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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洲》2025年第2期|刘云芳:庄稼后裔
来源:《绿洲》2025年第2期 | 刘云芳  2025年03月18日08:08

刘云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四十二届高研班学员,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主要发表于《青年文学》《儿童文学》《北京文学》《天涯》《散文》《散文选刊》等报刊。曾两次获得香港青年文学奖,并获得孙犁散文奖双年奖、孙犁文学奖、河北文艺贡献奖。已出版散文集《木头的信仰》《给树把脉的人》《陪你变成鱼》,童话《奔跑的树枝马》《老树洞婆婆的故事》。

1

门帘是掀开的,又往上掖起一大块,让人一眼就看到瓦蓝色砖墙上镶嵌的两扇厚重的木门,它虚掩着,有时门上还会别一截短木棍。若是在初秋时分,在那小小的门孔上,你能看到一朵或蓝或黄的野菊花。目的再明确不过,并非为了防盗,而是向来访的人报信:主人并未出远门,不久便会回来。这是我将近九十岁的祖父以独特的方式留下的口信。我常想起祖父在村子里观察植物和昆虫的样子,想起他向我描绘庄稼的长势,展示一个南瓜的花纹的样子……这位老人眼里总是闪现出一种近乎儿童才有的明亮的光。

我是通过那些植物重新认识祖父的,而在此之前,我对他的印象是另外一种,比如:懒惰、自私。他大约不到五十岁就开始宣布要享受晚年的时光,将各种活计都交给我父亲。当全家人起早贪黑在麦地里收割、耕种的时候,他依旧坚持自己的生活规律,决不会让身体多一丝的负担。这让村里不少人都对他投来鄙夷的目光。那时,我似乎也认同这观点。然而,几十年后,他依旧在庄稼地里转悠、在山野间看花的时候,那些嘲笑他的老伙计已经在泥土里居住多年。我忽然感觉,或许,他才是对的。

他有时懒得做饭,便在吃饭前几分钟背着手慢悠悠地走进我家的门,试探性地问一声,今天什么饭?接着,在那款老旧的沙发上坐下,闭着眼等。祖父的饮食有严格的规律,比如,每天雷打不动要吃两个鸡蛋。他对肉食过敏,几乎没有吃过肉。吃饺子,只吃十五个,多一个少一个都不行。而且,只喝热水,无论多么口渴都会耐心等着碗里的水凉下来。亲戚们给他买的零食、营养品,他几乎都拿去送人。看到反季的水果,也只会感叹农业科技的发达,像看其他稀罕物一样,细细观察一番,但也仅仅停留在观察的层面,决不会将它们划入自己的食物范畴。每个节假日之后,都能看到祖父四处送营养品的场景。那些年,人们对他的“讲究”颇有微词:又不是什么老干部,这么挑剔做什么?他也并不解释,只是闭着眼,脑袋随着身体一摇一晃,把墙上的影子抖得更加虚幻,任鄙夷的语言从耳边飞过去。

有次回乡,从村口巨大的弯道绕过去,便看到祖父站在一片土崖下。等车子到了跟前,他什么话也不说,开车门,接过孩子就往我家院子里走。我们相差将近五十岁,空手的我竟然追不上抱孩子的他。我从小镇上买了芒果、菠萝和香蕉……送给他。他拿在手里,询问水果们的故乡,长这些水果的树是什么样子,又说,香蕉是凉性的,不可多吃,还询问其他几种水果的食性。那时,山里还没通网络,手机的信号也时有时无,我无法回答这些问题。祖父把它们当玩具般摩挲一会儿,又还了回来。母亲不悦地瞥了一眼,想说什么,看看坐在一旁的我的丈夫,又憋了回去。

祖父在天气晴好的时候去田野,在许多个山坡上晒太阳。他的脚印隐没在草丛里,身下坐着古老的土地或者某一块石头。他观察附近的野花,看它们的花纹、形状,给它们归类。祖父细致地观察这些植物,看着一年又一年花草复原的山坡,想确认这些重新开放的花、重新茂盛的野草是不是几十年前的那一批。他从花里寻找着它们的些微差异,依然有认识新朋友般的惊喜。从某些熟悉的气味里,祖父一次次疑惑,那些逝去的东西是否会回来。他在植物身上验证着生命轮回存在的可能性。他归来时,常从口袋里捧出一把野果送我,同时捧出来的,还有一个个腌制了七八十年之久的记忆。比如,他少年时在山间采野果,曾从高高的田垄上蹦下去,下降的时候简直像飞一样;比如,他踮着脚向山崖边沿的覆盆子够去,鲜红的果实像一个个宝石,他将它们塞进嘴里,酸甜美味,至今想起来还忍不住会咂嘴。身后的小伙伴馋得很,向他讨要,他便回过身,把新采摘的覆盆子递给那个焦急万分的人。在讲这段经历时,祖父会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只是他没有看到那渴望中的少年的脸,而是看到自己的影子在椅子旁缩成了一团。

他的回忆总是沿着那些花茎、叶脉回来。他向我们敞开自己的童年时,喜欢描述村里古老的土窑、土窑上方的崖壁上垂下的酸枣树以及那在秋天会变黄变红的藤蔓。我们把那里称为“老院”,其实院子早已经消失,一条通往外村的路占了它的一部分,剩余的部分则变成了一块田,有些年种蓖麻,有些年种玉米。祖父总是指着地头的一棵柿子树说,以前,它就在院子边上。仿佛这棵老树是他对老院记忆的坐标。他每次都会像老朋友一样快速走向它,抚摸起那粗糙的树皮。他并不爱吃柿子,在我大快朵颐的时候,也总是说,柿子是寒凉之物,千万少吃。但他还是会在每个秋天将一枝最繁茂的柿子折回来,挂在蓝色砖墙的巨大铁钉上。我不知道这树枝是否会伸进祖父的梦里,在那里还原出一棵树的轮廓,挂起橙色的灯笼,投射出在树下生活的人。只见墙上不时就会掉落一片柿子树叶,祖父拿起来端详它,又让我从上边分辨,红、黄、绿、紫、黑……一片叶子竟然有如此丰富的色彩。在整个冬天里,那枝柿子就像一幅凸起的立体画一般,成为窑洞里最生动的装饰。

桃子和杏成熟的季节,祖父不时从路过的树下捡一捧回来,那些自然脱落的果实通常都有些瑕疵,要么被蜜蜂蜇过,要么成了虫子可食用的居所。祖父把这些不被人待见的果实从土地上捡起来,回家清理一番,放到窗户上,他那扇老窗户有着复杂的结构,格子也多,里边贴了白窗纸,外边的格子凸显着,像一个博古架。祖母在世时,常在上边晾晒果肉,让果肉在窗户的木格上吸足了阳光,蒸发掉水分,等到秋冬时节,拿给我们吃。那时候祖父总是说,弄那干啥,又不是什么好东西。现在,他却成为了这技艺的继承者。

看到窗台上那些果肉,我忽然有种错觉,仿佛祖母还未离开我们。我迫切地推门而入,堂屋里放着的那口棺材让我的心猛地收紧。炉火很旺,锅里的水开了,咕嘟咕嘟响,案板上躺着一块块的面团,而旁边放着她喜欢蒸馒头时做装饰用的红枣。房间里的摆设没有变,还是祖母活着时的样子。我不知道祖父是否会以某种方式纪念自己的亡妻,但我确信,祖母的部分习惯在他的生命里复活了。同时,我也感觉到,祖父晚年对那些花草和物件表现出的耐心和亲昵,仿佛在试图补偿自己几十年前缺乏参与感的那段光阴。

2

山坡的拐弯处,那块祖母开垦的田地,现在盛开着一大片粉色的山棉花,一旁的草丛里夹杂着开白花的野韭菜。祖父一边把这消息告诉我,一边把肩上扛着的干柴放到柴垛里。好几年,他总是先把自家的柴垛堆满了,又把我家的柴垛也堆满,接着是叔叔家的。每次看见这个老人从山里回来,夕阳落在他身后,我就觉得,他背回来的不只是一捆干柴,还有时间。

他把自己背回的时间分给两个儿子。后来,他可能预料到自己有一天无法再跑向远处,于是,开始在院子里弄一个浩大的工程。他要把田地搬到院子里。他找来两个筐,从山崖下取土,往回挑。有人要帮忙,他拒绝了。他总是说,你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只见那一筐筐土从不远处转移到院子里,平铺上一层,遇到有土坷垃时,他便背着手上去一阵踩、蹍,在土上边密密实实铺了一层脚印,接着又铺上一层土,又是一层脚印……仿佛他要将脚印当作这块地的种子似的。

抽空,他会来看看我父亲,那时,父亲刚从医院回来,落下了偏瘫的毛病。祖父为他揉肩,拉住他的手,握在手里。六十岁的父亲低声抽泣着,把头抵在祖父的胳膊上。父亲似乎还原成了一个婴儿。我以为祖父会哭,但他却没有。

别人在背地里都同情祖父,他两个儿子,小的因为一场车祸无法再干体力活,只得去山下开修理部,一年到头也就回来一两次。大儿子如今却又得了跟大儿媳一样的病。那些个清晨,祖父坐在我家柴垛旁,看见父亲、母亲各拄着一根拐杖出来,他什么也不说,只是从柴垛里抽出一根黄栌,用力劈下去,黄色的木屑像碎金子一般四处迸溅。看到父亲要停下来时,他忍不住放下手里的斧头,走上前去,握住他的手,扶着他走。将近九十岁的祖父,比年轻时更像一位好父亲。

祖父将土层垫到半尺厚才停下,又收拾齐整,看上去,他的确是在院子里拥有了一块田地。规划一番,他在靠南的一角种了韭菜,接着是西红柿、茄子,剩下的大块面积,他要种玉米。但大家都忙着往玉米地里撒种的时候,他也只是四处转悠,告诉村里那些拿着袋子或者篮子的人,哪块地里白蒿最嫩,哪块地里的荠菜多,哪块地里的灰菜没有长虫子……每天四处溜达,让他建立起了一份最准确、实用的野菜指南。等到别人家的玉米苗长到一米左右,他才把玉米种子撒到土地里,又在垄与垄之间撒了豆子。人们不解他为什么要这么晚才种,直到秋天才弄清,他要让这块地成为秋天的延续。在别人家的玉米棒子都已经老到只能进粮仓的时候,他还能举着饱满的玉米棒子送给自己的儿孙。好像只有庄稼才能代表他对儿孙的祝福和深情。

我归乡后的某个下雨的傍晚,父亲叮嘱我早一点给祖父送些吃的。我撑着伞下了那条坡路,到了门口,却迟疑了一会儿,才又挪动脚步,去往窗前。我实在怕面对堂屋的那口棺材。我总感觉,它时时刻刻提醒着住在窑洞里的老人,甚至是在提醒着我们,某种事情正在命运里执着地等待着,我憎恨那种提醒。但祖父好像无所谓的样子,他时常在棺材旁吃饭,甚至在那里打盹。村里的老人大多是这么个状况,不放到自己的窑洞里,又能放到哪里呢。我在窗外的雨里大声喊祖父,透过窗户最边上的那块玻璃,看到他正坐在炕沿上看电视,而祖母的照片就挂在墙上。

母亲常会提起,祖父在我幼年时对我如何不好,的确,小时候,我极少从他那里获得温情。感受到他对我的好,是当了母亲之后,他一次次抱起我的孩子,亲昵地注视着他们时,那目光在我心里完成了深情的折射。那天夜里,他听到我的呼唤声,出来接过饭菜。他邀请我进去,但我还是快速转身走了。在那一段泥泞的坡路上,想到挂在墙上的祖母,独自吃饭的祖父以及堂屋那口棺材的时候,我的心就像被什么搅动了似的。是的,我疼爱这个老人,虽然我不确定那疼爱是源自亲情的疼爱,还是写作者对于人物身上孤独情绪的一种感应,抑或两者都有。我想起祖父的六个子女和他们的伴侣、儿女们齐聚在这小院里的情景。后来,时间在他生命里狠狠做着加法和减法。

祖父大约感受到了这空旷,所以才把院子弄得异常热闹,让它们三季开花,两季结果,各种蔬菜瓜果交替成熟,一茬又一茬,仿佛比赛一样。有段时间,我觉得那院子里有多热闹,屋里就有多萧条。那些从城里回来的人,忍不住去这院子里拍照,拍蔬菜,也拍祖父,在他们眼里,这老人仿佛在为自己打造一个世外桃源。但我怀疑,他可能是在用它们来填补儿女们的时常缺席。见到有人来,他会邀请他们割一把韭菜,摘几个黄瓜、西红柿。仿佛他的种植就是为了分享。他也常把食物和蔬菜摆放在祖母的照片前,与她分享每一种滋味。我看着他在那些蔬菜间欢笑的样子,终于明白这样一个院子正是他内心的物化展示,他从植物们身上努力吸收着某种豁达的养分,又在土地上展现着这豁达。

窑洞一侧的土墙上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了酸枣树,祖父看那树枝弯弯曲曲,自由伸展,多了一份古朴可爱,便忙找村里好吃的枣树,剪一枝下来,完成了嫁接。房顶也被开垦出来,种了一垄葱、一垄甜瓜,又用从野地里砍来的荆棘围住。他每天观察这些在春雨之后快速成长的蔬菜,依然从里边有新的发现。只可惜,房顶本身也是一条路,牛、羊每次路过,都会跳进去,不顾主人轰赶,快速啃上几口,踩上几脚,又留下几粒羊粪蛋。这事儿要放在以前,发生在别人家,没准会引来一场争吵,但祖父坐在房顶蓝砖砌的护栏上,沉默了半晌,便拿来耙子,将那荆棘钩到一边,直接扔到了院子里,又把一些蔬菜苗向院子里的田地移植。他说,到了他这个年纪,再没有理由跟一只羊过不去。

3

祖父扛着铁锨在村子里转悠,扛回了一棵枯树,将它放在柴垛里。死了,他说。之后,他又一次扛着铁锨出去,在路边的土坡上忙碌,过路的人以为他要修路,却见他一锨锨下去,翻出浅浅的坑,又从口袋里找出一个塑料袋,从里边掏出种子往坑里扔。但祖父耳背,过路人询问多遍,也没弄清他在种什么。

一开始还有人因为马路是公共场地,前来阻止他,后来发现说出的话实在传不进他耳朵里,干脆作罢。祖父好像在规划一幅蓝图,他沿着一条条路翻下去,只在清晨播种,仿佛那才是种植的吉时。他去我们家看望父亲之后,又去往叔叔家。他有叔叔家的钥匙,却极少打开大门。但他实在不忍他们家的土地被荒草占据,哪怕叔叔一再说,回去种它们真够不上耽误的那些买卖的零头。祖父虽然点头,但一到时间,还是会张罗着耕种与收获。每次难免抱怨:怎么能不种呢,好好的地说不种就不种了?但还是忍不住往地里一遍遍查看,该锄苗了,该杀虫了……哪样事情也不能落下。

站到村子较高的地方向远处看,常能看到他正举着锄头卖力地修理着地垄。那时,整个东山的所有田地里只有他和附近田地里几个随风晃动的稻草人。谁也没想到,这个曾被定义为“懒惰”的人,无意中把家里所有的农活都干了。大家说,现在都机械化了,一种一收,都不用人力动手。祖父说,那自然是好。但地垄还是要人工收拾的,得把地垄上的草除掉,把那些石头清理掉,否则,草会借着风不断往地里撒下种子,跟庄稼们抢肥料,一下雨,石头也会滚得到处都是。爷爷收拾地垄就像帮一张大嘴巴刮胡子一样,那么用心,四周都清理得干干净净的。他竟然成了村里最用心的庄稼汉。

不久之后,马路边的坡面上冒出一棵棵毛茸茸的小芽,村里人早就认出来,那是南瓜。用不了多少天,它们就伸出藤蔓,像胳膊一再伸长,然后接连开出黄色的花朵,与那些打碗花、狗尾草连成一片,让村里的道路变得异常好看。人们走在路上,会不由得转过头,让目光粘上去。蟋蟀爱吃南瓜花,它们把那些土坡当作自己的宫殿,傍晚时分,穿过村子,便能一边看花,一边听它们演奏。祖父有些得意,因为这么好的景色是他创造出来的。

那些南瓜的藤蔓像是在比赛一般,一晚上过去,就会跑出去一大截。祖父总是弯着腰从那里翻看着,他常说,要把南瓜藤蔓最前边的尖儿掐掉,不要让它跑得太远,否则会忘了好好结果。道路上,不时路过一辆奔往城里的车,我有时觉得,祖父说的不只是南瓜,好像也在说人。

那几天,他忽然跟我商量,要不你回去吧,我来照顾你爸妈。他描述我两个儿子想念妈妈时可能流露出的委屈表情,又担心婆家对我有意见,担心长期在老家影响我的前途……我被一股情绪包裹着,很想把他的手握在自己手里,告诉他,我对他的误解以及内心的歉意,却始终也没有那么做。无论如何,我们也不能把两个六十多岁、身体瘫痪的人交给八十多岁的老人。于是,夏末的时候,我们商量在弟弟所在的县城租了房子,把父母带走。祖父想了想,点头同意。

离开时,汽车行驶的那个瞬间,我看到祖父擦拭着眼泪,接着,他把自己藏在一丛狗尾草的后面,那些草茎把他的白色衫衣分成许多份,风一吹,那衬衣的白便被一股涌动的绿色波浪掩盖。

深秋,院里的玉米棒子已经足够衰老,爷爷还没有将它们收回去。一只只喜鹊不时落下来,从棒子皮的连接处,偷食棒籽粒。祖父坐在一截矮木桩上打盹,他的老年与院里那些植物的老年相互映衬着。当想到他已经变成被我们遗落在村庄里的留守老人时,我无比自责。我在电话里说,你来我这里住吧,我带你去看大海,带你逛公园,带你去看看城市里的图书馆……他笑得那么灿烂,说,我真想去啊,可我太老了,不适合去那么远的地方了。片刻之后,又试探性地问,我……可以吗?我说,当然没问题。过一会儿,他又说,我岁数太大了,不能再去远处了。我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眼泪哗哗流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这已经是前年的事情。

去年夏天,一场大雨袭击了我的家乡,道路中断,许多户人家的房子被冲塌。因为祖父垫起的田地要高出院子一截,雨水形成洪流,往房子里倒灌。嫁到同村的三姑急忙赶去,将祖父临时转移到我们家,又在院子里挖了道水沟引流,这才避免摆在堂屋的棺材被浸泡。

祖父已经厌倦了做饭,说他现在想吃顿现成的,他从我们家走到叔叔家,两套房子都空着,不忍看那丛生的杂草,弯下腰一棵一棵将它们拔掉,又来回踩上几圈,把拔草带起的土压实。三姑还要去城里照看她的外孙女,平时几乎不在家。祖父只好离开村子去别的姑姑家轮住,也不时去叔叔那里住上一阵子。那是距离县城很近的一个小镇,街上人来人往,除了路边新栽不久的低矮的槐树并没有什么植物。那里离大姑家很近,他时常两边跑。闲下来的祖父找来红纸裁开来,写起了对联。据说,当年上私塾时,他的毛笔字是学生中写得最好的。表弟发来他写字的视频,说他最近找到了乐趣,不闹着回老家了。我打开视频看,发现对联上那两些字无一例外全是“辶”旁的。它们像一排排被纸张困着的车,无法启程。我便知道,祖父还是想家了。

今年回乡时,在县城久住的父母说什么也要回村里住上几天。祖父听说了,喊着也想回去。那天,弟弟送我们回家,特地绕行,去了二姑家看他。他出门后,先去看车里,但对应了一下人数,发现的确没有他坐的位置,便重重叹了口气。母亲当时晕车,在车里动弹不得。父亲好不容易才被我们合力扶出来,祖父急忙往他屁股下边塞一张高凳子,又担心午后的阳光晒坏父亲,拿了一把印着医院广告的扇子遮在他头顶。二姑和小姑也从屋里出来,一人端来了刚熬好的粥,一人拿了油饼,分别喂给父亲吃。父亲的手和嘴唇颤抖着,眼睛里开始泛出泪水。二姑和小姑也跟着哭起来。祖父举着那把扇子,像一棵大树努力维持着仅剩的一片叶子,遮在父亲的头顶。弟弟从他手里接过扇子,也以同样的姿势举着,为父亲挡光。

我能不能回去?祖父问完之后,又弯着腰往车里看看,对应着人数了一遍,正好五个,确实没有他的位置了。但他还是抬起头问弟弟,盛不下我了?姑姑们劝他,说我们过两天就走,今天能见一面就很好了。祖父便不再说话。

那天,祖父站在门口跟我们告别时,弟弟说什么也要塞给他几百块钱。祖父哭着说不要。弟弟一定要给。父亲在旁边也说,快拿着吧,我现在也没法管您。我亲眼看着我们家三代男性在一个夏日的午后哭泣。他们拉来搡去给钱的样子映在地上,像是正在进行一场搏斗。

车行进山谷,我的目光扫过山坡上那些庄稼,偶尔也扫过山梁上正在放羊的老人。在路过的那些村庄里,不时有老人伫立于村庄道路的一侧,盯着行驶的车辆,猜测车里的人是否相识。年轻人都离开的古老村落里,炊烟与老人们的背影成为傍晚相似的景色。进入我们村,路旁,祖父在春天种下的南瓜已经开花结果,异常繁茂。我忽然想到前几年为他写下的一首小诗:《山坡上,一个老人在哭》。

八十多岁的爷爷爬上小山坡

在一大片藤蔓里摸来摸去

他在春天种下的金黄南瓜

这一天晚上,偷偷滚到天上

变成了月亮

爷爷哭起来

哭他的南瓜,哭那跟他抢南瓜的天空

哭他不得不住在异乡的两个儿子

哭两个儿子空了的院子

蟋蟀乱叫着,在他的悲伤里添油加醋

我写了祖父在路边收南瓜的情景,想象他抱着南瓜走在那些他走了八十多年的老路上,想象他种下的南瓜滚到天上,变成了月光。我用自己的笔尽力描述着现实带给祖父的种种悲伤。事实上,他远比我想象的乐观,他摘下那些南瓜之后,给各家各户送去,回家后,一个人生火蒸煮它们,在电话里,向儿女们诉说着那南瓜的甘甜。

而这一年,他怀着那颗想归乡的心长久地住在二姑家。他每天走在去往田野的路上,查看那些田地里的庄稼,看看这个村庄里人们耕种、收获的方式与我们村有什么不同,也站在山梁上望向远处。他说,虽然相隔二十里,生长在我们村里的草药,在二姑的村里却看不到。

几年前,祖父曾劝慰病后悲观的父亲,他说,天地乾坤,人不过是草木的一种。他让父亲享受当下,不要放大自己的悲苦。我当时惊讶地看着他,这个在乡村生活了一辈子的老人,竟能有如此见解。后来又想,他从小通读四书五经,又一辈子与庄稼打交道,并且多年来,保持着长久地观察各种植物的习惯,便也不奇怪了。

他总会问起,你那里下雨了吗?庄稼长得怎么样?

我说,我在城市里,没有地。

城市周围也没有地吗?

我不好意思说自己并没有那么关心庄稼,只好将目光转向别处。等我有空的时候,去看看那些田地吧。我说。但自始至终也没有行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