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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文学》2025年第2期|晓寒:南方田野
来源:《天津文学》2025年第2期 | 晓寒  2025年03月10日07:16

 编者按

“用一种活泼又富于情致的笔调将‘田野’这个老气横秋的题材涂写得‘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这是当初阅读《南方田野》时写下的欢悦体验。这个描述,对于此文应该永久有效。在酽酽春色正紧随料峭寒意奔袭而来的当下,让我们一起去这云上的田野里先撒撒欢吧!

南方田野

 // 晓 寒     

在南方,田野是一根纽带,把山、村镇和城市串连起来。

南方是雨水的南方,雨水像淘气的孩子,撵着阳光跑,拿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笔,不断地涂改田野的表情,一场雨后,绿了,又一场雨后,黄了。田野用风风雨雨的调子,用这种色彩的更替来界定自己的身份。

——我在南方,我是南方的田野。

除非冬天,田野才是另一张面孔。炊烟还在屋顶升起的年代,田野上堆着草垛,跟人差不多高,东一个西一个,像童话中的房子,沐浴在暖阳里,温暖的样子,充满美好的想象,鸟雀在里面躲避风雪,田鼠在里面储存过冬的粮食。旁边有觅食的牛羊,三三两两,啃着草,吃饱了躺着晒太阳,有几只抬头望着天空,天空什么也没有,几朵云漫不经心,在头顶挪动。不知谁家的狗追着一群鸡鸭在牛羊中间跑,这不是生死攸关的猎杀,只是一场游戏,它们的叫声也是装出来的,夸张而又充满了欢乐。

偶尔跑来一大群孩子,簇拥在一起,一番面红耳赤的争执后,迅速分散,开始他们野心勃勃的行动。挖泥鳅、找蟋蟀、掏蚂蚁窝,顺着田埂寻找采收时漏网的黄豆,弄得手上、衣服上全是灰尘和泥土。碰巧的话,还能逮到一只骄傲的红蜻蜓,系上一根长线,等它越飞越高时,猛地往下一拽,看它猛地掉在地上,绝望地挣扎。要么就玩那些永不厌倦的游戏,捉迷藏、丢手绢、抓特务、老鹰捉小鸡,田野上一片喧腾,洒满孩子的笑声和喊声。玩累了,也尽兴了,一头汗水作鸟兽散。个别顽皮的孩子,看到四周没有大人,从草垛上扯一把稻草,用从家里偷偷带来的火柴点燃,边舞边跑,在自己和火焰的狂欢里,想着回去如何应对家里人的盘问或训斥,甚至想好了挨揍之前逃脱的办法。

炊烟已经随风远去,带着那些田野上的细枝末节,停留在记忆里。一张褪色的纸上,田野还是默不作声地躺在老地方。早晨,太阳还没升起,薄雾掩映下,田野上交织着露水和霜冻脆弱的美。等到太阳升起,薄雾消失,水汽袅袅轻烟般散去,阳光照彻田野,上面还是一无所有,只有一种地老天荒的空旷和寂静。这个时候,只能对着那茫无边际、那被风雨漂成白色的稻茬,去想象它们的古老、厚实、绵软,数不清的种子在里面安睡。种子比人更有耐心,它们不急不躁,在等风,等雨,等阳光,等那个泥土抓在手里又软又暖的节气。

有经验的农人老远就听到了种子的呼吸,沉稳、安详,像相安无事的夜里,枕边那个酣睡的女人。略为沉吟,便能估摸出什么时候它们会接二连三地破土而出。那时候,它们可能会说说话,唱一首歌,还会扯开嗓子喊上几声,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抖落头上的泥土,伸个懒腰,吹吹风,晒晒太阳,以此来表达自己的欣喜。在黑暗中沉睡了那么久,然后又挣扎了那么久,筋疲力尽之后眼前一亮,突然感到浑身轻松,这种生命的蜕变,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像一个人,在厄运中几番厮杀,终于迎来了转身。

南方的冬天不长。早春,几场雨后,到了油菜的成长期,田野绿蒙蒙的,仿佛是一夜之间绿的。刚开始,油菜长得并不齐整,性子急的呼啦啦往上蹿,性子慢的跟不上节奏,来不及怨艾和嫉妒,只能铆足了劲儿追赶。好在叶子的大小相差无几,一片搭在另一片上,密密匝匝,像一床贴在泥土上的毡子。这种参差的绿是冷的,冬天残留的冷;也是柔软的,带着雨水的成分,仿佛堆积的柔情。泥土藏在这绿里,春天也藏在这绿里,风吹过,不会像海浪那样汹涌澎湃,翻腾起绿色的浪花,只看到高矮不一的菜薹在各自摇摆,像一个人内心飘来飘去的小欢喜。这时候经过田野,仿佛穿过两个季节之间的走廊,一面感到暗藏的冷,一面又听到潺潺流动的春风。似乎一边是冬天,另一边是春天。

只有等到油菜花开,春天才一改往日的躲躲藏藏,毫无保留地向着天空敞开。一串串的花朵,洋洋洒洒,闪着明亮的光。灼烫的黄,喧嚣的黄,纯粹彻底,没留一丝余地,即使阳光照进田野,也会感到羞愧。这时候,田野上只剩下一种颜色,不管是什么,只要进入田野,就会被它的色彩灼伤。风是黄的,雨是黄的,靠近田野的垛墙是黄的,在田野上奔跑的狗是黄的。赏花人在田间小路上走过,影子淹没在花海里,他们的呼吸是黄的,笑声也是黄的。

日益膨胀的黄,是田野的色调,也是南方春天的色调。

这是南方春天最好的时候,河流暴涨,鹅和鸭在清幽的河水里游弋,来回转着圈儿,囚禁在自己制造的同心圆里。池塘被风磨得闪闪发亮,鱼群拍打着尾巴,把无人分享的欢乐甩向明朗的天空。失去故垒的燕子,暂时放下了内心的惆怅,和找到故垒的燕子带着同样的表情,双双在田野上空盘桓。远处,屋角的桃花开了,李花和梨花也开了,还有各种各样的野花,像一盏盏灿烂的灯火。每一朵花都眉开眼笑,努力把最好的一面奉献给这个季节,而这些,都只是油菜花的点缀,就像房子和山峦是田野的点缀一样。它们那绚丽的色彩,婀娜的身姿,和油菜花的气势一比,只能暗自叹息,败下阵来。

空气湿润,高高的山头隐隐约约,像裹在烟雨中,风中飘着浓稠的甜味,这个风雨和阳光都是甜丝丝的季节,最高兴的不是人,是蜜蜂。田野成了它们的私家花园,它们从早到晚地在里面飞舞、歌唱,采集花粉,酿造蜂蜜,也顺带酿造甜蜜的爱情。为谁忙碌没必要分那么清楚,生命的长短也无足轻重。懂得并付出爱,忠贞不渝的爱,爱一朵花,在一朵花里诞生,又在一朵花里死亡,在无边无际的爱里,走过甜甜蜜蜜的一生,才是重要的事情。

南方的蜜蜂,是油菜花养大的,每一只都在油菜花里撒过欢、打过滚;南方的蜜,每一滴都有油菜花的味道。

油菜收完,田野重新袒露在天底下,到了翻耕的时节。漫长的时代,都是原始的方式,细雨如烟,斑鸠和布谷鸟轮番啼啭,农人赶着牛、背着犁来到田野,在高低起伏的吆喝声中,傲慢的犁头插进泥土,伴着嚓嚓的响声,灰褐色的泥土一页页翻开,泥腥味混合着油菜秆腐烂的味道把空气搅得黏稠。新翻的泥土像一页页打开的书,那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文字,有甲骨文、篆书、隶书,也有楷书和狂草,不同的页码用不同的笔调,或繁复或简洁,记录着田野在时光长河里的沉浮、人类谋求生存遭遇的创痛和铤而走险的博弈。刀削斧砍的笔画,还原了耒耜如何撕裂荒原,第一粒稻种怎样拱破期待的眼神,初黄的稻子荡漾在笑声中,水车在烈日下沉重的喘息,洪水肆虐后的满目疮痍,竹蝗遮天蔽日,还有尔虞我诈、巧取豪夺、金戈铁马的掠夺和捍卫……不同的角色纷至沓来,上演着惊险传奇的剧目。

这是一本没有线装的南方编年史,捧在手里,能感觉到不同凡响的重量。从中可以读到希望、欣喜、阴谋和惊心动魄,也可以读到悲伤、愤懑,泪水慢慢溢满眼眶。它不晦涩,却深奥难懂,有人读了一辈子,还是没弄懂其中的奥义,只能默然无语,一声长叹。

读懂了这本打开的书,就读懂了南方的田野,也读懂了南方。

犁一年年在田野上刀剑般划过,留下交叉重叠的犁痕,那是一条条通向过去的路,古老而坎坷,上面走着先人佝偻的身影,我们的高祖辈、曾祖辈、祖辈、父辈。这些都是对田野又爱又恨的人,他们的人生,始于田野,终于田野,他们接受过廉价的赞美,却如脚下的尘埃,卑微得让人忍不住叹息。其中有些面孔从不相识,但没有人怀疑,他们曾经扛着锄头,赤着脚走过。

翻开的泥土耙平灌满水后,田野成了另一片田野,悠闲、淡远,像是天然的镜头,大地的装饰。远看是一面硕大的镜子,照亮了整个南方。走近看,镜子被分成了一面又一面,圆的、方的、三角形的、菱形的、梯形的,还有很多叫不出形状的。山峦、房屋、弯弯的河流和纵横纠缠的泥巴路都纳入了镜子,贴在瓦蓝的天上,在风中晃来晃去。低头沿着田埂往前走,仿佛走向一个遥远的幻境。

捡田螺的孩子来了。他们背着背篓,赤着双脚,田泥快没过膝盖,眼睛盯着水里,一会儿弯下腰,捡起一只肥壮的田螺,反手丢进背篓里。田螺像稀疏的星辰,孩子不停地重复着这套动作,背篓里响着雨点落下一样的声音。水里,除了田螺,还有孩子的笑脸,亮闪闪的眼睛嵌在一张笑脸上,孩子看到了自己,冲着水里的自己做鬼脸,看到做鬼脸的自己,又一次笑了。田野宽广,孩子弯腰的背影也像一只田螺,一点点往前蠕动。夕阳染红了田野,远处走来了暮归的牛羊。背篓已经沉甸甸的,这是大半个下午的收获。孩子直起腰,来到河边,洗尽腿上的淤泥,将背篓放进河里,双手把里面的田螺抄得沙沙响,等到用浑浊的水冲洗干净,田螺的壳泛起青光,再把滴着水珠的背篓往肩上一挽,像个得胜的将军一样,昂起头,在渐渐柔软的夕阳里,把一截直直的泥巴路走成歪歪扭扭的“之”字。身后,雨滴毕毕剥剥地落,路上的灰尘被打成斑斑点点。

最有可能是暮色点燃了青蛙的激情,对于青蛙来说,表达这种激情的唯一方式就是歌唱。它们重复着陈旧的歌词,唱来一个个新鲜的夜晚。天开始燥热,泥鳅和黄鳝钻出泥土,停在一些没有腐烂的草茎旁边,悠闲地享受夜晚的清凉。

火光出现在田野上,一束又一束,原始的火光。通常都是小竹竿上吊着一个铁丝络,里面是小块横七竖八燃烧的松木。两个人一起,有孩子,也有大人。走在最前面的是主角,一手举着铁丝络,一手拿着针扎,针扎的形状就像一把配着长把的铁梳子,看到泥鳅和黄鳝,照准了扎下去,然后转过头来对准木桶的边沿一敲,泥鳅和黄鳝稳稳地落进了桶里,南方人把这个叫作“照泥鳅”。后面的人提着木桶,背着背篓,背篓里装着满满的松木,这些松木经过了精挑细选,含有大量的油脂,劈成整齐的小块,晒得一点水分都没有。火光暗了,随时加上几块。如果后面还跟着人,那就是看热闹的孩子了。

火光在田野上游走,这里一束,那里一束,在翻滚的夜色里,像怒放的花朵,忽东忽西的萤火遮蔽在火光里。它们,就成了田野上的萤火。星光在头顶闪烁,各种虫子在弹奏,青蛙一直都没有停止歌唱。风越来越凉,火光一束接一束在田野上消失,直到最后,把黑夜还给田野。

后来,这样的火光消失在田野上,在时光的飓风里,只有田野依旧。从南方田野上走出的孩子,不管到了哪里,不管走得多远,这样的情节都是他们刻在骨子里的记忆。当机器开始在田野上轰隆隆地驶过,田野就变得很小,比邮票还小,小成一只田螺,一束摇曳的火光。

季节不约而至,又戛然而止。雨后,水稻又一年绿了,田野再次换回绿装。这一次是整整齐齐的绿、浩浩荡荡的绿,像举起的剑、井然有序的旌旗,如同一支挥师远征的铁甲,毫不费力地征服了南方。风吹过,翻起绿色的波涛,凝神间,能听到源源不断的涛声,看到一层又一层翻腾的浪花。泥土再一次藏起来,季节也再一次藏起来,藏得更加严实。鱼在里面畅行无阻,看不到影子,只听到扑腾的水声。

跟人一样,每一株庄稼都有梦想。水稻的梦想十分简单,分蘖,拔节,抽穗,扬花,结出饱满的谷粒。时间像风一样卷过,从水稻的叶子上,从蝴蝶振动的翅膀上。在不声不响中,水稻用金黄的色彩宣告这些梦想已经实现。这是水稻最放松的时刻,一生圆满,了无牵挂,活成了理想的样子,顶多就是等待举起的镰刀,或是张牙舞爪的机械,亮出它的利器,完成最后的转身。只有谷粒,还在风中低头沉思,想着进入晒谷场,进入谷仓,抵达饥饿的胃。想着变成醋和酱,给日子添点味道和色彩,日子辽阔,从不拒绝任何一种花样。还想着变成酒,在落雪的冬天,祭奠一头牛、一张已不存在的犁,灌醉一双长满老茧的手。

稻香像五月的梅雨,落满整个南方。蜜蜂已经告别田野,去追逐另一个春天,蜜蜂的辞典里,没有四季,只有一季。它们把田野让给了鸟雀,鸟雀们呼朋引伴,你唤我答,在上面盘旋、欢叫、嬉戏。觊觎了这么久,焦灼越攒越多,已不堪重负,此刻,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释放内心的积郁了。这时候,田野是宽容的、大度的,不用担心网和陷阱,也不用担心农人的各种小把戏。时间紧迫,抓紧了吃,敞开胃来吃,吃完不必道谢,这是田野慷慨赐予的盛宴。

这是个消瘦的季节。阳光消瘦,越来越薄,日益递增清凉;树木消瘦,褪去了往日的绿装,叶子一片斑斓;河流消瘦,露出了条条筋骨;荷塘瘦得只剩下稀稀拉拉的枯莲蓬;最后一只凭吊的蜻蜓忘了道别,黯然而去;大雁在风中长鸣,开始悄悄整理返程的行装。唯有田野愈发地丰盈厚重,覆盖着无忧无虑的黄。这种黄不像油菜花的黄,吵吵嚷嚷,光芒照耀,它稳重、谦恭,秉承着泥土的本色。这时节,在南方人的心中,田野是神一样的存在——天高地阔,万物安详,长宵细雨还在酝酿,蚱蜢在结满籽的秋草上跳跃,蝉唱像一条不疾不徐的河流。

我偏爱在这时候走过田野,步行、驱车,或者坐火车,心静如水,无牵无挂。融入这盛大里,我觉得我成了一颗幸福的谷粒。

【作者简介 :晓寒,本名张晓,中国作协会员,作品发表于《上海文学》《散文》《清明》《雨花》《百花洲》《野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