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文学》2019年第5期|刘仁前:上“大型”
向生我养我的故乡奉上痛彻心扉的爱
——题记
啊——伟大!伟大的农民,农民的伟大!
站在车路河工程的大堤上,来自省城的诗人阿芒兴奋得张开双臂,振臂高呼。他的脚下,工地的河床上,民工们群蚁一般蠕动着。蚁队,一条接着一条,蜿蜒着,忙碌着。
极目向东西方向眺望,绵延十几公路里的堤岸,一眼望而不穿,神龙见首不见尾。目之所及,皆为挖土、运土之民工,亦如蚂蚁搬粮般紧张而有序。河床上,乌泱乌泱,只有一个物种:人!偶或,有几只大鸟,从河床上空,高高的,盘旋而过。
面对如此浩荡密集的人流,诗人阿芒迅疾自燃,澎湃着自己的激情,心扉大开。然,他似乎忽视了,在这样浩大的工地上,除了“伟大”之外,还有一词:人满为患。事实正是如此,因人之满,患便生焉。
他甫一离开,车路河工地上便有各种故事上演。这是豪情诗人阿芒,怎么也不会想到的。
车路河工程地点在县城东域的旗杆荡。
旗杆荡,曾为岳飞驻军练兵之所。其面积与乌金荡仿佛,只是名气稍逊于后者。眼前,整个旗杆荡,脱去水的外衣之后,全然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袒胸露腹,无一丝隐藏。没有人计算过,究竟经过多少日夜,不间断抽排,方至荡底见天。
全县二十多万民工集中于此,响应的是县里号召,建设车路河公路,旗杆荡里摆战场。没有一台大型机械挖掘装备,完全的人海战术。工程的方整化程度,令人称奇。
但见,一排排挖土的民工,一队队挑土的民工,铁锹挖,铁铲铲,扁担挑,箩筐抬。工段与工段相连,方塘与方塘相挨。每处工段上,插印有“××团”字样的团旗;每处工段分为若干方塘,每个方塘上亦插有彩旗,在空中飞舞着。彩旗上印有“×团×营×连青年突击队”、“×团×营×连铁姑娘突击队”、“×团×营×连老愚公突击队”等不同名称。旗杆荡,顿时幻化成人头荡,彩旗荡。
歪呢个好子,歪歪子哟嗬——
歪呢个好子,歪歪子哟嗬——
劳作的号子,连珠炮一般,打得似要震破长天。此起彼伏,逐浪高扬,在荡子上空回旋,激荡。
各生产队注意啦,各生产队注意啦,今年上‘大型’的名单,赶紧报到大队部来,赶紧报到大队部来!车路河工程开工在即,不得延误,不得延误。
时值隆冬,谭代支书的声音,却热切而具有鼓动性,在村民中燃起热望。香河一带,“大型”年年有。这上“大型”的劳力,从各生产队筛选。苦是苦,上“大型”劳作强度,自然不是寻常农活可比拟也。“大型”工地上,各团,各营,各连,各排之间,每天都赛工程进度。一人慢,慢一排;一排慢,慢一连;一连慢,慢一营;一营慢,慢一团。如此,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民工进度快慢,最后影响到整个工地,整个工程。
担子重,责任大,对于民工而言,倒不是句虚话。战前动员时,各团的团长,各营的营长,各连的连长,各排的排长,都会命令自己管辖的民工们,革命加拼命,不获全胜誓不收兵!因此上,所有民工,无一例外,只一个字:干!苦干,实干,加“23干”!
这“23干”,源自县里某秘书之“草书”。某次,某秘书为某领导起草动员讲话,用了这“三干”句式。说实在的,这县上的工作,公社的工作,乃至大队的工作,哪一项离得开“干”?真是怎一个干字了得!于是乎,“三干”句式,便频现于县领导、公社领导、大队领导的讲话中。听者耳中生茧也得听。在各级文秘人员没有新词新句产生之前,只能忍听。
结果,某次某县领导动员时,对“三干”句式,进行了一次创新,听者颇以为奇。只是不清楚,这“23干”是怎么统计出炉的?为何如此确切?不是“22干”,亦不是“24干”,恰恰是“23干”。原来,某秘书草拟讲话时,一笔带过,“苦干,实干,加巧干”之“巧”字,弄巧成拙,领导见之如“23”。于是“23干”在县里某次大会上,闪亮登场,一时传为笑谈。
民工们在“大型”工地上,“三干”一冬下来,多半都能赚上百斤细粮。这上“大型”,上至国家,下至大队,均给民工定补。上“大型”,成了村民眼中的香饽饽。于是热情高涨,争先恐后,便不足为奇。尤其是那些单身汉,在家连个“焐脚”的都没有,没念想。不如上“大型”,一冬辛苦吃下来,赚些细粮回来,开开心心把过年了,接下来的日子也会宽松一些,不那么紧巴。
还有说不出嘴的是,“大型”上,男男女女,蚂蚁搬家似的,聚成堆。工棚挨工棚,虽说男女分开住,哪有平常住家严实?再说,这男男女女,结对成双,乃天性使然。哪那么容易就分得开。实际情形是,这鱼一多,想偷嘴尝腥的猫也多,偷嘴尝腥的机会亦多。
如此一来,无论是桌面上的原因,还是桌面下的诱因,皆蛊惑着那些男人们争着,抢着,上“大型”。问题是,上“大型”有定补,亦有定数。定额指标,由县里统一分配至公社,再由公社分配至大队,大队分配至生产队,生产队安排至具体社员。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上“大型”的劳力,得精筛。从筛子顶上选取。村民们有顺口溜在此——
大型一捡,
中型一选,
家里剩下瘸腿瞎眼。
“大型”,乃国家、省县大型水利工程之简称。“大型”后面还有“中型”之说。“中型”便是公社中等规模的水利工程。正如村民顺口溜所形容的,一个大队被筛走两批壮劳力,村上剩下的无疑是些弱势人群。
被筛选上的,称做民工。挑一副担子,一头打着棉被卷儿,里边裹夹着饭具。另一头捆着担箕大锹,担箕里绑着个小罐,黑红黑红的瓷。罐里装满了老咸菜,亦如瓷罐一般,黑红黑红。这老咸菜,为当地人餐桌所常见,下饭得很。无论是吃饭,还是喝粥,咀嚼之后满嘴喷香。
大队部大喇叭里听不到香元声音,有时日矣。谭代支书,先前担任大队会计。平日里,对着大喇叭讲话机会不多。偶尔,在大喇叭里发声,也就是香元支书让发个开会通知之类,无重要言说。因宅基地问题,公社让香元停职检查,谭会计代行支书之职,被明确为代支书。这回,谭支书终于走到了台前。
谭支书,尽管是个代支书,在村民们看来,就是支书。见面称呼起来,便是“谭支书”长,“谭支书”短。不像在部队,代就是代,副就是副。“二侉子”从部队上刚回来的那几年,见了当干部的,习惯把职位喊全,弄得人好不尴尬。有一回,公社王主任到香河指导工作,路过代销店,进去稍作休息。“二侉子”掏出根“飞马”,波斯献宝地递到王主任跟前:“王副主任,请抽烟。”王副主任一听,手一挥,抬脚就走,冷冷地丢下句:“不抽。”
“二侉子”奇怪呢,特意拿了好烟,王副主任怎么不赏脸的?他哪知道,从没人像他这样喊王副主任。更深层次的原因,“二侉子”当然不清楚。
据说,王主任任副职已有些年头,眼看多年媳妇熬成婆,就要拨正当主任。县里派人到公社考察时,王副主任挨了黑枪。有人举报他跟公社女知青搞腐化。此类子虚乌有之事,难有真凭实据,往往不了了之。但这么一折腾,王副主任错失任职良机,至今未能拨正。“二侉子”无意中戳到人家疼处,王副主任当然不会有好脸色。
“祥大少”当队长时,他每年铁定请本队上“大型”的民工吃一顿肉饭,说是为民工们壮行。前面说了,民工个体在“大型”上的表现,其影响却是整体性的。到最后,甚至影响到大后方。如若民工在“大型”上干出什么丑事,毫无疑问,那会被挖地三尺,让你原形毕露,叫你臭名远扬,回到村上再也抬不起头来。
因此上,为上“大型”的民工,鼓劲壮行,显得十分必要。祥大少在世时毕竟是老队长,办事经验足,得法。
为上“大型”民工送行的这顿肉饭,地点还是老地方,在谭驼子家,由香玉操办。既是送行,得有酒。常言说,无酒不成席。酒便是地产“大麦烧”。从“二侉子”代销店打来,通常是记账。要不然,“二侉子”捧了个记账薄,没事干。
下酒菜,为主的是一道猪头肉。“大麦烧”用蓝花大海碗装,一人先装个满碗。猪头肉切成四方块,肥颤颤的,堆满了粗瓷“二郎盆”。这刻儿,民工们便甩开膀子,撸起袖子,风卷残云,猛吃猛喝。要知道,吃这餐“白大”(当地人的说法,意为吃白食)肉饭,可谓是鸡子啄石头——难得。虽说“祥大少”铁定了一年一餐,然,并非每年被筛选的民工都相同。这当中,想要连续被筛选,尚存在一定难度。
“祥大少”生平“三好”,不知读者诸君是否还有印象?玩牌,听戏,打老婆。这第一“好”,便是玩牌。他玩牌,只玩一种叫“寸符儿”的纸牌,窄长窄长的那种,跟现时的扑克牌不同。
阿根伙想得挺周全,在“祥大少”和民工们酒足饭饱之后,便往桌上丢副纸牌,黑乎乎的。“来来,不要客气。坐,坐。”
阿根伙招呼民工的当口,“祥大少”已在上首坐定。你们几个要去一冬呢,今儿晚上我就陪你们玩一回。
队长都说陪你们了,还磨蹭什么,快坐。别把好工夫浪费在榻板上。阿根伙热情过度,说了句冒调的话。他不知道,自己在张罗牌桌时,香玉早就跟“祥大少”眉来眼去,为“祥大少”留了后手。兴许读者诸君要问,香玉男人和儿子黑菜瓜,此时何在?
谭驼子是个远近闻名的摸鱼鬼子倒也罢了,养了个儿子黑菜瓜,竟然也有同样的喜好。此时,父子俩早在白天察看好的点上,提着马灯打冻鱼呢。
阿根伙一句“别把好工夫浪费在榻板上”,倒是香玉常对“祥大少”之流讲的,要做那事就爽快一些,别弄出多少虚花样,不实惠。这时说出来,香玉蛮有感觉的。
某次偶然之机,香玉被阿根伙偷袭成功,倒是没什么多余花样,却怎么也提不起香玉的兴致。无趣得很。
被阿根伙拉上牌桌的民工,大多都上了酒,云里雾里,有些恍惚。然,“芝麻粉”早已坐定,再不听阿根伙的,情面难却。只得坐下,伸出手去,颤抖着摸牌。
“祥大少”依旧老套路,听戏,摸牌。听戏,打开那台随身携带的,半旧不新的小收音机,听的是革命现代京剧选段。摸牌,只需两个指头放在舌尖上湿一湿,朝牌上一按,那牌便乖乖上了他手。之后,出牌,碰牌,摸牌,成牌。一晚上,“祥大少”究竟成了多少“对对符”、“一条龙”之类大牌,连阿根伙也没记清。
今年“大型”,挑车路河公路。县里命名为“一号工程”,足见其重要。其实,这“一号”,十分深入人心。在当地,“一号”指代厕所。城里邻人,晨起见于巷口,彼此招呼起来,“早,上一号。”“上一号。”
一条街巷,隔不多远便设有一所公厕,颇密。不似现在的城市,其公厕似乎羞于见人。布点少,居民上“一号”倒成老大难。可别小看了上“一号”。人生在世,吃喝拉撒,在哪个环节上掉链子皆不行。
这车路河“一号工程”,县里高度重视,无论是发动之广泛,还是组织之严密,皆无可挑剔。且工程场面浩大,民工们干得热火朝天。县领导甚是满意。然,如此重大的工程在极细小的环节上疏忽了,大意了,出了问题。问题就出在这“一号”上。
旗杆荡工地后方,工棚如雨后春笋,挤挤簇簇,蔚为壮观。白日里,民工们在荡子里大会战,难见闲人。工棚区除了做后勤的,还有就是各工程团干部,及时研究工程推进过程中的问题。
日落,气温骤降。民工们收工早,吃夜饭也早,无所事事。于是,三五成群,聚到工棚内煤油灯下,南说江,北说海,打口水仗。这些身强体壮的汉子,离开家里的热被窝不是一两天矣,一躺到床上,体内那部位便直往上顶。
婆娘不在,远水救不了近火。这刻儿,有人图嘴上快活,拿人家婆娘咂咂味,开涮。诸如谁家婆娘乳丰,长得有如马乳;谁家婆娘臀翘,一看便知风骚;谁家婆娘生得白净标致,能有一次鱼水之欢,也不枉作了回男人。再往下,进入“黄泛区”,言语不堪入耳。这些汉子,一晚一晚,纷纷把自己烘成干柴。只等星星之火,便可燎原。
还真的出事了!
那天,琴丫头凌晨即起,为香河营的民工们张罗早饭。琴丫头是和几个姑娘、婆娘一块儿被抽到香河营的营部做后勤的。说是做后勤,其实就是“火头军”,为一营民工烧烧煮煮,如此而已。
挑车路河这样规模庞大的工程,都是按公社建团,按大队建营,按生产队建连,整个工程成立总指挥部。香河营,也有大几十号民工呢。民工们的饭菜,出自琴丫头她们三四个妇女的手,够忙够累的。单那一大江锅稀饭,真是巨无霸的体量。要想烧透,得用挖地般大小的铁铲子,在江锅内反复铲动,将凝滞锅底的米动一动身。之后,才能给灶膛添柴。这看似寻常的动作,也要累得琴丫头她们汗津津的,气喘喘的。因此上,做“火头军”,非起早带晚不可。
琴丫头胳膊上挎着大淘米箩,出了工棚,往河口去,准备淘米,烧早饭。走着走着,小腹发涨,尿意不合时宜的来了。
眼前,精光一片,无一处遮挡。工地上,女人真不方便。琴丫头忽然想起,前不久死了个女民工。那女民工原本在荡心挖土,并无异常。谁知她猛然丢开铁锹,“扑笃”倒下之后,竟未能醒来。
事后才知道,问题出在“一号”上。女民工想要小解,施工现场,厕所影踪全无。女民工几次想跑开,挑土的担子,接小龙似的,一个紧接一个,无休无止。她手里的铁锹,根本停不下来。
忍,是女民工能采取的唯一办法。就女性而言,这方面忍耐性属强的。她也是想等挑担的人群稍稍松动一些,再找地方小便。哪曾想,她忍得脸色由红变白,进而傻白。自己的两条腿拼命紧夹,不停扭动,难受呢。
这一切只有她自己在承受。其他民工正热火朝天、激情澎湃着,谁也不会在意她脸色的变化和身体的扭动。终于,出事了。女民工尿脬憋破,整个下身湿漉漉的。抬进工地医务室一折腾,之后才上船送县城人民医院,抢救无效。真是活人叫尿憋死。
这会儿,琴丫头忍得也蛮难受。想着那女民工的事情,假不了。要尿的时候,憋久了,真不行。琴丫头只好放下淘米箩,暂且弃之不顾。脚下有些慌乱,强迫自己小跑一阵之后,眼前总算出现了一处芦苇稠密之所,便一头钻了进去。
一泻千里之后,琴丫头长长地嘘出一口气,那份舒坦,真的无法言说。正准备起身,一个男人从身后将她扳倒,迅疾压在她身上。
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徒,让琴丫头脑子里一片空白。她还懵着呢,就被那男人强奸了。当那男人心满意足,从琴丫头身上起来时,琴丫头看到了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不速之徒不是别人,正是与自己同村的农技员陆根水。
原来,陆根水在圩埂上,东张西望,忙着寻找长芦苇的所在。香河营工段出现渗水,影响施工进度。营长谭宽厚让他趁民工们未上工前,趁早先割些芦苇,给民工们垫脚。
谭支书是代支书不错,可这营长却不是代的,营长就是营长。陆根水没了香元这座靠山,要想保住村农技员位置,凡事均需拿出表现来。谭营长分派的事,马虎不得。
这不,陆根水和琴丫头一样,也早早起来,找到了同一处芦苇地,只不过二人来此的目的各异。琴丫头只是想解决自己一时之需,陆根水则要割走这些芦苇,供本营民工垫脚之用。
琴丫头急匆匆地钻进芦苇丛时,陆根水看得清清爽爽。前天晚上和其他民工“呐春”,弄得他凌晨起床时,发觉被里粘滋滋的,才意识到是自己“跑马”所为。这大清早的,琴丫头真是撞到了陆根水枪口上。面对琴丫头几乎是送上门的美事,陆根水会放过么?当然不会。他并非柳下惠。
说起此次上“大型”,陆根水开心又称心。柳家成了“外流户”,柳春雨没资格上工地。而自己一直喜欢的琴丫头却来了,当然开心。他在“大型”上,没有硬土方任务,只是跟在谭营长后面打杂,自由度大,此乃称心。自由度一大,意味着他与琴丫头接触的主动性加大。譬如这割芦苇,陆根水当然想拿表现。但他知道,琴丫头在营部烧饭,早上起得早。他也早起外出,说不定就能碰到琴丫头,多个亲近的机会。
事情一下子变成眼前这般,连陆根水自己也没想到。他死命跪抱着琴丫头不松手,失声哭诉着对琴丫头的喜爱,对柳春雨的嫉妒。
不许你提我的春雨哥,不许你提。不许!琴丫头顿时疯了一般,两只手狠命地拽着陆根水的头发,往地上拽。陆根水不还手,只顾哭诉。
小琴,别人都以为我陆根水想当香元家女婿,他们不知道我喜欢的是你!你知道,香元想我当他家女婿,实质是想让我把水妹肚子里的孩子顶到自己名下来。我倒大霉呢!小琴,我求求你,我俩现在都有了这事,你就同意嫁给我吧,水妹那儿我去回掉。香元现在也不是支书,不能把我怎么样。
没等陆根水说完,只听得“啪”的一掌,重重地打在陆根水嘴巴上。不许你喊我小琴,你不配!琴丫头近乎在怒吼。她瞬间把自己变成了一头愤怒的母狮,恨不得将陆根水撕成碎片。
“小琴”二字,这可是她心爱的春雨第一个喊的,也只有春雨哥一人有资格这样喊。你陆根水算什么东西,乌龟王八蛋!也敢喊我小琴?琴丫头一阵恶心,要吐。她感觉比刚才做那事时还要难以忍受。毕竟那时,她的身体处于亢奋状态。这刻儿则完全不同,从陆根水嘴里喊出“小琴”两个字,是对琴丫头与她心爱的春雨哥情感的玷污,这是琴丫头绝对不能容忍的。
去死吧,你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生!想让我嫁你,做梦!除非我死了,你把我尸首抬家去。琴丫头把“死话”扔给了陆根水,自己踉踉跄跄地走了,离开眼前这块让她经受屈辱的芦苇丛。
琴丫头心爱着春雨哥。这种事情不能让心爱的人知道,当然也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出了这样丢人的事,琴丫头别无他法,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咽。
世间的墙,要想完全不透缝,难。陆根水在车路河工地上把琴丫头奸污了的事,还是一阵风似的,迅疾传遍香河。香河,顿时炸开了锅。
这下子,真的是要了三奶奶的老命。前一阵,三奶奶还亲到柳家门上,和柳安然商议,正月里把柳春雨和琴丫头的婚事给办掉。两个年青人,整天如胶似漆,捧子都打不散,惹出闲话来,两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哪知道,这三奶奶的余音还在柳家屋梁上缠绕着,尚未散去。琴丫头在工地上却出了大事。这个挨千刀的陆根水,你把我家琴丫头害死啦。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出这种事情呢?一辈子的话柄,叫我家琴丫头往后日子怎么过啊?来娣子,来娣子,你怎么就养出这么没得人性的畜生小伙的呢?
三奶奶气得恨恨的,对“二侉子”道:把店门关了,跟我走。“二侉子”从老母亲口声里听得出,这是在命令他,不容他再多言语。
鸭子呢,根伙呢?老母亲把不在跟前的两个也查点到了。“二侉子”顺从地给大门挂上铁锁,对老母亲道:鸭子到谭驼子家忙去了,说是领“黑菜瓜”去杨家庄通话。谭驼子到今儿还不曾放出来,香玉一个婆娘家不容易呢。
摸鱼鬼子谭驼子,外出张网捕鱼,张到杨庄公家鱼塘里去,作为阶级斗争新动向,被逮到公社关了起来。事后传出,谭驼子偷鱼,是得到杨庄大队干部默许的。他们约定在先,在公家鱼塘里捕鱼,所得利润,双方五五分成。
不容易,不容易,你说哪家容易?你亲妹子出了这种事情,你们做哥哥嫂子的,就一点儿也不闻不问,良心上过得去吗?阿根伙呢,死到哪块去了?
你消消气!死鬼陆根水,我肯定轻饶不了他。老娘你放心!你气坏身子,于事无补。阿根伙已经追到“大型”上去了。你看你,可不是气糊涂了。
他也难得有个做哥哥的样子。走,你跟我到来娣子家,我倒要看她有脸跟我说什么!三奶奶劲抖抖的,走在“二侉子”前面,直奔来娣子家。
来娣子正在家里抽泣呢,根水伙,你个畜生小伙,我家寡妇伢儿们,把你养这么大,做出这种畜生事来,你让老娘的脸往哪块搁啊?还亏得香元大伯器重你,培养你,你就这么不争气呢?
堂屋里,香元也在,气得呼呼的,两只手背在身后,不停地打转。尽管香元不当支书,在停职检查,仍然不失支书的样范。这个不争气的东西,真是癞蛤蟆上不了戥盘。我的良苦用心,全被他当成了驴肝肺。你家丢得起这个脸,我还丢不起这个人呢!来娣子你说,你让我怎么跟水妹交代?
真是人不偏心,狗不吃屎。香元说来说去,说到最后,还是为他宝贝女儿着想。原本水妹答应正月里跟陆根水结婚,就很勉强。现在陆根水弄出这种事,水妹多半不会答应这门婚事。香元心头刚放下的石头,还得悬起。他要为水妹腹中的孩子找个父亲。他就没有替琴丫头想一想,一个姑娘家往后怎么办?柳春雨还会娶她进门吗?
来娣子,来娣子,你出来,你今天要有个交代给我。要不然,我这把老命就留在你家门上。一到来娣子家门口,三奶奶话音高起来。
来娣子连忙从堂屋出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老嫂子,我家对不起琴丫头,对不起你家一家子。说着哭着,下了三奶奶一跪。接着又骂起自家小伙来,根水伙,你个活畜生,比拿刀杀了老娘还要狠啊,老娘脸面都被你丢尽啦!
走,你同我一起去工地,找不到你家根水伙,我决不答应。我恨不得咬他一块肉下来。老嫂子,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也舍不得琴丫头。望见根水伙这个没毛的畜生,我也恨不得咬他一块肉下来呢。
真正恨不得咬陆根水一块肉下来的,不止她们两个。最想咬的,其实是柳春雨。
柳春雨可谓是悔恨交加。他恨陆根水,只一招,不仅坏了琴丫头的名声,且把自己与琴丫头拆散无疑。
香河一带,青年男女发生这种事,几乎无一例外,男方将女方娶回家。这样处理,女方彻底避免日后被人戳到疼处。要想跳出惯常处理模式,那意味着女方将承担巨大风险。男女双方感情好的时候,不计较,不在乎。一旦情感发生危机,那女方的不贞洁,极易成为导火索。柳春雨知道,陆根水这一招够狠,让自己难再将心爱姑娘揽入怀中。
柳春雨悔的是,自己不应一味在琴丫头和杨雪花之间痛苦徘徊,犹豫不决。杨雪花再是个美人坯子,再怎么铁下心追自己,自己也不该吃了碗里的,盯着锅里的。事到如今,面对爱自己完全没留退路的琴丫头,柳春雨深感自己再多的悔恨,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陆根水强奸之事既出,让水妹毫不犹豫放弃了与他的婚姻。水妹明明白白告诉香元和巧罐子,自己宁可单过,也不愿嫁给这样一个男人。
在水妹看来,她和陆根水虽然同在男女关系上出了问题,但水妹是满怀着爱意去做的,她腹中的小生命是爱的结晶。世人不能接受,她并不感到羞耻。而陆根水则不同,他完全出于一种欲望的满足。即便要说感情,他也比不上自己的万分之一。
如若说水妹对陆根水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鄙视,那么杨雪花对陆根水从内心却滋生出一丝丝感激。尽管这念头,对杨雪花来说近乎恶毒,对琴丫头如此不公。但青年男女间的情感,原本就自私而排他,甚至无理性可言。
杨雪花当初对琴丫头和柳春雨的羡慕嫉妒恨,指向分明。羡慕嫉妒的是琴丫头,恨的是柳春雨。你柳春雨平白无故地到杨家庄,让我杨雪花“望”过之后,把人家的心偷走了,竟不认账。我在自己庄上,也没去招你惹你,你到杨家庄显什么魂呢?
“望人”望过了,“望亲”也望过了。整个杨家庄都知道,我杨雪花相中了你柳春雨!你家这才告诉我,“望人”、“望亲”,都是为柳春耕张罗的。跟你柳春雨半毛钱关系都没有。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你是真的看不上我?我杨雪花不也是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要人品有人品?干起农活,没有拿不出手的。哪样也不差似琴丫头!你俩再相爱,不是还没拜过天地么?凭什么你就剥夺我爱的权利?我铁了心,此生只爱你柳春雨!这何罪之有?
如今,杨雪花无端地觉得,是自己的痴情打动了上苍。于是才生出如此的变故。她甚至感到,柳春雨在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柳春雨的脚步声,敲打在她的心口上。
车路河工地上,陆根水强奸事件,虽然以琴丫头的委曲求全,而私了。然,香河营在县里“一号工程”上出了如此严重的事件,负面影响不言而喻。作为营长的谭宽厚显然需要承担领导责任。此事,直接导致了香元支书的复出。
车路河后期工程中,香河营的民工们,又看到了身着半旧不新咔叽布中山装的老支书——香元熟悉的身影。
【作者简介:刘仁前,笔名刘香河,江苏兴化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泰州学院客座教授。文学创作一级。迄今为止,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大家》《天涯》《钟山》等发表作品400余万字。曾获全国青年文学奖、施耐庵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中国当代小说奖、紫金山文学奖等。著有长篇小说《香河三部曲》,小说集《谎媒》《香河纪事》《香河四重奏》,散文集《楚水风物》《生命的年轮》《五湖八荡》等多部,主编《里下河文学流派作家丛书》多卷。长篇小说《香河》2017年6月被改编成同名电影搬上荧幕,获得多个国际奖项。2023年9月,《香河三部曲》英文版、中文繁体版面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