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2024年第11期|森目:积暗之木(中篇小说)
森目,广西北海人。小说散见于《西湖》、《青年文学》、《广西文学》、《南方文学》、《特区文学》、“ONE·一个”app等,有小说被《小说月报》转载。曾获《广西文学》2023年度中篇小说奖。
1
杨小西总习惯接受别人的遗弃之物,比如亲戚小孩过“六一”收到的礼品:一只排草绿粪便、终日乱鸣的黄毛小鸭。亲戚嫌它叫声粗哑、气味难闻,骑电车载来送他。他照例微笑着收下,放到阳台上,喂了些食,听了好半天。太阳快要没到地平线下,到底听出几分凄凉,便用纸箱装上,带到小区北侧的河岸放生。大河空幽,鸭子蹒跚走向河水,声音竟有几分欢悦。翌年春临,杨小西想象它仍旧活得好好的,成了年,带一堆小鸭子,在钓鱼佬前边的水面出没。期间经过河边步道的垃圾桶,偶然见到露出的橘色脚蹼,他从未联想到那是同一只。他不敢。
又一年“六一”节,第二日傍晚,上司赵恺开路虎载着三只兔子过来了,两大一小,白色、灰色、花色。赵恺解释,小孩非吵着要买,没到一天就腻透,自己实在没精力照顾,笼子都是现成的,正适合你这种单身人士养着玩。杨小西不说话,默然接过两个沉甸甸的铁丝笼,笼底铺的硬纸板已经沾满蓝莓状的屎。照旧放在阳台,拿胡萝卜和菜叶子来喂。兔子并不像童话里说的爱吃萝卜,倒是时不时啃上几口菜叶。不久,父亲从老家回来住几天,随便在小区里割了些草叶来喂兔子,说他少年时就拿这种叶子喂的。早上观察还算精神,晚上下班回到家,发现兔子们都倒下了。大灰倒在另一个笼子里,头离大白远远的。大白和小花头挨着。小花一息尚存,肚腹微微起伏。杨小西自觉无力施救,救起来太过麻烦,一并扔了。兔子装在黑色塑料袋里,像沉甸甸的石头。趁着夜暗扔进垃圾桶,松手之前,杨小西忽然想摸一下这几个硬邦邦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能让那么柔软的肉身,一天之内就变成这般模样?他一直疑心大白和小花是母子,大灰是和大白合作生出小花的公兔。当时没问赵恺,觉得这问题挺无聊的。临走赵恺拍拍他肩膀,问他怎么好久没去家里玩,俞越夏都念了两三回了。
俞越夏突然而至的电话,让他眼前又蹦跳起白灰花三只兔影来,鼻腔亦袭进一股子兔屎的臭青味。俞越夏说,空空又在想他的狗,不肯说话。不敢再给他养,兔子也不行,不然死了更伤心。赵恺爸妈又气跑了,你有空的话,来陪陪他?杨小西知道那小狗已死了有半年以上。一只泰迪,总是站立着叫唤,上窜下跳,热情得让人难堪。空空和小狗整天粘在一起,赛过兄弟。当他从俞越夏那里得知,狗并非他们此前说的走丢——中间又曾改口说病死——而是被吊死时,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这通来电将他带至俞越夏跟前。这个女人正站在门口,低着头,把手指从鞋后跟里拽出来,动作迟滞,身子似灌满了沉重的疑虑。听到响动,她惊醒似的抬起头,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把杨小西让进屋里。她趔趄了一下,撞到他肩膀。她拒绝了他递过来搀扶的手,上臂推拒的力量,比刚才一切都更深地刻进他的记忆。他日后回想,总觉得自己出于某种隐秘的欲望,重新想象了记忆。俞越夏出了门,走了几步又回头说,小西,我要和赵恺说点事,预计要很久,你多看着点空空。
2
空空,这果冻好似一只头壳。听到脑海里冒出的这个句子,杨小西吃了一惊,及时咬住快掉出口的这句话。果冻啪嗒挤掉在地,滚几滚沾满泥沙。他忽然抬起脚,踢向那颗红果冻。没踢飞,只擦得烂融,好似团血肉糊在沙里。他拍拍裤脚,尴尬地笑笑。空空呆呆地盯着那团红红的东西,手慢慢剥开另一颗果冻,吸进嘴巴,间或嚼动两下。
走,回家。杨小西牵起他的手。空空暂停吮吸,发出含糊的声音,扭着头。杨小西知道他不想回家。他瞥了一眼超市玻璃门上的影子,一大一小,头发都紧贴在额头上,好像一对普通父子。他不觉露出微笑。他特别乐意照顾空空,他最看不得孩子被忽视、丢弃在角落。那样的情景总会勾得他胃部一连串气泡破裂,似要呕吐出久远的酸楚回忆。
二十多年前,他还是个孩子,比空空大不了多少,跟在邻居的女儿身后,下到水塘里。女孩比他高半个头,比他还野,脸皮被日头烤得微黑,裸着的上身尚保持雪白。后来跳进来很多男孩,像一群海狮在翻腾,他们通过余光偷瞟女孩。女孩笑容渐渐凝固,仿佛意识到什么,忙蹲下身子,只露出脖子以上的部分,叫杨小西把衣服递过来。但这远不是他们最重要的共同秘密,半个小时以后的那件事才是。半小时以后,回家经过海滨,在红树林里,他们目击了一具俯卧的浮尸。深绿色的,充满藻类的咸水轻轻摇晃着它。两个人并排站在边上看了很久。没有说话,发颤的手指偶尔触碰。等回过神,杨小西已经不见了踪影。她一个人与那浮尸相对,最初的恐惧一过,换作初识死亡的新鲜袭上心头。他们一起在海城长到成年,前后脚考到了外省大学。许是女孩永远忘不了他丢下自己逃遁的事,他几次三番暗示爱意,都被无情地忽略。她就是俞越夏。
六年前,他第一次见到空空。趁俞越夏被护工搀去了卫生间,他俯身去点空空瘪瘪的鼻子,轻声说,喂,你本该是我儿子呢。过了会儿又说,不要紧,你可以认我做契爷,叫,契——爷。俞越夏出来看到就问他,洗过手没?杨小西说忘记了。俞越夏没有责怪他,坐在床沿上揉捏着腿肚。你怎么了?他问。俞越夏回头看了眼床上的婴儿:他出来第二天,我泡脚,可能太累了,睡晕了过去,入了寒气,怕是落下了病根。他缩回逗弄孩子的手指,阿恺呢,在哪里?俞越夏说,不知道。停了停,补了一句,他妈打电话喊他回去睡觉,别太劳累。他说,孩子几可爱啊。俞越夏说,可爱在哪里?一台造粪机,恨不得塞回去。你先走吧,孩子黄疸有点高,我叫护士拿去照蓝光。他不动,喉头梗塞着一句话。俞越夏盯着他,你是不是还想说什么?俞越夏身体肿胀,满面是斑,疲惫不堪,手臂上有淤青,她说是不小心碰的。他不确定自己是想去拥抱这个身体,还是远离这个身体,最后他醒悟似的答她,我不知道。
他老是忍不住去想象,想象俞越夏困在婚纱里的样子。头纱层层叠叠,堵住她的呼吸,明显隆起的腹部,给她交替带来羞耻和幸福的感觉。她会为他的缺席而感到不安,会在婚纱下暗自湿润了眼球,还会将犹豫的手指按在拨号键上。他近乎自恋地抚摸着这些悲伤的画面,最后不得不承认,这不过是轻浮的幻想。脸部高升的温度,以及脖颈血管凸起带来的僵硬感,让他突然惊醒,担心被人发现自己近乎痴呆的笑容。
有一件事他犹豫了很久才告诉俞越夏。婚礼前后,他并不是被赵恺安排去了广州考察电扶梯,而是偷偷躲在了办公室。他竭力让自己离赵恺的部长室远远的,害怕听见电子设备灰色的运行声里,突然亮起一道鲜亮的笑声。他告诉过俞,赵恺比他高上几届,在大学没碰过面,到桂兴公司后才认识并熟络起来。婚礼当天他不慎发起“高烧”,向赵恺请了假,还不忘发一个微信红包,换回第二天的袋装喜糖。
只要你和恺哥对一下,他说,只要你们哪怕稍微对一下,你就会发现我既没有发烧,也没有去出差。
俞越夏犀利的目光扫到他身上,他那么熟悉这种目光。她说,你这种人,老伪装得那么幼稚做什么?
他的缺席根本未再被俞越夏提起。杨小西所谓的媒人身份她好像并不在意,倒似乎很看重他的“契爷”身份,摆满月酒不忘叫他过来抱抱空空。空空似乎也很爱他,伸出深色小手触他,小手由于当初主人出生缺氧而发紫至今——这是人们心疼他的说法。因为这差点变成惨剧的意外,众人,尤其是赵恺,觉得孩子可能智商不高,所谓“脑袋空空”。
小名贱些好,容易养大。赵恺解释着,瞟了俞越夏一眼。
就只有你在乱担心。
没想到,空空脑部功能果真有些受损。发育迟缓,六岁还不怎么会说话,白话只学会“契爷”一词。对数学和空间却很感兴趣,也很钟意画画。几年来,杨小西进入这个家庭内部,照顾空空,陪他把散乱的颗粒组装成可以叫出名字的物体,陪他用线条简化纷繁的世界。
空空指尖吐出线条,生成一栋两层小别墅,歪歪扭扭,仿佛被人用力揉过。小别墅上方躺着三个倒写的扁扁的人字。他辨出那是飞鸟。怎么不画树呢?他说着伸指去点。未及触纸,红线就突然发了狂,在人字上一圈圈飞绕,像是扭动的旋涡,要把人拖进去。嗤啦一声,划穿了纸,握着笔的小手仍不停止。杨小西忙去拔笔,却意外地抽不出来,他劝了几声,不起作用,只好抽走空空笔下的纸。
空空抬头看了杨小西一眼,没发出任何声音,抬起另一只胳膊又开始画,画在皮肤上。红红的笔迹,一团团,像深深的伤口。杨小西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捏住他手心里攥得紧紧的笔,一点点拔出来,说,好了,好了,我们玩积木吧。
不一会儿,空空面前就摆上了一栋积木小别墅。几天前在文具店自己挑的,两层楼,一楼厨房和客厅,二楼两间卧室,还有浴室。昨天拼了好久,已近完工,只差拼好屋顶安上去。空空盯着那小别墅,突然伸手挥打,小别墅瞬间分解、迸散,颗粒飞撞在地板上。杨小西叹了口气,努力保持着平静的语调问孩子,是不是饿了?他并不期待得到回应,他知道,空空怕是极难张嘴了,自从他家遭遇那次灾祸以后,他就彻底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孩子。
空空忽地说话了,买,买积木。
我们等会去买,我们先给妈妈打个电话。
空空摇头,缓慢却坚决。
走在大街上,杨小西已经忘记自己从何时起又重拾起玩积木这个爱好来。只记得那时不再联系俞越夏,之后玩过一阵石头,不久觉得无聊,才走进了乐高店。从正版乐高开始,他拼了汽车、飞机、船、街景、游乐场、泰姬陵、千年隼。后来换成国产的,便宜大碗。他还要还房贷,退休的父母虽曾表示不要他照顾,但房贷要他自己解决。
父母回了桂南老家,只在拌嘴时跑回来其中一个。杨小西独自生活,每晚固定给两个“老家伙”打去电话,确认对方的安全,顺带报告自己无虞。复写般的日子,只有每晚十二点整的入睡仪式值得铭记,随着舒缓的班得瑞、惬意的沐浴,及小半杯红酒开启。暗格里那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绿绸裙是主角。他展开那光滑如肌肤的裙子,用脸部摩挲着它。有时,他会把绿绸裙带上床,头枕着它平静地睡去。他的鼻翼轻轻翕动,仿佛那上面还残留着俞越夏的气味……
一股力量倏然拽住他的衬衣下摆,扯得衣领勒紧脖子,将绿裙的图像和气息从头部挤压了出去。他忙抓住空空的手臂,放松放松,你要什么?原来孩子要的是货架上带小狗的一盒积木。封面上靠下的位置,是只整体成形的、小小的、巧克力色的,似乎要蹦起来的狗。
他们还买了一袋薯条。归途中,空空抠开积木的包装,将小狗倒在手心。他轻轻晃动着手掌,让小狗翻身。他从各个侧面去观察小狗,似乎是在看它身上脱模时留下的缝线。他叫它巧克力,说好久没见,你在树上不见了,我好难过。杨小西抚摸他那十分柔软的散发热气的头发,听到他继续自顾自地小声说,你是不是怪我踢,踢你,没办法,那个人踢妈,妈妈,我就踢,踢你,没你我可怎么办,你真,真不乖。
3
一个无聊的夜晚,他接到赵恺电话,同赴某项目经理之邀,对方负责为这个夜晚买单。想象中布满闪亮玻璃和金色镜子(会将他身影复制千万),宫殿一般容纳欲望的所在,最后坍缩成狭窄暗沉的空间,躲在灰扑扑的菜市口的灰巷里,像熬夜虚脱的人勉力向他招呼。厅堂的褐色纹理大理石早失奢华之气,只显得陈旧。几团微弱、暧昧的光浮动在包房里,徒劳地尝试让身心僵硬的来客松弛下来。做兼职的女孩和这个环境适配,对大多数事情提不起兴趣,表面装作热情,却时时显露底下的空乏。
赵恺低声讲给杨小西听,看来,我级别还不够。杨小西无法看见赵恺昏暗的脸上是什么表情,心里却多少有些快意。随后进行的几个无聊游戏——掷骰子,猜码,或是,圆圈舞,只为给他们提供抚摸丰腴肉体的理由。不到一个钟头,两人就决定提前结束,便起身向经理告别。经理已经如水泥浆般糊在沙发上,在他们身后叫道,等等,王总,我那只项目的清款几时可以落来?赵恺犹豫了一下,快了。女孩们听从经理的命令,送两人到电梯,虚假地挥手,连笑容也懒得相赠。电梯缓慢下落的空档中,赵恺说,现在不景气,前阵宵夜还碰到妹子上桌边发单、搞优惠,这家兼职妹也不晓得主动一点。杨小西勉强笑了一下,恺哥,上面不是还没同意批那项目的钱吗?
杨小西觉得,赵恺有意无意,老用一种略带轻视的目光笼罩自己。谈论一些所谓高深话题,自己插不进嘴时,他间或偏头射出这种闪烁的目光。这和俞越夏偶尔朝自己流露出的目光很像。这种目光时时在心口淤堵。
其实,杨小西早在大学期间就和赵恺相熟。一次桥梁模型比赛,杨小西所在的团队差点打败了赵恺的团队。两人都来自同一个地方,很快厮混熟悉。听赵恺说他父母都是建筑老八校毕业生,从事这行算是继承家学。未来的道路,父母早就为他铺好。本科毕业后,赵恺入职某勘察设计院,为履历填上光鲜一笔,再转回家乡青市,凭借在高级别设计院工作的经验,轻松成为建筑集团公司设计部部长。干了一辈子设计的父母觉得,做业主轻松得多,能多照顾家庭。赵恺一副怎样都行的样子,杨小西却察觉到,他对这行业并非真正的热爱。
七八年前,杨小西靠赵恺的推荐进入公司。作为工程师,三十岁他就已评上了中级职称,但接下来,连续五年评高工都失败了。他一直孤身一人。渐渐地,同事经常转给他公司同政府部门联谊的通知,又或者本市大型相亲活动的信息。经过长长的走廊,去往尽头的卫生间时,他总是害怕突然从电梯间蹿出来的领导,或者那些从半掩的房门里漏出来的,略带鄙夷的目光。
也许一切只是他的臆想,像很早以前俞越夏安慰他所说的,自己过于敏感了。俞越夏漫不经心的、微露的笑意,无疑增添了这种判断的正确性,令他几乎已全然相信。那件事发生以后,俞越夏听到他同样的抱怨,却无法再报以同样的微笑,而是换上一副木讷的表情,仿佛这事再也不重要。
他们走在施工路段上,旁边的铁皮围挡顶部喷着防尘水雾。在朦胧的水雾里,他捕捉到一位独行少女的身影,其走姿颇有几分似俞越夏。听到身后脚步声,留着波波头的女孩偏头,余光感知到尾随的两人,走路顿时变得有点瑟缩。杨小西加快步子超过去,避免吓到少女。走出老远,他忍不住回头张了一眼,发现是一名体态年轻、面容却抵受不住时间洪流的老妇。不紧不慢追上来的赵恺露出意味难明的笑容。
两人并肩而行,赵恺提起他那个在工地开泥头车的堂弟,三十出头尚未成家,找了个离异带孩子的女人。每晚,下了工的堂弟都要和住在县里的妻子视频。女人的孩子们亲热地连叫爸爸,像三只叽叽喳喳的幼雀。我实在理解不了,赵恺说,这不是替人家养崽吗,你能理解吗?杨小西犹豫了一下才说,他应该非常幸福,一下子什么都有了。赵恺说,真想给你看看他那副表情,实在太傻了。说着,赵恺拍拍他的肩膀,久违地称他学弟,还说,你不会真共情他了吧?
在夜宵档,他们说起各自的父母。杨小西说他的父母是在地质勘探队认识的,父亲早年在外省跑测量时认识过一个村姑。赵恺承认,其母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和队上的司机有过暧昧,相约在百货大楼顶层跳舞,让他坐在旁边吃绿豆冰。赵恺说他其实并不喜欢做工程师。他说他曾经最想当物理老师,没有成功,他只是父母的傀儡。
第二天,俞越夏问昨晚两人到底去了哪里,他不得不为赵恺——也为自己打起掩护。俞越夏刚从生育的疲惫中恢复得七七八八,当作笑谈和杨小西提起,自己堵奶,催奶师竟然叫赵恺帮忙吸一吸。可他不愿,俞越夏说,因为我没听他的选顺产,激怒了他。停了停,又说,手术是托熟人找了个医生做的,刀口很短,疤痕很浅。杨小西不知怎么接话,自己不该介入这种事,至少不要直接表现出兴趣。但他确实又被这道疤痕吸引着,仿佛见到一道红线浮现在俞越夏腹部的衣服上。
几年来,他断断续续地探查这个家庭的裂痕到底在哪里。俞越夏在网络留存下的隐秘痕迹,不慎被缺席婚礼的杨小西捕获,他暗暗地观察着。在某个苟延残喘的博客网站上,她用三四个不同的ID写下不少奇怪的文字。有一阵子,她的ID叫“夏绿蒂”;还有一阵子,叫“薛定谔的猫”;更多的时候,她叫“玛丽雪莱”。没想到,她熟悉的气息被杨小西一眼识别。她写道,困住她的并非外部的艰难,而是头脑中的一个声音——“他”的声音。她写道,这个声音像是被种下的;自己意识到的时候,它已潜伏了许久,根系沿着脑沟回暗自蔓延,裹住她的大脑,伪装成她自己的声音。这是一种强行插入她眼前画面的声音,无论她是行是坐是卧,无论是煮饭、穿衣、哺乳、工作、化妆、开车,还是正在发生关系。
那个声音,她写道,是理工男惯于发出的那种声音,清晰,匀速,没有起伏,依据事物的真实属性往下推演,并不预设什么结论。简洁,带着一种绕着弯子的笃定,有时还替她进行反思和忏悔。这个声音寄生在她的脑子里,说她,并不想去艺术中心看话剧;说她,渴望随丈夫去参加他的同事聚餐;说她,那道痕都要被生活催起来的赘肉完全掩盖了。
夜晚来临,声音的主人进到她的身体里,注入一大团爆米花般的情绪。短暂的松弛后,一片空白。博客长时间未更新,似乎她已经失去表达的欲望。但终于,俞越夏写道,我越来越不能被这股情绪感染了,我拥有了从这短暂麻醉中尽快恢复的能力,我开始讨厌他嘴里吐出来的所有词,尤其是那些虚词,“可能”“也许”“大概”……全是伪装,我要把他的声音从脑袋里驱逐出去……
杨小西似乎终于触摸到了那道裂痕,俞越夏的当面倾诉再次使其得到确证。她说,他现在不同我吃饭,蹲在茶几前面吃榨菜捞粥,讲我做的饭没味道。深夜才回来;问同事,讲他老撩别人饮酒,没人去他就自己灌。等他到屋,空空哇哇哇地哭,他也不管。
她说,每次一接完父母的电话,要我再生一个,挨我一口回绝,他就发狂、甩脸子。
她感觉实际上他不是很想再要孩子,也不是怕他爸妈,而是觉得,明明以前她的形状随他任意弯折,现在却坚韧固守,不再听从于他。
后来俞越夏才懂,事情发生前,赵恺为什么对她保持沉默。他在积蓄力量,惩罚的力量。凭借那种愤怒他变成上帝。他把俞越夏逼到卫生间,照头而下一个耳光先将她打懵。一下,又一下,停顿让恐惧有时间在俞越夏身体里蔓延,方便他欣赏那种操控的快感。慢慢加快,最后是一阵劈头盖脸的拳头雨。空空的眼睛出现在门缝里,她的呼救霎时停止,觉得不能让孩子太过害怕。
家婆说,他是我们的儿子,我们还不了解吗?没事的,没事的。他就这样。过一阵子就好了。你说要离开,家公说,我们年轻时哪一个不是打过来的?那时她还拿菜刀来砍我呢。忍一忍,家婆也劝,忍一忍就过去了。
俞越夏在博客留下一段文字:我在意的不是这些,不是他落在我身上的这些拳头,而是连我也在心里快认同他的做法。我正在变成他。这是我无论如何要避免的。
有一次下班以后,杨小西故意待到很晚,等四周只剩下电脑的嗡嗡声时,便熄掉所有灯,偷偷摸进赵恺的部长室。他脱掉鞋,穿着袜子在椅子上用力踩了好几脚。水声令他定位到那缸金鱼,赵恺时常叫保洁员帮忙换水喂食,目光时常驻留在最漂亮的那尾身上。他打开手机照亮,伸手入那鱼缸,五指张开,等那条身着白纱的鱼儿进入陷阱,便猝然收拢,感受那滑腻的久久的挣扎,直到鱼几乎动弹不得,才放开。
4
买完积木回来,空空就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嘴里甚至还残留着大块果冻。杨小西不得不捏紧他的腮帮,试图让他吐出来。没有奏效。他想过伸指去抠,最后作罢——反正孩子还能正常呼吸,还是先让孩子好好休息一下吧。屋子里只剩下他和空空两个人,俞母说是听不得太多车流声,患上神经衰弱,回老家休养了。不过赵恺却说只是回去参加几天白事,很快就会回来。
他这才有时间第一次真正地打量起空空,打量起这位寡言少语的孩子。空空的五官不太像他妈妈,也不太像他的爸爸。他觉得,空空眉宇间有几分像自己。从前,在俞越夏的朋友圈里,空空脸都是圆的,如今已塌陷下去,变得又瘦又尖,眼神也变得空洞洞的,好像没什么感情。空空不让陌生人碰头,连理发师也不许,头发已经生得太长,两鬓的硬发支棱起来。杨小西想,要不要上网买套理发工具,帮他剪掉这又稠又厚的头发。
空空额上有一道横向的伤痕,十分醒目,每次看他,都先被这伤痕夺去注意力。赵恺说这是他两三岁时,无端从楼梯上滚下来,磕在台阶上,缝了好几针。每次去男家拜访,空空的奶奶,也就是赵恺的母亲,都会漫不经心又清晰地强调,是空空自己不小心摔的。只有俞越夏在一旁像是有话吞住。杨小西不很信这套说辞,他清楚空空向来被细心谨慎地照看。这道疤痕并未完全夺去空空脸上的光彩,只是他眼神里的活气,确实被什么锁住了。
终究俞越夏忍不住偷偷告诉他,赵恺好像趁她不在,动过空空。也许赵恺是厌恶了这一切,厌恶孩子不说话的模样,或者是在厌恶他自己。
杨小西拨开几缕掉到空空额头上的头发。空空睡醒一觉、忘记所有时,他就是个全新的空空。恐惧没有重新控制住他时,他是新的。不再属于赵恺,不再属于俞越夏,不再属于原先的家庭,完全可以成为别人的孩子,比如说,我的孩子。杨小西眼球一阵酸热。
若不是遭遇了那次入室抢劫,空空肯定到现在还好好的,不至于那么不爱说话。杨小西从工地出来、去俞越夏家的那天,已经挨近薄暮,车子停到猴面包广场,熄了火。赵恺的湖边小墅只有一个车位,仅容得下他那辆庞大的路虎,杨小西只能停在这儿。他坐了一阵子,透过车窗看外面被灯光照得绿惨惨的树木。多年前移植过来的猴面包树已经死了,枯树的大肚子已经干瘪下去。过了好一会儿,车子重新响了起来,发动机内重新开始燃烧,杨小西离去了。
空空薄薄的眼皮下,眼球在快速地滚动着,像是紧闭的眼皮后面藏着什么,也许就是几帧硌疼他的画面。
哌唑嗪,可以缓解睡眠障碍,医生头也不抬地坐在精神病科办公室里说,但不能长期服用,以免形成依赖。俞越夏问,医生,听说会一遍遍强迫自己去回忆?医生说,有可能,家人多陪着点。这药会伤肝吗?按量服用就不会,适当运动、学习,陪他多玩他喜欢的东西。比如积木?可以的,积木。
地质队出身的公公说,空空根本没病,用不着看医生。还小,小孩子长大了就忘记这些了;他很快就长大了。
孩子额头上分泌出汗珠,杨小西拿抽纸轻轻吸掉,一颗,又一颗。有时他会想,如果那晚他继续剩下的路,成功抵达男家,事情肯定就不会发生了,俞越夏母子就不会受到伤害了,赵恺也不会变成那副样子——至少延迟些,虽然迟早会裸露真面目,这是没办法的事。
他明白过来为什么空空不画树。早先俞越夏曾告诉他,就是在那棵树上,小狗被吊死了。他仿佛能看到,狗像一块被晒软的巧克力,粘在草地上。浓郁的、香甜的、恶心的、伤心的死。再一次,俞越夏离去时的印象,在杨小西脑海里清晰起来。那刻她像要去决斗的人,像中世纪那种已成水火的夫妻,进行生死决斗。俞越夏站在坑外,而赵恺站在齐腰深的坑里,活下来的人就是正义。
5
和我——俞越夏举起不加冰的奶茶先喝了一口,才继续说——和我们断掉联系的那几个月,你去了哪里?杨小西回想那几个月,一时间竟全是空白:没去哪里,就在家里待着。别的?别的就是上班。俞越夏又说听赵恺讲,杨小西负责的工地出了点事,可他不肯多说。杨小西说,确实没什么好说的,他当时怎么说的?
他只说,一个大事故背后,肯定已发生过无数次小事故了。
杨小西艰难地掀开那段回忆。九个月以前,青市秀云西路,凯帝一号城在建,出事了。“泥头车”倒车,撞倒了后方扛管材的民工,把他的头碾得像踩烂的番茄。项目立即停工整顿,自查自纠。业主、施工、监理都挨了处分。
十二个小时后,杨小西来到基坑旁。现场早已处理完毕,血迹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几个戴黄帽的工人在棚下吃饭、抽烟,打着赤膊,满面油汗。只听到盘子响,没人说一句话,偶尔向他投来异常安静的目光。他站在出事的地方抽了一根烟,然后摘下红色安全帽,擦擦额头的汗,走向出口。帽子还在手里提着,并没有戴回去,往常不这么大胆,这可是违反安全规定的。
他走向卡车过磅处旁边的行人通道,边走边看前方地上,那已被磨得发亮的铁板。忽然,他偏移了方向,走进那个过磅通道,想象着,满载的泥头车把地磅压得嘎吱作响。但此刻,人的重量终归太轻,几乎感受不到下沉。
压死一个人,本该像压死全体。
他走出大门,在蓝色围挡边上找到自己的车,钻进去发了好一会儿呆。眼见要到下班高峰期,这才发动,驶离似仍飘荡着微弱血腥味的工地,艰难地融入车流里,驶向那个记忆里的地点:俞越夏和赵恺的家。
时间已疾驰过去许久,但在奶茶店和俞越夏谈起这起事故时,他仍需刻意抑制记忆,以免已经收束隐藏的场景,又在眼前弥漫开来。他反问俞越夏,了解这么多干什么呢?毕竟是他和赵恺行业上的事。俞越夏盯着他的眼睛,解释说自己只是好奇。她对赵恺的事向来好奇,因为对方总是不肯多透露一点。杨小西猜测两人是不是交流日渐稀少,但没敢问出口。奶茶已经见底,灰色的“珍珠”裸露了出来。俞越夏说她还不想回家,杨小西问要不要去他家坐坐。她犹豫了好一阵,答应了。
这是杨小西的“宇宙”第一次邀请别人进入。这宇宙充满了各种乐高模型,包括一些儿童才会去玩的模型。那件绿裙原本深藏在这宇宙的中心,竟然轻易就展露在俞越夏面前。捧着它的手在轻轻颤抖,像在表白,更像在炫耀,掺杂着几分忐忑。
布料上流动的光打伤她的眼。捧着它的人在静候痛骂、巴掌,或别的什么。可什么都没有发生。这难道是一种默许?沉默在两人之间一秒一秒地延续着。一种平静的伤感,也许是麻木,在身体里铺展开来。
好怀念这条裙,俞越夏摸着裙子说,这种料子,又光滑,又冰凉。杨小西稍稍靠近她一点说,手感确实好,颜色像我们海城的海水。停了停又说,你怎样说我都行,我都接受。俞越夏说,算了,我已经过了被你骗到的年龄。杨小西说,宁愿你骂我,骂我变态。俞越夏放下裙子,长出了一口气,我没心思理这种事,过两个月就不干了,去读研。停了停又说,最近空空老念起你,说你好久没去了。
杨小西本已做好准备,会见到俞越夏被激怒的样子,谁知对方如此平静。他感到异常失望。过去熟人总开玩笑,像他这样葆有童真的人绝不会老。可他的头发却早早呈现霜冻的颜色,肚子像软面包那样发起来,皮肤不知何时冒出好多粒血红的蜘蛛痣,眼睛慢慢看不清楚眼前的事物。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对新出的超级英雄片充满兴趣,不再为公司举办的羽毛球比赛奉献热情。他害怕,自己连对俞越夏的欲望也要消失殆尽。也许死亡会比衰老早一步击中他,只需要一辆正在倒车的大卡。他只需要站在司机后视的盲角,静静等待,冰冷地散发血腥味的镰刀手就会找上他。在那之前,他想拥有未曾拥有的东西,他必须动起来。
俞越夏却已经脱逃出去,以一种寻常、平静的姿态。不知不觉,她已经站在电梯口跟自己告了别。她没有带走那条又冰又凉的裙子,难道是默认送给他,作为多年友谊的报偿?杨小西垂下僵住的手,胸口涌上一股又燥又热的怒意,说不清是对自己,还是对她。
不该是俞越夏承受怒意,不管是此刻的她、此前的她,还是此后的她。不该是赵恺说的那样,他想带孩子回赣南探望爷爷奶奶,却被她拒绝,说是孩子太小,那地方太冷;连我都没见过雪呢。她害怕,赵恺要把孩子永远地留在那个寒冷的地方。赵恺说自己的爷爷奶奶已经快八十了,能见到曾孙的机会仅此一次。他施加在俞越夏身上的那场暴力师出有名,至少,情有可原。
那次暴力发生在小别墅。赵恺父母已回家照顾他的爷爷奶奶。小别墅才两层,统共两百平方米,困在一个人工岛屿上,除了偶尔有清淤船经过,鲜有人问津。地基承载力不高,本不宜建楼,开发商不舍得浪费地块,注浆改良地基,勉强造出小别墅。过了桥,对面河岸上矗立着几排卖不动的毛坯公寓,窗洞黑漆漆的。开发商和赵恺家是旧相识,曾请赵母设计过一个体育中心,设计费拖欠了好几年。房价开始拐弯下跌的时期,小别墅按高市价抵债给了他家。不知从何处移栽来一株百年古木,插在屋后,名曰赠送,实则为拆迁无法在原地恢复,扔在此处。差一载才满百年,才算三级古树,园林局对此并未细究。古木未受移植所需的裁剪影响,巨蛇般的枝条四方盘曲,报复性地生长。远望时,竟有古木吞噬小别墅之感。站在底下向上看,密不透风的树冠下,潜藏的阴影厚厚地堆积。但只要躲在小别墅里,见到的景色就仍美妙。他们以为多了一个度假的好去处,谁想发生了那么多的事。
6
空空醒了。睁眼,缓和了好一会儿。他翻下沙发,走向那张堆满了废墟的儿童桌。这栋积木小别墅,他已拼了好几次,到一半,老是打碎。他撕开新买的那盒积木,哗啦,所有零件,包括那些个手、腿、胳膊、身子、头发,还有头颅,全部滚落桌面。杨小西伸手过去,来,我帮你拼?空空却拨开他的大手。
空空把小人的零件挑出来放在一起。这是一个拥有一头棕发的女性小人。和男性小人不同,它下面是裙,裙子是一块实心梯形。加上此前拼好的小人,现在一共有五个:戴皇冠的国王,金发的女人,黑色礼服的小王子,白色礼服的小王子,大胡子海盗。不知何时,黑服小王子胳膊被卸了下来,关节已经扭坏,松松的,再也卡不回身体。它们的手都空空虚握,好似在等待着一捧鲜花、一只酒瓶,又或者——一把刀。
有好一阵子,杨小西体温反复升降,味蕾失去作用,头壳里似有小人在拿锥子扎。身体被困在床铺,还挣扎着试图起身回归世界。辗转中他摸到散落在床头缝里的积木,扯出来,是一个蝙蝠侠。他反复拆卸、拼装,进入蝙蝠侠的故事,幻想他成为一个坏蛋,得以从滚烫的痛苦中逃脱。他知道这对空空同样起效。
拼好小人之后,就开始继续搭建房子。有时空空的手使不上力,他会从旁施以援手。但只有实在按不下去的时候,空空才会接受他的帮助。二楼的浴室,在次卧的隔壁,正对着主卧,有一个对那空间来说显得硕大的浴缸。浴缸由红色颗粒拼成,玻璃窗也是红色的。那是从刚刚新买的那盒积木找来的,代替了原本蓝色的那块。看二楼主卧,有蓝色电视墙、床头柜,还有绿色小冰箱;次卧有个大柜,床是紫色的,这些看来都很眼熟。
杨小西接了个电话,当他再次转过头来时,空空指指已经搭上去的屋顶,示意他帮忙按紧。杨小西一只手在二层底下顶着,另一只手轻轻地按住屋面,由轻至重地慢慢按紧,又沿着屋顶加固了一圈。这个小别墅才算顺利封顶了。杨小西忽然觉得有些奇怪,那些肢体零落的小人哪儿去了?
空空身体颤抖的程度越来越烈,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紧紧地束缚住了,不得不进行无谓的挣扎。
7
那件事发生后不久,杨小西去过湖边小别墅。仍旧是从秀云西路死了人的那个工地出来,一路上他下意识地默念途经的地方:湖山北路、湖山南路、猴面包广场,最后,南停车场。落车后,他穿过雨林似的景观植物,抵达湖边。凭记忆沿岸走了十几分钟,渐渐靠近那个狭长的湖,只有一座小桥通往对岸。傍晚已经来临,金灿灿的光照在那栋小别墅上。房子很美,一点儿也不像空空画里的那样歪歪扭扭。
他仿佛又回到了上次远观这栋房子的氛围:空空在房前空地追着蜻蜓乱跑,男女主人在二楼窗台前探出上半身,吆喝着什么。空气中充斥着一种神秘的嗡嗡声,仿佛事情还没有发生,只要通过这座桥,走近去,推开门,一切就原模原样地还在。有那么一瞬间,脚甚至已经踏上了桥板,最后还是缩了回来。
小别墅临湖,很潮,被密林围着,公寓楼里的邻舍都离得远远的,发生什么都听不到。那晚,古木饮饱雨汁的枝叶癫长,溢出各种水泥与黑夜制订的条条框框,侵入人类居所的界限,窥伺着待在一楼的孩子。电视播着小猪佩奇跳泥坑。孩子被带到次卧哄睡着,锁了门。警察找到他时,他正微微发出鼾声,像一只咻咻叫的小鸭。尽管床单在他身下皱成一团,尽管枕巾在他头下濡湿了大半。
俞越夏回忆说,她那时正战战兢兢地和赵恺讨论,她应不应该辞职去读硕士。时已夜半,白日为防回南滴水,门窗关得死死的,夜里打开通风。她要放下工作、家庭去读这个全日制研究生,赵恺没有表示同意,也没表示不同意。他只是一直在奇怪,俞越夏到底几时暗暗准备好了一切,通过了考试?——在自己晚归的日子里,他以为对方不过是继续了旧日的生活罢了。
她告诉杨小西,那人像是朋友串门,好像一切都再正常不过。人们总是害怕不正常,就连罪犯也一样,他们希望在平平淡淡中完成一场抢劫。通常,他们会以快递员、水电工、外卖员,甚至燃气抄表员的身份蛊惑你,让你放他进来。
那人说,我是送外卖的。
赵恺拧头对俞越夏说,又点奶茶,你捏捏你腰上的肉。
他一边开门,一边当着外卖员的面小声说,说过多少次了,这里叫外卖不安全,宁可自己带菜过来做。
俞越夏说,可周围没卖菜的店。话一出口她才想起,好像自己没点外卖。
他比我大那么多岁,俞越夏后来对杨小西说,老是不警惕,还怨怪我。
有时人们无知无觉,在危险中度过,过后才感到害怕。变化只在一瞬间,在门咔嗒一声被推开、夜涌进来的瞬间。懵懂迟钝的人,鲜少发觉危险人物已经和自己面对面。有时,你说服自己,一切都是日常的延伸,没有和往时有何不同,好像只要装作寻常,就可以保证安全无虞。
外卖员手上没有打包盒,甚至身上穿的并非鲜黄色制服,而只是一件颜色相近的短款雨衣。他只用一把隐而不现的匕首就制服了赵恺,制服了俞越夏,再将两人的手机掏走。赵恺尚未从匕首硬邦邦触感的疑惧中挣脱出来,就发现自己已经被塑料扎带绑在凳子上;他的妻子僵硬地坐在沙发上,上身挺得笔直,手脚未被捆绑。作为观众,他被绑在沙发后方,只能看见妻子的背影,只能看见,妻子坐在劫匪面前,仍然保持着自由,坐姿甚至带着几分优雅——这种坐姿他只在和其恋爱时见到过,婚后再也不曾见到。
戴着黑框眼镜的劫匪和她平静地交流了好一阵子,语声低沉,最后用几句话说服了她:我知道你有小孩,就在那个房里(指了指次卧的门),我们去二楼,不用惊醒他。我也很喜欢小孩——我自己有一个女儿,我们不用吵醒他,他什么都不会发现的。你信我,这事很快就过去了。
去二楼之前,劫匪用绿色电工胶布封住了赵恺的嘴巴,轻轻反锁住大门,叫俞越夏用钥匙锁住次卧。一切都是在两人的窃窃私语下进行的,他们充满了默契,仿佛他们是一对雌雄大盗,而赵恺则是惹人厌的人质——比如虐待孩子的中年男人,这对侠盗正要将孩子解救出来。
赵恺并不关心,劫匪这些貌似特别贴心的举动是否真的打动了俞越夏;他关心的始终是,那天晚上,这个抢劫犯把俞越夏关在房间大概半个小时(俞越夏说只有几分钟),在这段时间里,劫匪到底做了什么,他们两人到底做了什么?俞越夏说什么都没发生,就是聊了会儿天,该说的都和警察说过了。她不愿像回答警察问题那样再经受一轮盘问。
——不对,你们绝对不止几分钟,至少一刻钟。
俞越夏同他解释了很多回,总算明白不管自己怎么说,或者说什么,他只能听到他愿意听的,他只能看到他愿意看的,就算那是毫无根据臆想出来的,他仍然要如此听、如此看。
——他强迫了你吧,对吗?
他的声音不再冷静,不再绕弯,变成了一把直指俞越夏的刀子。俞越夏开始质疑自己,当真什么都没发生吗?当那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人凑过来告诉她那些事时,她难道就没半点同情?他说他女儿得了一种怪病,睡不着觉,半夜坐在他的床尾,他惊醒过来,对上女儿黑暗中疲惫又惊恐的眼睛。女儿脑子某个部分坏掉了,一些必要的物质再也无法分泌。他需要钱。他老婆受不了早跑了路。这几年他一个人带着女儿,时世艰难,丢了工,再无一分钱入袋,更不用说找到新伴侣。他需要俞越夏的帮助,不止是卧室小保险箱的密码这么简单,还有别的。
——你是不是自愿的,就像《忧郁症》的女主那样,你不是隔两个星期就重温那片子?
你神经啊,俞越夏骂道。眼前却不由自主地出现硕大的、发亮的球体,吞噬一切的球体,拉斯·冯·提尔在片尾安排的摧毁一切的巨物。你在乱讲什么?搞得你好似一点都不了解我,俞越夏说。我多久没见你肚子上那道疤了,还奢谈什么了解呢?赵恺暗沉沉地回了一句。确实,她的大腿总在夜晚猛然撑开俯身过来的他。确实,她根本没向警察提及这段插曲,这被锁进“密码箱”的半个钟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提,她只是觉得微不足道,和后面发生的事比起来,这都不算什么。
——是我吊的狗。我知道你猜到了。那狗太讨厌,老对空空吠。
你撒谎。俞越夏说着,脑子里却不断涌出画面,“巧克力”像晴天娃娃那样被捆住脖子、吊在树上摇晃的画面。她试图说服自己,现实大概没那般赤裸地恐怖,一切的进行都是寂然、隐蔽的:拿装花肥的蛇皮袋套住巧克力,膝盖压着,再摸到细细的脖颈,捆紧,让哀嚎困在狗的喉咙里出不来,狗的死全部隐藏在袋子里。周围静悄悄的,除了漏出来的一两下细弱叫声。她当时以为巧克力只是被赶跑了,顶多是被那只穿着皮鞋的脚踢起来,像块破抹布一样在半空翻腾。
空空的床上蜷缩着一团被子,被子底下是抱紧自己双腿的空空。刚刚,他的目光斜着从次卧的窗透出去,看见一切。
真的,你没那么爱狗。你没那么爱。不过是一条狗,在玉林就是一盆肉。赵恺把这几句话塞到她耳朵里。她好一阵子也以为真的如此。她甚至附和,狗屋和狗粮,可以送人;我有一个朋友,蛮喜欢养狗的。手始终没闲着,从洗碗机里取出热烘烘的干净碟子,拿去水龙头下冲,擦干,放进橱柜。再拿一只。其中的一只,刚刚盛过空空吃剩的半根热狗。她呆望着白净碟心映出的淡淡影子,觉得自己快要化成一团烟。忽然,她听见自己竟对赵恺说,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你——还是告诉你算了,杨小西看过。我让他看的。不为什么,就让他看了。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是说,那道疤。也许她还说过,让杨小西摸了。她不确定这最后一句是否说了出去,因为随之而来的拳肉相交的巨响让记忆破碎。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说出了前面那些话。
8
事情没那么简单。如果你把孩子做出来的东西视为一种语言,一种有可能你听不懂的语言。杨小西深吸一口气,紧盯着那积木小别墅。可怕的事情,正在这栋楼里发生。
食指推开一楼的门,手机摄像灯照见,白服小王子正在看电视,脸上画着弯弯的笑唇。次卧里,黑服小王子正仰躺在床上,双目紧闭似有所思,断手放在一边。从二楼主卧的窗望进去,一个无头的女人正在窗前伫立,背后的海盗小人露齿狞笑。他小心地撬开屋顶,在刚才视线无法触及的浴室里,国王正躺在浴缸中,身上挤满红红的膏体。那番茄酱的甜香,让杨小西想起外酥里粉的薯条——这是他们刚才买薯条时配的。绕到小别墅后面,一只狗垂着,巧克力色,脖上捆着棉线,吊在树上。搜寻良久,终于在一楼外面的信箱里,找到了棕发女人的头颅,面庞用水彩整个涂红了。
他想,这就是空空要对我说的“话”。空空是在通过积木回到过去,回到他无能为力的过去。他想改变什么,却让事情变成了又一场噩梦。也许,我可以尝试修正。他长吸了一口气,拿起国王,用纸巾随意擦擦。再小心翼翼捻起棕发女人的头颅,尽可能擦干净,将孔洞对准身体顶端的凸起,慢慢用力,直到响起那声愉快的“咔嗒”。他对空空说,你看,我修好这个小人了。空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像是耗尽了力气似的,懒懒地回到沙发上,背朝着他又开始了睡眠。
确实,没那么容易,要慢慢来。杨小西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向海盗小人,将它拿掉,换上筐子里翻到的一个男性小人,一个普通小人,唯一特点是戴了副黑框眼镜。国王拿掉。白服小王子也拿掉。在国王的位置,摆上一个笑容可掬的肥胖中年小人。这才是事情的真实模样。“眼镜男”来到一楼,敲门;“胖笑男”来迎接;“棕发女”来迎接。差点忘记,要给眼镜男一把小小的匕首。接着用橡皮筋把胖笑男绑扎,足足绕了三四圈呢。黑服小王子沉睡于次卧,原本棕发女——他的妈妈,每夜都陪他,现在却不见了。鼾声震人的胖笑男独居二楼,那个有保险箱的房间。眼镜男和棕发女来到二楼,他们在房间里待着。通过窗子,他们可以看到,一体成形的巧克力色狗,已提前被吊在树上。一只做工粗糙的小狗,模具留下的中缝将它一分为二。两个人在房间里说着什么。也许什么都没说,也许什么都说了,包括那道疤。
国王还在手上。国王硌疼他的手心。国王说,小西你要感谢我,要不是我顶住,这次事故会让你被优化掉,就不是现在降级、扣一点奖金的事了。这是他在办公室说过的话。是,杨小西说,我得感谢你。感谢国王你下指令,让缩减三分之一的工期,工人施工昼夜不得停,即便市民投诉也不能停。工人死在疲惫的夜晚,你满意了?
赵恺那时曾对他说,小西,你再这样,会被优化掉的。
我已经换了三次合同,我已经是永久合同。
没有什么是永久的,只要我打个报告把你下放到子公司,换个合同;辞掉你不用赔一毛钱。
忽然之间,杨小西感觉自己变成了那个小人,感觉自己在注视着疤痕,棕发女腹部的那根红线。疤痕散发着淡淡的腥气,又转换成番茄酱的甜香。他的舌头忍不住舔舐上去,那夸张成百足虫似的联排叉状缝痕。舌头被辣辣的电流爬满。舌头追逐着蜈蚣,从腹部追到胸口,从胸口追到嘴唇。
他想,不,我是另一个人,眼镜男、胖笑男之外的另一个男人。这一次,我是我——尽管我只能用同一个小人,我只找得到这个戴眼镜的家伙。但不管了,眼镜男离去,换我进来。胖笑男在质问棕发女送给眼镜男什么东西。他在嘲笑她身上所有开口的地方。他有羽毛球拍,那是他的权杖,那是他的鞭子,他高高扬起。我决不能让它落下来。决不能。我冲上去拧下了男人的头颅,把它丢到邮筒里。看谁先把谁优化掉。我解下巧克力,让它重新在草地上奔跑。我算得上是个英雄,我救了她和它。瞧,俞越夏在二楼窗口盯着我看呢。
——我回来了。
杨小西吓了一跳,抬起了头。俞越夏出现在门口。空空的耳朵动了一下。事情解决了,她说,再也不用怕了。她站在那里,衣服笼罩下的肌肉线条充满力量感。长久以来的锻炼,已经让她从生育的损伤中恢复过来。杨小西不晓得她怎样解决的这事,但应该不像幻想中那样充满暴力,她的方式,想必要健康、有力得多。他最担心的是,俞越夏会突然告诉他一切都是假的,摔伤只是意外,家暴并未发生,狗是匪徒所杀,赵恺和她的关系还有得救。那样他就无法再上演拯救的戏份了。
可如今比那种情形更让他心中空虚。俞越夏对他说,这里不需要他了,他可以先回,以后可能都不需要他了。他听到从自己喉头冒出的苦涩声音,十分弯曲和怪异。那声音勉强地应答着,在脑际嗡嗡地回响和震颤着,似乎永远不会停止。
9
其后,那次会面的效应很快显现:分居、谈判、离婚。空空跟了妈妈,赵恺只肯将岛心小墅留给母子,市区的房子他住着上班方便。家庭分崩离析的第二年,公司效益滑坡,赵恺被裁。他难抵烦闷,去往曾经合作过高铁项目设计的越南、泰国,四处游荡。他对杨小西说自己像只游魂,他的声音终于开始拥有一点点波动。他不时打来电话,有时很兴奋,有时又难以压抑地沮丧。他在汹涌的绿色里迷失,感到自己变成一只菌子,随时可以被人踩死。
台风前夕的那个下午,赵恺突然现身在小楼附近。此前他已堵截俞越夏许多回。这次俞没再躲着他,反而把门打开了。跟在她身后的赵恺迫不及待地说,你信我,我已经变了。
如今他声音变得柔和,甚至软弱,他请求俞越夏,让我回来吧,空空需要一个父亲。俞越夏问他,不再怀疑我了吗?赵恺说那种事,谁还去管它呢。
可是你完全没变呢。俞越夏冷冷地说。
他自顾自地说起他在东南亚晃荡的那几个月。到处是醉人的水果、香草、巨板状的树根,到处是大象和牛,还有它们屙出来的粪又被草芽刺穿,到处是佛寺、人力车、小摊贩。赵恺甚至在那儿摆摊为生,度过了一段时日。他说自己松弛下来之后,才想清楚什么才是对他最重要的。那个旧的我就不见了,现在是新的我了。最后他给出了这句话。
俞越夏打量着他,这个男人甚至未因流逝的时间老去一点,曾经发生的事情在他的额头和脸颊上,没留下半点痕迹。他甚至比原来更年轻了,黑框眼镜下的双眼闪亮,像刚刚踏入社会的年轻人,残酷诞生的冷漠尚未驻扎在他的眸中。
如今,他已在青市一个农业大专任教,似乎是不错的开始。讲台是他能实现控制的最小领域,他完完全全能够控制。而从前经手的,上千万甚至上亿的建设项目,都和他没有关系。除了短暂地回到父母那边,他一直独居,似乎随时做好准备,重新回到眼前这位女人身边。
听说你毕业后,找了一家公司做法务,工作还顺利吧?
这和你无关,你在我家门口堵了我七八次,再这样我就报警。
赵恺觉得自己的所在是无名地狱。撒旦是只坐在凳子上抽烟的狗,穿着合身的西服,一条腿搭到另一条腿上的巧克力。它那种松弛感反让人知晓,所在即是地狱。巧克力的面部混合了他的五官特征,眼睛像玩偶的塑料眼珠,手是光滑的,没有毛。
窗玻璃上的景色像挂画,涂抹出树林的绿颜料被雨化开,和远处的灯光、上方的天宇糊成一团。
狗又红又长又湿又黏又冷的舌头舔上他的脖子,激起皮肤上的疙瘩。他反手用狗的领带勒死了它。他想,我竟然杀死了我的撒旦,这真让人充满了力量。我不得不杀死它来汲取力量。那个力量的波动真让人颤栗啊。巧克力不就是让人补充能量的吗?
可这件事出了他的嘴巴,就变成了——那只是一次小小的事故。他只是想让巧克力安静一下。没想到空空后来反应那么大。
空空还小,却不得不吃了大半年的药。你就别装了吧。
赵恺说,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三个,你、我、空空,可能都已经死了?我们现在是三团幽火,这额外的四年是恩赐,是让我们重来一次的机会。
你在乱讲些什么?
我们都已经被那个冒充外卖员的家伙杀死了,那样的人怎么可能轻易放过我们?你肯定也有所怀疑的,不然你为什么答应我,在这个老地方见面呢?
你太自以为是了。你到底要怎样才放过我和空空?
啪。俞越夏的脸上挨了一下,然后又是一下。一下又一下,力道越来越重,她脸部扭转的角度也越来越大,她知道正在发生什么,身体却无法逃开,多年来她已深陷于安稳。直到她的脸完全歪过一边,朝着被风吹开的窗子,舌尖被涌出来的腥甜占据。雨声穿透了她瑟缩的身躯,暴雨捶打着这个被咒诅的小岛,像要把上面所有东西捶扁。她仿佛感到喉咙已经被扼住,一点点收紧。眼角的余光看见,赵恺站在原地默然不动,下巴微抬,眼神像是带着不屑,又不时显露一丝悲悯。
此刻,空空正在几公里以外的新家里沉睡,杨小西陪伴在侧。杨小西对一切无能为力,他向来如此,也只能如此。
俞越夏的声音从手机里头传了过去,小西,结束了,我好像获得了某种自由。我好像长出了翅膀。原来,一个防狼喷雾、一瓶麻醉剂就够了,就让我这样一个柔弱的肉体有了力量,就能够对付掉这个男人。那边久久没有回应。她又说,如果我真有这些工具的话,他现在应该发不出声来了,可惜我没有,他已经走了,我知道他还会再来。
10
俞越夏躺在空空曾经睡过的那张床上。窗外横伸的那根枝条属于屋后的古木,树冠里的暗影连成整体,像心脏一样搏动。她想象着,往昔在一刻不停地生成。每每望向往昔,它总会变换一副模样。也许,在忘记往昔的时刻里,它也在暗暗地生成。
比如十二岁的夏天,离童年结束还差一个生日,距她最后一次裸泳半小时之后。她和杨小西站在茂盛的接骨木旁边。叶隙露出的画面让他们僵直。大群招潮蟹簇拥着一具搁浅的尸体。涨得很大,分不清男女。蓦地,从眼洞里爬出来一只小蟹。时间突然加速,胸部两粒凸起无比胀痛,下体忽然涌出一阵热流。热流在大腿上分叉,爬至脚跟,滴入腥土。一种抵抗,她想。死亡的恐惧凝结如一颗透明的瘤子,在她十六岁那年,用第一个吻化解掉了。她愿意那人是杨小西。
比如,那个女儿患了重病的男人。她记得自己说,如果你要的只是钱,都在这里了。她说,小孩随时会醒,他要是叫我,你不要说话,我安慰他一声你就走。那个男人没有回答,他额头的发还是湿的。手机不停地震动,他举给她看,是她母亲。让我给她回个电话吧,她说过今晚要来,不能让她怀疑。男人点点头,我知道她不跟你们住。她接过手机,向母亲报了平安。她差点要崩溃,哭出声来,差点要向母亲求救。男人按住了她颤抖的肩膀,示意她关闭通话。俞越夏说还有事要忙,先挂了。男人警告她别耍花招,孩子还在一楼。男人拍下她的社交账号二维码,说,我好心提醒你,你家住址我都知,请你不要报警,不然就算把我捉进去,等我出来,还是可以找到你。我无法担保能控制住自己,不做出过激行为。忽然,俞越夏看到那时的自己转过头来,对那男人说,你女儿还小,你要是进去了,谁能陪在她身边,谁能每天做饭给她吃呢?
比如空空。俞越夏在体外生成空空。空空额头的疤痕还保留着。在体内,生成空空的胚胎。很快,形成了胎儿。胎儿翻身、颠倒,像是缓慢的体操动作。胎儿抓着了脐带。绕颈两周半。胎儿头朝下,准备从自己的身体里挤压出去。体外的空空一言不发地看着这一切,汗水濡湿他的头发。他终将和满面血污的自己相遇。也就是,一双过早成熟的凝视的眼,和一张皱紧眉头憋得紫胀的脸相遇。她和婴儿躺在次卧的床上。窗外像黎明,又像傍晚,那株古木的手伸过来敲打着玻璃。她收回目光之时,婴儿已经形成了空空。她想,你当然不是一台造粪机,也不是我们用来维持感情的机器;你是你,一个不属于任何人的孩子。伸手去抚摸空空的额头,那道疤痕就消失了。
躺在床上的她又是独自一人了。腹部那道疤痕痒痛起来,像是又一个空空要破腹而出。她的胸口急剧地起伏着,背部长出根系,密集如网,链接到了屋后的古木。她的意识离开了自己的身体,成为了那株树。她开始平静下来。她从未意识到,天空原来离她如此之近,而泥土被她紧紧抱在怀里。根茎之下,岩层之中,矿物晶石闪烁。蝉和蚂蚁的足,酥麻地爬挠。湿润的空气来回穿梭在她的枝叶间。蜜蜂携带着花粉,钻进筑在树洞中的温暖的巢。往日的语声,降下成为覆盖巧克力的灵雨。它站起来,吠叫了几声,没入草丛中。
她一瞬间就抵达了遥远的地方,俯临杨小西和空空所在的房子。她看到空空在沙发沉睡,一只手抚摸着他的额头——是杨小西,那个接受了被遗忘的孩子的人。他转过头,对着茶几上的积木凝视。积木别墅里的小人全部消失了。内部,混沌的黑暗安静地蛰伏着,偶尔轻微地抽搐,像是浓缩的宇宙正躲在薛定谔的箱子里。
一切尚未发生。一切又都已经发生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