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胶东文学》2024年第12期|沈学:石头书
来源:《胶东文学》2024年第12期 | 沈学  2025年02月20日08:52

山上下过一场雨,枝叶湿漉漉的。林子纵深茂密,薄雾四处流动。循着记忆的大致方位,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不断以手为刃,化解刺藤攻势。

终于,在山腰蓬乱的草木丛中,遇见了那块残破的墓碑。它斜靠在坟前,泛着幽青的光泽,露出几分威严。碑上似乎刻了生卒和落款,但年深日久,早已辨认不清,只有几个凹字简单至极。碑后的土堆微微隆起,上面长满杂草,像一头浓发。

如果岁月再久些,或许连天上的云都会忘记这里。好在有祖父一年一扫,那些野草才没疯狂生长。

借由这块墓碑,我想象着久远的岁月。

祖母说,这坟堆下埋着我的先人。她绘声绘色地讲述,着力描述先人在世时的情景,尽管先人离我不过五代,而我只觉得是在听一段传说。

并非所有的坟茔都有后人清扫打理,也并非所有的坟茔都立有刻字的墓碑。心底一直有个念想,想给逝去的叔叔刻碑,不图孝与不孝的虚名,不为亡亲所谓的庇佑,单纯是想认领走失的亲人,奈何始终找不到立碑的坟头——他连座衣冠冢也没留下。

家中老辈常说,横毙、夭折之人不能立碑,我甚为不解。早先,祖父母谈起往事,总是叹声不迭。如果叔叔没有中途夭折,家中必是另一番光景。多年来,无论我行走在哪座山岳,总想到当年那场遗憾。倘若那日滂沱大雨后他没发高烧,倘若村医能细心查出他对青霉素过敏,倘若那时交通能再便利些,不幸或许不会发生。可结局是,他被草草下葬,下葬的地点随机选在莽莽群山中。

说到这里,我羡慕拥有那只老狗的主人,他与爱犬的缘分延续到百年之后。公墓看门的大爷起先没留意那只狗,直到往来多次,他才发现老狗的身影。那么多墓碑并未令狗迷失。它回回都趴在同一块墓碑前,从未歇斯底里地狂吠,甚至有时发出微微的啜泣声。它面前是一块新刻不久的碑石,楷体字迹遒劲有力,漆黑的碑面上,嵌着一张墓主人的头像。

这狗何以来到这处偏僻的墓地?众人不解。这事很快被人们口头加工,传得愈发玄乎,成为一件触动人心的故事。或许墓碑存在的意义,还是为了慰藉活着的生灵。尽管缘分已尽,但墓碑立在这里,至少留下了追思的窗口。活着的人能得到情感上的缓冲,伤悲迟早会淡去,生活仍要继续。

与墓碑相遇后,从此心底生根。司汤达在墓碑上总结自己:“活过,爱过,写过。”我开始琢磨,自己以后会不会有墓志铭——上面既有吉祥的禽兽装饰,更有能概括一生作为的碑文。我虽然钟情行楷篆隶,平日也刻些章印,但自知手艺粗浅,刻写不出妥帖的碑文。所以,谁来刻碑是个问题。

遇见真正的刻碑人,是在哈气成雾的冬天,在一架铁桥之下。他面色严肃,胡须上结着冰碴,一手拿着錾子,一手拿着锤子,身子俯在一块平整的大理石上,有节奏地凿刻着。抬头火车轰隆,低头手艺生花,清脆的刻石声很快俘虏了我的耳朵。尽管他周边的石料摆放凌乱,但他凿出的横竖撇捺稳重有余,颇有传统技法神韵,都是我歆羡的好字。

刻碑人提着沉重的刀具,在坚硬的石头上左右开锋。我猫在他身后不远处,静静地端量这场景。刻好字、上好色的墓碑排成纵列,靠在墙上等待风干,上面清楚地刻写着亡灵的姓名、生卒等信息。魆黑的碑面,反衬着金色碑文的庄严,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这是被世人选择性忽略的角落。铁路桥洞附近的住户,不堪忍受火车的呼啸声,然刻碑人全不介意,好似在热闹的世间寻到了理想的家园,哪怕这里是一座鲜有人问津的孤岛。刻碑人凿击石料,声音不大却有节律,每凿完一个字,那短暂的寂静,隐隐蓄有无穷的力量。

无数的疑惑在我脑中闪现——关于刻碑人及这行业的一切,我无法再保持沉默。刻碑人刚准备休憩,我便移步过去。他转头瞥了我一眼,兴许猜到了我的困惑,并没对我防备警惕。也许有些人纯粹以顾客身份与其交谈,可能我显得有些特别。

除了刻碑人自己和亡者的家人,少有人能真正理解这份跟石头打交道的营生。刻碑的行当,连带刻碑人群体,会经常受到偏见——对于这类事,许多人讳莫如深。刻碑者所沉浸的事业,别人可以误解,但他们不能不了然于胸。刻碑,是刻下亡人的痕迹,刻下活人的思念。

现在想不起来当时有多生硬和羞赧,但之后我们很快结为朋友。我喊他三爷。三爷是个苦出身,干刻碑一行已有许多年月。虽然他平日衣着不甚讲究,一对眼睛却洞若观火,我很少见他笑,无论他摆出什么表情,脸上的肉褶总是堆在一起,仿佛有石头靠在他背上,使其一刻不得舒缓。一次,他无意间摊开手掌,露出了干硬的指肚,其中几枚厚茧令我心中一震。他总和我说一句话:活人传记,亡灵碑文,我给亡人写一生,不敢有丝毫大意。他也常自嘲,年轻时也曾不甘命运,好好的錾子拿不稳当,最后还是依靠这门手艺才挽回一生。

三爷一岁时在父母的安排下抓周,摆在他面前的,左边是一支毛笔,右边是一本厚实的字典。昏暗的堂屋本就不亮,雨水绵绵的日子里,又平添了几分压抑,那天气氛有些异常。三爷的父亲是个老碑匠,满心指望着儿子继承衣钵。这希冀和他母亲的心思大相径庭,她为丈夫担惊受怕一辈子,不想让儿子步他后尘。起初三爷踉踉跄跄奔向字典,他母亲刚准备松一口气,他转而倒往另一边,一把抓起毛笔兴致盎然地把玩起来。三爷的父亲胜了,而他的母亲则慨然叹息,在一旁偷抹泪水。

三爷五岁拿毛笔,十二岁握刻刀,这一拿一握,便是数十年。一名合格的碑匠,是亡者的写书人,绘画书法、习俗文化,统统是必修课,偏废一门,轻则闹出笑话毁人声誉,严重时可能会“冲撞亡者”。父亲教三爷,要意到心到手到,因为一块石料若有一刀刻错,整块碑就成了废料,所以对他很严苛,一出错便打。三爷勘石,打料,像练习马步桩一样打好了基础,父亲才敢让他尝试。他踟蹰了个把月,才敢下刀开凿。这份营生关乎孝道尊严,容不得半点儿马虎。照他父亲的安排,这碗饭他是吃定了。就在三爷以为会被一把刻刀和一把破锤绑定一生时,改革开放的大潮汹涌而至。人人都在巨变中寻求生机,三爷也被裹挟其中,突来的转机,令他重新期待起碑外的世界。陪伴他日日夜夜的刀具被他亲手埋在院落里,他打算这辈子不再触碰,瞒着家人跑去广东,开始了平生第一次反抗。

拥挤的火车上涌动着掘金的气息,关于南下赚钱的计划,谁都能插上两句嘴,那是一种混杂着迷惘的激情。到了南方,三爷找了一份和刻碑无关的工地工作,崭新的世界从零开始。而在老家的他父亲得知此事,气得卧病在床,言说绝不再认这逆子。

碑刻的心弦在三爷心里渐渐松了下来,直到一年后波澜骤起,一切又变了模样。三爷的父母在一次外出时遭遇车祸,齐齐丧生,什么话也没留下,仓促而意外。三爷收到信,坐在工地上恍惚了半日,左右理不清头绪。但摆在眼下的,还是要赶紧安顿好父母的后事。南下的一年,他没赚到什么钱,仅有的一点儿积蓄也被人骗去。许是他见识到了人性的复杂,许是父母的变故激他下了决心,面对眼前的一地鸡毛,三爷决意原路回乡。为亡故的双亲刻碑,他责无旁贷。他操起往日旧业,重新拿起久埋的刻刀,在石头上写起文章。这番来去空空的折腾,令他不再轻易远行。

三爷的院子我进去过,空间不大,陈设杂乱,除了几块刻好的碑石,其他物件都摆放随意。有些邻居觉得他晦气,凿石声又惹人心烦,不再轻易靠近。三爷因为拿起凿子就停不下来,所以也就不怎么在家中刻碑,白天挪到铁桥底下忙碌。

我问三爷可寻过贤内助。他说早年有亲朋介绍,结过婚,不过后来日子过得不如意,老婆忍受不了别人异样的眼光就离了,自己不怪罪她。

一次酒后,我们又聊到另一件憾事。三爷说,十年前有个老人接连三天出现在他摊子前,什么话都不说,只默默踱步观摩,第四天才主动和他搭话,说三爷刻碑手法纯熟,比别处的碑匠刻得更为细腻,笔画间有一种不凡的韵味。老人想给自己过世的老父亲刻一块,但只能出一百块,希望三爷能通融通融。三爷半认真半打趣地给他介绍了行情,说一百块刚够石料和辅料的成本,这价格肯定竹篮打水一场空——白忙活一场。老人听完,额上直冒细汗,同样粗糙的双手不断抖索,最后只好颤颤巍巍地回去了。这单生意三爷到底没有应承下来。

老人走后,三爷开始后悔。他联想到之前种种,猜想老人可能没多少积蓄。他萌生出为老人破例的心思,他想帮老人达成心愿,盼望老人能再次上门,可惜后来并未如愿。不久后听闻老人去世,三爷满怀自责,这遗憾淤在他心底,数年不散。

过去的乡野,也曾有碑匠故事流传。只是我年岁尚小,并不在意。毕竟陌生人的一生,就像耳边的风,刮过去就没了。没想到若干年后,他们依旧留存在我的记忆里。

那个碑匠姓葛,和三爷不同,葛师傅生来聋哑。他靠着“吃亡者饭”的手艺,勉强从残酷的岁月里闯出一条生存之道来。因生来失聪,父母担心他日后无以谋生,打小便将他送往远近闻名的老碑匠处当学徒。老碑匠瞧出他有过人的天赋,遂将全身本事传授于他。葛师傅也深知自己先天不足,平日比众师兄弟更加刻苦。尽管年岁不大,手艺却是奇绝,一出师,摊前便客流不断,一些大户人家专门请他刻碑。原本一贫如洗的家庭,因为他的支撑竟有了生气,生意也活络起来,不久他便在镇上开了店,十里八乡都有些名气。

葛师傅虽然身子有恙,但因心眼精诚,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给他做媒的人踏破门槛。然而诸般不顺也悄然降临,活蹦乱跳的小弟弟,游玩时因他没照顾好,意外落水身亡。屋漏偏逢连夜雨,双亲因失子心痛,引得多年旧疾复发,也在两年里相继辞世。肉身的瑕疵折磨了他前半辈子,不召即来的厄运又动摇了他的下半生。

他白天刻,晚上刻,把精力都用在了刻亡亲墓碑上,刻完一块又一块。本就不苟言笑的他更加寡言少语,他的刀刃也再生不出跳动的火苗。渐渐订单也少了,冲他名气找上门来的顾客,一时摸不着前因后果,见此情状也都黯然离开。那年,他卖掉了镇上的房子,回到荒无人烟的祖屋,摸起了很少摸的锄头和铁锹。他就住在山脚下的一片毛竹林边,只有一条小道与外界相连。周遭环境清幽,和村里的炊烟比起来,显得有些凄冷。

人们的视线渐渐从葛师傅身上挪开,回到各自鸡毛蒜皮的日子里。直到一天,山下农夫进山采药,认出了碑匠葛师傅。葛师傅倒在亡亲的墓碑前,手中紧紧攥着一把土,旁边滚落着农药瓶。在他父母的墓旁,多了一块新碑,上面立碑人的名字,是父母给他取的大名。一直以来,人们只知道他姓葛,头一次见着他的大名。

关于事因,人们众说纷纭。但无论何种猜疑,都绕不过一个既定事实——那块新刻的碑石,承继着葛师傅一贯的风格手法,是旁人断然无法仿刻出来的。大家只好相信也乐于相信,是因为思念亡亲过度,世上少了一个孝诚的匠人。碑石在厚土之上,就此将故事封印。

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刻碑者的敬畏与虔诚,碑刻功力的高下,全在刀笔间显现。刻碑者只有融汇身心精神,技艺才能登峰造极。

刻碑者有刻碑者的操守,他们的职业习惯之一便是愁眉不展。生死,是人世最大的关口。客户既然找上门,必是怀着刻碑需求而来,笑容易冒犯亡者及其家人。说笑不属于真正的刻碑匠人,他们的庄重情绪,全是因为亡者为大。

刻碑即是修行,欲速则不达,墓碑不能有明显瑕疵,这关乎活人对亡人的敬重。刀笔运转快了,笔画就会虚浮,刀笔只有迟缓而有力地游走,才能让笔画真正嵌入顽石。碑匠刻的是石头、文字,卖的是手艺、口碑。如果学艺不精,文化积淀不够,在行业内栽跟头的可能性就大,再度施展技艺的机会也就少了。人们会在他们的成品中嗅到技艺,这行没有三日功成的说法,对碑刻艺术的探求无止无休,像通往终点的路途广无边际。

复杂的社会中,墓碑本身也会沾染俗气。活着的人习惯替亡者做主,各种折腾——比拼气派,比拼家世,比拼脸面。富裕人家会选用上好的碑料,请技艺超群的匠人,要的是屹立不倒,要的是家族排面;普通人家只关心有没有碑料,有没有人立碑。而所有的墓碑,它的意义都是悼念,它的归宿都是立在天地间,经受风吹雨打。

活人有活人的住宅,有歌功颂德的阳碑;亡人有亡人的墓穴,有记述哀思的阴刻。不是所有的墓碑都有刻字,无论有无碑文,无论字数多少,都为表情达意。无论时间的城堡如何庞大,最终只剩下瓦砾和尘埃,活过的皮囊既然已经回归尘土,生前的痕迹自然也该消失。缱绻生涯过后,万物的骨灰终将由脚下的山河统一收束,能代代传递下来的,只有人们心中的不朽。

无论坟冢有无埋人,碑该敬立的照样敬立;无论与坟内亡人是否相识,生者都可以递上心意。立碑者可能和长眠者非亲非故,碑后也许只埋有几件生前的衣物,但一块碑石,十足敬意,说明此地有人长眠,此地逝者有名。那些为国家振兴和人民安康献出生命的英烈,墓碑上的姓名彪炳日月,千秋凛然。

当时代洪流席卷而来,机器进入人们的生活,这些深夜掌灯者面临新处境,也面临新机遇。手刻一块碑石原本需要两三天,而机器一天便能刻出多块,客户不用再昼夜排队去等一块心仪的碑刻。

虽然机器隆隆,但仍有许多顾客在寻找碑匠。酒香不怕巷子深,碑匠凿石的技艺不再是孤芳自赏,而是声声如涟漪,朝着广阔天地漾去。我们好似在快速失去,其实也是在快速得到。

每每返乡,途经那座被修葺一新的铁桥,我总会隐约望见三爷的影子。他搬去哪里了我并不知道,只听说他当初住的那片棚户区拆迁,住户们在获得补偿后都移居别处。也许三爷用这笔钱开了家碑石店,后半生就此入了坦途吧。

现在我只要敛声静气,就仿佛能听到凿石的声响,不知是不是三爷仍在深夜开工,矢志完成他的宏伟心愿。他说过,希望有一天能专心凿更多石头,让冰冷的它们拥有灵性,拥有新的“生命”,替亡故的人而活。