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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2025年第2期|曾春艳:河流之外
来源:《天涯》2025年第2期 | 曾春艳  2025年03月21日08:47

编者按:

希望年轻人将“三十而立”的《天涯》当好朋友。“不厚名家,不薄新人”一直是《天涯》的用稿原则之一。今年是《天涯》改版三十周年,三十正是当打之年,我们不仅永远向那些有才华的年轻人敞开,当年轻人的好朋友,也希望年轻人将“三十而立”的《天涯》当好朋友。这几年,我们大力推荐更年轻的90后、00后写作者,除了“小说”栏目的子版块“新人工作间”,还连续在“小说”栏目中推出了“自然来稿里的文学新人”小辑,既然“小说”栏目已经“收获多多”,“散文”栏目也不甘示弱。

《天涯》2025年第2期“散文”栏目,我们重磅推出“散文新锐榜”2025,曾春艳、庄越之、羊一、李冼和李欣雨五位新人的散文新作,写山川大地、异想世界、女性命运、恐惧战栗和人间亲情。这些文字,如潺潺细流,渗入人事物及情感的缝隙,得散文内向性、精神性之精髓。假以时日,这些新人必将在散文领域大放异彩。

微信推送“散文新锐榜”2025这个小辑的散文时,我们还是按照惯例,采取闭环互评的方式,即后一位作者评前一位作者的作品,第一位作者评最后一位作者的作品,形成闭环。相互发现同期作者各自的长处和短处,是为了让年轻作者在《天涯》这个平台迅速成长。在《天涯》发表作品,不仅是为了亮相和稿酬,更是一次参加交流会、改稿会、互助会的难得机会。

今天推送的是曾春艳的散文《河流之外》。

河流之外

曾春艳

沿河行

过了腾冲,河流还在向南流。

云南松细长的针条层层叠叠指向天空,松果与太阳挂在同一个方向,鳞状的纹路随太阳光芒的移动或明或暗。松树下江水浩浩荡荡,掀起一层层七彩的水雾,此起彼伏,偶尔落下的松针从水雾中飘落,瞬间就被送往远方。浑黄的涛浪不知疲倦地互相拍打、追赶,它们有的来自界头,有的来自明光或者固东等地,在龙川江的号召下顺利会师,一路跋涉,过龙陵、陇川、梁河、畹町等地,誓要把高黎贡山破碎的部分送至伊洛瓦底江,与过旧城、弄璋、芒允、姐冒等乡镇而平行于它的大盈江汇合,当流水与流水相拥,高黎贡山西侧山麓与南侧山麓破碎躯体的部分相互交叠,高黎贡山深藏于海底的隐秘支脉便由此在印度洋的孟加拉湾起伏、流变。诗人张执浩在散文《为了高高的小山丘》中写到这样一则故事:20世纪初,威尔士某小镇的居民为了让小镇不足一千英尺的Ffynnon Garw山出现在新绘制的国家地图上,不约而同开展了一场“把山抬高”的运动,在历经艰辛后终于让山丘以一千零二英尺的高度重新出现在新版地图上,这个乡镇的人也通过山丘的命名捍卫了小镇或者说捍卫了自己的来处和去处。从这个角度来说,龙川江和大盈江的每一朵浪花都在试图建立起新的地理坐标,来确立自己的归处。想着这些的时候,江水更加浑黄,这些原本清亮的水,在历经高山峡谷的奔波后变得风尘仆仆,此刻已经难以复刻天空纯净的湛蓝。

当我站在硝塘坝的拗口处,看着西沙河在突然凹陷的河床上翻起层层叠叠的白色浮沫,沸腾的水花一次次拍向黑青色的巨大石块,又一次次碎裂成更细小的水花。水花还未融入河流,又被白色浮沫推挤着撞向青石,完成破碎的使命。这一瞬间,没有任何描写能表述那种壮阔感、破碎感和危机四伏的美感,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种冲撞中坍塌、沦陷、破碎,成为白色的浮沫,又仿佛所有破碎都在浮沫中重建。西沙河汇入明光河,明光河汇入龙川江,带着姊妹山、河头山、抗勐山破碎躯体的一部分,往下流、往下流,不断孕育新的文明。我在硝塘坝的河岸边,搜寻许久,始终未能拾得一块远方的石头。所有的石头仿佛都是受了水神的旨意,从泥沼中长出,有的已经苍老,一整个庞大躯体完完全全摊在河床上,任凭流水的洗刷,有的刚探出头,小小的躯体似乎轻而易举就能从河床中拔除,实则撼动不了丝毫。从老到幼,它们都以黑青色示人,从不低眉顺眼。

乘竹筏从曲石镇蔺家湾一路漂流至曲石界尾地时,这座明代始建,康熙、乾隆、光绪期间几次重建的永济桥,如白发苍苍的老人匍匐在龙川江上方,被布满桥身的黑色青苔压得疲惫不堪。桥下,“蜿蜒数百里,势若游龙”的龙川江一次次向我涌来,从头到脚,试图拍碎我体内的妄念,而我毫不避讳地接受来自河流的冲撞、洗涤。我固执地相信拍在我身上的每一滴水都带着海洋的质感,它们从高山之巅一次次裹挟着泥沙流向大海,又一次次于大海中蒸发、升腾,化作雨雾落在高山之巅,再次汇聚成溪流,带着成为大海的使命往下流、往下流。正如我固执地相信,河岸的每一块石头都记录着河流的历程,它们都从姊妹山、河头山、狮子山、抗勐山和许多不知名的山地远道而来,此刻不过是走累了,停下歇息,成为河岸的一部分,某一天它们又会启程,奔向印度洋的孟加拉湾,直至成为高黎贡山隐秘支脉的一部分,成为海底大陆的一部分。

龙川江一路送我到芒市,然后又作为瑞丽江的一部分,继续送我到西南边境。当我沿着芒艾村弄丙段公路往前时,高高架起的铁栅栏直冲云霄,无时不在提醒我:我真的走到了祖国的边境。铁丝网外,瑞丽江流向缅甸,河岸边是连绵的稻田,秧苗郁郁葱葱,风从缅甸吹向我,带着滚烫的热浪,再远处是大片大片的甘蔗地和芭蕉树,这景象其实和弄岛没有什么区别。一样的稻田,一样的竹寨,一样的甘蔗地和芭蕉树,甚至一样肤色的人说着同一语系的语言,只有河流客观地分割着世界。

蓝色的铁皮板上用红色的字体写着:“放牛也在放哨,耕地也在值守。”三年来,红色标语一直驻守在祖国的边境,如今已褪色,余留灰白色的印子继续驻守着。视线被铁皮挡住,我没能看到更远的地方,只能在南坎三角地边缘沿着南宛河,过武甸、勐秀至陇川境内。穿过大片大片的甘蔗地和芭蕉园,我们到达了王小波插队的陇川农场陇把分场。宣传板上挂着当年来此插队的北京知青名单,李银河为王小波种下的两棵大青树孤傲地立在王小波故居前,苍翠、挺拔。与此对应的是故居斑驳的白色石灰墙和破败的竹席顶棚,光从破洞落下来形成的圆点令人恍惚。墙上挂着褪了色的知青岁月。

我就这样沿着王二和陈清扬一起蹚过的南宛河,走到了西南边陲的陇把镇,走到了当年王小波从北京辗转十二天到达的陇把分场十四队,这个曾经专门种植水稻的连队如今已经变成了云南建设兵团某连的驻扎地。17岁的王小波当年就是在这片宽广的原野上犁田、插秧、薅秧、放牛、养猪、看书、讲故事,接受荒诞生活的挤压和刁难,并以此为背景完成了《黄金时代》。过南宛河就是章凤山。当陈清扬蹚过南宛河,穿过热辣的空气走到章凤山时,怎么也没想到她的爱情幻想会彻底变成虚无:“极目四野,都是灰蒙蒙的水雾。”她以一种沉痛的方式完成了“人活在世上,就是为了接受摧残,一直到死”的生命体悟,尽管二十年以后,她回望这段时光时毫不掩饰地告诉王二,那也是她的黄金时代,但当她穿过章凤山的小径走到王二面前时,她心中的美好确实都被击碎了。

车过景罕糖厂,我忽然悲从中来。越过漫长的时间和岁月,越过似风一般阵阵飘过的红埃,越过密密麻麻的绿色甘蔗叶,越过太阳落下的白茫茫光点和错落的树影,越过清晨的最后一缕夜色和最早一抹红霞,我似乎看到那只无视生活设置的猪兄,站在房上学汽笛叫,喊声落下来,带着无尽的苍茫感。如今,傣家阿婆仍然叫“蔑巴”,菠萝蜜仍然叫“牛肚子果”,景罕糖厂仍然立于甘蔗林前面,王二和陈清扬避难的章凤山仍然布满剑麻,天上半明半暗的云仍然来去匆匆,而我们也仍然是一代人,白茫茫地站在祖国的边缘。

陇川,傣语称“勐宛”,意为太阳照耀的地方。从陇把经户撒开往弄璋时,太阳一路跟随,给予我们这座边境小城最后的恩惠。天空是敞亮的蓝色,我想称之为“陇川蓝”。从远处看,白云借着山脉的力量继续生长,替山脉完成了此生都不能到达的高度。路左侧是大片大片的稻田,秧苗的新绿连成一片绿海,偶尔有人着彩衣浮在海浪中,海浪一直延伸至远方地处世界边缘的暗色山系处。右侧是连绵不断的芭蕉林,硕大的芭蕉叶一次次替陇川挽留我们。无论我们换哪一个方向、走哪一条道,云山始终在我前面,看着我、等着我、陪着我,这对我来说是很感动的时刻。我真的想为眼前这座云山倾尽所有努力去奔跑,哪怕最后只能在它扎根的山脚抬头看一看云顶,我也愿意。

到达盈江境内,天已经完全黑了,两公里外大盈江仍然在不分昼夜地奔向伊洛瓦底江。我休息了五个小时,就匆匆赶去岸边。我想陪大盈江走一走。江水浑浊,芦苇胡乱地扎在水里,靠近根部的地方是枯草的黄色,或者说是大盈江给予了它江水一样的颜色。对面是沿江岸蜿蜒的凤尾竹林,在并不敞亮的晨光下呈墨绿色,像暗影一样随江水游动。芦苇、野草、泥土、竹子等各种野性的气息混杂在一起,我感觉到所有的植物,一株株、一棵棵、一丛丛地醒过来,环绕在我周边。此刻,晨光被禁锢在水中,水声、风声、树叶声都突然消失,我在一片静默中,感受着来自生命旷野生机勃勃的力量。甚至有一瞬间,我和这无穷无尽的野性融为了一体,或者说这野性也曾在我的身体里流动,无声地回响着。

如果说来时是瑞丽江一路送我到河流的去处,那返程便是大盈江一路指引我走向河流的来处。但我到底没有走到尖高山,才过芒章乡,我们就转向了和顺方向。当我一步步远离大盈江时,忽然想起了英国女作家奥利维娅·莱恩,她沿着弗吉尼亚·伍尔夫自沉的乌斯河独行四十二英里,从源头一直走到入海口,写下:“一条河流不仅流过空间,也会穿越时间。河流是纵向延伸的曲线,而历史则是点缀在河流每个节点上的坐标点。每一个坐标点都是过去某个时间点上的人物和故事,时间流走,河流和泥沙洗刷和覆盖了一切。”我始终相信,河流是流动的历史,它知道一切,所有流淌的空间和时间,所有途经河流的万物,都在河流的记忆中永存。在我沿着西南边陲的小镇蜿蜒而行时,总有河流在侧,渔泡江、西洱河、黑惠江、澜沧江、怒江、龙川江、西沙河、瑞丽江、芒市大河、大盈江、南底河、槟榔江一次次流向我,我亦不厌其烦一次次走到河岸边,走到流水中。

河畔的生命线

畹町是傣语译音,太阳当顶之意。我沿着畹町河从索阳驱车至畹町口岸国门时,太阳正高悬在上方,影子如泄了气的皮球挂在我脚边。不远处就是界河,但河水孱弱,几乎听不到流水声。从畹町口岸国门往果敢方向看去,畹町桥的界碑就立于国门的左侧。不远处的九谷境内,四五个缅甸小朋友正在你追我赶,一个穿黄色棉裙的女孩从缓坡跑向畹町口岸国门,在畹町桥属缅甸的区域赫然停下,她已经能清楚地判断自己可以涉足的范围。当年周恩来总理、贺龙副总理和缅甸的吴巴瑞总理就是从曼德勒乘车至九谷,过畹町桥入境的。如今,畹町桥及界碑在靠缅甸一侧,只能透过国门远远看着“畹町桥”这三个金色大字在灰白色的石碑上闪闪发光。这是320国道的终点,亦是史迪威公路通向中国的起点。此刻我们正踩在十六万远征军的足迹上,他们当年就是从这里奋不顾身奔赴缅甸作战,脚印覆盖脚印,希望碾压希望,生命在巨大的漩涡中颠簸不休,数以万计的将士再也没能踏过畹町桥,回到祖国的怀抱中,只能在野人山、同古、八莫、木姐等地,经受瘴气侵袭、蚂蟥吸血、蚂蚁噬骨后长眠于异国他乡。

我远远看着穿黄色棉裙的女孩,她也远远看向我的这边,然后转身跑开。有一瞬间,我很想追过去,站在畹町桥上看一看界河,甚至再往前走一走,走到滇缅公路真正的终点。我知道再往前就是贵概,克钦族姑娘们会穿着鲜红的裙子跳舞,裙子上蓝色、粉色、黄色的花朵图案也会随之飞舞,银镯、银项圈和夸张的银耳饰撞击在一起,带着一种坚硬的美感。再往前是纳万赛村,一个地图上并不存在的“老虎饮水地”,隐匿在这儿的克钦族人自诩是老虎的后人,每当他们的后代出生时,必须在森林中摆满啤酒与虎同贺,否则孩子就会逐渐虚弱,直至变成尘埃和灰烬。再往前,过了兴威就是腊戌了,滇缅公路的终点。这条全长1146.1公里(中国段959.4公里,缅甸段186.7公里)的滇缅公路越过苍山、怒山、高黎贡山等险峰,跨过漾濞江、澜沧江、怒江等急流,终于在这里完成了它的使命。

滇缅公路的很多路段已近乎荒废,荒草和乱石不再退让,野蛮地占据着这条仅耗时九个月建成的“战争输血管”,如同堵塞在动脉中的血栓,令“血管”老化、废弃。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呼嗷,呼嗷……仿佛在替那些曾经挣扎并长眠于此的尸骨喊魂。据统计,在整个筑路过程中,仅是死于爆破、坠崖、落江、塌方和疟疾的就超过三千人,“这里每一公里都铺有滇西各族人民的生命和血汗,每一英里就有两座墓碑”。他们被洪流、利石、刺丛等撕碎,带着他们对寒冷、饥饿、死亡的记忆以奔跑状、挣扎状、坠落状等姿态永远留在了这条道路上。其中更多的是老年人、妇女和儿童,他们用鲜血和生命替从军的儿子、丈夫和父亲建造了这条奇特的“妇孺公路”。八十多年前,香港《大公报》记者萧乾在讯息中写下:“如果你有机会到这里旅行,你别忘了听听车轮下面咯吱咯吱的声响,那是为这条公路捐躯者的白骨,是构成历史必不可少的原料。”如今,白骨依旧在,这条收尸、抬尸、驮尸、埋尸的血线,却已经在岁月的推挤中挪到了舞台的后方。

是的,这不仅是血肉筑成的道路,更是运送尸体的血线。仰光失守后,敌军从畹町桥长驱直入,无数中国远征军将士死于保护滇缅公路畅通的战斗,无数平民百姓死于畹町、龙陵等地失守后的轰炸、鼠疫和霍乱。有人用担架抬尸,有人用马驮尸,有人用皮卡运送尸体,还有很多无人运送的尸体以平躺、弯曲、侧卧、坐立等姿势永远成了这条道路的一部分。

我们走遍了整个畹町。硕大的椰子树立于道路两旁,古旧的法式建筑像步履蹒跚的老人,风尘仆仆地挣扎在时间的长河中。钟楼、世界邮票博物馆、国际邮件互换局旧址等民国时期的建筑依然林立在侧,庄重矗立的十六米高的南洋华侨机工回国抗日纪念碑依然以文字、图像等方式再现了南侨机工运输物资、支援抗战的故事,“二战挥戈山河壮,一桥连接胞波情”,大理石牌坊上的蓝色大字依然倔强地宣示着边关名镇迟暮的风姿。夕阳西下,我们沿着畹江路一步步退出这座曾经的“内地小香港”,向遮放方向前行。

据说当年国民革命军第5军第200师师长戴安澜将军的尸体从遮放运回腾冲的时候,所有的攀枝花突然开放,火红的花朵连成一片沿滇缅大道向天空开拔,一路浩浩荡荡燃烧至腾冲。遮放,有这样一种解释:遮为城镇,放为红玫瑰色,遮放即是艳丽的城。虽然我到达遮放时,攀枝花早已开败,没能看到这片绿色原野上攀枝花连成的血色命脉,但攀枝花浩荡、放肆的红,仍让我对此深信不疑:坐落于芒市西南部的遮放镇就是一座艳丽的城。

除了攀枝花拔地而起的枝干,我在遮放看到的总是一望无际的稻田,它们是这片土地上绝对的主角,统领着四周的天光云影。太阳投射在水面,稻纵和它的影子在风的拨动中不断变换着形状,如风筝曳尾。白云像被禁锢在水中的囚徒,在稻纵的挤压下不断让出自己的位置。这个曾因傣族三世土司多思谭进京受封时进贡给熹宗皇帝而深受喜爱的毫批,被以封地为名钦赐“遮放贡”,自明朝天启三年起至清朝末期,年年不远万里运往京城供皇帝享用。如今越过数百年时间,“芒市谷子遮放米,潞西菠萝龙陵雨”仍然响彻在滇西。当我徘徊在田埂上,看着郁郁葱葱的稻纵在群山圈禁的坝子上开拔时,内心极为震撼:从滇东北的贫瘠山坡一路至滇西坝子,第一次见到那么广阔的稻田,那么平整的稻田,一垄连着一垄向远方铺展开来,比起童年时海坝湾的稻田,遮放的稻田是其数十倍的体量,甚至数百倍的体量。起伏的稻浪不管不顾地朝我涌来,令我彻底失了神,连鲜艳的摆夷女郎一次次示意我让路都毫无反应,最后只能伸手将我从漶散中拉回。

芒市大河与龙川江在遮放西侧汇流后,形成了弄坎江(瑞丽江上游段)数百米宽大的江流,昼夜不停歇的水声一次次穿过芒丙山上的五百五十棵榕树,试图占领这个由榕树构成的王国,在如骑兵军般排列的数百亩防御阵形下,又一次次溃散而逃,偶尔听到一声微弱的咕哝,还未定神已难寻踪迹。成百上千根下垂的气生根孕育出新的榕树部落,块状的根系爬满树干,枝叶相连而成的树冠遮天蔽日,宛如一个巨大的迷宫。每一棵榕树都如同领受神的旨意如山脉般波澜壮阔地生长,或者说它们本就是金孔雀死后幻化而成的神树,形如山、势如海,沟壑之中都隐匿着神迹,以四季常青之躯庇佑着村寨的安宁祥和。榕树群是遮放最生动的局部,或者说是德宏最生动的局部,几乎每个傣族聚居的山坝或村寨都有相连成片的大青树,形成了令人叹为观止的独特生态景观,即使历经战争的洗礼仍未化为灰烬,反而在废墟之中生长得越发葱郁挺拔。

5月到10月是滇西的雨季,也是当年修筑滇缅公路西段时最艰难的时光。每每下雨,澜沧江和怒江两旁的峡谷中就弥漫着经久不散的瘴气毒雾,许多修筑公路的人就是死于瘴气引起的疟疾、中毒、出血热等病症。我们到达潞江坝时,雨雾正落下来,弥漫在怒江上。从远处看,感觉雨雾是从怒江的滚滚浊流中升腾起来,遮住了高黎贡山的脉络,恍惚中,我感觉和高黎贡山之间似乎只隔着这一层雨雾,只需拨开就能触到它的神脉。凤尾竹弯腰垂在路上方,在雨水的冲刷中越发鲜亮,我们沿着竹林下的土石路走进雨雾之中,每往前一步,雨雾就往后退一步,无休无止,直至江边才僵持住。有人在岸边抽烟,吐出的烟雾瞬间被雨雾吞噬,或者也可以假设这整个弥漫的雨雾都是这个人吐出的,只为遮盖他如冰川般的孤独。浑黄的江水滚滚而逝,几十公里外的潞江坝南端就是惠通桥,当年敌军从畹町入境后仅两天就逼近桥头,意图由此直捣昆明,却被怒江愤怒的浪花阻挡在江西岸。惠通桥不远处就是令人闻风丧胆的“老虎嘴”,是傣族、德昂族等世居民族徒手从怒江和悬崖之间刨出的生命线,至今仍遍布着弹孔。涛声响彻在我耳畔,雨雾依然弥漫在江面,我不再试图窥探,俯身从河岸边拾起一堆石块,有流水的纹路,也有高山的轮廓。

过渔泡江,就进入楚雄境内了,滇缅公路逐渐趋于平缓。龟裂的滇缅公路从天申堂乡中间穿过,以破败之姿连接起大理和楚雄。天子庙早已消失在山坡上,当年明朝永历帝赤手空拳出逃缅甸的故事还为人津津乐道。另一条龙川江就是从这里的龙箐梁子发源,经南华、楚雄、禄丰、元谋后汇入金沙江,隐居于此的彝族人自称罗罗颇,也自认为是虎的后代,在莽莽林海中繁衍了十八代人,他们都是掉队在此的汉人小伙罗阌瑜与彝家阿米子的后代。难以想象,源于商代的虎崇拜历经数千年岁月,仍然作为一个部族或家族的独特文化和身份象征而存在,仿佛时间在这里被折叠,永远停滞,又仿佛停滞中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一直活跃在另一生命领域里,在世界的一隅孤独地对抗着。

我曾无数次往返于昆明市区的滇缅大道之上,从西站立交桥到眠山公园,又从眠山公园到西站立交桥,甚至固执地认为眠山公园是滇缅公路的起点。当我自畹町一路往回走,越过高山,蹚过河流,穿过层层叠叠的历史迷雾,赫然发现,其实我一直生活在320国道的起点处。西站旅社昏黄的灯光穿过抗战的硝烟依然闪烁在“喆·啡酒店”的墙头,滇缅公路“零”公里纪念碑处的石碾子依然以千疮百孔的姿态宣示着这条公路所沉积的悲怆。当我站在西站立交桥回望这段历史的时候,天空逐渐变得灰白。

逆水飞翔的人

风从三台山吹向整个芒市。云朵如被驯化的白色焰火,完全静止在空中。凤尾竹林沿山路蜿蜒,以青绿色融入西南群山的色系构设。每每风吹过,凤尾竹林就频频点头,如巨大的水墨画卷得到点化忽然浮动起来。远山之外,城市只剩模糊的轮廓,建筑如突兀的疤痕爬满大地,逐渐消失在青灰色的尽头。

德昂老寨坐落在大青树下的光斑中,木柱架设的寨门横梁上插着一对木刀,木刀被光影分为明暗两个部分,明亮的部分在刀柄处,指向村寨的方向,暗影则落在刀尖上。同行的人说,这是为了防止恶鬼“格南木巴流”进入村寨危害人畜而设置的鬼门,一旦迈入鬼门,孤魂野鬼就不会再尾随身后了。我跨进寨门时特意往外看了看,光斑影影绰绰颤动着,像赶路的人抖落的浮尘。进入寨中,最显眼的局部是龙阳塔。蓝黄相间的巨龙头顶红日盘旋在石基的云纹之上,红色、蓝色、黄色、白色和绿色交叉错杂、绚丽多彩,这也是我在德昂族服饰上看到最多的色彩。无论是竹楼里展示的古早服饰,还是如今寨子中男女老少所穿的民族服饰,都是近乎固定的色彩。衣裙均以蓝色、黑色、藏青色为主,点缀红色、黄色、绿色条纹,或是绣有大象、蝴蝶、向日葵、粘粘草等“祖先迁徙和逃难时所经过地方的动植物图案和崇拜图腾”;包头布则以白色或黑色为主,在两端缀满彩色的绒球。成年女孩还会在裙子的腰部佩戴藤篾编成的腰箍,这是德昂族男子为拴住会飞的德昂族姑娘而用藤篾制作的。龙阳塔身的颜色与服饰的颜色相互印证,指明了德昂族人所属的支系,而龙阳塔则印证了德昂族的来历之一:德昂族是衮思艾和妈勒嘎的后代。“衮”意为父亲,“思艾”是太阳,“妈”是母亲,“勒嘎”是青龙,即太阳父亲作为圣父的化身,青龙母亲作为圣母的化身,龙阳图腾则共同构成了德昂族的身份标识。

“建筑是用石头写成的史书”,每一种建筑的背后都指明了氏族的来历和个性。这座拥有数百年历史的寨子中多是干栏式建筑,从远处看竹楼呈灰白色,错落在一片青翠中。瓦面屋顶的建筑多为四檐出水的五脊四坡式庑殿顶,茅草屋顶的古建筑屋脊上则一般装饰有数个葫芦状的草结饰物。葫芦状草结饰物指明的正是德昂族的来历之二:天界兄妹滚石磨,石磨合为一体后就结为夫妻,婚后第二年生下一粒葫芦籽,夫妇俩将其种在土里,经过培育后葫芦长得如大山一般茁壮,打开葫芦后里面的人蜂拥而出,有的往高处走,有的往天空飞,有的往岩石上行,其中往空中飞的“纳地安”就是后来的德昂族。如今,茅草屋顶的建筑早已退出德昂族人的生活,以文物的姿态风尘仆仆地讲述着如废墟般坍塌的民族记忆。

村寨坐西向东,门前是一垄接着一垄呈条纹状排列开来的茶树,如寨子的筒裙般罩满整个山坡。每当德昂古调响起,寨子的筒裙上就会缀满流动的彩色“绒球”。有“古老茶农”之称的德昂族人,所居之地的山坡上必定种满茶叶,德昂语谓之“亚哊”。“亚哊”的意思是“奶奶看见了”。在德昂族的神话中,先神本杰昆桑为了大地的生机舍尽肉体,灵魂变成一只大鸟,这只大鸟渴累而死后嗉子里仍有三颗闪着绿光的种子。一个本要去寻找天地边界的人经过时将种子带回去给他岳父作为礼物,女仆种下这颗种子后长出了树,采下的树叶沾清水滴在老母亲眼部,竟然无意中治好了老人的眼病,女仆高兴地大叫“亚哊、亚哊”,后来德昂语中茶叶就叫“亚哊”。德昂族是最早种植茶树的民族之一,也是唯一将茶树作为图腾的民族,其创世史诗《达古达楞格莱标》指出了德昂族的来历之三:万能之神帕达然为了考验茶树,让狂风吹落了一百零二片茶叶,单数叶变成了五十一个小伙,双数叶变成了五十一个姑娘,茶叶兄妹割下自己的皮肉变成了大地上的花草树木,最聪慧的茶叶精灵达楞和亚楞共同繁衍了崩龙的后代。

“崩龙”来自傣语,意思是“逆水逃走的人”,清初从濮人中分化出来,作为单一民族隐居于山林之中,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才更名为“德昂”。这个曾以水稻和茶叶种植技术声名远扬的民族,在历经数百年乃至上千年的岁月洗礼后,逐渐成为佃耕民族,在战争和边界的变动中,一路从滇池、洱海迁至澜沧江、怒江、龙川江-瑞丽江沿岸,数万人甚至在明王朝“三征麓川”后,连同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一并都被抛给了缅甸洞吾王朝,以中缅跨境民族的身份开始了长达数百年的跨境迁徙。有部分族人在战争结束后沿着伊洛瓦底江重新回到了祖国西南边疆的高黎贡山西南麓一带,还有一部分则彻底留在了缅甸的曼同、南坎、木姐、贵概等地。当传教士丹尼尔·弗莱伯格于1941年只身穿越中国西部和滇缅公路时,在开往贵概的路上曾遇到三个“额头上缠着一块布,个头很高,身材修长,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的原始女人,她们背着巨大的稻草垛如羚羊一样突然消失在黑暗的竹林里。这些远离人烟而生活在高山之上的人正是和德昂族一起被“分给”缅甸的布朗族人。德昂族作家艾傈木诺曾在散文《十三支》中写下:“作为一个古老而破碎过的民族,无处可寻的记忆会让我恐慌。”时代的车轮轰隆隆而过,落在每个人身上的尘都是历史残存的碎块,具体而沉重。

从龙阳说到葫芦说再到茶叶说,德昂族的起源始终错综复杂,但有一点可以确证:德昂族是一个会飞的民族。“纳地安”从葫芦里蹦出来就朝天空飞去,居木德瓦哈在岩洞中见龙女现出原形后朝太阳升起的地方飞去了,茶叶精灵达楞和亚楞是在狂风中飞落下来的。飞翔似乎是德昂族人与生俱来的能力,也是我们无比渴求的能力。我们一次次试图通过想象、叙事、创造来改变我们所处的时间和空间,来摆脱现实社会的压抑、挣扎、撕扯,使沉重的肉身暂时获得一种轻盈的力量。我们一次次把目光投向天空,在想象中重返我们所生活的世界,去获得一种地理空间上与精神上的双重逃离。不可否认,我们无比渴望飞翔的时候,恰恰是我们无比贴近大地的时候,我们都在试图摆脱匍匐于大地的沉重肉身,寻找一种飞翔的可能。

当我穿过大青树下阳光遗落的碎片时,德昂族女孩正恭敬地将飘落的大青树叶放进石头垒砌的围栏内,那一瞬间令我很震颤:在历经数百年的奴役、屈从、杀戮和驱逐后,神性并没有随着现代性的冲撞而从这个民族的生活中隐退。他们依然保有对原始自然的崇拜,他们相信大青树能带来吉祥,每个德昂村寨建寨时起就会种下他们心中的神树,“有了大青树和竹子,就有了村寨和人家”;他们相信水可以驱邪治病,有洁身健体的力量,所以龙成了德昂族的母神象征;他们认为人的死亡,只不过是肉体的消亡,灵魂还活着,所以坚信“如果在八月的傍晚有蛇入门,那一定是故去的人归来”;他们相信“茶叶是崩龙的命脉,有崩龙的地方就有茶山”,所以茶叶至今仍始终占据着德昂族人的一生,亲友到访必要煨茶相待,托媒求婚必以茶为礼,家有喜事就以扎有红十字线的茶叶作“请柬”,两人发生矛盾冲突后过错方也必定以茶赔罪,甚至还根据茶叶的不同包装呈现迁徙、请客、定情、求助、报丧等不同寓意。我透过女孩虔诚的目光,似乎看到了一种抱慰生命的光亮与开阔:所有生命都具有饱满的可能,所有存在都具有别样的深意。也许正是这种对万物都报以敬畏的生命意识,让德昂族获得了飞翔的能力。

滇西,既代表着一种方位,一个远离中心的区域,同时也暗示着一种隐秘的异类文化。与其说德昂族是“逆水逃走的人”,不如说是“逆水回来的人”。作为澜沧江中游地区新石器文化的主人——古代百濮的后代,他们虽然因战争迁徙或戍边移民,从元谋至芒市,一再退避到世界偏远的一隅,但却在这种被动或主动的远离中保护了自己的文化生态。这或许是一种拒绝的姿态,更是一种抗争的姿态,与时间抗争,与现代性的规训抗争,通过一代代的人环环相扣形成一个独特的不间断的链条,轻盈而无形地飞翔着,令所有限制模糊得像一片云雾。他们的生命意识也正是源于这种抗争,他们在抗争中回来,回到人的起点,回到对生命起源的原始探索中,回到人与自然的关系思考中,他们仍然坚信与之密切相关的自然物或者说自然力都具有神秘属性,万物皆有灵,所以对万物都抱有敬畏之心。我曾质疑德昂族为什么不会飞翔了,此刻,我为我的质疑感到羞愧,不是他们不会飞翔了,而是生命沉重的一面将我囿于各种规则之中,然后彻底地无可挽回地将我遮蔽,令我看不到他们的飞翔了。

从山上往下看,城市的道路泛着银光,清亮如流淌在城市之中的河流,建筑只是线条虚构出来的框架,沿河流起起落落,而果朗河只是其中极不规则的一段,不受拘束地流向远方。至山脚,河水不再清亮,是浑厚的土黄色,河两岸的空地被凤尾竹林、椰子树、香樟和不知名的灌木丛占据着。有德昂族女孩对着水面整理缠在一起的彩色绒球,我们中间只隔着一条河流,此刻,我有理由相信她是流水送来的一片茶叶,刚好落在果朗河的滩涂上。

【作者简介:曾春艳,青年作家,现居昆明。已发表作品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