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5年第1期 | 马南:无花果(节选)
导读
《无花果》以简洁、日常的笔触,描绘了乡村青年华华与打工妹胡胭脂“奉子成婚”后的生活图景。作品以“我”的视角,聚焦于胡胭脂从返乡待产到孩子出生前后的一系列生活片段。以县乡青年的婚姻故事为切入口,深刻揭示了当代县城社会婚恋问题的复杂性和严峻性。小说截取了几个典型场景,书写年轻人在传统与现代、物质与精神、个体与家庭的现实和观念上的碰撞和摩擦,折射出的当代县乡青年遭遇的复杂困境与迷茫抉择。
小说在不长的篇幅里,从一个传统与现代杂糅的大家族中,分割出多个不同的家庭形态,集中笔力表现了年轻女性在亲人责任感缺失、精神生活空洞、生育观念落后、传统糟粕思想遗留、原生家庭不健全等不利的生存环境中的苦痛和无奈。
胡胭脂的反抗激烈而盲目,华华一家人的对应焦灼而冷漠。小说虽以和解的情节结尾,但种种矛盾的草草掩埋,预示着更为严重的冲突和不安。作品引入“无花果”这一元素,具有丰富多元的象征和暗示。
1
中秋节前两天,我刚到家,就听二姨在群里喊,都上我家过节啊,一个不能少。又说,华华要带人回来的。
我妈顿时来了劲,快看看,长啥样?
屏幕上跳出张照片。二姨问,像不像《人世间》里面那个演玥玥的姑娘?我妈戴上老花镜远看近看,跟我说,就是年轻点,哪里像?你二姨,简直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
我凑过去看了一眼。照片是晚上拍的,角度和构图都有些潦草,但还是压不住姑娘的鹅蛋脸、大眼睛,比起电视里的明星,她美得更天然,一点雕琢的痕迹都没有。
我妈问,哪儿的人啊?
二姨答,江西抚州,两人打工认识的。
我妈搁下电话说,华华真是憨人有憨福。今年整三十五了吧?没房没车没手艺,还有姑娘肯跟着他,真是谢天谢地,你二姨这下能安心了。对了,叫什么名字?你二姨还没说呢。
2
姑娘叫胡胭脂。第一眼看到她,我脑子里冒出《诗经》里的句子,原来现实中真有肤如凝脂、美目盼兮一样的女子。她的皮肤是真好,瓷白透亮的那种,眉毛和眼珠又黑得纯正。都说一白遮百丑,胡胭脂的五官是不需要白来遮掩的,标准的三庭五眼。我敢说,即使那些鸡蛋里挑骨头的整形医生看到她,也说不出任何毛病。
天有些凉了,胡胭脂还是一身夏天的穿着。白色长卫衣,下面藏着牛仔短裤,眼下最流行的“下半身消失”的穿搭,更显得她两条腿笔直修长。她挽着华华在大家的注视下从院子走进客厅,二姨瞥见,慌忙拿起一双崭新的棉拖鞋让胡胭脂换上。
二姨数落华华,她穿高跟鞋你还带她走这么远。
就是在镇上转一圈,能有好远?华华说,她跑得比我还快。
我们这才知道胡胭脂怀上了,快四个月了。
脱了高跟鞋的胡胭脂仍不显矮,跟一米八的华华个头相当。我妈说,好家伙,这肚子里的娃娃,女的能当模特,男的能进NBA。
大家都笑。胡胭脂听不懂,脸上蒙着层雾,一双大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二姨拉着她挨个介绍,我妈、我爸、我弟,还有我。让叫什么就叫什么,声音跟奶猫一样细弱,两只胳膊也不停往卫衣袖子里面缩。看得出来,她很少经历这样的场面,也不太适应这扑面而来的热情。
认完亲戚,胡胭脂说要上楼拿充电器。二姨追到楼梯口,用蹩脚的普通话说,胭脂,换条长裤子。
华华给我弟和我爸散烟,我弟问,镇上转了一圈,她感觉咋样?
华华说,她嫌街有点短,连蜜雪冰城都没有。
我妈问,蜜雪冰城是什么地方?
我弟说,一座城,全是冰。
我妈说,华华你这媳妇找得好。清清爽爽,又健康。姑娘家,就要结结实实的,细胳膊细腿儿,有什么用?
这话明显是针对我弟媳小梅的。小梅八十多斤,身体也不太好。三年前嫁进我们家,到现在还没怀上。我弟推推眼镜,一脸无奈地说,你别老在背后说人家坏话。我妈说,这是坏话吗?当着她面我也敢说。你看看,你跟华华一年的,他还在你后面结婚,现在——我妈拍了个巴掌,摊开——弯道超车了。
我弟往她嘴里塞了瓣橘子,没能堵住她的嘴。她嚼着橘子看着我爸,还是华华命好。
我爸说,华华长得帅,从小就招女孩儿喜欢哦。
二姨父给我们续茶水,笑得嘴角快咧到了耳后根。我妈问华华,你媳妇这次回来后,就不去温州了吧?华华说是,等生了孩子再说,家里吃的住的还是好一些。我妈说,家里有我们,你安心在外面挣奶粉钱。你现在一个月挣不少吧?以后打不打算在县里买房子?华华头一拧,没想那么远,也买不起。华华瞟了我一眼,幸好我躲得快。我觉得自己很窝囊,我有什么难为情的?要躲也是他躲我。
我妈说,搞兼职嘛,我看网上那些送外卖的,一个月挣几万。
华华说,太累。
胡胭脂下了楼,没换裤子,只加了双长袜,脖子上多了副粉色耳机。我看着她,觉得挺可惜,这么好的年纪和模样,天地多辽阔啊,却要因婚姻就此止步——对,我始终认为结婚生子是老天送给女人的一副镣铐,这也是我单身至今的原因。
胡胭脂掏出手机示意华华。她做了粉色的美甲,上面镶着大大小小的水钻,干什么都得跷着指头,但不影响她玩游戏的速度。她偎着华华,撒娇地看着他说,完了,我凉了。大概当着大家的面,华华没有给“爱的抱抱”,只是说,撤退,你撤退嘛。
二姨在厨房喊开饭。一张大圆桌,喝酒的男人们和不喝酒的女人们各坐一边。见胡胭脂指甲太长,我帮她掰开一次性筷子,我妈给她夹了块红烧肉。胡胭脂仍用奶猫样的声音“嗯”、“哦”了几声,意思应该等同于“谢谢”。怕她拘束,我指着面前的鱼腥草说,我们这边的最爱,你们那儿吃不吃?她过了几秒才接话,嗯,不吃。
聊天就这样中断了。我妈给了我一个眼神,意思是说,还是个孩子,啥也不懂。吃了一会儿,我见胡胭脂把碗里的肉夹出来,塞到纸团下面。
酒很快喝出了气氛。华华耳朵上夹着烟,面红耳赤,衣服掀到腰上,肚子比孕妇的还大——曾经那个清爽帅气的小伙儿,眨眼间就跟那些油腻中年男人没了什么区别。
他领着胡胭脂挨个敬酒,胡胭脂见他一口一杯,附耳说了句什么,华华没听见似的。酒敬完,二姨跟我们交代了两件事。一,鉴于胡胭脂肚子里的孩子,婚礼先不办,等孩子出生后办满月酒。这么做还有另一个原因,胡胭脂还没满二十岁,拿不到结婚证。二,华华回温州前,先去趟郑州,正式拜见一下胡胭脂妈妈,也算是赔罪。为什么赔罪呢?二姨说了个细节,胡胭脂谈男友并怀孕的事,直到前两天才给家里说,她妈听了很生气。胡胭脂妈妈很早离婚,常年在郑州打工。胡胭脂还有个小她一岁的弟弟,初中毕业后也去了郑州。他们老家的房子塌了,郑州的出租房就是新的“老家”。
细节部分二姨是用方言说的,之后又切换成蹩脚普通话,问胡胭脂行不行。胡胭脂看向华华,两只胳膊习惯性往袖子里缩,华华说,已经这样了,不行也得行。
我弟说,你是不是有点凡尔赛?弯道超车还像有点不愿意哦。
华华笑着跟他碰杯,愿意愿意,奉子成婚,人生赢家。
吃完饭,我爸妈和二姨、姨父打麻将,我弟去学校接小梅,小梅是镇中学的语文老师,一周三节晚自习。我闲得无聊,去院子里等月亮。院子里养了很多花,波斯菊、吊兰、蓝雪花、海棠,盆盆鲜艳。二姨心灵手巧,做饭、织毛衣、收拾房间,干什么都是一把好手,单冲这一点,胡胭脂没嫁亏。
华华和胡胭脂在院子里继续玩手游,看他俩集中精力打配合的样子,我怀疑他俩是在游戏里认识的。我在暗处坐着,有些窝火。快三年了,华华只字没提那两万块钱的事。即便还不上,总该有句软和话吧?话说回来,他是还不上的样子吗?手机用的是iPhone 15,脚上穿的是阿迪达斯,烟抽的是1916。看他朋友圈,一周有五天在外面喝酒唱歌。每次回来都是坐飞机,还不忘在机场的星巴克打个卡。就这么一个肤浅虚荣的男人,真不知道胡胭脂看上他什么了。
院子里慢慢亮了,一轮清澈的圆月从云层里现出来。我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见胡胭脂也在拍。她拍完月亮,又拍起院子里的花,说了几句我听不懂的方言。
华华说,你想种就种呗。
种什么?我问。
华华说,她想在院子里种棵无花果,说无花果这个名字很好听。
这还不简单,去山上农户家买一棵,要不了多少钱。我绕着弯儿,故意扯到了“钱”字儿上,华华“嗯”了一声,抖着手上的烟灰回屋去了。
3
我又回了趟镇上,给小梅送药。一进门,我妈就说,知道不?华华那边没去成。
哪边?我问。
胡胭脂家啊。我妈说,胡胭脂妈明说了,三十万彩礼,一分不少。不拿这个钱,她谁也不见。
那现在怎么办?
不见就不见,孩子都怀着了,你二姨怕啥?她也确实拿不出这么多,一个小超市,能挣多少?
我趁机敲打我妈,看看你家儿媳妇,受过高等教育,工作稳定体面,家里人还识大体,连彩礼的话都没提过,你还不对人家好点。
我妈说,我知道。可我不是着急吗?你不结婚,你弟又迟迟没孩子,我在镇上都抬不起头来。
基于我摔门而去的前车之鉴,我妈见好就收。她说正好要去二姨家拿点鸡内金,问我去不去。
拿鸡内金干什么?
我妈说,给小梅熬点开胃药。
胡胭脂躺在沙发上追剧,有些显怀了。我妈走上去,在她肚子上摸了又摸,仿佛那里面装的是她的亲孙子。我妈说,女儿装扮娘。看你这气色,十有八九是个闺女。
客厅重新布置了一番,沙发上添了孕妇靠枕,新买的泡脚桶还没来得及拆。茶几上摆着切好的苹果,核桃、开心果也都剥好了,伸手就能吃。二姨、姨父宠起孩子来就没边,华华就是被他们这么惯坏的,也难怪胡胭脂被养得白白胖胖。
二姨呢?我问。
胡胭脂“嗯”了一声,看向天花板。
我跟我妈上楼,见二姨守着工人在给主卧装空调。主卧添置了很多家具,衣柜、床、梳妆台、沙发,款式时尚,材质也可靠。二姨和二姨父平时省吃俭用,为孩子花钱一点都不抠,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二姨说,还好我提前几年就做了打算,现在味儿散没了,住进来也放心。
我妈说,这个家真亏有你。
我看到床头柜上插着一束月季,问二姨,您弄的?二姨说,院子里开了那么多,给她弄一束,换个心情。
我妈问,那事儿怎么说?
二姨叹了口气,等孩子平安生下来再说吧。按说她妈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才四十出头,跟玉婷差不多。
玉婷就是我。一想到胡胭脂妈妈竟然跟我同岁,我感觉怪怪的。再一想,如果我有个女儿,二十岁不到就怀上孩子,我也气。下楼来到院子,我跟胡胭脂说,想吃什么,要是镇上没卖的,给我说。
胡胭脂摇摇头,问,你能帮我买棵无花果树吗?这里收不了快递。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她对种树的事儿这么上心。华华上次肯定就那么一听,把她的话当耳边风了。我上楼去找二姨,本以为简单,哪知二姨一听,坚决反对,种什么树不好,种无花果?无花无果,听着就不吉利。这树煞气重,招霉运。你看我们镇上,家家户户有院子,谁种这玩意儿?再说,她现在怀着孩子呢,怎么着也得图个好兆头。
二姨这么一说,我也不太好坚持。我妈也在旁边帮腔,那紧张的样子,别说是种,连想法就不应该有。
我把二姨的意思转述给胡胭脂。二姨跟下楼来,哄孩子样说,等下次卖花的车来了,你自己选几盆喜欢的花,买多少都行,好不好?
胡胭脂有些失落,说,好吧。
我和我妈往外走,二姨也回楼上忙去了,胡胭脂一个人在院子里转悠,看来看去就那么几盆花。小镇就一条街,没什么好逛的,她一个外地人日复一日待在这里,又没个说话的朋友,日子确实很难打发。
我妈说,那能怎么办?自己选的路,只能自己走。
我说,你和二姨什么时候开始迷信的,一棵树,有这么邪门吗?
我妈说,风水这东西,不信则无信则有。不种也没什么损失。
4
腊月底一个下午,我弟给我电话,说他要帮二姨去火车站接人,胡胭脂妈要来。
我说,到底母女连心,嘴上硬,心是软的。
我弟说,二姨接到信是十五分钟前,她妈上火车了才问胡胭脂地址。二姨觉得蹊跷,不放心,把爸妈叫过去坐镇,怕万一闹起来。
我说,没这么严重吧?还带了打手不成?
我弟说,二姨也说了,如果咬着三十万不松口,她就去借,砸锅卖铁也不能让她闹。
胡胭脂妈到家已是凌晨一点。她进屋后没跟大家多说话,径直走到胡胭脂面前,只看了一眼就哭起来。胡胭脂妈哭着说,我以前怎么跟你说的,你怎么就这么不听话?你怎么跟我保证的?她说越说越激动,没一个人敢吭声。
哭够了,她当着所有人的面,她要胡胭脂给句准话,是不是想清楚了?万一没想清楚,不要紧,孩子生了跟我回去,我替你赔罪。要想清楚了,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别跟我叫苦,我是不会管你的。
你以前又管了多少?胡胭脂垂着眼说,我想清楚了,这就是我的家。
胡胭脂妈看看她,又看看她肚子,说,糊涂虫,你真是个糊涂虫啊。
糊涂虫就糊涂虫呗。胡胭脂撑着后腰站起来,上楼去了。
期待已久的亲人见面就这样不欢而散,二姨做的一大桌菜一口没吃。胡胭脂妈原来也没打算停留多久,买的是次日早上的返程票。她说她干的是住家保姆,要买菜做饭、接送孩子,离开久了主人不高兴。于是,凌晨五点多,大家在黑漆漆、冷飕飕的夜里,送她上了我弟的车。
我问,胡胭脂妈是不是很漂亮?
我妈摇头,比你二姨还老,一双手伸出来,全是口子,关节都变形了,说她五十岁都有人信。可能也是因为这个,她走的时候,你二姨承诺给她转十二万,差不多是全部存款了。
我心里不是滋味。孩子一生,用钱的地方更多。华华要不把这个家撑起来,二姨和姨父什么时候才有出头之日?
5
年底,二姨给我送来她自己种的红萝卜、菠菜和包白,足足半蛇皮袋子。往常二姨来县里从不找我,我猜她是有事。果然,坐了一会儿,二姨说,胡胭脂来县医院待产了,她想住在我家,方便给她做几天月子餐。
没问题。我说,姨父来吗?
他要守店,一年到头就指望这一两个月。二姨说,华华要回来就好了,可厂里批不了那么多天假,他要把假留着办满月酒。
我说,胡胭脂妈要能来是最好。
你算说对了。二姨抓过我的手捏了几下,我让胡胭脂打电话,她不打,这姑娘也是犟得很。昨晚,我想了想,给她妈发了条微信,她妈那是真干脆,说走不了。
我说,不来也好,您全权做主。
二姨去厨房看了一圈,又改了主意,做饭就算了,只在这儿住。我随即明白过来。我一日三餐都吃食堂,新房装修后,厨房几乎没添什么东西。我说,要不这样吧,去我们食堂吃。二姨坚决不肯,说,来打扰你,我已经很不好意思了。
二姨住进来后,我们单位正赶上年底的各种考核,我每天早出晚归,和她没说上几句话。几天后的一个双休,我抽空买了一堆锅碗瓢盆,又在美团上买了些菜。我骗二姨说,单位发的券,再不用过期了。二姨高兴地说,好好好,太好了。
这天中午,找到主阵地的二姨宰鱼剁肉,忙得乐呵呵的,我帮不上忙,换她去医院看胡胭脂。
胡胭脂侧身躺在床上,像是在哭。见是我,她有些意外。还好吧?我问她。她慢慢坐起来,眼睛红着,脸上的泪还没干。我说,今天吃大餐,二姨做了好多好吃的。胡胭脂说,我想剖了早点回去,你能给她说一下吗?我说了,她不听。我说,医生是不是也建议顺产?还是听医生的吧,恢复快一些,对孩子也好。胡胭脂说,可是这么等着太无聊了……但回镇上也无聊,哪儿都挺无聊。
我觉得她有些矫情,生孩子不都这样吗?不过,看别的孕妇个个被老公和妈妈捧在手心,又觉得胡胭脂可怜。这种时候,最需要的就是老公和妈妈,可她身边每天进出只有二姨,饭菜还是在外面买的,我后悔没有早点置办那些炊具。
这天下午,胡胭脂发动了,很快就开了八指。二姨在电话里反复给我道歉,说不该麻烦我,可她又怕自己忙不过来。我按她说的,煮了四个红糖荷包蛋送过去,人还在电梯就接到二姨的电话,生了,儿子,八斤二两。二姨太激动,话说得结结巴巴,我听着她的话,竟然也湿了眼眶。
胡胭脂脸色苍白,一副耗尽元气的虚弱。她吃了口荷包蛋,大颗大颗的眼泪直往下掉。怎么了?我看向二姨。二姨说,孩子个头太大,出来时头顶夹出个软包。不过医生说没事,过三四天就消了。
说得轻松。胡胭脂把碗放到一边,我就不应该听你的。
二姨说,好好好,是我不对。你能不能别哭了,会得眼病的呀。
你出去。胡胭脂说,我不想看到你。
整个月子期间,胡胭脂很少笑。情绪一差,奶水也少,孩子天天夜里哭。孩子哭,胡胭脂也哭,奶水到底没发出来。
奶粉是笔预算外的开支。华华在电话里说,这笔钱该胡胭脂妈出。生的当天,她妈给胡胭脂转了两千块钱完事,没说来看她。还说满月酒也可能过不来,胡胭脂就是被这些事怄的。
那也不能让孩子跟着遭罪啊。二姨仍有埋怨,但语气软了很多,奶粉就奶粉吧,奶粉营养还全面些。
办满月酒的日子越来越近。为了省钱,二姨打算请厨师班子在家里办,这样一来,她和姨父就更忙了,小到一斤蒜、一瓶饮料、一张桌椅都要自己操心。我妈让我买对护膝带回来,二姨膝盖受不住凉,天天喊疼。
我说,华华就这么指望不上吗?
我妈说,要能指望他,你二姨会累成这样?
有天下午,二姨做好晚饭,楼上楼下没看到胡胭脂。联想到她这段时间的精神状态,二姨有些担心,把我爸妈、我弟都叫了过去。那是一个慌张而混乱的下午,我弟骑着摩托车,去镇上的店铺挨家挨户地找,姨父骑摩托沿公路跑出三四公里,都没看到人影。不多时,镇上的人都知道二姨家出了事,帮忙找的人少,看热闹的人多。一个多小时后,分兵几路的人在二姨家汇合,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没跟华华吵架吧?我弟问。
问了,没呀。二姨猛然怔住,跺了下脚,转身往楼上跑。
到了楼顶,一眼看见胡胭脂一动不动坐在天台的围栏上。二姨忍着极度的恐慌,死死捂住嘴巴。她定了定神,一步一步挪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鸡蛋上。就在她离胡胭脂只有半米的时候,二姨一着急,绊了一跤。倒下去的瞬间,她一把薅住胡胭脂不松手。
胡胭脂几乎是仰面倒下去的,好在围栏不高,后脑勺又磕在二姨身上,不然真不敢想。二姨就严重多了,她是俯身摔下去的,脸磕在水泥地上,撞破了鼻子,牙齿也掉了一颗,满脸是血。拽胡胭脂的那一下因为用力过猛,手腕当时就肿起来,后来确诊的是韧带撕裂,关节脱臼。
我弟送二姨去医院的时候,门口还站着不少人,姨父一改往日的好脾气,瞪着眼喊,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整件事情让胡胭脂十分错愕。她不明白二姨为什么要那样拽她,她说她不过看孩子睡着了,想去楼顶待一会儿。也是因为戴着耳机,所以才没听见大家叫她。
姨父说,可你那样坐着,很吓人的。
胡胭脂一脸委屈,下面还有隔层啊。我就是往下跳,也是跳在隔层上。
我们都看向姨父,看他的表情,的确是有隔层,胡胭脂也的确没有其他想法。二姨却不管这么多,次日一早,她吊着绷带,让姨父把去顶楼的门封死,又叫来电信局的人,在屋前屋后各装了一个摄像头。
胡胭脂连发了两条朋友圈,年轻人的表达方式,看不太懂,但能感觉到她的愤怒和无语。我们担心胡胭脂迟早会和二姨吵起来,幸好,就在当天,华华赶回来了。
……
全文见《十月》2025年第1期
【作者简介:马南,湖北秭归人。有小说作品刊载于《上海文学》《作家》《山花》《小说月报·原创版》《长江文艺》《芳草》等刊物,现供职于宜昌文学艺术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