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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海文学》2025年第2期 | 沈大成  2025年02月26日11:53

雨连下一星期,坏天气结束于这天早晨。先是天色被一只无形的手调亮,后来从云中掉出最后一批雨,其他雨稀疏洒落,唯独动作最慢的一滴雨脱离大家,由风推送着,斜向飞越遥远距离,似乎将落在一所小学操场,险些降落于机场停机坪和跑道上,又错过大片厂区和悠长公路,它继续飞行,终于掉进一条小河。河叫新南泾。慢雨像晴朗试剂,它一滴入,新南泾旋即褪去水泥色,河中重新映出久违的蓝天白云。四月的春风随之发动,天上地下吹拂,湿润的各处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干爽,水汽重回云层,完成一次循环。

汤加在河畔翻转手腕,看了一眼时间,此时是下午一点半。

他是在午休刚开始的滴答那一秒的滴声上,离开办公室的,同事对于他每天准点出现的这幕都习惯了。他在路边餐厅解决午饭,之后外带一杯咖啡到小公园里,那是夹在写字楼之间的一小方绿地,一面向马路敞开。时间差不多了,他回到写字楼。在办公室他也不坐下,到处走动,摸一摸东西,确定被很多同事看到后,拿起一个文件袋再次匆匆走开,身体语言说:他职责在手,有事去忙。离开的步伐是无愧于工作的那种,如此一气呵成地走出写字楼,走到他钟情的新南泾边上,少许停留,又顺河而行,过一座小桥来到对岸。他掌握多种工间偷懒的方法,视情况选用。如果承认偷懒是一门技法,并梳理渊流,那么汤加的偷懒技法属于自然流,不必与人硬碰硬,也能达到很好的效果。如果有人需要学习更多,与自然流平行的,还有病弱流和无赖流,一共主要是三种流派。

完全因为天气,汤加心情轻飘飘的。他用小臂做支撑,趴在河边栏杆上,道具袋自一只手上延伸出去,悬在新南泾上。俯身之际,有样东西从他西装内侧掉出,拍击一次栏杆,急坠往河中,但被他颈上绳子有惊无险地拉住,在半空中弹跳了几下。是工作牌,上面也有一个汤加。汤加与自己的分身同时凝望着河水。

他的所来之处,大写字楼,既在河之对岸,也在水中荡漾。

和流行过的风格豪华的建筑不同,大写字楼样子相对朴素,不能说很高大。两年前,它是附近唯一投入使用的写字楼。

那天,根据面试通知上的交通提示,汤加去坐一条新贯通的地铁。或许因为,在老街市上辟出一个新位置很难,新地铁的入口造得出奇隐蔽,他在路上来回往复寻找,差点放弃。这条线路的地铁站台埋在地下尤其深,列车发车间隔特别长,等坐上车后,久未正经通勤的汤加已有些疲劳。他在昏睡状态中通过地底隧道被运送了五十公里远,到达城市西南方向一块在建中的新兴商务区。

他和其他乘客走出终点站来到地面,人人面露疑色,这里以前没有来过。他们首先惊奇于空气中竟能容纳如此多的尘土,每开过一辆大卡车,呼吸的难度又增加一分。视线也被遮得朦胧,只有路边的围挡,其蓝色非常纯正、抢眼,它们块块相连,圈起多个方正的工地,每个工地在建一座写字楼。楼宇大多表面完工,粗犷与尖锐两种风格的施工噪音在建筑腔体内激烈起伏,伴随爆闪而出的电焊花火,它们是少数能够刺破浑浊空气的东西。他恍然大悟,原来所有新楼都会经历一段蒙昧状态,此刻是原始的,十足野性的,它们眼看对面楼宇也建造起来,不知是伙伴还是竞争对手,又发现不能从地底拔出钢筋水泥的地基移动自己,因此就在原地进行吼叫比赛!

他们这批人当时耳听新楼的咆哮,穿越尘雾,顺蓝色围挡直行、转弯、直行,一律往河边方向走,目的地就是这座刚开始运行的写字楼。都涌进电梯厅后,这些同路人相互一看,明白了,他们都是被叫来参加各家公司面试的。入驻写字楼的有些公司还没装修好,也在招兵买马,扛设备的工人和穿西装的他们纷乱地出入。他尤其记得,在他应聘的公司门外的走廊上,简单放了一排椅子,他坐等在队伍中,感觉已和出门时相隔千山万水。又有一组人被叫进去面试了,他站起来往前挪动几个座位,重新坐好后他低下头,惋惜地发现黑皮鞋和裤腿染成了土棕色。他又抬起头,透过蒙尘的玻璃,重温刚才经过的马路与工地。

他心中对自己这名求职者有诚实的评价。

他刚读大学时,社会上发生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像凝结核掉入过冷水后整瓶水瞬间结冰,那件事一发生就令经济冰冻。经济学家保证说的确有那件事,就是,知其重要,但不知其是哪一件。他们举出四个重大经济事件,视它们为嫌疑犯,但从没达成共识,ABCD中究竟谁才是那一小片冰晶,作为凝结核发挥了作用。总之,就这样,被他们称作烈性萧条期的时代拉开灰暗序幕,伴随他度过最后的学生生涯。他毕业后,中彩票似的被一家公司录用,可惜不足半年就失业,此后是打短工拼凑出的履历,再未整齐地做过一份工作。

他没有专长与佳绩,但这轮面试后得到了新工作。时代不挑人,它坏的时候全员受损,你个人再努力也没用;它变好时,烂人也有一席之地。他由此更轻视人与工作的关系。据他观察,那天看到的很多面孔后来都成了同事,大家享受的是经济开始复苏的头股红利,破落多年的时代好似只用一夜振兴,病兽站起来,抖掉脱落的毛发,迈出第一步时已重拾威武、容光焕发。历史上每每出现这种向上转折的时机,实干家、冒险家、有特定目标的狂人就什么都做得成。这个商务区由招募公司、公司由招募他们开始,正准备大干一场。汤加入职后,每次经过这段走廊,习惯性地又会透过同一块玻璃再向外看一眼:

工地逐渐完工,蓝色围挡拆除,灰尘散去,空气又变透明,写字楼里亮起灯,建筑之间的空处栽上细幼的树,街角一家便利店开张,马路用高压水枪清洗,再重新涂画黄线和白线,线之间流畅地跑动小汽车,路边虽然立起公交站,地铁仍是通勤首选,人们走出地铁站后起先仅有一股人流,集中来这栋写字楼上班,过不久,分成了均匀的两股人流,然后分成三股、四股、多股,分散走进不同的写字楼。

因为这栋写字楼是在一片混沌中率先建立秩序的,地位拔群,附近的上班族舍弃它真正的名字,都叫它“大写字楼”,这是尊称。新南泾在处处新的这块区域与众不同,它早就在此流淌,两岸自带形状随意的大树,这样的一条河紧靠大写字楼一侧,宛如一条独家小河,这也垫高了大写字楼在周边的地位。

此刻,汤加看到大写字楼在新南泾中倒悬,水波令它动态扭曲,边缘形成一曲一曲的锯齿状,对四周河水徒劳地锯削。汤加紧盯水中的写字楼,久而久之,感到摇曳的映像具有致幻魔力,一连串疑问从心头冒了出来:自己刚才真的在它里面上班吗?两年来自己都在里面上班吗?而且此刻同事们依然在里面上班吗?最后一个问题是:河水是否能理解人类在其中上班?

一团口水吐出来,落入河中。从落水点上扩散出涟漪。

我现在制造了新的水波,这轮水波马上就会传导到那里。他有点得意,他凭个人力量,即将晃动楼里的人,教他们晕眩。

这时又来了一个人。原本一棵大树垂落几丛枝叶,低挂在汤加脑袋旁,随着风吹水分持续挥发,枝叶轻轻松松地越摇越高,他周围便空出一块,新来的人把自己填进空当,也加入了吐口水游戏。但这人的口水很浓稠,白白的,漂浮在水面经久不能被溶解,再加上他吐之前震荡喉管弄出很响的声音,让汤加有点恶心。是亲切中的恶心。这人叫古超。

古超也是大写字楼的人,公司在汤加楼上几层,他把挂着的工作牌插进口袋里,绳子扭曲在胸前。

“请不要污染河水。”汤加说。

“那你在做什么?”古超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同属粗大型号。

“我吗?我通过数唾液落到水里的时间,像这样,噗,一二三,算出水面距离我的高度。你还记得吧,用一个中学教的最基础的物理公式。”

“你在算高度?”

“没那么简单。第二步,我调出平时积累的数据,把两者相减,就能得出雨后水位涨了多少。”

“这关你什么事,你老板叫你算的吗?‘喂,你!既然你喜欢怠工,出去怠工的时候算个这个。’”

“你又在干什么,为什么也不在公司?”

汤加跟古超因摸鱼认识。去年深秋,他们在便利店相遇,当时陌生的他们各自一转弯,在同一排货架的两端出现,驻足在零食区,后来店员抱来满满两只塑料筐,往货架上补货,他们饶有兴致地从第一件商品一直看到最后一件。又一天,在街头小公园,他们为练习萨克斯风的一个腿脚残疾的老人助兴,那个人每天骑一辆电动车游荡在城市的角落,当他在无人的公园里激情地俯仰身体演奏,《情已逝》的乐曲中,这两个人慢慢出现了,一个站在他两点钟方向,一个站在他十点钟方向,以口型配唱。又一天,他们在空马路上踱步,一个醒目地这样走过来,一个那样走过去。他们也开始在新南泾河畔不住地偶遇。而那些无一例外都是标准的上班时间。他们顺理成章地认识了,又奇怪竟没有早点认识,因为核对经历,他们可是同时期来这个商务区上班的元老。错过的已然错过,自从认识,两人外出摸鱼的动作就更为同频了。上周因为雨,两人没怎么遇见。

古超在汤加的质问声中目光一扫道具袋,识破了同志的伎俩,布满粗大毛孔的脸上浮现出鄙视的笑,以这笑单方面宣布他是这场无聊争论的胜利者。因为古超刚好是无赖流的人,他本人不会主动选择掩饰性的行为。

“我有个客户,”古超用河王一般的气势从左到右扫视河岸,同时以确定的口气突然讲起来,“上周末他把小孩带出去,他家里两个都是男孩,大的小的差两岁,每天烦死他了。他和太太带他们去游乐场,游乐场开在一个购物中心里,加上吃饭和购物,他们准备混一天。我客户讲,他喜欢在外面观察别的家庭。我问,这是一种什么心态?他告诉我,每逢周末,所有人把疯狂的小孩从家里带过来,集中放到一起,就能知道在这世上不是只有自己在吃苦。他们在游乐场表面在陪孩子玩,实际上是‘共度难关’。”

“啊,原来是这个道理。”汤加真挚地吸收着知识。

“那天的开头,我客户也像以前一样,得到了想要的心理疗愈。后来听到小孩尖叫成一片,不是开心,而是受到了惊吓,他们看到,引起骚乱的是一只卡通动物,本来没注意到它,卡通动物是游乐场的配套物品,老是在那蹦蹦跳跳、发礼物、找人合影。我客户当时怀疑自己的眼睛,怎么回事,这只熊好像在攻击小孩?仔细一看,真的是!熊先是抓小孩,从旁边随手捞一个过来,用嘴巴咬他的胳膊和腿,咬完一个再咬下一个,即将被咬的和已经被咬的小孩都在哭,不知道跑开,像排队一样轮着接受熊的攻击。不少小孩流血了,不严重,但也破了点皮,轻微地血洒游乐场。”

“卡通动物咬小孩?”

“有人套在动物衣服里,再戴上大头套,就是这么一种东西。”

“这我知道。”

“我客户,他连忙寻找儿子,很幸运,他们天生反骨,不让干什么偏要干什么,早就偷跑到另一个地方玩。虽然自己小孩不在攻击区,我客户还是冲上去和卡通动物搏斗了,没想到它力气很大,他被一下子拖倒,摔伤了。”古超比比肩膀和上臂的位置,“我上午就是去看他,刚刚才回来。”

“你去看被卡通动物打伤的客户了。那你客户休息在家?你有没有问他真的假的?”

“有的,我马上敏锐地问他,‘真的假的,你不会是在骗病假吧!’”

“他怎么说呢?”

“他出示了报案以后警察给他的回执。”

汤加摇摇头,“那只能说,你客户太弱鸡了。”

“嗯?”

“知道吗,我干过那活儿。最早一次还是无知的大学生,想赚点生活费,后面又有一次,时隔多年,我把上次吃的苦给忘了,又吃了一遍。人怎么总是这样呢?”汤加放平目光,失焦地看着对岸,“如果你平时行动力是10,在那种衣服和头套里面会退化成3,跟你说,里面臭得像当过收尸袋,你还得忍住不呕出来,过来一个手贱的小孩就能伤害你,把你敲成脑震荡,然后你就要去弄清楚,雇你的地方有没有给你买临时用工保险,但你本来应该把这个问题想在前面,就可以避免为了一点点钱去接有危险没保障的工作,最后自己还倒贴钱去看病。”

古超投出同情的一瞥,“你这样说,我会以为那个倒霉的人就是你。”

“不是的,所见所闻罢了。”

“好吧。现在反过来说,假如一个卡通动物的武力值表现出来是10,那里面的人呢?”

好胜心让汤加有一丝紧张,但他立即算出来并告诉伙伴:“大约是33.33。”

“我客户虽然是斯文人,却并非弱鸡,他有点健身的底子在。算他5到6,那天他的对手大于等于33.33。”

“那他冒进了。”汤加又问,“卡通人交代为什么咬小孩了吗?”

“没有。”

“问不出来?”

“没有抓到,被他逃了。”

“咦,到底什么人会干这种事!”

“他逃走后,购物中心迟钝地想到,原来可以发动工作人员和保安去各个商铺和走廊还有其他地方找一下。就在一个厕所隔间里,果然发现了熊皮和一颗熊头,但是,穿它的人不见了。查了监控,也没法锁定嫌疑人。一路查到门口的监控,外面在下雨,人人都打伞。熊化为撑伞的凡人,就这样逃走了。”

“那是一个笨蛋中心吗?”汤加嘲笑道,“这么大的一个熊都能逃走。”

“警察来了,询问购物中心,购物中心说,熊不是他们叫来的,当天有别的卡通动物来表演,是被它混进来的。警察找到那些卡通动物,一只兔子和一只青蛙,都说不认识熊,他们还以为购物中心分别从两家公司雇来动物,为了制造竞争压力。”

“所以卡通人就不是突然间发狂的,他事先全部都设计好了!”

“是啊。我客户自认倒霉,全场数他受伤最重,而且勇斗歹徒的效果也不好,他小孩认为爸爸倒在地上翻滚的样子太蠢了。他现在还在想,卡通人的目的是什么,难道就是为了随机咬几个小孩再顺便伤害他?命运为何独独给他一下子?”

“那个人显然是反社会人格。”汤加点评。

“反社会人格。”古超同意。

“也可能是恋童癖,加童年不幸造成的反社会人格,”汤加想了想,“再加二次元爱好者,再加健身佬!”

在他们议论客户遭遇的时候,陆续来了几组人。

隔岸看到一伙人出来抽烟,他们直线前进,践踏了在大写字楼和新南泾之间用草皮铺设的一条绿化带,来到河边,站在一棵长着黄色小叶子的树下有说有笑。汤加向来不满意这些人,有时他沿河岸漫步,突兀地看到地上一堆烟蒂,他不算反感抽烟,令他真正不快的是这些人目空一切、把这河这树当成他们抽烟陪衬物的态度。他们和他认为的世界的重点不同,其间的差别冒犯到了他。这伙人快来快去,又踏着绿化带以最短距离回去上班了。

一个女人在游荡,是长头发的,身穿令汤加费解又迷恋的层次很多的衣服,她行走或风吹时,身周浮动衣服的边角。她不时举起手机对准河面和树上。他们留意拍摄方向,忽然目击一只大白鸟平展双翼,黄油刀刮过面包般,从水面上滑翔而去,飞到远远的枝头立稳了。是个观鸟爱好者。汤加想,她来郊区上班简直一举两得。她走着、拍着,等汤加又一次转头寻找她,她消失了,过了一会儿,变小一点的她在对岸重新出现,继续沉浸地研究河边生态。

之后是两个大叔年纪的人,两人步速和缓地散着步,两只头靠近,表情不好,说话时手指向着空气点点戳戳。两人一度从他们身后经过,汤加和古超都拧转身,两组人努力识别对方的工作牌,其中一道目光企图从古超口袋里把工作牌掏出来。双方没做任何交流,又分开了。这种人也是河边常客,每天必须找个僻静地方议论公司破事。

汤加和古超回到大写字楼时,已经过了两点钟。

汤加一走进大堂,不由自主地和智慧眼对视。

当他第一次走进大写字楼时,楼里到处还在修修补补做收尾工作,它已被非常正式地安装在大堂的高墙上,堂堂的白色目光俯视每个人,并仿佛在心里快速地逐个点评,因而目光闪烁。一刹那,汤加也把这座写字楼和马路上它的同类做起比较,于是,一名叫望月者的猿人蹒跚跑至他心头。它来自科幻小说《2001太空漫游》,某个无处取暖的冬天夜晚,别人把它留在图书馆桌上,他捡起来看了。望月者在它的猿人族群中最早逾越了蒙昧。

智慧眼是一个这样的东西:

有的大厦会在大堂放一尊雕塑,有的大堂里有喷泉、钢琴或植物造景,大写字楼有一个科技装置,是个巨型光圈,你可以想象成是通电的超级大的白巧克力贝果。这轮发光的大圆环立体地浮出在正对玻璃门的那面墙上,任何人一旦走进大写字楼,第一眼必定看到它,而不论你多么快地看到它,会发现它更快更全面地先看你,你在又高又圆并硕大的它面前无处遁形。在它内部密集排列着智能灯管,由电脑程序控制,动态调节亮度,它最暗时接近水银色,最亮时则释放高流明的皎洁白光,在两个极限之间一刻不停地变化,宛如一颗透彻的巨眼,再加上所有灯管并不总是保持亮度一致,令巨眼中局部与局部之间也形成明暗差别,那成为它的眼神。据别人说,后台的电脑程序所参考的是日期、时间、气象状况、写字楼内部的各种负载量、写字楼里的各家公司对外公开的财务报表、世界各地即时股市指数和期货指数等等数据,经过一通复杂计算,确定并分配给每根灯管不同的亮度。大写字楼有它自己的照明设计,巨眼的目光并不干扰照明,但为大楼增添了流动性的变化。

这一环光明,它的设计寓意其实是:经济活力。

当天下午的智慧眼仿佛呼吸了一次,稍明又稍暗,那样看着汤加。接下来,它好像移动了视线焦点,看了看古超。

是谎言吧,汤加又一次想,这东西不止是唬人的灯光装置。

每次汤加都感觉真的被它审视了。刚才它难道不是一眼穿魂,摸透自己全部的午间经历了吗?自己有没有喝咖啡、行动轨迹、看到什么、心理活动、和古超讲过的屁话,它一目了然。连他手上的信封它也能透视,里面装着两页打错的文件,纸上有上司退还他前留下的圈涂痕迹。身心被看遍的感觉,令他介意。

等电梯门合上,汤加确认道,“它是不是在批评我们啊?有那意思吗?”

“谁啊?”

“大眼睛。”

“那个鬼东西……”古超扬起下巴,变换角度从电梯镜子中欣赏自己。

汤加回到办公室,欣慰地发现无事发生。座机上并没有闪烁他最讨厌的小红灯,表示未接来电的小红灯,只要一亮,任何人经过都能看到。打开邮箱,倒有两封新邮件,但都不需他理会。接下来他灵活地把椅子往后一滑,将上半身完全仰靠在椅背上,用体重压低椅背,同时侧转过头,他利用一排同事身后的通道,像他经常做的那样,朝在那尽头的玻璃屋窥视——上司正在他的办公室里跟一个人谈话,声音零散飘出来,这让人安心极了,汤加希望他们谈到下班。汤加正式开始工作了,他对着电脑修改计划书,那是一份在季度促销中用来指导各地经销商的操作指南。但是还不到五分钟,他就打开无关网站。

真的有一条卡通人的报道。

文字只有寥寥几句,汤加主要是看照片。

这张照片明显是由当天在游乐场的某个家庭提供。构图中心是一个小朋友,脸部经过马赛克处理。她身高不及熊一半,后背信赖地贴在黄色的熊肚子上,两只手向后乖乖地被拉在熊的手里,而熊因为腋下肥厚本来就向两侧略微张开着手臂。使用这张照片,肯定是因为它正好提供了熊清晰的正面形象。

熊整体为棕色,浑圆的头顶立着一对和肚子颜色相同的黄耳朵,它的眼睛仅仅是两团密不透风的漆黑,鼻子的底色为白色,其上是三条黑色曲线。这只熊从设计上看,排除了任何花哨元素,正由于细节少而塑造出朴素可靠的形象。你看着它会说,这是只基本熊、老实熊、平凡棕熊。你又会说,它不言不语,但有满腹心事。至于它身上用来行凶的地方,也很低调。在它简单的鼻子下面,是熊嘴。汤加放大照片,那只是个不太大的孔,很可能开在一块弹性面料上,因而从孔中塞得进去幼儿的四肢。

在虚化的远景中,兔子和青蛙正在摆动身体,是智能不足的样子。

……

(节选,责编崔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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