兔子离婚后的第一段恋爱,这似乎也为兔子以后的恋爱奠定了基调——她找的那些男人我一个也看不上,他们都是有家的。
但在兔子心里,胖子是不一样的。她每次喝多了酒都会振振有词地跟我保证,胖子是最爱她的男人,他一定会为她离婚的。她信誓旦旦地重复道,他一定会跟我结婚的。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对于一个故去的人,我所有的质疑都缺少敬意,但喝高了就管不了那么多,我会借着酒劲问,我就问你他离婚了吗?他有没有为你离婚?兔子从不正面刚,她只会装傻:他死了,能怎么办?他死了呢。那你拿什么证明他爱你?他带我走过很多地方,为我做过很多浪漫的事……我打断她,但是他没为你离婚。我步步紧逼,无非是想让她清醒过来,我没法告诉她,那个我们共同认识的胖子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男人,而且还是个有老婆和孩子的普通男人。我之所以不愿意戳破,是怕她难过,毕竟她陪我走过许多路,喝过许多酒,流过数不清的眼泪。
我不了解兔子。胖子查出肝癌晚期住进了上海的医院,她突然打电话给我,让我陪她去南京喝酒。从地理位置上讲我确实应该答应她,我们生活的L城是三省交汇处,胳膊腿伸一伸就能够到别的省份去,所以去个南京不是大问题。但我已经有一年没联系她了,就因为她违背了我们之前的约定。离婚后,我们曾相约要好好生活,找个爱我们的男人好好过日子,一定不要破坏别人的家庭。可她却跟胖子好了,我不能接受。断绝联系的那晚,我们又喝得大醉,可能是因为酒,我的语气显得特别地义正词严,你为什么非要破坏人家家庭呢?然后她也义正词严地反问我,别人能绿我,我为什么不能绿别人?
酒醒后我很难过,我说不出那种难过,跟背叛跟信任都无关的难过,就是原来她和我不一样,原来她并不能理解我。我躲在卫生间里默默地掉了一会儿眼泪,然后我就想通了,还有什么是我不能失去的吗?就是从兔子身上,我相信了,这个世间本没有真正的理解,就像书中写的那样:“我们的天真,我们的信任,其实是一切苦难的根源。”
她在电话里痛哭流涕,我只好答应她。驱车赶到南京的酒吧,她已经跟几个朋友喝醉了,其中一个我认识,是我和兔子玩户外认识的驴友,大家都喊他狼哥。狼哥的面相很凶,内眼角尖尖的,让人看了就心生畏惧。不过,那天他对兔子很是关照,把兔子杯中的酒抢过来喝了几次。兔子吐了回来,他还帮兔子递过来一条热毛巾,而面对被溅得满身都是的我,他做到了无动于衷。
第二天,兔子睡到日上三竿,醒来后就央求我陪她去上海看胖子。她说他的家人都在,只有我和她一起去,他们才不会怀疑什么。我本想拒绝她,昨晚她又哭又闹,到了宾馆吐个不停,我照顾她一夜,根本就没睡好。但她就是这样有魅力的女子,无论男人女人,似乎都无法狠心拒绝她的央求。我时常想,男人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既厌倦她又宠爱她,既想离开她,又会不时靠近她。
我没有开车,是狼哥开的车,到上海的时候正好赶上晚高峰。狼哥带我们先去吃了一口晚饭,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八点了。住院部规定八点之后谢绝探病。兔子没去央求护士之前,我先去了,被狠狠地怼了回来。兔子去了,苏州姑娘白皙的皮肤和柔弱的气质,本就给人一种人畜无害的错觉,再加上她央求人时眼神的灵动婉转……好吧,其实我也说了同样的话:我们大老远赶来的,还要连夜赶回去,能不能通融一下?都是这个意思,换了她去,护士就同意了,只允许一个人进去。在这个时候,兔子犹豫了。我说你去吧,没事的,去看看他,他也想见你呢。
兔子还是把我推了进去,她的理由是他老婆知道她的存在,不好刻意去伤害她。我没办法,只好穿了无菌服进去。胖子的老婆真的在,床头只开了一盏柔和的小灯,她依偎在男人的床边,手里举着一本书,像在给男人读睡前故事。他们五岁大的小女儿,正睡在对面一张临时搭建的弹簧床上。这个氛围实在是太温馨太美好了,说实话,我真不忍心进去破坏眼前的一切。我把写了我和兔子名字的红包塞给胖子的时候,既忐忑又心酸。胖子看到兔子的名字愣了一下,随即慌张地把红包塞到了枕头底下。我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就好像自己是个犯错的孩子。胖子的妻子一直用一种我无法形容的眼神看着我,疑惑,还是感谢,总之很复杂。
那天夜里,还是狼哥把我们送回去的。开车前,他希望兔子能坐到副驾驶座,兔子没答应,还是陪我坐到了后排。一路上,狼哥偶尔跟兔子说几句话,其他时候,我和兔子各靠着一扇车窗看外面的风景。模糊的夜,模糊的山,模糊的远方,模糊的世界里有一盏病房的夜灯,一直亮着。我打开车窗,夜风几乎同时吹乱了我和兔子的头发,我对着风说,你跟胖子分了吧,你和他葬不到一个坑里。
六
有人把中国的版图比作一只公鸡,我的家乡刚好在鸡冠上面。我的家乡真有一座山叫作鸡冠山,我曾带杨杰去看过那座山。像什么?我指着那座山问他。他说,所有的山其实都差不多,还不是人用各自的心境赋予了它们不同的意义?
我一直都很喜欢山,第一次看到美院老师临摹的《九峰雪霁图》,我就想到了家乡的山。雪后初霁,山峰沐浴在雪的怀抱中。天地高远,色调微茫,气象庄严而静穆。我曾和杨杰相约,要走遍中国的名山,当然那都是恋爱时的傻话了,不过现在想来,那些傻话还真是傻得美好。
我们正向一座青山驶去,那座山就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但其实我并不确定眼前的这座山是不是就是茅山。我们开了两部车,罗生和兔子一部,我和江篱一部。我发微信问江篱,想陪兔子去趟茅山,你去吗?过了大半天,他才回,是哪天?我说周末。他说周末下午有个会议必须参加。我对江篱没要求,就说那你忙吧。一会儿,他回过来,我开车吧,好久没陪你了。我看着手机上那一串文字,没有温度,也不感动,他不一定是为我妥协或改变的。
我和江篱已经过了热恋期,他是我离婚后的第一个相亲对象。去之前,介绍人说对方也是搞艺术的,年龄差不多,还强调了一句,那可是位谦谦君子呢。约会地点是在一个叫“云水安”的临湖茶馆,江篱先到,泡了一壶茶。我坐下,他把茶单递给我,手指胖嘟嘟的,像一根根胡萝卜。指甲倒是修剪得干净整齐,这点确实像个文质彬彬的人。两人互看了一眼,他敦敦实实的一张脸,不像搞艺术的。他说,想喝什么茶?我说我不懂茶,就喝你泡的这壶吧。他说碧螺春可以吗?我说好。
江篱开车,他说,那辆白车是谁的?
我说,是罗生的。
他问,狼哥为什么没来?
我说,狼哥最近很烦,公司破产了,老婆又在闹离婚。
他要是真的离婚了,兔子会跟他结婚吗?
我没有正面回答,反问了一句,你觉得呢?
气氛有点尴尬,我扭头对着车窗笑了笑。不是为了缓解尴尬,也不是为了掩盖悲伤,就是想笑了,想起兔子说我太认真,总能把天聊死。
江篱算是谦谦君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最重要的是没脾气,你说什么他都不会生气。我们最初过了一段好日子,他写字,我画画。他给我讲一些中国古典文学的掌故,我给他讲一些西方画家的传奇经历。其他时间我们就做做饭,泡泡茶。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过下去,没有死去活来的爱,但有相敬如宾的陪伴。偶尔我们也会一起喝酒,兔子、狼哥,还有我们俩。喝多了,他也会赌咒发誓地说一些浑话。比如,我和兔子是他见过的最美好的姑娘;比如,四个人要在一天结婚,大家要办一个集体婚礼。直到某一天,我收到了前夫杨杰的结婚请柬,在画室里画了一个晚上的画,第二天我做好了早饭等江篱起床。他吃早饭的时候,我说,要不我们结婚吧?他平静地喝完一碗粥,最后才说,我们这样不好吗?我有些激动,我说,你不是说过我们会结婚,还要办集体婚礼的吗?他不看我,收拾好碗筷,背对着我站在水槽前。我说,别装了,你是不是从未爱过我?他没有理我,拧开了水阀。
彬彬有礼的人并没有给出答案,他只是用疏远的方式警告我,你要再闹下去,会失去一切。这也是我事后才明白的,任何激烈的语言对于一个不爱你的男人来说,都没有丁点的杀伤力,就像我一直以来不依赖男人,不花男人的钱,喝醉酒只会发“滚蛋”“你不配”的话,并不能获得男人的青睐。兔子说,喝醉酒,你发发那些共同经历的美好回忆就够了,然后酒醒后就像一切没发生过那样生活,时间一久,他会来找你的。最后,她还加了一句神秘兮兮的话,得不到才是爱情的真谛。
我不知道兔子什么时候懂了这些,我真的照着兔子的话做了,没有在酒醉后发“渣男”或者“你不配”,而是写了一句话:“你还记得那年我们去西湖赏雪吗?今天下雪了。”几天后,江篱找我了,他说很怀念以前和我一起看山看水画画的日子,然后两个人就和好了。和好了就是单纯的和好了,仅此而已。他不知道的是我把发给他的内容,改编了一下情节,也发给了杨杰;杨杰也找了我。
天气不好,那座山以山的轮廓出现了一会儿,又突然消失了。我关起了车窗,下雨了。兔子每年来茅山,我却一次也没去过。准确地说,来过一次,只是半途而废了。
胖子死后,兔子每年都去茅山。她不会每次都邀我同去,我也知道每次都有男人陪她去,所以没多问过。两年前,狼哥开车,曾带我们去过一次。头天晚上我和几个朋友喝酒,一直喝到凌晨,最后瘫倒在KTV不省人事,第二天醒来我就睡在了兔子家。狼哥也在,他们在商量去茅山的事,问我,去吗?我头很疼,不想去,但又不想一个人,那段时间我很怕一个人待着。然后我们就出发了。
我半躺在车后座昏昏欲睡,兔子和狼哥在前面小声地争吵着什么。
够了,狼哥说,总之你以后说话小心点。
是她先来挑衅我的。兔子的语气听起来有点委屈。
我知道,毕竟我有错在先……
那是你们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一次我没有跟他们登山,我难受极了,躺在游客接待中心的长椅上昏昏欲睡。大约三个小时后,他们从山上下来了,狼哥铁青着脸,兔子似乎哭过,他们身上都有一股陌生的清冽感。每年四月,胖子的生辰,兔子都会斋戒一个月,不喝酒不吃肉,安安静静地待在家里。
她会在每年的清明节前去趟茅山,我不知道她去茅山做什么,但是近两年都是狼哥陪她去的。可能是小时候看《倩女幽魂》《茅山道士》等电影看多了,提到茅山,我心里就会油然升起一种敬畏感,这种感觉是恐惧的,想与它保持距离。
进入茅山风景区牌坊内,我们跟着罗生的车,沿着一条宽阔平坦的黑色公路一直往前开,远远地就能看到一尊顶天的老子坐像,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车停下来之后,我们跟着兔子到了山门牌楼前,我先看到了山门匾额上的四个大字“众妙之门”。我点着牌楼柱上的对联念:秦汉神仙梁唐相师垂科教广玄化上清经箓出句曲,星应斗牛山接昆仑襟太湖带长江自然钟秀结地肺。
江篱走过来从头又念了一遍,他没有指责我,但我知道自己刚刚念反了。他总爱用这样的方式炫耀自己的才华,顺带纠正别人的错误。其实时间久了,一样让人觉得厌倦。
七
我们到达道观。江篱带着罗生去买香烛,兔子熟门熟路领我来到朝西的侧殿,一个老道士接待了我们,显然他和兔子是老相识。兔子施了一个礼,坐下后,她对道长说,张道长,帮我的闺蜜推一卦吧,她和我一样,问问姻缘。
我不好意思地摇了摇手,整个人已经坐在了一张书桌前。
坐下来,我仔细端详道长:道士帽,青色道服,长须,还有突出的颧骨,跟我想象中的道士几乎一致,只是他的手中没有拂尘。问我八字的时候,他把一串流珠放到了桌面上。
他翻了一眼面前的《易经》,就把我的八字批写在了一张黄纸上。口中念念有词,手掌托着掌心,拇指一会儿掐中指,一会儿掐无名指。他先算出了我的命格,木命。说我本性纯良,质朴高洁,倔强要强。基本对,但这符合大多数人。又说我是个搞艺术的人,绘画、音乐或者写作之类的。我笑了笑,没表现出惊讶,我的指甲是自己涂的,稍微有点眼力的人都看得出,这么大胆的色彩运用,不是搞艺术的估计干不出来。兔子反倒比我兴奋,一直在说,对对对,真对。
大拇指又横在其他四个指头上扫了一会,道长开口,恕我直言,你的姻缘有些波折。我这才开口问,怎么讲?他说你离婚了。这次我有点惊讶,扭头去看兔子,她回馈给我一个“我没说”的表情。
道长话锋一转,他说,但是我只算出你有这一段姻缘。我身体前倾,什么意思?他说,只要你有耐心,你会复婚。我笑了,我说不可能,他再婚了。道长捻了一把长须,他说,不急不急,再等等看。
轮到兔子的时候,我才发现问题。她问的全然不是自己:他在那边怎么样?他过得好吗?他还怨我吗?他有没有想我,哪怕是一点点……我握紧她的手,你在做什么?她完全听不进我的话,像一个饥渴的病人等待着救人的良方。这时的道士俨然成为鬼神附体的神人,他浑身颤抖,胡乱地说着一些鬼话。作为一个无神论者,我对待神明的态度其实和我对待艺术的态度差不多,尊重,理解,敬畏且疏离。但兔子就像一个待宰的羔羊,她把自己的痛苦和厚厚的一沓钞票统统交给了面前的这位道士。她相信的肯定与我相信的不同,我觉得有点好笑,又觉得有点可悲。
下山的时候,江篱和罗生找了一条人烟稀少的山路,江篱说来都来了,总要看看风景。江篱和罗生走在前面,我和兔子走在后面。我们刚刚走过一段崎岖的山路,我和兔子需要相互搀扶,才能踩稳那些狭小的坡面。我小心翼翼地问她,你怎么了,为什么要这样?她茫然地看着我,你没听到吗?他在那边过得不好,他还在怨我。我说,他死了,这些都是你假想出来的,道士不过是看穿了你的心思……她站在半山腰,怒视着我,你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根本就不懂什么是爱情。
兔子停住,我也只好停下来。我们的身后,是我们刚刚走过的崎岖山路,而我们的面前是一条台阶铺就的坦途,不远处,两个男人正等着我们同行。
行,我不懂,你懂。你每年带着不同的男人来祭奠胖子,有意思吗?
他们都不是胖子。她有些激动。
胖子死了,我坚定地说,可是你还活着。
兔子突然哭了,你不懂,就是因为我胆怯,他才怪我。
我摇了摇头,我想起了临终病房里的一幕,想起了胖子看到兔子名字时的慌张,甚至还想起了,兔子和胖子热恋那会儿,他发给我的信息:兔子太粘人,还是你好,如果是你做我女朋友就好了。
兔子,我喊她。我想把她从回忆里拖拽出来,我想抱紧她,给她一点人间的力量和温暖,但她甩开了我的手:“以后我的事你少管。”她撂下这句话就擦干眼泪往山下走,我看到江篱皱了一下眉头,那种不耐烦的神情最近经常出现,但我已经无所谓了。
晚饭我们又回到了广德排档,这一次人很齐,兔子,狼哥,罗生,我,还有江篱。兔子坚持不喝酒,满腹心事地坐在狼哥身边,专注吃着面前的小菜。我和狼哥、罗生分了一瓶白酒,江篱也不肯喝。他说一会儿要开车送我们。狼哥和罗生初次见面,他们握手寒暄,彼此交换了一下短暂的诚意。大家坐下来,没什么气氛,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后来小刘来了,我这才发现孩子瘦了,脸尖了,眼睛大了。我说,你女朋友呢?好久没见她了。他苦笑一声,又开了一瓶分金亭给自己和其他人。我说够了够了,你兔子姐姐今天不喝酒,大家都没什么状态。说完我看了一眼兔子,她专注地吃着面前的小菜,像是在逃避,又像是单纯地跟谁置气。小刘又笑了,他好像在用笑容分解什么似的,笑呵呵地说,姐姐不喝,我喝。小刘的状态很好,敬完狼哥,又敬罗生,每次都是整杯走掉,害得两个中年男人不得不多喝一大口。最后来敬我,我说,你少喝点,太快了。他像没听见,直接把一杯酒倒进了肚子里。我骂道,今天怎么了,一个个就跟有病一样?说完我也干掉了。
两杯酒下肚,气氛来了,小包厢开始喧嚣起来,罗生又给我们讲了一遍他和他老婆看电影的故事。我拉着江篱给大家唱歌,就唱《十年》,我说他特别会唱陈奕迅的歌。江篱脸上又出现了那种不耐烦的表情,但他还是轻哼了几声。他唱歌的时候,小刘趴在桌子上哭了。最初我们以为他喝多了,他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像随着音乐起伏的波浪,后来我们在座的每个人都听到了来自小刘体内那隐忍而有力的抽噎声。大家几乎同时把目光集中到了我的身上,仿佛只有我才能遏制这种痛苦的呻吟。我喊了几声,小刘,小刘,你怎么了?他突然站起身,胡乱地抹干脸上的泪,说道,来,干杯,为了爱情干杯。我们面面相觑,但不约而同地举起了杯子。只有兔子,她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大家举着杯,看向她,等待着她的加入。她没有动,眼睛扫视了一圈,狼、罗生、我、江篱,最后她把视线聚焦到小刘身上,她的嘴角始终挂着一丝轻蔑的笑:“敬爱情!”说完她就用茶杯轻轻地碰了碰小刘的酒杯。她没有搭理我们,就好像她并不认同我们,我们也从未认识她。
酒席还没散,我就先走了。江篱问,不要我送你吗?我说不用了,你送他们好了。吃饭的时候,我给杨杰发了一个短信:你还记得鸡冠山吗,就是我们一起爬的第一座山?我想到那座山,就多喝了几杯,你能来接我一下吗?
加油站的边上停着一辆红色的越野,那是他当年承诺要给我买的礼物,他说你带上我、我带上钱,我们一起去看名山大川。打开车门的时候,我又想起了老道士的话,笑了笑,坐进了副驾驶座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