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2025年第1期|姚十一:杀死一只天鹅
姚十一,弃医从文,有作品见于《山花》《青年文学》《文艺报》《西湖》《滇池》等,著有小说集《月亮照常升起》。
杀死一只天鹅
姚十一
1
凌晨两点。车颠簸地往前开,帕蒂的歌循环唱着,脚下不断传来石子路生涩的摩擦声。远光灯下,飞蝇如燃烧的纸片,和路边的荒草一起撞击车身。
“害怕了?”马宁问,凝视前方不见尽头的路。
“不怕。”
“那你怎么在发抖?”
“我冷。”
她关掉冷气,手背在我额头短暂停留。我无助地蜷缩在副驾驶座上,渴望温度,渴望手掌,而她只顾握紧方向盘,在这条无聊的路上不停地开下去。偶尔,她的余光扫向后视镜,我捕捉到她的旨意,便拍拍后座上的麻袋,它动了一下。
“没死。”我说。
“就快到了。”
马宁惯有的冷淡声调淹没在帕蒂的歌声里,然后她便不再说话。这个决定是否会给我们带来危险,我不确定。
车最终停在马山动物园门口,一片槭树下。周围的树都被砍去了手,只我们站的位置,大概为了遮掩门头,树茂盛得像被喂过血。我不安地打量四周,有些口渴。附近没有便利店,最近的村落和这里隔了条江,偶尔能听见夜行货车驶过的声音。
马宁打开后车门,徒手拎起麻袋,在地上拖行了一段。突然间,被困的动物似乎嗅到死亡的气味,开始盲目地攻击麻袋。它用身体撞击她的小腿,耗尽所有的力气和袋子搏斗。就在马宁即将失去对它的掌控时,我纵身一跃,扑在它身上。麻袋摩擦着我的脸颊,动物特有的腥味从袋子里不断涌出来,激流一般的扑棱冲击着我的胸腔,我感到一阵恶心,仿佛无数只鸽子正在冲破我的身体,欲从我的嗓子里喷射出来。我闭上眼睛,但呕吐感并没有缓解,我的怀里有一只天鹅,它是那么真实,它的翅膀扇在我的乳房上,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用重量压制。有那么一会儿,它确实放弃了,可我并没有放过它。恐惧让我失去了意识,我无法动弹,我感到自己捂住的不是一只可怜的天鹅,而是一颗不安的疯狂收缩的心脏。
“快起来!”马宁叫道。
“好。”
“把手电筒和牵引绳拿来。”
“好。”我趴在地上挣扎,努力让脚踩向地面。
“还有刀。”
“好。”
我答应着,却仍旧跪在地上。凌晨三点,我本该睡了,却在潮湿的泥地上和一只天鹅搏斗。我弄脏了衣服,眼镜也掉在草丛里。想到这句话有可能写在我的记事本上,我越发瘫软了。
那段无声的日子,我格外需要朋友,不是大街上互挽手臂、喝着对方饮料的那种响亮夺目的朋友,是能让我安静下来,免于迷茫和危险的有力的挚友。那段我不想重返的日子里,我不过是街上无所事事的高中生,喜欢做梦,受困于睡眠障碍和生活的意义,在小公园和手工集市闲荡,从别人的院子里顺走一串番茄,或者盯着情趣用品店门口的中学生和年轻女人看。周末的时候,我会坐在小西湖边,给恩爱的天鹅和它们愚蠢的孩子投食。可现在,一切都变了。
我不该在这里的,太晚了,我本该已经睡了,做着奇怪的字母一样的梦,或是躺在马宁的床上,把枕头叠起来当靠背,手里捧着她最爱的小说。周末的午后,我们也会坐在床上,一边吃明治巧克力,一边看克莱尔·吉根的小说,用她的手机播放Cigarettes After Sex的单曲。阳光穿过防盗窗,照在我们的小腿上。随着它的移动,房间慢慢冷却变暗,直到夜幕完全降临。我喜欢遇见马宁以后的日子。她收留我,安排我睡在她女儿的房间。那么多次,我未经同意,躺在她的床上,偷偷嗅着被子里的香气,像老鼠一样啃食坚硬的压缩饼干,现在,她终于发现了。她发现了却假装不知道,也许正是因为她发现我偷偷睡在她的床上,才把我带到这里来的。这个瘦削的、目光冷峻的女人,这个身上有许多人影子的女人,这个一度占领我的心和信赖的女人,这位独一无二的挚友啊,在美丽的初夏夜,把我带到荒废的动物园,看我和一只天鹅搏斗,就为了惩罚我在她床上睡觉。我有一点恨她了。
“小静……”马宁蹲下来,长长的红发遮住了我的眼。她搂住我的肩膀,贴在我耳边说:“你不会让我一个人的对吗?”
我从地上爬起来,她顺势拉了我一把,拂去我衣服上的尘土,我还没回过神来,怀里搏动的触感也还没有退去。也许我永远也回不过神了,这种触感将永远烙在我的胸前的皮肤上。妈妈说,人有时候就是这样,一失神就是一辈子。我感到膝盖凉凉的,她正跪在地上,朝我磨破的皮肤上轻轻吹气。
2
马山中学的小西湖上有两只黑天鹅,听说是韩国梨花女子大学的学姐送的,也有人说是雇人买的。我告诉马宁的时候,它们已经生活在这里很久了。我常常趴在二楼窗台看它们在湖中嬉戏,如果碰到拍摄,学生们就会一哄而上,踩着别人的椅子和桌子,把上半身探出窗外,像笼中鸟一样叽叽喳喳乱喊乱叫。只有一个人例外,他是校长的儿子,高大英俊,没有青春痘的困扰,人群中他偶尔流露高中生罕见的怕生神色,他的口袋里放着圆饼干和艾司唑仑片。有一次,我在地铁上碰到他,他像块木头似的,端正拘谨地坐在两个中年女人中间,微低着头,腿并得紧紧的。他看到我时,像见到救世主一般,热情地朝我招手。我能想象,如果其中一只天鹅不见了,那些男生会怎样取笑他。
“你爸的姨太太失踪了!”他们会说。
“没了一只天鹅,就要举全校之力寻找吗?”
而郅元则会掏出圆形饼干,露出幸福的微笑对我说,你果然做到了。
车行驶在不见尽头的路上,我在心里祷告,就这么一直开下去吧,永远不要停下来。
但是来不及了。
翻过围栏,也许是钻过,我记不得了。我沉浸在这个充满冒险的决定的余威里,我的胸膛残留天鹅的心跳。那天是满月,月亮很亮。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马宁突然回过头,用那双灰色眼影的深邃大眼直视我。
“什么?”我晃了晃手电筒,装作振作起来的样子说,“好像五六岁的时候妈妈带我来过这里,对,还拍了照片。”
“你一定觉得很奇怪吧?”她打断我。
“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决定。”
“那就好。”
她娴熟地把手电筒叼在嘴里,腾出一只手,用捡来的木棍探路。路面几乎被藤蔓覆盖,我紧紧跟在她身后,走她走过的路。月光下,破损不堪的墙体和打碎的窗户依稀可见,曾经的乐园无法追忆,除了被搬空和留下的痕迹外,这里已然成了另一个地方——流浪者和垃圾的乐园。
草叶划破我的小臂,我叫了出来。马宁没有理会,她突然有些兴奋,空寂的废墟场回荡着她的笑声,那头摇曳的红发如野狐狸的大尾。
“这里,记得吗?象园啊,你骑过大象吗?”马宁放下麻袋,朝我比画了一下,跳到一块高起的石墩上。
“家里有一张骑象的照片,不过是头假象,和真的一样大。”我试着放松下来,用手电照射四周的建筑。
“你看,”马宁从石墩跨到干涸的圆形水池边,水池底部摆着两把彩色儿童椅,“以前这里有三只河马,我给它们喂过西瓜。河马是最安静的动物,不像猴子。”
哦,我们只是来动物园回忆童年的点滴罢了,不是为了杀死什么。要是这样就好了。说话间,草叶突然飞动,不知什么从马宁身后窜出来,迅捷的黑影穿过生锈的铁笼,消失在黑夜中。
“别跟去,我害怕。”我下意识拉住马宁。她顺势握紧我的手,说我是胆小鬼。
我们小心翼翼,沿着杂草茂密的石板路往深处走,发现一辆凯蒂猫摇摇车,踏板上积攒了新鲜的雨水。
“他们居然没把它带走。”我说。
“也可能是丢进来的,不舍得完全抛弃,就放在这样一个不上不下的地方。”
“它怎么了?”我把手电照到麻袋上,一股液体渗了出来。
“屎啊,真恶心!”
我接过麻袋,跟着她朝一面涂鸦墙走去。坍塌的墙角贴着“动物咬人,请莫逗留”的警示标,转角有一段楼梯,散落着踩扁的烟头和铝罐。走廊尽头,摆着一张条形沙发,沙发上似乎躺着一个人。我们警惕地交换眼神,马宁把手电照在上方的墙面上,是个男人,面朝椅背蜷缩着,腰间拖了根带子,绑着一只塑料瓶。
“快走吧。”我小声催促。
“马上。”
“我们到底要把它放在哪儿?”我忍不住问。
“那儿。”
顺着马宁照射的方向,我看到一个梯形看台,和学校的操场看台差不多大,前面的圆形水池在月光下泛着淡蓝色的光。
我蹲下来,松开麻袋时,黑天鹅一下探出头来。马宁左手握住天鹅颈,右手抓住它的双翼。
“先系绳子。”她命令道。
我熟练地在它的细腿上套了个结,抽紧,另一端系在看台的椅凳上。我用自己的脚踝练习过无数遍。这无疑是一场有预谋的犯罪,如果有审判的话。
“胶带!”
我的手不住发抖。我想起遥远的雨天,小卖部门口,我被一只公鸡追逐、啄击。我的雨伞坏了,那是我最喜欢的一把黄色小雨伞,上面印有一只积木鸟。我畏惧一切坚硬冰冷的喙。我宁愿浑身长出羽毛,也不愿意有一个鸟喙。我的手指瘫软,抠了很久才揭开胶布的头。马宁松开手的刹那,天鹅站起来,踉跄走了几步,没有叫。它大概有些害怕,坐下来,梳理羽毛。我们把手电筒移开时,它突然展翅飞了起来,我看到黑夜中转瞬即逝的白色羽片。有那么几秒钟,它似乎真的消失在我的视线里,但绳子拉住了它。
英语老师说过,天鹅的爱情独一无二,它们既结成夫妻,绝不会弃对方而去,这是天鹅的本性。如果我系得不够牢,它会不会离开动物园,凭着对爱和家庭的嗅觉,飞回学校呢?也许明天,她就会号召我们一起寻找天鹅,帮助班长制作寻鹅启事,投放在周围的小区,连宠物店也不放过。巡逻回来的教工们撑着伞,在警务室外的屋檐下说话。越来越多的师生加入他们,包括我,还有新来的语文老师,马宁。
3
两周前,也就是马宁参加葬礼回来后的第二天,我们开车去望湖市场。那天下了特大暴雨,车里又湿又闷,帕蒂的歌附和着雨刮器的节奏,也变得单调拖沓。过兰芝桥后,路面积水很深,车开得格外慢。这一带多是老小区,住着地地道道的和房子一样年迈的城里人。望湖市场是他们平常挂在嘴边又带着怀旧情绪的去处,除了皮革布料,那里还卖各式绳索和刀具。
“你喜欢下雨天吗?”马宁问我。
“嗯……你喜欢我就喜欢。”
她冲我一笑,没有接话,过了一会儿说:
“小时候,家里天井下有个出水孔,差不多脑袋大小。夏天暴雨,天井的水涌进洞里,雨停后,洞里就会吐出跳蚤和青蛙,蹦到厨房和客厅,抓都抓不过来。”
“啊?”
“有时候是蛇和蜈蚣哦。爸爸拿着竿子把蛇挑回洞里去,盖上木锅盖。三姐姐胆子最大,会偷偷掀开锅盖,看蛇还在不在。”
“所以她才会去那么远的地方吧?”
“是为了离开家。”
“嗯。”
“我经常处于惊悚的幻想中,想象下面的世界,阴暗、潮湿、深不见底,但是生机勃勃的,不像上面。家里的孩子太多了,又吵闹,又寒酸,夏天无尽闷热,冬天冷得人受不了。”
窗外的雨更密了,进停车场的车排了长队,保安不耐烦地指挥着进出,朝车辆吹口哨。
“我喜欢下雨天。”马宁切了首歌,“越大越好。下雨天,妈妈就不会让我们在天井洗澡了。”
“为了倒水方便吗?”
“嗯。后来,我意识到洗澡是一件需要遮蔽的事,不过习惯的力量太强大了,我还是坐在天井的浴盆里。姐姐们也都是这么洗澡的,直到一个男人出现在我面前。我认识他,他的儿子比我小两岁。他径直地、大方地穿过天井,朝我笑了笑。他的目光就像看一个很小的女人。那一刻,我知道自己正在经历某种不可逆转的变化,而我觉察到的羞耻连自己看来都是多余的,平平无奇的。当时,真希望那条蛇从洞里出来,把他咬死。”
“那个洞还在吗?”
“我上初中时,天井装了支架和玻璃,再也不落雨了,只会堆积鸟粪和垃圾。那个洞也被填平了,再没有蹦出东西来,也没有什么可以进去。”
我仿佛穿进她的童年,看见她趴在洞口。一双看不见的眼睛正凝视着她。她说,小静啊,我的心里也有这样一个洞,那是我的出口,快乐悲愤来去自如,储存秘密和无关紧要的记忆,永远不会闭合的洞穴。只要守护好它,我就不会轻易变坏,不会发疯,不会轻易死掉。我一向是这么做的。后来,它变窄了,很多东西进不去了,进去的出不来了。无论我怎么宽慰解救自己,都阻止不了它快要被填平。
黑暗退却在远光灯之外,石子路面的回声摩擦着我的遐思。
“为什么死掉的是三姐姐呢?”
一个声音说,也许是她说的,也许是我。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握住她搭在方向盘上的手,凉凉的,像没有呼吸的玉石。
“还不是因为我们太想做一个好人了?”她自言自语。
马宁的姐姐死了。在一场漫长的旅途中。也许是猝死,她不清楚,没有人告诉她,为什么她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接到电话时是深夜,妈妈的声音像啮齿动物的噬咬,她说,他们在西藏雇了一辆车,把尸体运回徐州老家。
车突然停下。帕蒂的歌响彻黑夜——
你要去何方
你可要出走
你要去何方
写信告诉我
若你一去不回
……
马宁掏出酱红色铜质打火机,放在掌心摩挲,它看起来沉甸甸的,底部刻着字母MJ,是葬礼上三姐姐留给姐妹们的遗物。
“刚刚我才想起来,去年她来找我,是为了告别啊。那天热极了,姐姐穿了身红裙,坐在客厅沙发上,身后是小小的益智积木和舞蹈班连体衣。家里的空调坏了,电话声一遍遍响起,我躲在厨房哭,我们什么也没说。她没有吃我切的西瓜,只是抓着一块冰,让它慢慢在手心融化。临走前,她从有锁扣的皮包里掏出两件小玩意儿,摊在手心上让女儿选。左边是支口红,像子弹;右边是一颗泡泡糖,小小选了左边的……二姐姐在她嘴巴里找到黑色的羽毛,满满一嘴的羽毛啊。”
我想到郅元。
“我们回去吧,好吗?”我说。
她的呼吸变得潮湿、粗重,她呆坐着,手里的烟兀自燃烧,烟灰掉在牛仔短裤上。我替她掸去。但新的又落在原来的位置上。
我愿意等待。我喜欢等待。我享受等待。终于,她脸上的平静逐渐瓦解,唇瓣不可控制地颤动着,泛红的面颊交替着隐忍和嘲弄。她没有别过脸去,如果可以,她会一直保持这个姿势,直到将怨恨、不快赶进最深处的巢穴,然后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用最轻松、温柔的语调,将困扰轻轻带过。
语言不过是渺小之物。
“妈妈有六个女儿。”马宁说,“对她来说,只是少了一个孩子,还有五个。”
把孩子像老鼠一样一个一个生出来,然后由着他们长成随便某个模样,哪怕死了,也有安慰自己的理由。妈妈生下弟弟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呢?我宁愿要个姐姐。一个姐姐也许比弟弟更让人喜欢。对此,我没有经验可供驱使。我爱过很多人,但从不试图建立关系,哪怕是家人。我不愿为爱设立性别、期限、能力和道德,独一无二的激情或能指引我前行的美丽情感都令人着迷。十七年来,我只在马宁这里得到过这样的情感;尽管她大我十六岁,但我们的友谊自始至终平等,她从未轻视过我,也从未试图改变我,或者像长者一样用经验和见识恫吓我。
她渐渐恢复平静,看着窗外茂盛的黑暗说:“我们比之前更加亲近了,不是吗?”
麻袋里的动物扑棱了两下。如果离开的不是姐姐,而是马宁,我会多么绝望。一切因为爱和崇敬建立起来的生活景象,会以何种惨烈的方式收场。
“我会在的。”我对马宁说。
“我知道。”她回答。
4
去动物园的路上,我好像睡着了。我听见耳边倾诉:
你要去何方
你可要出走
风尘仆仆,兜兜转转,终至某处
嘿,快醒来,快醒来……
我听见呼唤却无法醒来。眼前的景象犹如美丽艰涩的幻觉。一家人在海边餐厅吃云南菜,为了庆祝我十岁生日。海滩上有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戴几何图案围巾拍照的女人;一只散步的小黑狗,后来被人抱到了餐厅。我们吃了很多种类的蘑菇,爸爸区分它们的名字,说蘑菇中毒后会产生奇异的幻觉,能看到独角兽和粉红色的孙悟空。后来,那只黑狗扑上来咬住我的手指。我努力分辨着,确定此刻并非幻觉,但我马上识破梦的破绽。那个时候,妈妈已经生下弟弟,不久后,就要做乳腺癌手术。我们从未庆祝过十岁生日。
嘿,快醒来,快醒来……
风从半开的窗里灌进来。厨房剁肉的锵锵声盖过了我的心跳。我感到短暂的幸福。我得告诉马宁,天鹅死了,我最爱的那只天鹅,也许已经死了。
她的房门虚掩着,我推门进去,感觉有些不真切。电扇左右旋转,呼呼地吹出凉风。包和行李箱都藏起来了,只有柜子旁边立着一只我没见过的红色拉杆箱。我随手拿起梳妆台上的木梳,看到小圆镜里的自己,蓬乱的短发,脸颊绯红,狐狸一样的眼睛,鼻翼散落着淡淡的雀斑。然后我听见浴室的水声,半帘下摆着一双湿漉漉的水晶拖鞋,撩开帘子,我看到了爸爸。他猫着腰,肚子上的衬衣湿了一块。马宁站在他身后,捧着水箱的陶瓷盖,样子有些滑稽。而妈妈站在门外注视着我们,她的围裙上溅满了肉糜。
我艰难地醒来。
“退烧了,”马宁柔软的手背贴在我的额头上,“你想喝水吗?”
我摇摇头。体内的高热逐渐消退,意识从四肢和呼吸中撤退、汇入大脑,我可以慢慢集中精神。
“你说梦话了哦。”她温柔地说。
“骗人,我睡觉从不说梦话。”
“你自己怎么会知道呢?”
我很想告诉她,我做了个温暖的梦,但我没有。梦就是梦。我们本可以回去的,当我们中途停下车,当我昏昏睡去又醒来后。我们本可以回去的,但是我们没有。
几次起飞失败后,它渐渐停下来。我把食盒放在看台前的空地上,学着饲养员的样子呼唤天鹅,它犹豫地东张西望后,终于慢慢朝我走来。马宁举着两只手电,一个照着我,一个照着它。我们一起呼唤天鹅的名字。
“悠悠,悠悠。”
“悠悠,悠悠。”
它突然停下来,那条挂满水藻的牵引绳将它的后腿抬离地面,它奋力扑棱翅膀,无法向前一步。牵引绳的其中一段打结了,我解不开,只好把食盒移到它面前。
“啊,它的脚踝破皮了。”
“本来应该垫块布什么的。”马宁蹲下来,像孩子一样打量它,“三姐姐的身上也有好多伤疤啊。”
她看着天鹅,停顿了几秒又继续说下去。
“她只比我大一岁,一直孤零零一个人。以前我总觉得她很可怜,那天在葬礼上,一个男人来看她,我们都觉得他们很般配。但这个想法太蠢了。也许她有男朋友,只是我不知道罢了。
“很长一段日子,我觉得她还坐在客厅里,手握冰块,任由水滴落在地板上。我时不时要检查那块地板,看看它有没有开裂,或者一不留神它就烂掉了。”
“会不会是自杀呢?”
她没有回答我,自顾自地说下去。
“那次她来找我,我就应该把她留下来,而不是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那段时间,我被孩子,被离婚官司、做不完的家务折磨疯了,没有人可以帮助我。我不能求助妈妈,她从来不管我的事。姐姐来的那天热极了,家里空调坏了,我去楼下买西瓜,用光了最后的零钱。我本该留意到她是不是开心,问问她过得怎么样。小静……她为什么要在嘴里塞满羽毛啊?”
我们都陷入沉默。
“天鹅的羽毛是最干净的。”我说。
“也许吧,我不知道。”
“没有人会知道。”
凌晨四点,马山动物园笼罩在深沉的密影里,苔藓在月光下疯狂生长,空气中弥漫潮湿的烂泥的气味。我靠着马宁,风钻进我的衣服,像虫子爬过每一寸皮肤。我轻轻地哆嗦着,我的确生病了,从她回家参加姐姐的葬礼开始,整整一个礼拜,我的身心在过高的温度里炙烤,变得衰老易碎;现在她回来了,我却比以前更加虚弱了。
如果没有打开嘴巴就好了。
我们在水池边的看台上坐着,我靠在她小小的肩峰上,红色的头发在眼前吹动,衬衫上淡淡的水果香气飘入我的鼻腔。我不确定,我寻找的是什么,家人、学校、教堂和书本都给不了我真正想要的,但马宁这里有。我想起我们一起在小西湖边看天鹅的日子,湖面泛着柔美的金色涟漪,黑天鹅低头觅食,偶尔扎进水里,像只鸭子。偶尔,它们双双展翅凌空,露出藏在黑暗中的白色羽片。我想起妈妈,她喷了许多定型水的坚硬的头发,好像一碰就会碎掉,还有她疼爱的小儿子。想起这两年,我没有好好睡过觉。想起房间漂亮的金色提包,我抓住提包的拉扣,把手伸进那个迷人的空间。干掉的玫瑰色甲油、去年的音乐会门票、绸缎质感的涤纶手套。我戴上光溜溜的手套,我们有一样大小的手掌。我像个寻宝的窃贼,沉浸在探索的激情里,我被单向的亲近伤害着,又被这份快乐滋养着。我窥视着马宁的生活,从冰箱的蛋黄酱、洗衣机按键上的指纹、漆黑的香水纸盒开始,到她堆满旅行箱和手拎袋的房间,各类毛织物和真丝面料,乃至衣柜最远的角落那串她遗失已久的钥匙,正如父母窥视我的生活。这是不同的,我告诉自己。我寻找的,也许是过于复杂的美,不是朗朗上口的东西,是孤独的解药、埋葬灵魂的地窖。
马宁打开一块羊绒披肩,我们紧紧靠在一起。也许我可以睡一会儿,或者一直睡下去,直到阳光炙烤我的身体。但我知道,我该醒了。
5
七年前,雄天鹅骑上雌天鹅,短暂的战栗后,它拍拍翅膀若无其事地下来。它们生了不计其数的孩子,如今大都不在身边,有死了的,有转赠了的,有被附近的居民偷去的。它们辛勤地生育,只为维系爱情的传说和自然本性。七年后,雄天鹅再次骑上雌天鹅,这是它们最后一次交配、最后一次战栗。
天亮了些,晨曦的幽光从背后的树林里透出来,像一株虚化的珊瑚。我裹紧披肩,感觉鞋子有些湿漉漉的。马宁打了个哈欠,细长的眼睛有些浮肿,她从双肩包里拿出橘子蛋糕和水给我。黑天鹅不再朝水面的影子俯冲,它有些累了,沿着岸边慢慢游行。
“好吃吗?”
“嗯。”橘子蛋糕里有我喜欢的椰丝馅。
“我吃不下,这块也给你。”
“我够了。”
“对了,刀呢?”
“在这里。”我从马甲口袋掏出瑞士军刀。
“这么小啊。”
我掂了掂,把藏在槽口里的刀片一把一把掰出来,有平口刀、小剪刀、螺丝刀、木塞钻,还有一把我叫不出名字的月牙形刀片。没有类似铲子的东西,即便有也太弱小了。我有些惭愧。
“走吧,我的腿麻了。”
我们沿着黑夜的来路往外走,马宁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走她走过的路。日出前的空气是淡蓝色的,植物和废墟亲密无间地生长在一起,松鼠在树枝间轻捷地跳跃。我们的目光跟随它移动,最终消失在野草覆盖的笼子里。走廊尽头,昨夜那个男人还睡在沙发上,只是换了一个姿势;腰间的塑料瓶还剩一半清水,但更有可能是白酒,我想。我们远远绕开他。
“把刀给我。”马宁找到一块沙泥地。
她在地上勾勒出一个正三角形,然后把刀片深深地扎向三角形的中心,一下又一下,泥土飞溅。
“开始刨吧。”马宁看着我说,她在观察我的脸。
“谋杀和葬礼同时进行啊。”
“不许这么说。”她有些生气。
印象里,葬礼不过是以死亡为名义的家庭聚会。我清晰地记得,那个盛夏,爷爷隆起的肚皮被大姑、小姑、几个小叔和他们的配偶们围着,像观看一头翻不过身的鲸。我伏在床档上,只看到爷爷的肚子,看不到爷爷的脸;一个布满蓝色小路的肚子,一个看起来还能拍打出声音的肚子,已经死去了。苍蝇停在他发红的唇上,那张脸庞透着青麦穗的颜色,淡淡的,一点不吓人。停尸房外,叔叔婶婶们在分享爷爷生前种的西瓜。妈妈冷峻地抱着熟睡的弟弟,让我去家里给弟弟拿一件衣服。我压根不想取什么衣服,我只想待在那里,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对生命消失的好奇。妈妈生病后,我不止一次幻想,如果躺在冰凉床板上的人是妈妈,我还能好好待在那里吗?
马宁说,妈妈是在迷宫里的人,因为不知道出口在哪里,会走错很多路。她们越是软弱、没有远见、需要同情,就越不想被外面的人看见。她知道自己无法左右丈夫的情感,无法让孩子按照她的意愿长大,更不能违背自己的信仰;我们所见的一切,是她们绞尽脑汁后的选择,哪怕这个选择一点也不酷。
我不知道对妈妈的恨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是她无视自己的身体生下弟弟的时候,也许是爸爸不再亲近她的时候,也许是当这一切发生,她依然往假发上喷定型水、抱着儿子在小区炫耀的时候。那年夏天之后,像淋浴房里的苔藓,阴暗猖獗,不休不止的热情,都渐渐归于寂静。爸爸曾赞美维纳斯的缺憾,说人生充满意外。为什么他不可以继续爱一个不完整的女人呢?我们的选择,我们的爱究竟被怎样不可靠的真理左右着?
也许,那不是恨,只是失落。
泥土溅到我的鞋上,我抖了抖脚腕,却把土送进了更深的鞋筒里。看着越来越深的洞穴,我忽然强烈地感受到,如果躺在那张床上的是妈妈,我会无比痛苦,我一直爱她,比我自认为的更爱她,不是爱她的强大,是爱她的不健康。因为她身上不可掩藏的弱小,我比从前更爱她。也许她并不知道。是的,她不知道。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她爱的并不是我。如果我不是妈妈的孩子,如果我只是邻居家喜欢昆虫和朋克音乐的女儿,她只会嘲笑我这样的人,甚至懒得多看一眼。她根本不喜欢我,如果还有那么一点的话,只是因为这层关系而已。
“父母对孩子的感情,是不是都是这样?”我问马宁。
“嗯。亲情是比爱情还古怪的东西。”她声音有些喘,没有看我,也没有停下挖掘,“小静,不要强迫一个人亮出她的想法,说她不想说的话……她还要生活下去,你希望的那种痛快、分明的生活不是大多数人能掌控的。”
这话她之前也说过,那时我们躺在区政府对面,一座喷泉的大理石面上,我把手伸入身后温暖的池水里,马宁看着天上的星星,手搭在小腹上。我喜欢那个晚上。
“妈妈是很可笑的角色,那些我本该从妈妈那里学会的东西,在成年很多年后,才渐渐习得。但这没什么,她们也只是孩子罢了。”
她们也只是孩子罢了。泥土飞溅。
“够深了!”我叫道。
马宁对挖凿很有天赋,得益于她曾经无数次凝视过洞的筑造和结构,和它亲切交谈过。眼看她在三角形的洞穴里越陷越深,我赶紧拉住她。
“啊,是啊,已经太深了。”她站在洞穴里,朝我微笑。
6
妈妈倚在家门口,笑着朝我勾了勾手。我离开同伴,跑到她身边。她挥起手掌,打掉我正在揉搓眼睛的手,吼道:
“为什么要这样眨眼睛?”
这是妈妈第一次动用肢体训诫我。并不疼,但很有力,对一个内向的九岁孩子来说,威慑效果不亚于一顿暴揍。我忘了自己怎样染上眨眼的毛病,那只是比寻常眨眼多了几次,眼皮在下眼睑上多停留了零点一秒,却招来一顿训诫。我的身体晃了一下,感觉被推到很远的地方,我没有哭出来,努力用她要求的方式眨了一次眼后,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跑向我的伙伴。
我一度以为,童年的过分小心和不快乐是因为有一个易怒的妈妈,后来才发现,让这一切发生的人还有爸爸。
六年前的冬天,我和妈妈大吵了一架。起因是妈妈撕毁了我藏在写字台后的记事簿。那是本淡蓝色涂鸦封面的活页册,四年级市作文竞赛的奖品。扉页上,我画了一只闭着眼跳舞的猴子。被撕碎的那几页,我像对陌生人一样直呼妈妈的姓名,记录她生病后的微妙变化、遮蔽的欲望和多余的羞耻心。那些粉碎的纸片里,还有破败的梦境,我对弟弟的情感,情趣店门口的中学生,西餐厅品尝过的和家里截然不同的美妙食物,以及对自己长久以来被窥视的生活的嘲讽。那是我最忧惧的时光,也是我初尝写作之乐的年月,对我而言,那不是页码,是情绪的洞穴、一个精致迷人的深渊。那天晚饭时,妈妈当着我、爸爸还有外婆的面,彻底发泄了出来,她咆哮着,说我的心是石头做的,说她不该对我那么好。外婆把她拖进房间,爸爸没有说话,把我曝光的隐私扫进畚斗里。这不是妈妈迫切撕毁它们的真正原因,我在记事簿里坦言对死亡的看法,承认它具有吸引力和莫测的力量。这是妈妈无法接受的。而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妈妈长久的窥视,他知道我日记里的秘密,但他什么也没有做,在这一切爆发的时候,他只是让它们发生。
马宁朝我伸过手来,我迫不及待抓住那只鸟喙般灵巧的手,像嗜血的蝙蝠竭尽所能地舔舐每一寸肌肤、肌肤上每一寸搏动。我用我冰凉的体温感受她的温暖,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要融化了、要坠陷了,可我一点也不害怕。当我牢牢牵住那只手时,我毋需再直视眼睛,只有手,再没有其他了。这就够了。我告诉自己,这就够了。她顺势从坑里轻轻跃上来,踉跄几步后站稳了,把擦拭干净的刀塞进我的口袋。
“虽然小,但是很好用哦。”她说,像妈妈一样摸了摸我的头。
“我们回去吧。”我几乎哀求地说。
“好啊。”
“我是说,我们回——家——”
我的脑袋发出嗡嗡的啸叫,耳边响起《天鹅之死》的旋律,是谁叫我这样说的,是谁?天鹅修长的脖颈扭曲成心的形状,透过心形缝隙,我仿佛瞥见藏于记忆洼地闪闪发亮的事物,而不是那些灰色的。让那些彩色的成为马宁的记忆吧,填补童话般黑漆漆的洞口;如果可以,我希望死去的姐姐马上复活,她撤销葬礼,把所有哭泣的人统统赶回家去。她未曾打包行李箱,她未曾失去父母的喜欢,她没有在十七岁时离开家,她未曾出生。她从马宁的生活里走得干干净净,她无迹可寻,马宁没有失去任何一个姐姐,她可以大方谈论她的家庭,仿佛那只是最寻常的花朵;那个像钟摆一样,平衡她深层快乐和哀愁的也只是一本书、一场冷雨而已。她不必习惯冷静和克制,痛楚在她身上显得格外不起眼,她不必将头发染成红色,她不必承受生育之痛。我们所做的,只是坐在温暖的地板上,或者靠着窗边的软垫,我眉头紧锁,思索小说的名字,“苹果可以是蓝色的”或者别的什么。我们的身后没有任何凝视,我们的心像天鹅熟睡,唇色如火焰高窜,烧光哀伤的雾气。我们一起吃着饼干,我拉起她的手,抚摸指甲光滑的边缘。她的指尖穿过我耳后的短发,或者只是专注地阅读克莱尔的小说。我想要的是不动用暴力,简单温和的幸福。
她讶异地望着我,确认自己没有理解错。
“不要杀死它。”我听见自己说,我不想违背她的意愿,不想让她扫兴,我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但这样对我们都好。
“现在吗?”她努力确认。
“嗯。”
她瞧了眼三角形深坑和排列整齐的土堆,听从了某种声音般,缓缓说道:“那走吧……”
新鲜泥土的气味冉冉升起,我重新攥住她的手,觉得快乐而满足,就这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想。然后,我们听到撕裂般的鸣叫从看台传来。
昨夜,我们从学校偷走天鹅,载着它在漆黑的小路上开了两个小时,我们本想将它活埋,就在刚刚,我们放弃杀死它的念头。它本可以活下来了。我的脑海响起一记重音:太晚了,一切都晚了。
我们跑到看台,地上有搏斗的痕迹。那个男人坐在水池边,肮脏的旧外套上粘满黑色羽毛。我朝他大叫一声,他没有回头。天鹅的身子落坐在男人盘起的腿上,翅膀不时抽搐几下,它的脖子已经断了,血顺着胸口流下。那条打结的牵引绳还系在它笔挺的脚踝上,一旁是他的拖鞋。
太阳已有些刺眼了。马宁出神地看着这一切,眼底的震惊逐渐被期待吞没。男人拧开挂在裤腰上的塑料瓶盖,悠闲地饮下一口白酒,视线落向林间上空。
马宁朝他走去。我后退了几步,抓住看台上的椅子,某种恶心从下腹溢出。翅膀在胸下拍打的感觉又回来了,我的心口突然长出另一颗心脏,它猛烈收缩着,挤出好多好多血,我几乎要吐出来,可我的胃里什么也没有。这是真的吗?太阳如此耀眼。
马宁捡起地上的鞋子,到男人身边蹲下来,手落在他肩上。她说了什么,我没听清。他转过脸,一片羽毛从鼻尖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