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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5年第3期 | 淡巴菰:停船暂借问
来源:《山花》2025年第3期 | 淡巴菰  2025年03月19日08:14

淡巴菰,本名李冰。曾为媒体人、前驻美文化外交官,现供职于中国艺术研究院,国家一级作家。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天涯》《上海文学》等发表小说、散文和撰写专栏。作品多次被国内有影响的散文、小说年选收录。出版散文集《下次你路过》,日记体随笔集《那时候,彼埃尔还活着》,非虚构“洛杉矶三部曲”,小说《写给玄奘的情书》、对话集《人间久别不成悲》《听说》等十三部图书。《听说》被译为英文出版。

1

我对美国的地名就像对人名一样模糊无感,英文的还好一些,如果是西班牙文,那串或长或短读起来都拗口的字母,要想记住就更是枉然了。可我对Carpinteria这个地名却是过目不忘的,因为我偶尔读到过一百多年前发生在那里的一桩私刑惨案——一对墨西哥父子被白人邻居吊死在山洼的一株橡树上。当时无法可依,更没有警力,双方纠集亲友互相追杀寻仇,直到美国刚派驻到洛杉矶獾堡(Fort Tejon)的骑兵营介入才算了结。

史蒂夫问我是否愿意去这个小城拜访女探险家玛勒,她正在筹建海峡群岛博物馆,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倾其一生,在南加州的海峡群岛(Channel Island)做地理和人类学考证,并成立了一个俱乐部,凡登上过海峡群岛所有八个岛屿的人才有资格成为会员。你相信吗?海峡群岛俱乐部只有三百多会员,比去过太空的人还稀少!”

1769年,西班牙人来到那片海滩,看到丘马什(Chumash)部落的原住民正在砍木造船,一位官员立即脱口而出为此地命名Carpinteria,意为木匠坊。当时的原住民以打鱼为生,他们已经知道用海上漂来的沥青糊在木船缝隙间防水了。这海滨小城似乎不愿长大,2020年美国人口普查,它只有13264人。

那个初夏,我们沿126号公路向西北开,太平洋飘来的雾气越来越重,铺展在公路与山峦间,像从天堂垂下来的巨幅白纱,美得让人屏住呼吸。

玛勒的博物馆还没有挂牌,走进那二层楼房里,我以为进了一个还没开张的画廊,墙上挂满了品味不一的油画,主题全是岛屿、海洋。

玛勒正俯身在电脑前像个勤奋的职员一样忙着。我在网上看到过她年轻时的照片,秀发披肩,星眸高鼻,美得耀目。她起身微笑着跟我们打招呼,那明亮的眼睛仍闪着率真快乐的光芒,只不过苗条的身材不再,已经72岁的她发福得像个墨西哥大妈,竖条纹衬衣也难掩那过于丰满的腰身。把美貌弃如敝屣,那洒脱自信反倒更让我佩服。

玛勒大学读人类学,毕业即在圣克鲁兹岛保护协会当助理,30岁时幸运降临,她被岛主卡瑞·斯坦顿聘为个人助理。后来,岛屿归入国家公园,群岛文化历史保护和研究基金会成立,玛勒被委任为副主席。她已经把四十多年的考察汇集成了十几本书,其中那本《海峡群岛1001问》已经连续三次再版了。

“我一辈子都在和这片海这些岛谈恋爱。可别小看这些岛屿,它们和下面被淹没的陆地以及周边一海里内的水域,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了生物圈保护区。八个岛像八粒珍珠,有两千多个物种,从最小的浮游生物到世界上最大的哺乳动物蓝鲸。岛上光是本地独有的动植物就有145种。你没上过岛?我真为你遗憾!”玛勒的惋惜之情像个自豪的母亲难过于外人不识自己的儿女。

“那些画都是以海峡群岛为主题的,最早的是十八世纪末的作品。有许多都是陌生人捐来的。”玛勒一下子又变身为心直口快的孩子,不等我们问就抖开内幕。

“七八年前,我每天在圣巴巴拉和木匠坊通勤,有一阵交通奇堵,半小时的路我要开上两个小时。我丈夫说干脆在家附近找个地方远程办公吧,还真行,只是空间太局促。有天他说,美国银行从街对面搬走了,你既然一直念叨着办博物馆,为什么不买下来?当时人家还没挂牌出售,但听说我们要买还真开了价:300万美元,cash(现金)!可我们凑来凑去只有一半儿,正发愁的时候,有个陌生人找上门来,说他对博物馆感兴趣,约我们一起吃个午饭。听完我们的设想,他毫不犹豫地说他愿意出另外一半钱!这听着像不像梦话?我们已经在这里筹建快两年了,年底就免费对公众开放。”玛勒的声音干脆利索,说罢她有些费力地迈着两腿,逐屋带我们参观。

“你从没想过能进到银行的金库里来吧?看,藏钱的地方其实就这样。”她的风趣把我们逗笑了。

圣克鲁兹岛岛主生前喜欢收集船上的钟,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为每个钟校时——它们如今一个不少地挂在玛勒这博物馆的墙上。“我很幸运当年遇到了一个有历史情怀的岛主。你不知道吧?1884年,在圣罗莎岛(Santa Rosa),圣克鲁兹岛的近邻,有个可怜的中国人就是被岛主枪杀的。海峡群岛的八个岛屿中有七个带有中国的地名,中国港、中国营、中国角和中国峡谷等,我考证是源于当年排华法案通过后,北方的美国人为了继续享用中国廉价劳工,把他们载到这些岛屿,等待偷渡回内陆的机会……你真该上岛去看看呢!”

我正想问个究竟,有人来捐几箱动物标本,说都是多年前从岛上猎到的。“还没开张的博物馆就像块魔力磁石,与那片岛有关的许多东西都像有灵魂一样被吸了过来。” 玛勒打住谈话去迎接。史蒂夫从展架上拿下一个石臼端详起来,那些形状不规则的陶罐和粗笨打磨的石器,都出自岛民之手。

史蒂夫和我参观了一圈,告别玛勒,打算沿小城走走。棕榈树直着身子,垂着稀疏的头发。家家户户门前都种有高大奇特的多肉植物。不乏别致的院落,朴素威仪地立在那儿,像活了100岁的老人不肯放弃体面和尊严。

我们又漫步到了海边。阳光强烈起来了,无垠的海平面上,有一排正列队飞过的鹈鹕。海滩上除了几个戏水的孩子和阳伞下的一对男女,就是进进退退的海浪。

“走在这样宁静的海边小城,真是很难想象此刻世界上还有战争,还有儿童在饿死,有无辜者被凌辱被枪杀……”史蒂夫有点激动地说。

“阳光普照万物,可各人所得的温暖是如此不同。”我也不由得感慨,“想想当年那个被枪杀的中国人,那对被吊死的墨西哥父子……”

“我们知道的只是人类暴行的冰山一角。对了,探险家俱乐部的成员最近要去圣克鲁兹岛远足,那里距发生枪杀的圣罗莎岛只有六英里,你可以同去。”

两周后,晨起,我正在煮牛奶麦片,史蒂夫和他的邻居卢先生已经到了。

“这位就是业内鼎鼎大名的卢,美国航天工程的顶梁柱。你搜索一下,有关他的条目可不少呢。” 史蒂夫自豪地介绍。

卢让我最先记住的是那一口牙齿,一颗颗互相挤着立在略厚的嘴唇里,硕大饱满,像过度成熟的玉米粒。不像史蒂夫光秃的头顶,那面带智慧微笑的老者顶着一头银白短发,细碎卷曲如方便面,配着他身上的米白毛衣,显得很有知识分子气质,尽管挺胸凸腹,仍挺拔富态。

车子驶上两侧都是广阔果园的公路。“树上那些黄色的柠檬和橙子,你看得见吗?”史蒂夫边开车边问身边的老友。

“看不见。视力太差了,医生说他也无能为力。最难受的是不能看书了,我现在只能听书。”

“那你连她长啥样都看不清吧?”

“看不清,我凭声音来记住人。”

“唉!你当年可是长跑马拉松的运动健将!”

这个在航天界举足轻重的人物,83岁了,连想看清楚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都是奢望。我坐在后排,望着车窗外的绿野无奈地摇头。

“终于,你要上岛了。玛勒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史蒂夫扭脸道。

“有人应该比玛勒还欣慰。”我笑道。

“你那些曾在岛上谋生的中国同胞,我猜。”

“我已经查到了,有四十多个中国人名被星星点点地记录下来了。”

卢虽然视力不佳,听力却很敏锐。“你们在说那些曾在海峡群岛捕鲍鱼的中国人?我很早前读到过一本书,《牛仔之岛》(the Island of Cowboys),记述的就是当年在岛上生活的人。请教一下,中国人姓阿的很多吗?”

我解释说当年华工多数来自沿海的广东,都是阿宽阿文这样互相称呼,于是转换成英文就直接把阿字用在了前面,那并非他们的姓。

“你知道美国曾对中国人相当mean(刻薄),不允许他们从事许多行业,包括捕鱼都有许多限制,最后他们就捕西方人不吃的鲍鱼,去壳、腌制、晒干,除了一小部分运到旧金山去卖给当地华人,多数都运回中国去。好像要六磅鲜鲍鱼才能晒一磅干鲍鱼。”卢很有兴致地说。

史蒂夫说他也读到过一位专栏作者迈克尔·芮德门写的海峡群岛的中国人捕鱼史,配的照片是一位年轻的中国渔民手执长杆,站在一片满是鲍鱼壳的沙滩上的身影。“原住民和欧洲人用鲍鱼壳做装饰物激发了鲍鱼的市场。1910年,美国发现鲍鱼被过度捕捞了,开始限制,又过了五年,将鲍鱼运回中国也被禁止,而欧洲人对鲍鱼壳的喜爱也降温了,这样捕捞鲍鱼的黄金时代就过去了。但仍有渔民继续从事这个行当,美国近三分之二的鲍鱼都来自这里。直到1990年,鲍鱼在这一带几近灭绝,政府才彻底下令禁止捕捞。”

“你如果对这段历史感兴趣,有一本书要读一下,Diary of a sea captain’s wife(《船长妻子的日记》)。那位商船船长就是把鲍鱼运到旧金山去的人之一,他的妻子记录了当时的许多场景。”卢侃侃而谈,像个历史学家。

其实从木匠坊回来,我就登录了玛勒他们的海峡群岛百科全书页面,输入了:海峡群岛上的中国人。那些名字从历史的尘埃中浮现了出来:

Ah Fung,1909年在圣米格尔岛捕捞鲍鱼;

Ah Jim,1901年和1905年因持有尺寸过小的鲍鱼被罚款;

Ah Lie,1883年在圣卡塔利娜岛的一场大火中丧生;

Ah Lin,1872年在佳能珀迪多街做中国劳工代理;

Ah Ming,圣罗莎岛上的中国厨师,目睹了1884年阿友的谋杀案,至1893年仍在烹饪;

Auk Ah,34岁,单身,1880年圣巴巴拉人口普查中的渔民;

……

每个名字后面都只有短短的三两行字,个别的还带有发黄的证件照片。清瘦的脸庞,茫然孤苦的表情,脑后仍是清式的发辫。

《牛仔之岛》对此也有提及,甚至还选载了阿友被枪杀的那个章节。

“是啊,那些可怜的华工,跨海而来谋生,再努力都命运不济,因为赶上了那个法制不健全的丑恶时代。刚才说到木匠坊那个私刑案,可你知道单是在加州,历史上就有三百五十多起这类惨案吗?64%的受害者都是BIPOC——Black,Indigenous, People of Color (黑人,土著,有色人种)。有个历史考证者专门寻访拍摄还活着的老树,当年实施私刑时吊死人的那些树……”卢说到这儿沉默了。

有咸腥的海水气息从车窗外钻了进来。

2

我们到达码头时,那里已经排起了长队。 “为了保护岛上的原生态,不能带一点大陆的植物上去。”领队是这国家公园的志愿者丹尼,一位瘦高结实的老者,他手持一把刷子逐个检查每个登船者的鞋底。

“Check your soul(检查你的灵魂)?吓我一跳,我还以为到了教堂呢。原来是sole(鞋底),呵呵!”有打趣者扶着码头的不锈钢栏杆,弯腰抬脚低头打量着鞋底。

我抬脚看看自己的鞋,干净得像洗过一样,可是丹尼说有问题,他微笑着把刷子递给我让我好好清理一下。

天空比海水显得更蓝,一大片鱼鳞状的白云斜着铺洒在那儿,试图遮挡住想喷薄而出的阳光。数百艘私人帆船泊靠在岸边,水光帆影,很有艺术美感。

从这里上岛,距离约25英里(40公里),往返各需一小时,票价56美刀。我留意到许多人是全家五六口人同行,不仅带着大包小袋的食物、衣服,有些还带着冲浪板甚至塑料皮艇和桨。

到了船上,我才发现上下两层的游船没有一个空位,乘客加起来得有上百人。穿着救生背心的船员周到又礼貌。史蒂夫告诉我,这上岛游船的经营者是玛勒的丈夫,“即使生意寡淡他们也要通航。加州是美国国家公园最多的州,有九个。这海峡群岛公园,因为不在大陆上,是游客最稀少的一个。”

“在两万年前这里是一座大岛,随着冰山融化、全球变暖,海水涨高了一百多米,现在看到的四个相邻的岛其实只是当时整个大岛的四个山峰……”船上的喇叭开始播放历史知识。

茫茫的海水渐渐蓝了起来,像油彩涂染得过重的一幅画。

“快看,海狮!”有人喊。皮毛油亮的深棕色海狮,十几只挤着趴在一个红色的浮标上,体态慵懒,神情木讷,像在开一个无趣的会。即使这马达轰鸣的船快速驶过,它们都懒得抬眼皮看一下。

剩下的风景就是鸟儿,鹈鹕和海鸥,都在近岸的礁石上密密地站着,像一个个迷你哨兵。那本是黑褐色的石头像刷了一层白漆或落了一场脏雪,真相却是“鸟粪”。

一边吹着海风,我一边打量着手中那张小岛地图,Chinese harbor (中国湾)这个名字映入眼中。

“前方就是中国湾!1853年,作为廉价劳动力被带到美国修建铁路和开采矿山的中国人开始在加州发展鲍鱼捕捞产业。他们在岛上建起营地,从浅水区的岩石中撬动软体动物。他们会用一端有楔形物的长杆,把鲍鱼从岩石上敲下来,然后用船钩把它拉上来。在岸上,他们将鲍鱼从壳中取出在大锅中煮,然后放在阳光下晾干,当肉完全干燥后,用麻袋包装运往旧金山。直到19世纪60年代,在海峡群岛的圣克鲁斯岛被私人收购前,中国人一直在囚犯岛、蝎子岛和中国湾捕鱼。1879年,加州鲍鱼捕获量超过400万磅。1892年至1895年,鲍鱼产业在海峡群岛达到顶峰……”

我坐直身体伸颈望去,厚重的蓝色洋面被一抹岛屿弧线拥抱着,没有树木,裸露的岩石在阳光下耀眼刺目。在这样四周无遮挡的海岸上劳作,一年四季,想想都艰难不易!

正好丹尼走过,我赶紧问:“岛上还残留有中国人当年居住和捕捞的遗址吗?”他说很遗憾没有了。20世纪初这里完全变成了私人牧场,饲养猪、牛、羊,种植茴香、芥菜、牧草等外来物种。二十年前,岛屿成为国家公园对外开放。除了当年一些牧场旧屋还在,许多更早期人类生活的痕迹都被破坏或风化掉了。“再说,大自然也一直没停止对山水样貌的改变,海水一直在涨。咱们现在看到岛只有八千年前的30%了,多一半都在水面以下了。”

卢坐在我的右侧,摸索着从背包里掏出他的早餐:一只牛角包,一个甜松饼。他像头老牛一样慢慢地嚼着。我们背向船头而坐,面向船尾掀起的白浪和越来越远的大陆。陆地上瘦高的棕榈头上顶着的叶片本来像箭羽,也渐渐小得像灯芯了。“这二百七十度的景观真不错呢!”老人声音愉悦地说,不愧是科学家,随时都用数字衡量周边的世界,虽然三步远的东西他根本看不清。

“看到岛边那些浅滩了吗?当时的中国人就在那儿搭帐篷,晾晒鲍鱼。别看只有亚洲人吃鲍鱼,欧洲人和印第安人都爱那亮闪闪的壳。当时的鲍鱼肉才不过五美分一磅,这壳则能卖到a dime(十美分)!”丹尼说。

“我有点好奇,这岛为什么叫圣克鲁兹呢?”卢喝口水,慢悠悠地问丹尼。

“据说当年西班牙人在这里丢了一个十字架,当地原住民捡到了归还给他们。感念于这一善举,也想感化原住民信教,他们就根据谐音命名这里为圣克鲁兹……”话音未落,听说甲板上有人喊:“快看,海豚!”

我们都心情急迫脚步踉跄着涌向船舷。一群海豚正欢快地随着我们的船逐浪畅游,它们灰亮的身体在清澈的水中显得越发可爱,像一尊尊风格极简的雕塑。许多人掏出手机兴奋地叫着笑着拍着。

抬眼望去,那披着一身绿色绒衣的岛已经很近了。

上岛,远看没有太多植被甚至显得荒凉的山石上,竟有许多叫不上名字来的低矮植物,多是岛上特有的物种。走近了打量那奇异的茎、叶、花、果,我疑心自己是到了外星球或进了仙境。漫山遍野开着的白色小喇叭花却是人间与此地共有的,我喜欢它们的英文名,morning glory,中国叫朝颜。

这太平洋中的小岛比大陆更温润,天与海既分离又相接,只不过海蓝得更深沉,天蓝得更神秘。

几座矮小的牧场木屋窝在洼地里的大树旁,经受风吹日晒,像沧桑的历史注脚。路边一堆生锈的铁犁,与那铁匠房里挂着的马掌、铁锹等一起在日光下兀自寂寞着,让人不由想到那些曾在这里扶过犁宰过羊烤过面包的人,他们如今不知在何处寂寞着。那些当年斗智斗勇抢夺地盘的家族产业继承人呢?还没低谷里的那几株枝繁杆壮的丝兰不朽。

史蒂夫也选了一块较平的火山岩石坐下打尖。边吃边说“拥有一个岛就像拥有一个独立王国,有十几个仆佣和工人,有上千只牛羊鸡鸭,有新鲜酿造的红酒和刚出海的鱼虾,有地里种的土豆蔬菜。这远离喧嚣的岛上日月很容易让人像个皇帝一样不可一世呢!”

《牛仔之岛》中关于圣罗莎岛那章就详细记录了一个自我膨胀的岛主亚力山大·默尔(Alexander More)——“虽然他一向以傲慢和自以为是著称,但当那枪杀案发生时,仍是震惊了美国大陆。”1884年6月30日,荒凉的小岛见证了一个中国年轻人的黑色末日。Ah You,被译成阿尤,阿友,或阿佑,不过是一个卑微符号,档案上甚至没有他的姓;不像岛主默尔先生,不仅有详细的生卒年,出生地,安葬地,还有家庭成员介绍和数张摆着自命不凡架势的照片。阿友很可能来自广东某个小村,是来投奔做苦力的亲友,头一年二月被招工来到岛上,身份是general labor(杂役),十六个月,他在这里煮饭、剪羊毛、做杂活。孤独,劳累,思乡,这二十岁的孩子苦盼着离开小岛,回到陆地上与那里的亲友相伴。多次跟默尔请求未获得允许,他眼巴巴地看着船来了又去。直到那天,船又要离岸了,他悄悄把被卷塞进船舱角落,藏在了一个木箱中。岛主发现了,强令船工将他的东西从船上扔下。他再哀求,继而沮丧,进而绝望。“让我走吧,受不了了……”他继续用有限的英文单词恳求。相隔几步的岛主烦了,拔枪便向他头部射击。

岛屿和大海目睹,有位中国同胞和一位船员在场,可谁又能挡住那邪恶的子弹?阿友应声倒下,一声不吭,像早上他刚剪了毛的那头羊……“我去弄了点水,帮他洗脸。我跟阿友说话,可他没回答。从来没听他说如果不让他走他会杀了默尔先生。他中枪后,再也不说话了。”在岛上做了十七年工的同胞阿明出庭做证。

福祸茫茫不可期。梦断他乡的冤魂至今在何处徘徊?

流干了水的河沟里,一只灰狐在睡觉,它蜷缩成毛绒绒的一团,远看像一只打盹的猫。“这可是岛上的特有物种。有人怀疑最初是原住民从大陆上带来当宠物的。它们本来是食物链的最高端,没想到某天来了一群金鹰,专门猎食小型哺乳动物,二十多年前这岛上只剩下了五十只狐狸。后来公园人为地把鹰移出岛去,狐狸很快繁衍出许多后代,现在已经有一千五百多只了。”丹尼说这岛狐体型比在陆地上的小许多,这是因为岛上食物有限,不得不改变饮食习性,已经变成了杂食动物,除了吃肉,也吃浆果和一些种子。

岛上另一大让人瞩目的动物就是大乌鸦。 “它们非常聪明,会用嘴把你背包的拉链拉开找吃的。当然,它们没有聪明到作案后把拉链再拉回去。”显然知道没人会伤害自己,这些披着乌黑油亮大氅的鸟儿与人近在咫尺也不惊不惧,瞪着黑亮的圆眼珠期待着美食。

岛上多是一些低矮的灌木和仙人掌,没有多少树。一只老鹰在天上翱翔,双翅平展,衬着蓝天,姿态优雅,猛一看,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

当年被殖民者带过来的茴香和芥菜仍在路边恣意野蛮地站立着,齐腰高。虽然作为外来物种与这里的生态保护相悖,可显然老天爷是厚爱它们的。阳光,火山灰,加上并不缺乏的雨水,让它们似乎找到了天堂。

岛狐,大乌鸦,野茴香和芥菜,它们都比阿友幸运。人命如草。人命有时还不如草。

受了枪击的他终于上了船,不是坐着,是躺着,被送回了陆地上。在圣巴巴拉的租住屋里,三个医生查看了他的伤情,一夜之后,他永远闭上了眼睛。自被射中倒地,他再没说过一句话,一任默尔先生在法庭上理直气壮地陈述他的正当防卫,一任几个目击者各执其词——白人船员说他当时去抢夺阿友手中的小刀,阿友的堂兄则说阿友手无寸铁。甚至三位法医都意见相异,其中两位坚信枪击直接导致了受害者的死亡;另一位,众所周知他是默尔的朋友,则说枪击与死亡“并无直接关系”。尽管美国大陆媒体对这小岛上的杀人事件给予了关注和声讨,最后,死在他乡的阿友也只能任法庭撤销对默尔的诉讼,理由是“命案发生在低于水位线以下三百英尺向海延伸的码头上,因此不在本州《政治法典》第3946条所规定的范围内,法官对该罪行没有管辖权,本法院也没有管辖权”。

枪杀阿友后,默尔又活了九年,死后葬于加州奥克兰的山景公墓,他似乎没有子嗣,财产全部留给了兄弟姐妹及他们的后代。阿友的骨灰则下落不明。

3

“为什么原住民放着广阔的大陆不住,要在这荒岛上定居呢?”我好奇地问。

“你看这岛四面环海,就相当于有了天然屏障,易守难攻,这样在没有足够武装的时代,至少不用担心生命安全。”卢微笑作答,尽管看不见,但他的心如明镜。

沿着那条地震断裂带登顶一点也不困难。

我们三两一伙坐在黑色火山石上吃着自带的食物,闲聊,合影,拍视频,蓝天丽日,植被干净,空气新鲜得似乎带着蜜香。有人伸展双臂感叹:“What a wonderful day(多美好的一天)!我要记住这个日子!2024年6月30日。”

我一惊,不敢相信这巧合——距离阿友被枪击的1884年6月30日,整整一百四十年了!

那个孤独无依的异乡人,那个怆然倒下的灰色身影!

我走到崖边,深吸一口气,极目远眺。离海滩不远的地方,绸缎般丝滑的海面上,有人在荡舟。那小船像一只浮游的小虫,在大海温柔有力的胸膛上缓缓移动。天长,地久,岛屿苍劲依旧。那在浅滩上晒鲍鱼的乡音早被海风吹散了;那登船持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劳碌者早化为尘土了。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我和他们同族同血,从同一个原点出发,隔着时间之海,却注定是永无机会搭话的陌路人。

我忽然想起前天晚上读到的年轻诗人郑纪鹏的几句诗:

如果还有春天——事实上,

去年期待的春天,今年已经收尾。

消磨时间又消磨季节的间隙,

在陌生人身上寻找故人的影子。

三点半,登船启归程。我这才发现近岸的火山石堆上有许多鲍鱼壳,外表粗粝如岩石,内壳色彩斑斓,光洁细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海浪哗哗作响,我捡起它们仔细打量摩挲,排成一排照相。丹尼说这很有可能是当年中国人留下来的。他做志愿者二十年了,它们一直都在那儿。

排在队尾的我和史蒂夫硬着头皮进舱搜寻,居然找到两个空座,虽然并不挨着。我旁边是一位黑人女孩,她靠窗坐着,正捏着花哨的塑料袋吃油腻的零食。吃完了,她似乎困倦了,随着船的轻微摆动闭眼打起盹来。她的侧脸在阳光下像一尊光洁的雕像,衬着棕色泼墨般的浓发,那蓬勃新鲜的生命活力美得让我不想眨眼。

我想记住她,摸出早就亮了红灯的手机,只拍了一张就自动关机了。

把我的赞叹悄声说给史蒂夫听。“说明你已经失去这种活力了,所以才那么欣赏。”他这句大实话让我认同且沮丧。阿友被迫闭上双眼的时候,比这芳龄女孩还年轻啊!

弃舟上岸,找到正拄着拐杖等我们的卢。他说:“我曾在这码头一个海鲜餐馆吃过饭,非常好。记不得叫什么名字了。”

我们坐进车里,插上电源,我立即在手机上搜索起来。“Brophy,对!正是这个名字,我曾跟一个同名的朋友打趣说这是他家的餐馆。”

围桌坐定后,卢说忘了上次点的啥菜,拿出手机打开放大镜功能凑上去细读着菜单。“剑鱼,圆白菜丝沙拉,海鲜奶油汤。”他大声宣布着,心满意足地搓着手,似乎这一天的奔波终于得到了犒赏。我心中暗自为他叫屈——虽然四点半起床算不得什么牺牲——因为他总是四五点就醒来——可赶到史蒂夫家,搭上车坐四十分钟去接我,再坐一小时到码头,又颠簸往返三小时在海上,一天下来,连我都感觉疲累。

我好奇地问他早晨是如何赶到史蒂夫家的。“我猜他是打了个Uber(优步)。”史蒂夫抢着说。

“不对!是我小儿子送我去的你家。他早晨去打高尔夫球,顺便把我带过去了。”卢仍是喜滋滋地说,似乎他很享受这一天的一切。

我和史蒂夫也点了同样的搭配,只是我把剑鱼换成了海鲈鱼。

史蒂夫听说卢有三个孩子,便问他最后一次当爸爸是多少岁。“24岁!”他老实回答道。“那你有老大的时候才二十岁不成?”史蒂夫的好奇心比我还强,追问着。“这个啊,有个复杂的背景。我认识我太太时她离异,带着两个孩子。我跟她只生了一个孩子,就是我们的女儿,现在她也快60岁了。她是个拒绝要孩子的人,所以,我的血缘到她这儿就断了。”卢仍是笑眯眯地,似乎一点也不遗憾。

我夸他年过八旬还有一头相当浓密的头发。他说我应该看看他年轻时的照片,爆炸式的头发,跟黑人的一模一样!“我身上也许有黑人血统,可是我无从查证,因为我3岁大的时候,我的养父母是从收容站领养了我。”

我和史蒂夫这下都愣住了,没想到这闲聊无端扯出老人许多隐私。

“你真了不起。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却没自怜自弃,成了一位让人敬仰的太空科学家。”我由衷地说。

“我确实是个幸运的家伙,读书时成绩很好,可是我的养父母无力供我去读常春藤大学,只能选了离家近的一所学校读书,我年年拿到奖学金。”

他话锋一转开始问我的经历。“让我拿手机里的软件测测,看你究竟多少岁。”说罢他顽皮地笑着摸出手机。

“先测史蒂夫,如果准确再测我。”我笑道。

年过七旬的史蒂夫听话地把脸凑到那手机屏幕前。“这个看起来快乐的男人55岁。”卢一字字读道。这名为seeing AI的软件显然很懂得人类的心理,谁都愿意看起来年轻。

在笑声中,卢把手机对准我——“这个黑头发的女人35岁,她看起来很聪明。”

我们仨笑得更欢了。

卢说他也相信这软件设计者为了博人青睐做了手脚,他测过的每个人都比实际年龄小很多。

回程我们都很安静,夜色如浓稠的漆,在车窗外黏腻地滑过。“我知道,每一个时代的人都有不同的命运和活法,可是我总会忍不住拿自己和过去的人比,越比越知足感恩。就冲这,那些我们无从认识的先人,无论肤色族裔,所吃的苦所遭的难便都不是枉然。”卢忽然幽幽地说了这句,仿佛不是对车内的同伴,而是对着太空宇宙说。

晚上做梦,醒来怅然——梦中的我独自在那岛上游荡,碧海蓝天依旧,荒野怪植仍在,独少了那群有说有笑的同行者。我急着四处找寻,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却听到了一个亲切的乡音——“跟我来!”一只着靛蓝布衫的胳膊伸过来,待我伸手去够,却怎么也够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