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人》2025年第2期|杨秀云:堡子里的红灯笼亮了
一
天空罩着寒冽的铁灰色薄网,漫无边际,雪霰不紧不慢筛下来,精灵般轻盈旋舞,随性飘落,簌簌有声,地面浅浅盖了一层清雪,初霜般晶莹。老旧的建筑呈现出白黑相间的斑驳,檐廊高悬的一串串红灯笼,涂抹出雪中艳色。堡子里的年关近了。
有意或无意,年内三进堡子里。前两次,尚是秋日,一次金风微拂,天清地朗;另一次恰逢落雨,沉甸甸的云空,沥沥的雨线,地上大大小小的水泡,银花迸溅,碰撞着,嬉闹着,汇聚又散开,街面石板砖条被冲刷得鲜碧或淡灰,洁净如玉……仿佛那晴空蒙太奇镜头般变幻成秋雨,秋雨幻化为眼前的冬雪,下一瞬,雪还会变为雨。雨住云霁,朗日,落雨,飘雪,无始无终,六百年倏忽过去……
二
张家口堡,西偎赐儿山,东临清水河,俗称堡子里,享誉“张家口的根”。
经武城街进入堡子里,感受到两个世界。武城街处处张扬着五光十色的喧哗和热闹——拥挤的店铺,排列的食摊,熙熙攘攘的红男绿女,店员临门高举货品招揽生意,奔放的音乐夹杂着高音量的降价叫卖声……似乎店里店外都抢着赶着在雪天成就春节前的一桩桩买卖。这里原本热闹。多年前,我在县里工作,曾随同事到此购买新衣,也曾站在街角享受热腾腾的烤红薯和亮晶晶的冰糖葫芦……如今,武城街的商业气息依然让人惊叹。
一座蓝绿黄色调组合的仿古牌楼,阻隔了时空,堡子里氛围迥异,很安静,很安静。
置身堡子里,像目睹一个头戴瓜壳帽身穿长袍马褂的老先生闲坐石台上,絮絮叨叨向街坊晚辈讲述几代人积累的记忆,他长声慢语地说:“从前嘛……”声音沉滞,带着难掩的自得,也带着喑哑的叹息。
沿街店铺敞着门,却鲜闻噪音,三三两两的顾客出出进进,零落的行人屏声敛气,偶有单向缓缓驶过的汽车,也不会按喇叭,似怕惊扰了“城中城”弥漫的古意。这气韵与一溜溜朴旧的灰砖乌瓦贴近,与沉幽的街名巷号相适,东门大街、鼓楼大街、五道底街、棋盘街,安仁里、一人巷、二道巷、书院巷……兵署,官衙,商号,民宅……细雪飘飘洒洒,落在行人的衣帽围巾上,落在高低错落的残壁老屋上,天地留白,放大了久经光阴碾轧的故事。
此地史属冀幽之域,为蒙古草原与中原交汇处,悠悠涉远道,峻坂何盘盘,北风卷地至,积雪漫冈峦,有“张城第一塞垣冲”之说。屡遭游牧民族进犯,长期战云密布,兵戈血刃,百姓苦不堪言。
明庭修建加固长城,设九边重镇,立卫所,筑军堡,移民屯兵,拱卫京师。张家口堡时为宣府西路万全右卫管辖。清《宣镇西路志》记载,“宣德四年(公元1429年)筑堡,万历二年(公元1574年)砖甃(即包砖)。”始建“高三丈二尺,方四里有奇”,后建关厢,立城堞阙楼。城东北七里,两山对峙如门,其外万山环列,峰峻谷深,朔风猎猎。此地民风骁悍,不惮战阵,军堡崛起之日,便见惯“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的战事。一个多世纪过去,黯淡了刀光剑影,雄关锁钥于“隆庆议和”后开启“蒙汉互市”,来远堡“市圈”横空出世,上下二堡南北商相揖,边墙外“穹庐千帐,隐隐展展”。到清中期,民族贸易与跨国边贸汇流,堡子里成为北疆商品集散“旱码头”,“吴纨蜀琦堆满楼,黄金易骏岁不竭”,南陲武夷山和“两湖”的香茗跋山涉水堆集街巷,草原的牛哞羊咩驱散长城的荒寂,驼队勒勒车载着高耸的货物,浩浩荡荡从大境门出发,翻越重重关隘漠漠戈壁,走向草原腹地,穿越欧亚大陆。张库商道,以非凡的商业气魄,写就万里茶路草原贸易的辉煌。
拱檐瓦当,砖雕木饰,庭院深深,枯草在覆着积雪的筒瓦屋顶摇曳,飒飒掀动历史册页,刺目惊心。透过漆皮剥落的木扉和锈迹苍绿的铁门,唯见道道影壁横过廊道,诠释着何为曲径通幽,何为深藏不露,何为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康熙茶楼、定将军府、常家大院,大泉涌皮坊、大玉川茶庄、祥发永账局、大德成钱庄、日升昌票号……闪入眼帘的还有一幢一幢洋行旧居,轩昂的西式门楼,精镂着中国式瑞草吉兽……
转入窄巷。雪中的四合院更觉苍老。一把把铁锁封住所有过往,石阶、石台、拴马桩覆盖着积雪半隐半现,沉思默想,飘忽的雪花绕墙钻进钻出,似乎探寻远去的故主。辨认门牌,试想曾经的繁华和凋零。“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气派精美的府第,亦有不为人知的甘苦,遑论云云兵卒平头商家,遑论在雪域边关镇守或经商。堡子里拥有的不仅仅是商业繁华,也浸透一代又一代的艰辛和逆水挣扎。忽想到家事,祖父在龙关城开绸缎铺,曾为商会主事人,他颇有远见地把我父亲送到张家口中学读书,所用大洋托“口上”的掌柜代管,父亲花一块领一块,不可挥霍。年近半百的祖父因病撒手人寰,17岁的父亲归家伺亲,发丧,接管店铺,成为少东家。再返校时,触目是耀武扬威的日本兵,行李和毕业证书统统下落不明。接着,债主上门,自家铺子倒闭……特殊时期,曾鄙薄父亲的败家,父亲默然,随即叹息,他说:“能活下来,就好……”祖父供子读书的见识从何而起?铺里的绸缎从何进货?所托张家口掌柜属上堡还是下堡?是交厚老乡?还是生意往来的商家?父亲流离坝上是为哪家商号要账?一切一切,因父亲离世早已无从解答的疑问骤然浮现,或许,代管父亲大洋的掌柜慢悠悠地背着手顺着眼前的街巷走过……堡子里的故事,联结了多少张家口人的过往啊!
转向鼓楼东街,一个个银号的牌子接续呈现,金融博物馆建于此处。哦,金融一条街吧?商业催生金融,金融助推商业,账局、钱庄、银号、票号、洋行、国家银行,此消彼长,新旧鼎革。北方“金融中心”名扬中外时,传统金融字号面临巨大冲击,民族商业艰难转型……
见惯高楼大厦的今人,走过并不高阔的古街旧巷,也许存疑——这里是堡?大了点;是城吗?有点小。孰不知,堡子里,开辟鸿蒙,矗立于兽群出没的边关荒野,曾如海市蜃楼。它搅动了中国和世界的商贸金融,载入马克思《资本论》皇皇巨著……武城街跨时空的商业繁华,为一座军堡的嬗递演变作证。
三
鼓楼北街,堡子里的中轴线。对此处的标志性建筑,我不陌生。多年前曾随团一一参访,也于数月前两次独自观瞻。
身边是庄严的关王庙,为堡子里现存最早建筑。专家推测建于元代,文献记载明成化年间建,历代重修,庙前留存戏楼。三国蜀将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忠信刚勇,义薄云天,备受后世推崇,历经宋、元、明、清加封,被尊“武圣人”“武财神”。民间祈福“关老爷”护佑,其义利观得到晋商文化顶礼膜拜。从明中期“互市”起,商帮涌入,关王庙香火日盛。此刻,白雪映衬,宝顶明晃晃的琉璃瓦,金碧流彩,气势辉煌。或许,神祇也自知忠义骁勇理应享受供奉吧。
北眺街尽头凌空矗立的玉皇阁,楼台隐约,一片迷蒙。玉皇阁建于万历九年(公元1581年),位于北城墙上,依势而立,为堡子里最高庙宇,兼道教祭祀与军情瞭望、聚兵防御一体,颇具边关特征。大殿禅堂,山门牌坊,翘檐耸峙,精雕细镂。史载,殿前门侧建钟鼓二楼,高两丈余,建筑之精巧为玉皇阁一绝。登临此阁,远眺塞外群峰莽莽,俯瞰城垣屋宇鳞次栉比,倍觉山河远阔,人间可亲。拾阶而上,似一步一步走向天宇,天人合一,羽化成仙,风水相契道法自然。
南向送目,前方是朴厚墩实的文昌阁——民间称“四门洞”。筑堡者的思想脉络由此延展。
此阁建于万历四十六年(公元1618年),为墩台式单檐歇山瓦顶建筑,钟、鼓、楼阁一体,得名“鼓楼”。台基下设十字券洞,东西南北敞开四门,南为正门,匾额上书“文昌阁”,北曰“钟楼”,东曰“鼓楼”,西曰“山楼”,所通四条大街称“鼓楼大街”。文昌君主宰功名禄位,生前故后皆救人所难,济人所急,广受世人拥戴。当年,每逢祭拜日,学子们祭过位于东门大街的孔庙,即登临文昌阁、魁星楼,洒扫焚香,祈求蟾宫折桂。击鼓鸣钟,其声远播。
堡子里立于时代大幕前,自循文化秩序。每一幢建筑,每一进院落,每一道街巷,都是棋盘上的棋子,所有的走向通往“喜乐平安”。玉皇阁相邻的马王庙,供奉三只眼神力无边的“马王爷”,不正是为护佑牲畜贩运一路平安吗?千佛寺、孔庙、奶奶庙、五道庙、城隍庙、龙王庙、清真寺、魁星楼……险象奔突的边关,挑战生命极限,人力不济时,祈福上苍众神护佑。高筑城垣,深闭宅院,修庙祭祀,皆为挡住大漠风沙、荒原寒雪,挡住兵荒马乱、流寇盗匪,守护一方安居乐业……
一阵风过,雪霰纷乱,敲打着关王庙古戏台前的杂物,异响盈耳。蓦然想到,眼前水墨晕染般老去的堡子里,有一种力量永不散场——四门通衢,接纳多元文化,汇聚精神内核,浩浩文明如夏秋堡子里趟过的哗哗雨水,激荡着圈圈涟漪,一路奔涌,脉脉归流。
四
驻足抡才书院大门外雕花照壁前,细观青灰色中西合璧的建筑和墙体两侧镶嵌的石碑。
书院为察哈尔督统穆图善、万全知县尹开先邀集满汉绅商捐资兴建,从光绪三年(公元1877年)动议,到建成,历时三年。书院面世时,穆图善正远赴福州上任。
途中,他欣然提笔成文,阐述本朝文治武功治国之本在于重视人才,察哈尔区位特殊,多民族杂居,剽悍尚武,建书院即为扭转轻文的风俗。“丁丑冬,奉命镇察,此间口北之关键也。山环水带,旗民错居,而问俗以武重……而移风易俗造士实为治……”购得民居,筹款改建,随之有了书院的建筑规模布局,“其门第宏峻,东西耳门平列整齐,中三进过厅,上房各五……”并表明“满汉生童肄业于斯,亦同仁之一愿也”。此文见于《张家口新建抡才书院碑记》。
《万全县志》记载,书院“以宏造就,一时寒畯籍以登进者不计其数”。尹开先注重地方文化,每逢书院大考,必认真甄别,格外奖励。书院引来显宦名流、学界大儒登台讲学,扶植了一批一批莘莘学子。
数年前,我到抡才书院参加活动,散场即离去,观览匆匆。人与建筑的相识也需要机缘,机缘来自阅历、知识积累和思想介入。真正走近抡才书院是秋日堡子里。那是一个晴空澄澈的上午,缓步光与影静悄悄交织的书院,过耳房,越木槛,穿中堂,迈入二进院,举首便见正屋门匾高悬“万世师表”四个大字,两株老槐默立秋阳下,满院苍碧。一只黑白花猫卧于树荫,抬头静静望向我。被围起的一株槐树极粗壮,浓荫广覆,结实累累,枝头压得很低。立于门槛,清晰看到光闪闪的树荚。
曾欣赏过摇曳枝头的槐花,或玉白,或淡黄,一嘟噜一嘟噜,绽放春光秋色,见到槐花结籽却为第一次,如此珠玉般饱满光华,悦目,震动。此树历经风雨,开枝散叶,见证了书院的繁华苍凉和涅槃重生……树犹如此,岂敢打搅。退出时,听闻西跨院童音喧语——书院现为桥西区图书馆,中小学生经常光顾开展活动。建院先贤心愿已了。
刘振瑛先生主编的《品读张家口堡》详译抡才书院碑文,为观谒书院延展了路径。雪中独立石碑前,回想进入书院的庄严感,再次体味到“抡才”二字的厚重。抡才意为选拔人才,撑起堡子里四梁八柱的是人才啊,武者需攻无不克的智勇,商者需慧眼识珠的谋断,官者需爱民如子的韬略,学者需孜孜以求的钻研。
边关要隘,文化多元,治与理皆不易,人才之需尤为急迫。建书院者视野宏阔,跨越一时一地拘限,推及固本安邦大业,堪为后世经用。堡子里从筑城防卫到奉神祭拜,从商兴繁盛到重文造材,目的皆为边关承平、将军解甲,皆为守护苍生岁月静好,这是长城军堡实实在在的意义。
三进堡子里,我对民生之乐有了真切感受。晴日,街头忙碌却不失闲适的店铺、老巷,欢呼戏耍的幼童;雨中,破败院落探出的女人明媚的笑脸、断垣前绿肥红嫩的盆栽;雪地里,一对年轻情侣嬉笑着自拍,身穿羽绒服的老夫妇互相搀扶步履蹒跚走过街口,颈项上各挽着一条大红围巾……
快过年了,千家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悠长的日子欣欣向荣。曾向巷中十五六岁少年问路,他爽快地答:“走到巷口就是大街。”转身,又停步回首,一字一顿告诉我:“每道巷都能走出去哈……”说着,微微一笑,这是堡子里居民的自信自豪吧!
精镂的建筑终将在时间中老朽,响彻边关的驼铃渐行渐远,精神文脉却如古槐饱满的籽实,聚为景,散成根,代代传延;亦如奏响警世之声的晨钟暮鼓,回荡在历史的天空。
雪,越下越大,越落越密,顺着风势,扑头盖脸,睫毛湿了,眼前迷蒙,一切不真实起来。恍惚间,一盏一盏红灯笼亮了,皑皑雪景映满红彤彤的光。似听文昌阁、玉皇阁钟鼓齐鸣,600岁的堡子里复活了……飘飘然从历史帷幕中走出来,穿过“四门洞”,走进今日张家口的烟火人间。
【杨秀云,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四川文学》《北京日报》《农民日报》《河北日报》等。出版文学作品集《风过是旧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