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静 :和我一样
李静,藏族,中国作协会员。在《中国作家》、《十月》、《民族文学》、《中国校园文学》、《作品》、《长城》、《当代人》、《青海湖》、《西藏文学》、《时代文学》等刊物发表作品,获第十届长征文艺奖、首届雪豹文学奖,散文《青色书》入选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项目。
一
芒种之后的雨似乎带着某种使命,随时落下,不舍昼夜。所以,当青海省自然文学协会秘书长张旻发来信息说,未来的某一天要在野外举行《青色书》的分享会且几经商榷后确定最终分享日子时,我便忍不住每日查询天气预报。
隔着十多天时间,即便觉得天气预报在未来的某一天有着不确定性,我还是忍不住拿出手机反复在百度里输入“天气预报”四个字。如果看到太阳的标识,内心会有喜悦浸漫,相反则不由自主紧锁眉头。毋庸置疑的是,当下天气和预报上的基本一样,甚至在几时有雨,几时放晴都标得一清二楚。
我从来都没去过分享会中那个叫巴彦的地方,一个身处大通回族土族自治县以蒙古族为主要民族、以纯牧业为主的村庄。张旻博学多识,说巴音在汉语中的意思是富庶美丽。和众神居住的巴彦喀拉以及白岩松等都是同一个意思。因此想象中的巴音和众多北方夏季的草原一样,必然山清水秀,野花繁盛,牛羊成群。同样,天气很大程度上也会随心所欲,时晴时雨。没错,老天爷的事最是无能为力,尤其在枝繁叶茂的夏季。
“我每天都在看天气预报,多少有些心烦意乱!”张旻有一次见面时忍不住说。
“没事,下雨有下雨的风景,雨中登泰山不也是别样的风景么?”我说。
“不管什么样的天气,我们都得硬着头皮走。”他说。
“只好盼着天遂人愿。”我说。
直到分享会前一天晚上,雨水还不断从天而降,甚至凌晨两点时雨声更加密集,噼啪作响。之前的饭桌上索南才让开玩笑,说如果第二天下雨,就把李静扔进河里。他说在他们德州草原上合作剪羊毛时,一旦碰上下雨天气就会把那家的主人扔到旁边的小河沟,以示因为下雨导致他们工作延误的惩罚。这种行为很大程度上有嬉闹的成分,在无聊的、烦闷的、漫长的剪羊毛途中遇到一个下雨天得到适当的休息,顺便获取稍显野蛮的快乐,不能不说是一种调节剂,是求之不得。但主家肯定和现在的我一样会被第二天的天气困扰,甚至夜半多次起床盯着天看也极有可能。因此,在听到索南才让这番话时我还大着胆子回一句:如果明天不下雨,我们就把你扔进河里。大家嘻嘻哈哈地说这个提议好,必然有一个人要下河,这才是明天分享会的最大热点。
夜里两点的雨很大程度上已经决定了明天的走势,甚至能不能到达计划中的巴音也很难做出定论。但“事已至此,箭在弦上”的想法在这个安静得只剩下雨声的夜晚里显出庞大的体积,如此一来,睡意反倒袭来。梦里时雨时晴,时而忧伤也时而欣喜,大概“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说的就是这样。六点钟被闹铃叫醒,睡眼惺忪望向窗外时发现雨已经停下来,东方破晓处被高大楼房承托的天宇处有朝霞瑰丽。
“欢呼雀跃”!按理这个词更适合于对孩童心理和行为的描写,放在我身上大抵显得矫情。可是就在看见彩霞的一刻“欢呼雀跃”呼之欲出,几乎按捺不住。可是又想起“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的谚语,那么,今天的雨肯定还是会落下来,一下雨草原就会有刺骨的冷,一冷就会缩手缩脚,总之,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就会不由自主地显现。当然,下河纯属戏谑,但行动受阻极有可能。
“估计到不了十点雨就会落下来。”我给送我出门的先生说。因为一遍遍翻看的天气预报里降雨的概率是 50%,而百度绘制的柱形图上十点的雨点非常明显。
“带把伞吧,以防万一。也有可能不会下雨,下雨有下雨的风景,不要太在意。”先生安慰的话轻描淡写。
上午十时,他发来信息:你那里的天气如何?西宁并没有下雨。
二
很早以前,早到我上小学家里没有电视看天气预报时,母亲的偏头痛便是比较准确的天气预报。常常有邻人上门问询,以便在犹豫不决时以母亲的偏头痛是否发作做出第二天是否碾场的决定。母亲有时也犹豫不决,明明看着天上乌云密布,偏头痛却丝毫没有迹象,因此在说出实情后反复叮咛前来问询的邻人说仅供参考,万一不准,无关自己。有时明明看着风和日丽,但她的头却偏向一边,痛得死去活来,如此一来,总会有一场雨在夜间或第二天早上落下。因此,母亲每次给出的信号相对还是比较准确。
但母亲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且是自家的事上。那是我小学时的一个暑假,山地里的麦子熟了大片,如果一场带着冰雹的大雨落下,势必会带走许多裹在脆薄麦衣里的麦子。母亲因此在天刚亮时就叫醒我,说趁着凉气出发,待太阳出来时完全可以到达麦地。我和她行走在满是露水的田埂上,裤脚被打湿,且旺盛的水汽已经浸没过小腿部分,即便这样,我们依然走得忘情不知疲惫。母亲说,六月收田就像虎口夺食,切不可心存侥幸让一场突如其来的雹雨给收割了。我会埋怨母亲的一厢情愿,觉得她总是夸大其词,晚起一小时又能怎么样,难不成地里的庄稼果真会被冰雹带走?如果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那也是小概率事件,不一定会被我们遇上。那天的母亲似乎有使不完的力量,她潮红的面颊上有颗粒分明的汗珠。我向她征求休息时,她总说不累。可那天午后的雨史无前例地大。裹挟着冰雹的雨从山岭的北面像一堵移动的墙一样涌过来时,我和母亲正在使劲地将剩余不多的麦捆摞在一起。当我疑惑地看着她时,她也正愁云惨淡地望着我,还不忘给我一个勉为其难的苦笑。那天的雨将我们围困在山岭高处,豌豆大小的冰雹蹦跳着落向四面八方,除了母亲不断用手敲打左边的太阳穴,从她的眼神里丝毫看不出痛苦,这和往日偏头痛的她判若两人。直到雨过天晴,两道彩虹在东方的天上高高挂起,我和母亲从满是泥泞的路上一颠一颠挖往回赶,身后两个一大一小的身影越来越细长,直到被洇漫在周围空气的阴影彻底掩盖。
“总有一天你肯定也会和我一样。”母亲说,“在强大的信念面前,有些阴晦的东西总会做出让步。”
母亲的偏头痛在一些年之后不治自愈,也彻底失去能预报天气的功效。我总是开玩笑说她在特定的时间有着某种特异功能。我被继承了她的偏头痛,却和特异功能无关。
三
往巴彦途中,一只乌鸦在杨树林里穿行,它时而踮脚跳,时而举起翅膀滑行。白天的阳光在它黑色的羽翼上反射出光亮。这和之前在海湖新区见到的乌鸦有着天壤之别。海湖新区冬天的夜晚总是有很多乌鸦光临,他们挤满了每一棵树,甚至每一根电线和索菲特的屋顶上都是它们黑压压的身影。一直觉得乌鸦属于墓地,属于高大苍老的榆树,属于废弃的庄园和山岭里的悬崖。可是海湖新区的乌鸦呈现出每年递增的态势,且它们会在华灯初上时集体飞来,又似商量了一般在城市上空翻飞叫嚣,在黑夜逐渐安静时停留在光怪陆离的某一处,又在清晨的微光里盘旋叫嚣着离开,似是为夜晚的狂欢画上句号,像极了城市里一些昼伏夜出的人。
那只穿行在杨树林里的乌鸦和行驶的汽车并行了一段时间后就被彻底遗弃在视线之外,我猜想它可能在寻找一只虫子,遵循“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原则,在不死之前要为食物而奔忙,或者今天果腹之后又为明天的三餐作着准备。也许那只穿行在杨树林里的乌鸦根本不是在找寻虫子,因为夏天的虫子遍地都是,聪明的乌鸦几乎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获取食物。所以,离开视线的乌鸦究竟在做什么已经无法考证,它只是某个时间段出现在我眼前的景物,我的猜想根本没有意义。
周边的田地里种着包括洋芋和油菜在内的庄稼,庄稼在丰沛的雨水里蓬勃生长,和庄稼一起繁盛的应该还有许多小飞虫。因为蓝色和黄色的像小旗子一样的粘纸漂浮在庄稼之上。
而我在疾驰的车上,像虫子一样飞翔。
四
和一头有着庞然身躯的牛对望时,它被困在圈舍里。四面围栏被焊死,它顶着硕大的犄角晃晃脑袋又尥蹶子,隔着远距离耍威风它知道此举毫无用处,更多换来的却是含有很多同情的目光。它的邻居同样有着强健的体魄和雄伟的体格,它们一扭头便可以看见旁边栅栏内有着一个和自己相同命运的家伙。
但是它们有着使命,繁殖优良品种的使命。因此,它只能以失去自由为代价而为人类社会服务,忍辱负重。可在人类眼里它养尊处优,锦衣玉食,无忧无虑。
我无法读懂它内心所想,和诸多旁边的人一样,我们都会不由自主想起一个叫 “自由”的词,这头体格庞大、骨骼健壮的牛本属于山岭,属于广阔的原野,应该和鹰隼、云雀和兔子一样属于风雨、阳光和危险,而它如今属于狭隘的牛舍、属于阴暗的环境和人类的丰功伟绩,会被写进传宗接代的史册,从不同的角度彰显它的平凡与光荣。
“子非牛”与“子非鱼”一样具有深远的寓意,因此我也无法得知它的内心是喜是忧。但有一天看到一组简讯时,所有的疑虑和遗憾都散发出光芒。简讯上说:大通牦牛是昆仑山型父本野牦牛和家牦牛培育而成的,大通种牛场是我国最大的牦牛繁殖基地,每年优良牦牛细管冻精五万支,向当地推广大通牦牛种公牛两万余头,并辐射到新疆、甘肃、西藏等牦牛产区,大通牦牛肉被认定为国家地理标志产品。
如果,栏内的种公牛知道自己这般开枝散叶,将优良品种留于世间,想必它很难做到不开心。
比起被铁栏杆围拢的种公牛,那些在山岭里跳跃并受到人类照顾的梅花鹿就幸福多了。梅花鹿素来胆小,有很多误入人间繁华的梅花鹿会被活活吓死。因此,很多时候当山岭里的梅花鹿见到人类时会远远躲开,以至于人们很难见到野生梅花鹿的身影,要是有幸见到也只是惊鸿一瞥,只留一个似有似无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它轻点地面而扬起的烟尘里。
但是宝库乡四周山里的梅花鹿却有着异于常鹿的胆量,只要牧鹿人撒下食物,它们都会蜂拥而至,虽然有时见到陌生的面孔也会不由自主地躲避,但不会逃得太远,它们懂得观望,只要前来参观他们的人稍稍离开,它们就会和别的鹿一起争抢食物。在争抢的过程还会进入人类的摄影镜头。时间久了,他们的胆子自然大过那些山岭里的食草为主并时时提防天敌雪豹和狼的鹿群,当然它们在吸引人类的眼球的同时也在为人类身上的某种保健需要做着贡献。每年阳历六月时,牧鹿人就会割取松茸。为了减少鹿的疼痛感,还会为它们打上麻药。
牧鹿人说,用不着为割去鹿茸感到愧疚,梅花鹿不允许一直顶着一个老旧的鹿角在山岭里穿行,如果不被割取,它们势必要找一个树桩或一块石头兀自碰掉顶在头上的累赘,它并不是威风的皇冠。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梅花鹿和人类各取所需,相互制约也相互依存。
五
叫巴彦的地方看上去果然富庶美丽,青色牧场上金黄色的毛茛花开了遍地,牧场旁边的宝库河汹涌奔流,两旁黛色的山岭里黑色牦牛星罗棋布。和这些同步的还有阴沉的天和快要塌陷下来的云朵以及零星落下的小雨。
草原上芒种之后几乎没有完整的晴天,甚至有时会在一天内遇到四五场雨不分时段地落下,让喜欢闯入草原却毫无经验的人们措手不及。看上去,我们也要遭受同样的礼遇。
即便之前做了无数次和雨相遇的假设,但在真正和雨碰面的那一刻,紧绷的防线似乎在某个锁扣松动,从环环相扣到环环松动只需要几滴雨的助攻。但即便内心深处如何波涛汹涌,我们中的每个人都泰然自若,甚至不紧不慢地谈笑风生。
说不定会有奇迹出现。这是我内心里反复出现的声音。
也或许应了“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这句话,天空中的云朵在几滴不紧不慢的雨后呈现出松散模式,慢慢地移出上方的头顶,金子般的阳光洒向每一株草,每一朵花,每一个人身上,笼罩在光晕里的每一个物种都显得楚楚动人。
“太好了,天遂人愿。”很多人都发出相同的声音。
“这要是下场雨,不知道得有多冷。”也有人符合。
原来,他们在过去的刚才也生出和我一样的忧虑,并在云开雾散时第一时间表达内心曾经的担心和现在的欣喜。
我发信息给先生:放心吧,这里的天气很好。
先生秒回:那就太好了。
六
毛茛花的根部,几只蚂蚁竭尽全力拖行一只瓢虫。瓢虫似乎只剩下一个空壳,轻飘飘地在蚂蚁的手忙脚乱中忽左忽右,忽前忽后。蚂蚁们也会在短时间内互相碰一下触角,然后又各自投入之前的劳动。似乎,蚂蚁的分外努力也没见什么成效,十分钟后它们几乎还在原地,还在重复刚才的动作,显得忙碌而愚蠢。
毛茛花的顶部一只瓢虫似乎在盯梢一只蚜虫,瓢虫缓慢地爬行,时而也会将晶莹剔透的膜翅抖露两下,驻足停留并观望。它不远处的淡绿色蚜虫附着在植物顶端,纹丝不动,几乎和植物融为一体。四平八稳的瓢虫遇到一只小而又小的蚜虫应该如瓮中捉鳖般唾手可得,看上去那只小小蚜虫的命运在瓢虫的掌心里摇摇欲坠。
毛茛花是夏季草原上数量庞大的群体,在海拔3000米以上的地域随处可见,它们比种植在花园里的毛茛花小了一圈,但色泽明亮,又因为集体开放时的壮观模样,难免让人觉出草原肥美的感觉。可是毛茛花本身是有毒性的,牛羊深谙其道,不会因为毛茛花开得茂盛而大快朵颐。但人类不一样,他们会被美丽物种的外表所迷惑,我同样不能拒绝毛茛花声势浩大的蓬勃,便躺在草原上与它耳鬓厮磨,甚者有时还会摘下一朵,别在发间。对是否可以采摘草原上的花朵朋友之间有不同的解读,有人说植物生长在大自然,它和人一样有同属自己的尊严和生命,再说如果不采摘,大家都可以看得见,会把赏心悦目传递得更广阔,因此,即便对它动心,也不要动手。而有人说,只要不在国家保护名目中,采摘一下也无妨,至少它不会因为你的采摘而英年早逝,甚至还会在原来的基础上长出更多的侧枝,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受伤的地方会长出更坚硬的铠甲,物尽其用,那些长在大山深处的中草药还治病救人呢,所以偶尔采摘一下无可厚非,用不着大惊小怪。对于这样的辩论我很难偏向谁,很多时候我不会因为自己的喜好而对植物动手,但面对有毒的毛茛花却欲罢不能。
老师说这样的作品分享会是她第一次经历,也绝对是最美丽最浪漫的活动,原本打算席地而坐的我们,因为草地上还汪着昨日雨后积水,只好拿来木椅救场。毛茛花就在我们的脚边合着朗诵的声音,歌唱的声音翩翩起舞。
不知那些蚂蚁终究有没有搬走那只轻飘飘的瓢虫,也不知那只瓢虫有没有捕获到蚜虫,两个小时后再去找寻时它们都不在原来的位置,但看上去附着在植物顶端的蚜虫数量又增加了不少。
下午三点,一只云雀悬停在毛茛花之上,我的偏头痛不期而至。
五点时,铺天盖地的雨水从山岭的四面八方袭来,之前被踩踏的毛茛花精神抖擞。
六点离开长满毛茛花的草原,车窗外的田野分外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