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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2025年第2期|邓宗良:雷州记忆
来源:《作品》2025年第2期 | 邓宗良  2025年02月19日14:52

1.阳光坡地

父亲从雷州东洋到小镇工作,小镇里没有他的房屋。模模糊糊的记忆里,我们租住在旧楼房的一间房子里。是二楼,有条通道与另一栋楼连接。两边的绿琉璃栏杆,是花瓶的样子,通道看上去像个露台。角落里蹲着个用玫瑰色陶土做的小圆灶,不下雨时,母亲在这里做饭。雨天把小圆灶搬回屋,烟气也跟着进来。

楼梯是一块块搁板做的,很陡,大人一不留神就踩空。一次,一个人在家,从梯上滚落到地上,像睡了一个饱觉。母亲吓着了,决意要做一间自家的平房。

她是小镇的人,租房的感觉太不踏实,一直想有间屋子,才像个家。

两个月后,我们在小镇西北坡建好了一间屋,土夯的墙,稻草屋顶。秋风初起,屋子孤零零地挂在镇子边缘,真担心它被吹走。向西看去,北边是一片花生地。花生叶子已经发暗,有了锈斑,该收获了。南边则是一片长满野草的坡地。低头吃草的雷州黄牛,看上去一动不动。啃过的青草气味清新,掺在被阳光晒透的泥土燥气里。

母亲很开心,问我,你闻到香味了吗?

乍一看,这是小镇的一处风景。秋天里,依然有些野花,一小朵,一小朵,有黄的,有红的。蝴蝶在上面飞来飞去,像飘起的花儿。狗儿跳跃着,不依不饶地用爪子抓蝴蝶。坡地上鼓着一个个坡草覆盖的小圆包,问大人那是什么,大人有些不情愿地说是些旧墓,当作小土堆好了。好心情一下子坠落下来,还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显然是被吓着了。清明节时,这片坡地成了镇子最热闹的地方。之后天热起来,那里的中午几乎看不到人影。太阳直直地烘烤着,稍远的地方,像是忽然生出一片虚虚晃晃的水塘,蒸腾的水汽里,还看得见扭曲破碎的倒影。

这似乎是另一个世界。

到了冬天,枯干的狗尾巴草被风扫倒,吹跑,露出贴在地面的蜈蚣草。蜈蚣草粗壮结实,爬满坡地,像一张灰中带绿的大渔网。远处偶尔有个新土堆,很扎眼,眼睛不听使唤地老朝着它看。来年的第一场春雨,远远地从海上吹来,贴着地面落下,砸出一股烟尘。坡地一口气呼出了鲜亮的绿色。花儿招引着各种从地里爬出的、从天上飞来的小生灵,也召唤着孩子们。孩子们看到的是花儿的世界。喝饱雨水的蜈蚣草,肥硕而生脆。挖开泥土,孩子们捡拾到各种贝壳,还有珊瑚枝。泥土一直滋养着它们,它们的颜色和纹路依然鲜活。蒿草和艾草长高了,坡地显得平整了许多。偶尔出现的送葬队伍,在野草野花里露出脑袋和腰身。飘动的白幡,摇晃的纸人,带来一阵哭哭啼啼和敲敲打打。孩子们不再害怕。那些人像是一帮路过的戏班子。他们在白晃晃的阳光下,只是一些闪亮的轮廓。

当初母亲说要在这里建屋子,外婆不吭声。母亲请“盲公"去看过。“盲公”是双目失明的老男人,能算命,会“看”风水。有人说这是封建迷信。对他们的存在,大家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盲公”需要时在,不需要时不在,若隐若现,更为神秘。“盲公”戴着手工作坊做的平面墨镜,遮挡着老是看着天际的“目光”。他们手指头白白净净的,时而灵巧,时而迟疑,摆动着,掐算着。母亲将“盲公”的话讲给外婆。盲公是这样说的,坡地此处地形颇好,上下透彻,阳气上行,择个吉日动土便是。外公跟外婆说,还怕什么,建吧。父亲真的不相信这些,觉得多此一举。挖地基时,浅层黄土下就是红土,几颗贝壳、螺壳和珊瑚石,滚落出来,闪闪发亮。那时我还以为是有人故意放进去的,好让外婆放心,还竟然怀疑到了“盲公”。

慢慢垒高的夯土墙,在暮色里前后张望。

来了一只小黑山羊,咩咩地冲人叫,眼里满是孤独和祈求。舅舅把它拴到刚刚夯出的墙角边,母亲抱来很多细嫩的树叶,好让它挑到它最喜欢的。隔天解开绳子,它也不跑掉。一家人高兴了好些天,这是个好彩头。房子做好了,鞭炮燃了长长的一串。门前的草地上,踩出的一条小路,被几场雨水刷出发旧的灰白。小路将房子连接到一条从镇里通往坡地下方酱油厂的牛车路。不再有游离的感觉。

这条大路热闹。酱油厂的西面是屠宰厂。牛车拉着装在猪笼里的肥猪,歪歪扭扭地转动着木轱辘,风雨无阻。有些后生则更生猛,吭哧吭哧抬着一头大猪,就来了。猪也是装在桶状竹笼里。猪烦躁地从笼眼里挤出硬蹄子和长嘴巴,不时尖叫几下,不喜欢这般伺候。

这条路有一处旁边长满翠竹,微微隆起的路面,被牛车压塌了,翘起拱砖,露出个小窟窿。好心人很快铲土填平了它。高高的竹子在风中摆来摆去,澄澈的声响,像擦拭着什么。

黎明时分,这条路咚咚地被嘈杂的脚步敲响。买卖人肩上的扁担上下晃动。从屠宰厂挑出的沉重担子,匆匆地赶往集市。 春节、清明、端午、中秋这些民间节日,契合了一年里人们情感的变化,在累积、释放中找着节。这一些起承转合,轻重缓急,抑扬顿挫,悲欢离合,有的是不期而遇,有的是等待已久。

雷州人似乎更看重清明,没有什么比得上祭祀先人重要。先人跋山涉水而来,世代血脉留下。四处奔波的人们,清明时节跟着细雨悄悄回来了。千里迢迢,只是为了给祖先上一炷香。已是满目青翠的坡地,一时人头攒动,鞭炮噼噼啪啪地响成一片。坟头培上了新土,又用长势更好的更平整的新草皮压实。没有烧透的纸钱漫天飞舞,落在近的和远的灌木丛里。一个坟前,几代同堂,是最珍贵的影像,最值得的炫耀。一些人还带来自己的朋友。那些朋友看上去有头有脸,着装严谨,表情肃穆,只是有几分僵硬。泥土看不惯他们发亮的皮鞋,早就把它弄脏。清明时家家户户就有些故事。小时候,父母带着我们走回雷州东洋给爷爷奶奶过清明。后来父母坐车也走不成,儿子辈打摩的回去做,儿子辈走不动了,孙子辈开车回去。以前母亲回去,穿戴得体,挑不出毛病。一年当中,她也就是这一次用米汤浆过衣裳。挺括衫裤的响声,窸窸窣窣的,让人沉浸在悲伤和敬畏中。

可怜那些无人照顾的坟头,风雨侵蚀,在丛生的杂草里,悄然衰老和枯萎,不知不觉的抹成了平地。后人凋零,香火已无。坟在时,人们还有议论,说这是谁家故去的什么什么人,或者说,这个故去的人其后人是谁谁。故去之人品行的优劣,成为高看或蔑视他们健在后人的依据。这确实失之偏颇。坟头有着有形无形的高低和薄厚。坡地上有座大墓,面向大海,石碑高高的。小时候,还有人问这是什么人等?后来灌木丛把墓碑遮挡得严严实实,知道一点底细的老人也已不在。多看一眼的是路过的陌生人。坡地几处浓密的灌木丛里,还有以前装着穷人遗骨的酒坛子。即使在烧柴火和收集枝叶沤绿肥的年代,也没人砍过这些灌木。灌木丛里棘刺横生,鼠的出没,引来了花纹精美的蛇。之后又招来胆大心细的捕蛇人。从远处看,乡间小路蜿蜒于坡地起起伏伏的线条里,如此流畅,是想不到的。故去的人们,只是走累了,在路边歇息。

我们家周围,后来建起了越来越多的房屋。有人在挖地基时,见到不想见到的,会托人悄悄找个酒坛子,不声不响地收拾好,找个僻静处埋好。有人讲究些,请来庙里的和尚,简单而庄重地比划一下。不知道的,还吃了一惊,以为他们家怎么的了,西方一些城市,坟地与人们毗邻而居,早有所闻。

西方人的眼里,开罗是东方城市,在那里也见过一片安顿故去之人的“老城”,没见到屋顶,是极少下雨的缘故吗?我们小镇不避先人的坟墓,与那些地方不是一回事,各有说道。 有人说,他们在坡地看到过鬼火。鬼火跟随人,你跑它跑,你停它停,要是招惹了它,说不定要跟着你回家。说得活灵活现。这话吓唬住了调皮的孩子,也能使说这话的人成为一时的话题,受到关注。镇中学的老师说,不是一点儿道理都没有,只是夸大其词罢了。烈日的炙烤,暴晒的遗骨在黑夜里是可以发出磷光的。再说,夜幕里,行走在坡地里的人们提着的马灯、吸食的烟卷,也是闪烁不定,飘飘忽忽,给人以幻觉和想象。

父亲活到九十出头,有足够多的时间让他反反复复地推敲后事。即使火化后只是一捧骨灰,埋在何处,还是叫他左右为难,念叨了一年又一年,这使他忘记了自己的年老体衰和疾病的痛苦。有些年,他说落叶归根,要回雷州东洋,跟我爷爷奶奶在一起。有些年又说,家门口这片坡地上也不错。这道选择题,他来回地变,从非此即彼,到嘟嘟囔囔的,不分彼此。母亲说她不想回东洋,那里的墓地在潮间带,时不时被潮水淹没。

父亲不再抵制这个看法。临走前那些日子,他喜欢久久地看着视野之内熟悉的风物,比如家里的旧物件,屋顶,风,雨,天空,还有巷口。他到巷口看着那片熟悉的坡地,说,坡地的花还是这么好看,又说,这坡地地势高,说不定真的可以望得见雷州东洋。东洋的水稻,春天好绿,夏天好黄。夏种之后又好绿,秋天又好黄。那望不到边的万顷良田,在他眼里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循环往复,没有尽头。其实,如果不是在梦里,从坡地上是看不到雷州东洋的,还有三十多里路呢。

从巷口看去,坡地上那小片桉树长高了。桉树几乎贴着地面就挂满枝叶。桉树林后面,我们在挖土埋父亲的骨灰。已经走不动的母亲,扶着墙根,一步一歇,拖着自己的身体到了巷口。桉树浓密得像一堵墙,她看不到林子的后面。她在前一天就叮嘱我们建完后,不要从那里直接回家。要是直接回家,那三四百米的距离,只是喝一碗热粥的工夫。我们绕了一个大圈,上了公路,往回走。小时候,这段公路是一个大坡,黑色的沥青是一条带子,抖落下,又挂上起。公路已修整得又宽大、又明亮。心里记着那个大起大落的陡坡,它还在脚底的感觉上。这天必须穿的草鞋早就磨破了。几十年没有光脚走过路了,柔软的脚底不能再叫作脚板,石头子轻轻松松就扎出一些血口子。回了家,母亲问,挖出的泥土是新的吗?她听到挖出的是新土,还有马齿沙,白净干爽的马齿沙,一块石头落了地。她还问,旁边留够位置了吗?

老母亲说,等她走得动,就去看我老父亲。好像老父亲只是出去一趟,没走远。

转年,春节回家。母亲颇为担心地说,你们不知老例,我要先给你们打个招呼,春节不兴上坟。我还是去了,因为我带着父亲没见过的,生前没少念叨的第四代。坡地开阔,向阳,只要小镇有一缕阳光,就会洒落在那里。母亲在家门口,费着劲儿,扶住墙角,等着我们回来。见到我们,就问,有人看见你们了吗?母亲是希望有人看见的。这短短的一截路,没见到别的人,也没留意过远处或身后有无别的人。我清理着顺着裤脚往里钻的一种带刺芒的草芯,想了想该怎么回答她。我跟母亲点了点头,说,有人看见了。从小到大,不管嘴里说着什么,脸上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心里是怎么想的,母亲一眼就看出来。老母亲的目光,还是那个样子,会心而温暖。

六年前,母亲到了父亲身边。她说过要来看他的。这片坡地埋下了我最美的记忆。

2.影子在前

从记事起,家里就有一条小黄狗。只是不知它是怎么来的。

前两年,上小学一年级的孙子在家里上网课。他在家里跑来跑去,稚嫩而纯真地背诵着一篇课文:影子在前,影子在后,影子常常跟着我,就像一条小黑狗。

整整一个夜晚,小黄狗就在眼前,活蹦乱跳。接下来的那些天里,小黄狗像是在前面的影子。

那时小黄狗总是跟我一般高。我长高,它也长高。不管它长多高,我们还是叫它黄仔。黄仔蹲在门边,等我放学回来。一见到我,就扑到我肩膀上,几乎要把我压倒。然后,转着圈,摇着尾巴,上下左右地打量着我,像在检查我是不是跟出门时一模一样,有没有少了些什么。它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甩着尾巴,有些得意,有些张扬。它似乎在说,在这个家,它是一个角儿,一个不可或缺的角儿。

七岁那年夏天,我们要离开小镇,回父亲的村庄住一些日子。母亲提前跟黄仔念叨过,不时带它到外婆家,好到时把它留下来。它似懂非懂,变得更机警了。那天我们一出门,它就紧跟着,哄不走它。天快亮了,我们狠下心用石头扔它,使劲地扔,想吓唬住它。当然都精准地打歪了。这依然没用。它不能理解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停下来歪着脑袋看了看,又跟了上来。忽然间,它似乎看明白了,不顾一切地扑上来,像迎接我放学那样。我抱住它脑袋。母亲落泪了,蹲下来跟它说,回去吧,别再跟着我们。现在到处打狗,你去一个陌生地方,怎么能让人放心呢!它一脸茫然。母亲又说,回去吧,回外婆家,她的院子里,有你吃饭的大花碗,有你睡觉的暖窝窝,还有你的好伙伴大白猫,还有小牛犊呢。这些话母亲不知说了多少遍,这次说得颇为动情。黄仔用鼻子贴着我,闻了好久。它好像闻到了我的阵阵心疼。它呆呆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又追了一会儿。这样,反反复复地,慢慢地拉大了距离。在看得最远的坡顶上,它终于停下了脚步。它看懂了一场不舍的告别。雷州半岛东岸这片土地类似丘陵,坡地像倒扣过来的铁锅,坡顶宽宽的平平的,黄仔显得无比孤单。

我一直盯着越来越小的黄仔,没看到它的身边还有一棵马尾松。后来,看不清黄仔了,只能看见这棵树冠很大的马尾松。马尾松也小得像一只牛蚊子,叮在长长的坡顶上。

在我们离开的日子里,黄仔是怎么过的呢?邻居说,它天天到坡顶那棵马尾松底下等我们。有时举着脑袋,好看得更远些。有时蜷曲着身子趴在地上,耳朵贴在地上,细心辨认着远处的脚步声。有时长长地呼唤一声,山坡脚下,桉树林间,响起阵阵回声。它饿了,累了。邻居中有个常常经过坡顶的大婶说,这个小家伙,是个死心眼,谁跟它说都没用。天天去瞎等个啥!要是人嘛,时间长了,还有个淡漠,还有个想法,这黄仔啊,它死也变不了。外婆跟我们学完她说的这些,好久才落下一声叹息。

好在有外婆,黄仔还有个温暖的窝。外婆说,它有时好几天不回来,从那边过来的赶集人说,你家的黄仔趴在马尾松下一点动静都没有了,八成是绝气了。我对他们说,我的黄仔命贱,死不了。狗儿几天不吃不喝,是不会有事的,可听人这么一说,还是火烧眉毛地着急!就跑到巷口喊它。它听是听不到的。它有心灵感应,夜里回来了,饿得连吃一口的气力也没了,一回家就趴倒在门楼间,眼看就活不成了。我端着煤油灯细细看它,皮包骨的样子,眼睛一会儿慢慢地闭上,一会儿缓缓地睁开,真让人疼到了肠子。我把大花碗挪在它嘴边,跟它说了很多话。我说,好孩子,瞧瞧,你最爱吃的碎骨,没把肉剔下来,人都吃不上呢,快吃,快吃。黄仔在,我的瞌睡来得真快。还没睡死,被什么东西蹭了一下,醒了,发现黄仔又不在了。大花碗舔得干干净净的。它太饿了。看着它趴过的地方,落下了一些沾满红泥巴的绒毛,想哭一场。外婆话少,这次她没少说。她没埋怨过谁,这次她责怪母亲了,尽管语气还是不紧不慢的。外婆说,这可怜的小家伙怎么过来的,也不想想,不早几天回来!

这些话都是我们回来后外婆说的。

快到秋天开学了。我们离开父亲的村庄回小镇的那天,没走多远,就被风雨罩得严严实实的。一心想着快点见到黄仔,路上没找地方躲雨。不远处在刮台风,雷州人说这是个台风尾。雨下得越来越大,到处都是往下泼的水。看上去浅浅的水滩,走着走着,水就没到了胸口。脚下是个不知有多深的沟。母亲急忙把我们拽回水浅处。白茫茫的雨墙就堵在跟前,伸手不见五指,辨不出东西南北。母亲毫不犹豫地蹚回雨河里。不一会儿,她回来了,像忽然从水里钻出来的。她连口气也来不及喘,说,赶紧走。我在她背上,看见她腾出的一只手在水里划着,好像要在水里抓住什么,每一次都抓空了。我们似乎漂浮在水中。母亲说,要是黄仔在就好了。

平时从父亲的村庄回小镇,也要走大半天。暴风雨中太难了。台风雨已走远,终于望见远处的坡顶。那里迷迷濛濛的,像是雨后的雾霭,又像是小镇黄昏时分柔软的炊烟。坡顶马尾松还是个不大的黑点,从里面跃出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更小的黑点。它迎着浓厚云团缝隙间斜斜射出的几道夕照,像箭矢一样飞来,地上的积水溅起了一串水花。

这不是梦里见过的吗?

眨眼间,黄仔扑到了我身上。它瘦成了这个样子。它绕着我们转圈,转圈,转圈,惴惴不安,仿佛它也在确认这不是一场梦。

一路上,它缠在我们脚边。它依然害怕失去我们。它的尾巴一直蹭在我身上,舌头舔舐着我露在衣服外边的腿脚和胳膊。这还不够,还不时轻轻跃起来要舔一舔我的脸。我的视线一阵阵地模糊。黄仔兴奋地蹦来蹦去,我耳朵里模模糊糊的紊乱的狂嚎声慢慢清晰起来,明亮起来。黄仔见到什么都要汪汪地吼几声,它在说,看好了,我不是被遗弃的黄仔。一天又一天的跟死着了一样的日子过去了。狂野一阵后,黄仔踏实了,放心了,不再那么紧地缠在我们身边。它在前面领着我们回家,没走几步就回头看一眼,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回家的路,上午还是风雨飘摇,这会儿像在欢笑。溽暑了无踪影。黄仔脚步欢畅,一颠一颠的,每一步都踩着轻快的节拍。它穿过坡脚茂密的灌木丛,跃过正在由浊变清的小溪。它灵巧地躲着田埂上耕牛踩出的凌乱脚窝,一路上弹跳着优美的韵律。

不久,小镇里出现狂犬病例。那时没有足够的办法应对狂犬病,恐惧传染得更快。黄仔感觉到了什么,整天心神不宁,坐卧不安。都不敢多看它一眼,那双无助的眼睛让人揪心。父亲对它说,快出去躲躲吧,躲得远远的,山坡北边有一片很深的桉树林。他给黄仔指着远方。黄仔不知是觉得家里更安全,还是觉得这时它不能撇下这个家,不走。那段分离它没有忘记。它依旧趴在门边,不放过任何动静。看似风声不那么紧了,都有些松懈。正是这一时的疏忽,疲惫不堪的黄仔被狗钳夹一声不响地带走了。

开始时,觉得它会回来的。它披着一身被风吹趴的毛发,边回头看有没人追它,边拼命地往家跑。这只是幻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它没有出现。后来到了北方工作,在单位看苏联电影《白比姆黑耳朵》。那时看场电影不容易,看得太投入了。出了礼堂,大家习惯地议论电影里的故事,战争中的一条勇敢忠诚的黑耳朵白狗让人还在抹泪。忽然看到外边的阳光,刺进眼睛。很久才看清了眼前的每一个灰暗的角落,处处都像有我的黄仔。

什么也没有。

想起没有黄仔的那些日子里,家里很寂静。每个人都有心事,但不说出来。

小镇边,有条通往西边农田的僻静小路,从小就不敢走。胆子很大的母亲,以前经过那里时,都要叫上黄仔。

那天,母亲又要经过那里。我壮着胆子,装作若无其事,跟着母亲。经过那里时,一种比一般蝉小得多的小金蝉,叫得声嘶力竭。与熟悉的懒洋洋的普通蝉鸣全然不同。乐器也是如此,越小,声音越响亮,越尖锐。刚开始,小金蝉听到脚步声,还停下片刻。很快,它就满不在乎了。我们的脚步声不是被层层叠叠的蝉鸣声淹没了,而是抬了起来,飘浮着。往里走,路两边的茅草更高,举着许多白晃晃的花絮。小路窄得对面的来人需要侧着身子才能过去。牛车的旧辙早就消失在路肩后面的草丛里。这里一天很难见到人,要是冷不丁冒出一个人,更吓人。母亲紧紧拽住我的手。她说,要是黄仔在就好了。母亲在暴风雨里说过这句话,那时黄仔还在。

走出小窄路,母亲长长舒了一口气,说,不该带着你。眼前是那个清澈明朗的老水库,小镇的人叫它小湖。风从水面拂来,身上一阵凉飕飕的。

衣衫是湿的。

抬头看见小镇西边的那片坡顶。雨水冲刷掉表层的黄土,露出大片红土。阳光扑在上面,像燃起一层火焰。母亲和我一眼就看到了那棵马尾松。它鲜亮地站在那里。

马尾松树冠很大,它投下的影子是明亮的。

3.美丽的蒲草

秋天晨雾里,渐渐露出模模糊糊的屋顶。早就响起咚咚的舂草声。它不紧不慢,此起彼落。小镇处处应着的回声,像一阵阵脚步声,跑不远,也走不近。

勤快的女孩子,在巷口舂着蒲草。

这个巷口,杨桃树影影绰绰。晨曦的光亮落在树下两个嵌入地上的石垫上。晒干了依然坚硬的蒲草,搁在石垫上,女孩子双手握着草槌的尾端,使着腰劲,抓紧,提起,放下,松开,一次次地重复着。草槌跟八九岁孩子一般高,头大尾小,用老荔枝木做的,很沉,磨得锃亮,视觉上不笨重。舂草声歇息间,传来女孩子飞快的说话声和嘻嘻的笑声。有人已经舂好了蒲草。渐渐稀疏的舂草声中,一个女孩子肩膀上搭着软软的蒲草,走了过来。青中带黄的蒲草,随着她柔软的身子轻轻摆动。出门时,蒲草还像细麻秆那样,支棱着,横在女孩子的肩上。

雾天里正好舂蒲草。这时蒲草有韧性,不易脆裂,舂出来的是细软又齐整的长扁条。若是干燥天,舂前还得含着水,鼓着腮帮子,噗噗地,往蒲草上喷几口。喷出的水雾,是一个毛茸茸的小扇形。

中午日头毒辣,不能下地干活。女孩子像是约好的,又来到杨桃树下,铺开舂好的蒲草,坐在上面,编起草席来。三三两两的,有说有笑。杨桃树高高的,枝叶却有些稀疏。树冠缝隙间落下的阳光,斑斑点点。树荫的光影缓缓地移动,女孩子编的草席有了模样。

树荫里,光滑的石垫,像濡润着一层水,闪烁着亮光。曲线优美的草槌,斜斜就倚在杨桃树上。

女孩子纤细的双手,不是用来舂蒲草的。编草席,方能展示她们的灵巧。磨出茧子的手指,在蒲草间,窸窸窣窣地舞动。左右手瞬间聚拢,轻轻一碰又弹开。指间夹着的一根蒲草,像飞来飞去的梭子。全凭指尖感觉,眼睛无论如何是跟不上的。

她们还备着染色的蒲草。染蒲草时,两口大铁锅,沸腾了,融化了红的和绿的矿石颜料。舂好的蒲草,从锅边放了进去。她们双手握着长长的木棍搅动着,使蒲草均匀着色。染上颜色的蒲草晒干了,色彩越发鲜艳。红的蒲草、绿的蒲草和本色的蒲草,斜斜地交叉着,编织出种种好看的图案。双人草席上编出大红的双喜字,四个角还有牡丹花的衬托。女孩子是在编织青春和未来的梦。母亲准备的嫁妆里,有这喜气洋洋的草席。

小伙子常常装作没事,骑着借来的自行车,在巷子里蹬来蹬去,来回经过杨桃树边。女孩子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她们的肩膀,从这头晃到那头,又从那头晃到这头,腰身起起伏伏,像一阵轻柔的波浪。小伙子看傻了。

小伙子前几年还在蒲草田里玩,练着胆量。蒲草长在水田里。一块块的草田,在绿的田野里是一团团更浓的绿。水源源不断地从草田深处冒上来,像要稀释这黏稠的绿色。蒲草疯狂地长,直直地挤在一起,越挤越细,越挤越高。大人走在草田埂上,已露不出脑袋。刮风下雨后,蒲草顺着风向斜倒一片。第二天又挺得直直的。调皮的孩子打赌,看谁能扑在上面,爬到田的那边。密密麻麻的蒲草有弹性,有韧劲,托举力大,半大的孩子顺着一个方向爬,掉不进水田里。话是这么说,趴在上面,才知道这不是好玩的,没抓没握的,晃晃悠悠,草尾像无数针刺,又硬又尖,扎进皮肉又痒又疼。要是刺到眼睛,那更不得了。比的就是谁够胆。傻大胆也不行,还得心细,手脚得跟得上。一个胆子并不大的小子爬到草田中间,害怕得喘不过气来,想逆着压倒的蒲草退回来,迎面就是草尾的尖刺,一片倒刺,只好硬着头皮爬到了头,还差一个身位,就赶紧滚落到田埂上。他好歹爬了过来。浑身上下不能沾水,是约好的。大家大度地认可他的说法,裤裆那一块湿,不是草田里的水。过了这一关,他胆子真的大了,大到胆大包天,声称他见到鬼,鬼都躲着他。小伙伴们就这样快乐地调侃着。

蒲草田密不透风,田里的水闷热得咕噜咕噜地冒起气泡。那气泡像鱼肚那么坚韧,久久不破。一种红色的小鳝鱼,小嘴巴露在水面,身子像筷子般直直地立在水里,像死了许多天。最难抓的鱼就是它。一有动静,它身子一闪,眨眼钻回泥底下,搅出一团浑水。只要躲进蒲草根里,谁也拿它没办法。这时比的不是胆子,更不是嘴上功夫。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有劲也使不上,气得骂骂咧咧的。能捉到这种又细又长的小鳝鱼,是那些精瘦精瘦的老农民。他们静静蹲在田埂上,一动不动,好像也死在了那里。等到小鳝鱼露头,手在水面飞快一抹,闪电般掠过,中指和食指间便带出一条小鳝鱼,好不神奇。小鳝鱼似乎只长在蒲草田里。雷州人叫它血鳝。煲血鳝价格当然比不上炖鱼翅燕窝,却更抢手。当地流行的说法,渲染着它的药效,价钱已经涨得很高。

蒲草是空心的,里面有些横隔,踩着它时发出噼噼啪啪的脆响。秋天割下的蒲草,晾晒在坡地上。随着它碧绿的颜色变浅,与周围的草木分离出来,人们才发现到处都在晒蒲草。蒲草扎着草尾,散得很开,是一个个圆圈,像旱地里数不清的巨大荷叶。蒲草晒干了,变轻了。牛车装着堆得高高的蒲草,摇摇摆摆地走回镇子里。赶车人坐在挨着牛头的车把上,利用杠杆原理,压一压车。远远看去,牛车像拉着一座小山。赶车人像一个小小的偶人,用蒲草编的草帽,紧紧扣在脑袋上,只有手里的细竹条,不时高高扬起,黄牛哞哞地应了几声。

那个年代,蒲草除了编大小席子,还可以做好多东西。草袋对蒲草没什么严苛的要求,需求量又很大,是大宗的产品。麻袋好是好,就是太贵。草袋成了麻袋廉价的替代品。草袋用处更多,装稻谷,装大米,装荔枝龙眼,装萝卜茨菇,装带壳花生和不带壳花生。它耐咸,耐湿,装海盐也没问题。它装上泥沙,成了抢修堤坝的最需要的沙包。它不挑不拣,任劳任怨,跟雷州农民一个性格。草袋曾经大量出口香港。后来,有了塑料编织袋,草袋才完成了历史使命。塑料编织袋不好降解,成了一个环保难题。现在,一些旅游点,还有蒲草编的帽子、手袋和好玩的工艺品,受人喜欢,是外地人雷州之行的纪念品。

蒲草就这样提升了档次,离雷州人的日常生活却远了。小镇作为雷州半岛蒲草主产区的那份荣耀,被人遗忘了。

离开家乡上大学,行李里有一张单人蒲草席。

母亲说,草席是家乡的东西,要带上。

我说那就带本色的,母亲说不行。

她在小镇里挑了上好的染色蒲草,找口碑最好的阿婶赶编了一张单人席子。草席很耐用。四年的大学毕业了,它跟新的差不多。我分配到北京工作,又把它带上了。到北京是一月,北京最冷的时候。单位领导知道我简简单单的行李里有一张蒲草席,又想笑,又着急,说,这个小老广!第二天他就从家里给我带来一件很新的厚毛衣,还叮嘱处里多关心我。那时北京似乎比现在冷,棉鞋棉帽棉手套是过冬的标配。单位附近的白塔寺大街小巷的边上,撒着煤灰的积雪,压得又黑又亮,不肯消融。不时有骑车的人摔得老远,也满不在乎。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些老同事说起我那张花花绿绿的蒲草席,还拿这事开个小玩笑。到了这个年龄段,说起那些往事,很是温煦,全无年轻时的窘色。

蒲草席到北京还真用上了。

北京夏天其实也热。单位院子的集体宿舍,是两层小楼。一楼是外事部门的办公室,以前住过大名人。在那里拍末代皇帝的电影时,让我们住在二楼的,不要弄出声响。宿舍仅有的窗户朝西,夏天夜晚,跟老家一样热。铺上草席,清爽了许多。梦里醒来,摸到草席,以为还在老家小镇呢。月光照着窗边老楸树的枝叶,在靠窗的书桌上落下浅浅的影子,轻轻晃动。这里是北京城里的一座旧郡王府。

又过了四年,分到了住房。集体宿舍的家当是公家的,搬出来的,多是舍不得扔掉的书,特别是大学时用过的油印教材,里面还有这张蒲草席。

它已经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